宋朝龍 吳迪曼
摘 要:
金融資本積累具有從生產性積累向寄生性積累偏移的內在趨勢,這表現為創業利潤的獲取從推動技術革新為主向以推高證券價格為主偏移,信用制度從支持生產向支持虛擬資本交易方向偏移,金融創新從方便資本動員向金融賭博和金融欺詐方向偏移,金融資本的投資重心從制造業日益向尋租性的地產金融偏移,消費信用制度的設計從解決有效需求不足問題向建立新型高利貸體系的目標偏移。金融資本的寄生性積累導致了債務膨脹和產業萎縮。一方面,金融資本對產業資本的過度信用投放導致了經濟體的債務膨脹;另一方面,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所帶來的兩極分化、有效需求不足、生產成本高企等因素導致了產業萎縮。債務膨脹和產業萎縮相互加強,導致了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的債務通縮趨勢,正是這一趨勢把金融資本主義引向了大蕭條。金融寡頭集團以國家名義實施的危機救助政策沒有消除危機,只是使危機向國家財政危機、公共信用危機、福利體系危機以及金融資產階級統治的合法性危機轉化。
關鍵詞: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債務通縮;大蕭條;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
中圖分類號:F039,F0-0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2101(2021)04-0048-11
收稿日期:2021-06-06
作者簡介:宋朝龍(1977-),男,安徽亳州人,北京大學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吳迪曼(1996-),女,貴州凱里人,北京大學博士研究生。
歐文·費雪在1932年的《繁榮與蕭條》中首次提出“債務通縮危機”理論,用以解釋1929年大蕭條的爆發。“債務通縮危機”指的是債務膨脹與通貨緊縮這兩個因素不斷相互作用所導致的危機。從1929年大蕭條的發生機制中提煉出債務通縮危機這一概念,是歐文·費雪的一大貢獻,但是他僅僅從流通領域而沒有深入到金融資本所支配的生產關系中來闡釋債務通縮危機的深刻根源,這是費雪的理論缺點,而這一缺點應該通過發揮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科學邏輯來加以克服。本文對歐文·費雪的“債務通縮危機”概念從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視角進行了解釋,從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所支配的生產關系出發探析“債務通縮危機”的內涵和成因。金融資本的寄生性積累導致了債務膨脹與產業萎縮,在一定的臨界點上,二者相互加強,導致了金融資本主義的債務通縮趨勢;正如利潤率下降趨勢是產業資本積累的內在趨勢一樣,債務通縮趨勢是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的內在趨勢。金融寡頭集團以國家名義實施的降息、減稅、量化寬松等危機救助政策并不能解決危機,因為這些政策不僅沒有消除反而最終又加強了金融資本的寄生性積累。
一、金融資本從生產性積累向寄生性積累的偏移
金融資本積累有生產性積累和寄生性積累兩種方式。所謂生產性積累,即金融資本通過推動技術革命和勞動社會化水平進行積累;寄生性積累,即金融資本通過定價權、地產尋租、金融投機等途徑以向社會征收貢賦的方式進行積累。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的方式鑲嵌在生產性積累之中。金融資本生產性積累的能力越大,寄生性積累的能力也越大。生產性積累不斷向寄生性積累偏移,是金融資本積累的內在趨勢,這表現為:創業利潤的獲取從推動技術革新為主向以推高證券價格為主偏移,信用制度從支持生產向支持虛擬資本交易方向偏移,金融創新的目的從方便資本動員向金融賭博和金融欺詐方向偏移,金融資本的投資重心從制造業日益向尋租性的地產金融偏移,消費信用制度的目的從解決有效需求不足問題向建立新型高利貸體系的目標偏移。
(一)創業利潤的獲取從推動技術革新為主向以推高證券價格為主偏移
金融資本是從產業資本、商業資本、銀行資本的壟斷融合中產生出來的大貨幣壟斷資本。為了保持自身對超額利潤的壟斷以及將超額利潤資本化的能力,金融資本不得不致力于提升技術革新、流通、革命和管理水平。經濟周期的繁榮階段往往以新技術的發明運用為開端,率先采用了新技術的企業可以獲得超額利潤。在信用制度及股份制度較為發達的社會,通過銀行的創業活動,企業的超額利潤被資本化為巨額的創業利潤。創業利潤是“由帶來利潤的資本向帶來利息的資本形式轉化而產生的利潤”[1]。在20世紀20年代大蕭條爆發之前的幾年內,“新企業的融資越來越多地采取股票而非債券的形式”[2]76,股份融資開始大規模地代替債券融資,股票為人們所普遍接受, 創業利潤成為金融資本的一種普遍的、典型的積累方式。20世紀80年代以來,創業活動、股票已司空見慣。創業利潤兼具生產性積累和寄生性積累兩種屬性:一方面,它是對率先發明、采用新技術企業的“獎勵”;另一方面,創業利潤中所包含的“獎勵”又是金融資本對社會的剝奪,是金融資本寄生于社會生產機體上的表現。在繁榮階段的初期①,創業利潤的生產性屬性較強,隨著時間推移,創業利潤的寄生性屬性則越來越強。為了盡可能多地獲得創業利潤,金融資本所控制的投行及其下屬機構極力促進股市繁榮,創業利潤的獲取從以技術革新為主變為以提高證券化水平、推高證券價格為主。為了阻礙流入股市的資金流出,金融資本推動了資本利得稅的產生。有時金融資本甚至會促進利息率下調以制造股市繁榮。在金融資本對股票購買的大力鼓吹與煽動下,原先并不了解股票投資的大眾紛紛進入股市成為證券持有者。在20世紀90年代隨著《格拉斯—斯蒂格爾法案》的廢除,諸如資產證券化模式一類的金融創新得到了廣泛運用。這些金融創新技術在一定階段推高了證券價格,使得金融資本對創業利潤的獲取更加依賴資本市場的刺激,創業利潤更加具有寄生的性質。
(二)信用制度從支持生產向支持虛擬資本交易方向偏移
隨著信用制度的不斷發展完善,幾乎所有的信用都掌握在金融資本手中。集中起來的信用成為金融資本積累的手段,正如馬克思所說,“總之,全部信用,都被他們當作自己的私有資本來利用。”[5]541在繁榮階段的初期,金融資本積極為再生產過程提供信用支持,“債務增長被用來支撐那些可使收入快速增長的經濟活動。”[3]13在產業上升的繁榮時期,金融資本所提供的信用促進了再生產過程的擴大、加快了資本的循環和周轉,也促進了剩余價值的生產。隨著繁榮時期的推移,金融資本越來越多地將信用運用到投機場所。在美國1929年大蕭條前的繁榮時期,股市成為了最典型的投機場所,“融資買進”成為了股票購買的普遍方式。在1929年,商業銀行為股票經紀人所提供的貸款達到95億美元[2]88,很多信托公司迅速發展起來,其依靠借入資金進行運營[2]77,而這些資金的來源同樣也依賴于金融資本所提供的信用支持。基于大眾可用于股票購買的自有資金有限,金融資本又為大眾提供了大量的股票投資信用。21世紀以后,資產證券化等金融技術在繁榮時期得到了大規模運用。2000—2008年,美國的信用違約互換數額從0.9萬億美元急劇上升至45萬億美元[4]118。這些金融技術的運用催生了金融市場的泡沫。
(三)金融創新從方便資本動員向金融賭博和金融欺詐方向偏移
最開始的金融技術創新有效地促進了資本動員。而隨著社會各個階層的閑散資金匯集到金融資本手中,金融資本所能運用的資本遠遠超出了自有資本。對他人資金的使用權的掌握為金融資本提供了濫用信用的條件,為金融賭博與金融欺詐奠定了基礎。“很大一部分社會資本為社會資本的非所有者所使用,這種人辦起事來和那種親自執行職能、小心謹慎地權衡其私人資本的界限的所有者完全不同。”[5]500“銀行制度從私人資本家和高利貸者手中剝奪了資本分配這樣一種特殊營業,這樣一種社會職能。但是,由于這一點,銀行和信用……也是引起危機和欺詐行為的一種最有效的工具。”[5]686在繁榮時期的中期,金融資本對創業利潤的追逐、對信用運用領域的轉移及濫用導致了投機市場泡沫產生及膨脹,而在此基礎上金融資本衍生出一系列新的金融技術。在20世紀20年代,許多金融技術創新只是初具雛形,而在21世紀初期,金融技術的復雜程度、運用的廣泛程度已不可同日而語。金融技術的應用拓寬了投機與金融欺詐的空間。為投機所提供的信用促成了投機市場泡沫的形成,投機市場泡沫的形成反過來又促進了信用向投機領域的投入。濫用的信用催生了很多資產泡沫、產生了諸多財富效應,反過來,資產價格、財富的上升加強了信用濫用。各類市場上的投機及金融欺詐成分越來越高,投機性融資和龐氏融資的比重不斷上升[6]。例如,2012年摩根大通駐倫敦的交易團隊囤積了大量的衍生品后進行拋售,謀取了巨額暴利。金融技術的創新擴寬了金融資本非生產性積累的空間,使得金融資本的寄生性積累急劇膨脹。
(四)金融資本的投資重心從制造業日益向尋租性的地產金融偏移
地產是金融資本進行寄生性積累的一個重要領域。在金融資本主義時代,土地所有權已經不是資本之外的一個要素,而是被納入到資本積累之中的一個要素。在20世紀20年代,金融機構的投機性日益增強,面對著日益高漲的房價,諸如“公共事業控股公司”“閉式投資信托公司”等一系列金融創新工具被引入,“甚至出現了新自由主義時期抵押貸款支持證券的先驅,當時金融機構創造了由商業地產支持的債券”[4]168。“從1921年到1925年,房地產類債券占美國所有發行債券的比例從2.5%上升到22.9%。這些高度投機性的債券和這一時期的商業地產泡沫緊密地聯系在一起”[4]168。隨著時間的推移,地產金融化的趨勢越來越明顯。在21世紀初期,制造業就業人數呈大幅下降趨勢,與此同時,建筑業的就業人數卻呈現出直線上升趨勢。之所以會產生這種變化,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房屋適合作為投機的標的物,有利于金融資本的寄生性積累。金融資本為購房者提供了大量信用。據估計,2000—2007年住房抵押貸款支持證券的未償付數額增長超過1倍。在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之前的繁榮時期最引人注目的投機表現為房地產市場投機。
(五)消費信用制度從解決有效需求不足問題向建立新型高利貸體系的目標偏移
隨著繁榮時期的推移,再生產過程不斷擴張,人們有支付能力的需求與生產相對過剩之間的矛盾日益凸顯出來,為了給剩余價值的實現提供條件,金融資本積極為消費領域提供信用。在住房、汽車、無線電裝置、大件家具及奢侈品領域迅速發展起分期購買模式。早在1929年大蕭條爆發的前幾年,“分期購買開始以一種史無前例的規模發展起來”[2]82。而在2008年,隨著信用卡等形式的普及,運用信用進行消費已成為十分普遍的事情。美國很多家庭都為消費支出背上了重重債務。在消費領域,金融資本對于信用的濫用隨著繁榮時期的推移而逐漸升級,隨著泡沫的產生,向消費領域提供信用變得越來越具有高利貸的性質,同時金融資本在提供信用方面越來越不審慎。在1929年大蕭條發生后回顧災難發生前的繁榮時期時,歐文·費雪指出,“在尋求發行新的金融產品以滿足饑渴的公眾的過程中,對于債務人能力的漠視……構成了這一時期美國融資貸款市場的主基調”[2]78。在2004年4月經濟剛剛進入泡沫期時,應前五大投資銀行要求,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一致同意授予資產超過50億美元的機構豁免權利,允許它們監管自己的風險,此后在2004—2007年,五大投資銀行各自的杠桿率都急劇上升,其中有四家增長超過30倍。[4]114削弱了監管約束的金融資本擁有了更多為中低收入家庭提供高息貸款的權利。在泡沫時期,金融資本更加致力于將貸款放給那些貸款資質不夠的民眾。例如,2009年6月巴爾的摩市提出訴訟,指控富國銀行以黑人社區為目標提供次級抵押貸款。消費信用制度表面上暫時緩解了生產相對過剩的問題,實際上逐步轉化為一種新型的高利貸制度,這種制度賦予了金融資本剝奪消費者未來收入的權力。
二、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所導致的債務膨脹
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的趨勢之一是導致債務膨脹。金融資本對產業資本的過度信用投放,為刺激股票以及其他金融創新產品的交易和投機,為刺激房地產投機,為信用消費提供的過度信用等,這些要素結合起來,造成了經濟體的債務膨脹。
(一)金融資本對產業資本的過度信用投放導致債務膨脹
在繁榮階段的初期,市場尚未飽和、信用供給充裕,產業資本之間相互提供的商業信用活躍,產業資本往往借助適量信用便可以使得再生產過程順利進行。隨著經濟周期的推移,金融資本為再生產過程提供信用、進行再生產的部門債務不斷增長,但這時正常的資本循環周轉還能不斷地帶來收入,債務增長還有著穩健的償還基礎。隨著金融投機程度不斷提高,企業的資產價值呈現出不斷上升的趨勢,不斷升值的資產為債務的償還提供了保障,金融能夠繼續為產業資本提供信用支持。當繁榮階段發展到一定程度后,泡沫產生了,資產價格的持續高漲意味著再生產過程能獲得更多來自金融資本的信用支持。同時也意味著產業部門債務的不斷增長。當繁榮階段進入到泡沫期后,產業企業債務的增長就建立在了不可持續的價格泡沫之上。這時候市場逐漸飽和,資本周轉的時間不斷延長,生產部門之間的比例失調不斷加劇,再生產過程遇到了阻礙,資本不能正常回流。產業資本再生產領域積累了大量無法償付的債務。
(二)金融資本為刺激股票交易而提供的信用導致債務膨脹
金融資本為股票投機提供信用而造成的債務積累一開始就表現為債務膨脹。在繁榮階段的初期,擴大再生產過程大體上能順利進行,利潤率保持穩健增長,同時,由于市場上借貸資金十分充裕,股票價格具有上漲的趨勢。隨著繁榮階段的推移,金融資本通過向公眾進行輿論宣傳、濫用信用及參與投機等方式加強了這種股票價格上漲的趨勢,制造出股市的繁榮景象。例如,從1925年年中到1929年9月,道瓊斯工業股票價格平均上升了3倍多[4]168,在1927—1928年股價上漲接近1倍,股票的市盈率處于極高水平,許多股票的市盈率甚至達到30倍[3]120。股票價格被嚴重高估,這與金融資本的信用支持密切相關。金融資本為股票投機提供信用,眾多個人與機構投機者紛紛卷入投機之中,造成了債務膨脹。金融資本以多種方式將民眾變為投機者,向投機者提供信用。信托公司為不熟悉股市規則的人們購買股票提供了便利,通知放款市場為投機者提供了龐大的保證金貸款來源,銀行將大量資金借給投機中介,間接地為民眾提供投機資金。金融資本為股票投機提供信用,其基礎在于股票價格不斷上升。然而,經濟繁榮階段中促使股票價格下降的因素亦不斷發展。首先,美聯儲在經濟繁榮階段的后期,基于阻礙經濟過熱及通貨膨脹的考慮會提高利息率,并且在生產過程受阻、投機盛行的情況下,信貸資金的需求壓力變大,利息率不斷上升。其次,產業資本因再生產過程遇到阻礙,利潤有下降的趨勢。股票價格下降的壓力會越來越大。隨著股票價格的降低,支持股票價格膨脹的信用關系也就日益呈現出其背后債務關系的根基。
(三)金融資本為金融創新產品的投機提供信用而導致債務膨脹
在已有貸款的基礎上,金融資本創造了大量的資產證券化產品,資產證券化產品的基礎資產既可以是不動產抵押貸款,也可以是消費貸款、應收賬款、租金、汽車貸款、學生貸款等資產,在這些能產生穩定現金流的資產基礎上,又產生了不動產抵押貸款證券MBS、資產支持證券ABS、資產支持商業票據ABCP等資產證券化產品。基于轉移風險等目的,信用違約互換等金融衍生品被大量制造出來。2004—2006年,75%~81%的次級抵押貸款被打包形成住房抵押貸款支持證券②。這些金融產品的發行創造了龐大的投機市場。在正常的銀行系統之外,金融機構又建立了新的、未受監管的貸款渠道,再配合推銷金融創新產品的一系列方式,使得金融機構及大眾參與到金融創新產品投機中。在這一過程中,金融資本為金融創新產品的投機提供了諸多信用支持,個人與機構的債務負擔進一步加重了。金融資本為金融創新產品投機提供信用所產生的債務,其增長的基礎是金融創新產品的價格不斷上升,然而這些產品中的大多數其基礎資產含有次級貸款,這些次級貸款的“價值”取決于其被償還的可能性,由于次級貸款的發放對象多數是家庭工資收入不足以支撐貸款的人群。金融資本為金融創新產品投機提供信用而產生的債務增長,其基礎是脆弱的、不可持續的。因此,金融創新產品投機領域的債務積累直接意味著債務的膨脹。
(四)金融資本為地產金融化和房地產投機提供的信用導致了債務膨脹
房地產是金融資本最合適的投機對象之一。促進房地產投機、制造房地產泡沫是金融資本在繁榮時期進行寄生性積累的手段。在美國歷史上曾有多次經濟危機之前的繁榮時期都存在房地產投機現象。例如,在20世紀20年代的早期曾形成過巨大的房地產泡沫。美國非農場住宅的估值在1918—1926年增加了4倍多[4]168。在21世紀初期,隨著金融資本的寄生性積累快速膨脹,房地產泡沫很快產生。2004—2006年房價上漲了近30%,自2000年以來上漲了80%[3]182,在房地產泡沫時期,房價只漲不跌的觀念深入人心。金融資本積極為房地產投機提供信用。很多金融機構貸出大量資金,甚至積極推動次級抵押等高風險貸款。在這一過程中,為了提供資金放出貸款,金融機構負債經營的趨勢也增強了,1979—2007年,金融公司的債務從占GDP的19.7%上升至117.9%。[4]115房地產價格持續上升、獲得投機資金的便利性使得人們加入到房地產投機隊伍中,受到負債購房的影響,家庭債務占家庭可支配收入的比例從2000年的85%上升到2006年的120%[3]182。金融資本為房地產投機提供信用,房地產投機領域債務不斷增長,其主要基礎是房地產價格不斷上升。然而隨著繁榮時期的推移,利息率有不斷上升的趨勢,金融資本提供信用領域的偏移會促使總利潤率下降,從長期來看房地產價格不斷上升不可持續。當房地產價格下跌的趨勢暴露出來后,金融資本也不可能再為房地產投機提供低門檻的資金,房地產價格的上漲會失去支撐。房地產價格上升僅僅具有暫時的性質。金融資本為房地產投機提供信用而造成的債務積累表現為債務膨脹。
(五)金融資本過度經營消費信用而導致的債務膨脹
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工資由具有對抗性質的分配關系所決定。20世紀80年代以來,社會兩極分化狀況愈加嚴重,非管理崗位工資收入下降、家庭收入中位數增長顯著放緩,低收入家庭的平均收入增加極為緩慢[4]97。在資本主義長期的發展過程中,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的程度也越來越高,由于金融資本借助壟斷價格及專利進行寄生性積累,包括自付醫療費用、大學學費、能源、住房等在內的生活必需品及服務的價格飆升[4]97,很多家庭無法負擔正常的生活開支,需要通過負債以維持正常生活。由此,金融資本得以大范圍地提供消費貸款以進行具有某種新型高利貸性質的寄生性積累。金融資本一面對大眾進行消費主義的宣傳,另一面提供便利的消費貸條件,致使金融資本提供消費貸款的范圍得到了進一步拓展,更多家庭陷入了負債的泥潭。當債務增長超過了人們收入所能承擔的范圍后,多余的債務負擔便依賴于家庭房產、證券等資產價格的提升。隨著繁榮時期家庭資產價格不斷上升,再加上房屋自有率提高,更多的人通過抵押房產而獲得消費信用,這些消費信用的獲得又促進了資產價格的上漲,最終產生泡沫,泡沫的產生既是信用獲得過程的結果,又反過來加劇了信用獲得的過程,“2004—2006年,美國家庭通過抵押貸款從其房產中支取的資金占到了其可支配收入的9%~10%”[4]96,與之一同產生的是家庭債務的膨脹。
三、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所導致的產業萎縮
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的另一個趨勢是導致產業萎縮。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所加劇的兩極分化、有效需求不足、生產成本高企等因素導致產業萎縮,金融資本的信用濫用及其向非生產性領域的過度偏移,又加劇了產業萎縮的趨勢,而資產泡沫的收縮使得產業萎縮從潛在的可能性變成直接的現實性。
(一)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所加劇的兩極分化帶來的產業萎縮趨勢
在描述資本主義積累的對抗性質時,馬克思闡述了資本積累所必然帶來的兩極分化,“在一極是財富的積累,同時在另一極,即在把自己的產品作為資本來生產的階級方面,是貧困、勞動折磨、受奴役、無知、粗野和道德墮落的積累。”[8]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的膨脹加劇了資本主義原先就具有的兩極分化趨勢。在20世紀80年代,金融資本將新自由主義作為自己的意識形態,而新自由主義倡導自由化、市場干預最小化,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所受到的限制被逐漸解除。隨著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的日益膨脹,社會兩極分化現象變得日益顯著。2000—2007年利潤增長率是工資增長率的13倍還多。[4]862007年最富裕的前1%人群的收入達到了總收入的23.5%,這與1928年即大蕭條前夕的數值類似[4]85。在21世紀初,隨著社會的擴大再生產過程不斷進行,生產有不斷擴大的趨勢,但是多數人的收入并沒有隨之增長,許多貧困家庭的實際收入甚至下降了。生產不斷擴張的趨勢與和民眾有限的消費力之間的矛盾逐漸深化,這一矛盾具體表現為資本周轉的速度放緩、生產的銷路受阻、資本的回流受到了阻礙、企業不得不將更多的資金投入到銷售領域等現象,這些現象的出現則代表產業領域產生了潛在的萎縮。
(二)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帶來的生產成本高企導致產業萎縮
憑借著自身所享有的壟斷地位,金融資本可以通過制定壟斷價格以攫取中小產業資本的利潤。通過對上游或下游的中小資本實行壟斷價格增加中小資本經營成本,金融資本獲得了中小資本利潤的一部分,前者力圖將后者的利潤壓低,下限是單純的監督工資水平。21世紀初,隨著擴大再生產的不斷進行,產業領域的利潤有總體上升的趨勢,而金融資本也會趁機加大盤剝中小產業資本的力度,努力地將中小產業資本的利潤壓至下限。很多產業為了再生產過程能夠順利進行,不得不向金融資本獻上一筆沉重的貢賦。那些壟斷程度越高的產業領域其利潤率越高,而依賴于金融資本的中小企業,其所能獲得的利潤水平較低,這也造成了產業萎縮加深的趨勢。在金融資本時代,土地所有權為金融資本所掌控,金融資本也繼承和發展了土地所有權的寄生性積累。在經濟周期的經濟繁榮階段,擴大再生產的需求激增,房租、地租也變得愈發高昂,隨著繁榮階段的推移,金融資本的寄生性積累愈發膨脹,金融資本將大量資金注入房地產領域及借貸領域,促成了房地產市場的投機,也拉高了地價、地租、房租及房價,每當產業資本獲得了略高于平常的利潤時,收租人就立即具有了漲房(地)租的動機,只是有時囿于先前租房契約的規定而不能立即行動。日益沉重的房(地)租負擔造成了產業萎縮的趨勢。在1929年和2008年經濟危機爆發后的幾年以內固定資本的投資率都很低,在1929年大蕭條爆發后的第十年,盡管GDP已經超過了十年前的水平,但是企業的固定投資率卻只有十年前的58%[4]152。
(三)金融資本的信用濫用掩蓋并在一定時點加劇了產業萎縮的趨勢
“銀行制度從私人資本家和高利貸者手中剝奪了資本分配這樣一種特殊營業和社會職能。但是,由于這一點,銀行和信用同時又成了使資本主義生產超出它本身界限的最有力的手段。”[5]686盡管由于供需矛盾、生產成本高企,產業具有潛在的萎縮傾向,但是在繁榮階段的前中期,尤其在泡沫時期,資產價格總體呈現出不斷上升的趨勢,金融資本愿意為企業的再生產過程提供信用,即使產業資本在流通環節運動受阻,其依然可以獲得資金以確保再生產過程順利進行。另一方面,在繁榮時期,資產價格的提升會加劇金融資本向民眾提供消費資金。2005年房屋凈值貸款和套現再貸款融資總額達到5 000億美元[3]182。巨額的消費資金暫時克服了有效需求不足的問題,在短期內為產品開辟了銷路,這也為擴大再生產過程的順利進行提供了支持。但是,基于消費貸而產生的市場需求會使得企業產生“需求將一直保持旺盛”的錯判。于是,企業會加大對固定資本的投資,加速擴大再生產的過程。再生產過程由于金融資本所提供的信用而發生了膨脹。膨脹的供給能力與不依靠信貸的需求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而金融資本所提供的信用掩蓋了這一矛盾,并加重了潛在的產業萎縮,最后造成產能嚴重過剩的局面。
(四)金融資本的信用向非生產性領域的過度投放加劇了產業的萎縮
金融資本能夠通過信貸的供給影響現實的生產。“那種以所謂國家銀行為中心,并且有大貸款人和高利貸者圍繞在國家銀行周圍的信用制度,就是一個巨大的集中,并且它給予這個寄生者階級一種神話般的、不僅周期地消滅一部分產業資本家,而且用一種非常危險的方法來干涉現實生產的權力。”[5]618隨著繁榮階段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日益膨脹,金融資本對于信用的運用越來越偏向非生產性領域,其中,投機性領域龐大的信用需求使得利息率大幅提高,產業承擔了投機需求所帶來的高利息,卻沒有得到同等的信用支持,這加重了產業的債務負擔。金融資本在20世紀末進行了企業轉型,從原先的“垂直一體化結構”轉變為“輕資產”模式,笨重的制造業環節作為非核心環節被轉移到其他國家,金融資本的信用投放向非生產性領域偏移,創業利潤中用于擴大再生產的比例越來越小,這也是美國制造業走向空心化的重要原因。此外,金融資本在提供中小產業資本信貸方面的嚴苛條件也會加重產業萎縮。馬克思闡述了高利貸資本在資本主義社會條件下依然具備發展的空間,“高利貸本身不僅依然存在,而且在資本主義生產發達的國家,還擺脫了一切舊的立法對它的限制。對于那些不是或不能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意義上進行借貸的個人、階級或情況來說,生息資本都保持高利貸資本的形式。”[5]678而在金融資本時代,在典型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尤其是在經濟繁榮階段的后期信貸資金不再充裕的情況下,以高利息為條件向中小資本提供信貸的情形同樣會再次上演。高昂的借貸成本進一步壓縮了產業資本的利潤空間,促使產業萎縮。
(五)資產泡沫的收縮使得產業萎縮從潛在的可能性變成直接的現實性
資產泡沫收縮是產業萎縮的潛在趨勢變成現實的一個轉折點。在繁榮階段的后期,金融資本日益膨脹的寄生性積累加大了產業萎縮的趨勢,只是由于信用的支持,再加上利潤率通常高于利息率,產業萎縮還未從潛在趨勢變為現實。然而,由再生產、投機、欺詐需求拉高的利息率上升到一定程度后,金融資本提供的信貸資金的壓力會達到上限,資產的價格下降趨勢會開始顯現出來。金融資本會因此撤出一部分資金,資產泡沫開始收縮。由于超過收入所能負擔的消費債務其增長主要依靠資產價格的上升,當資產泡沫縮小以后,消費貸的供給也隨之減少,還貸壓力增大,以消費信用為基礎的消費能力減少了,之前由于信用供給而得到加強的生產能力過剩問題暴露出來,再生產的循環過程受到阻礙,并且,隨著資產泡沫的收縮,產業也無法再像原來那樣獲得足夠的信貸以支撐再生產過程的順利進行,由寄生性積累所導致的、在繁榮階段被信用所遮蔽的產業萎縮趨勢暴露出來,產業開始萎縮。在2008年金融危機正式爆發前,2007年第三季度房地產泡沫開始縮小,這造成了消費貸及消費支出的減少,先前過剩的生產能力暴露出來,再生產過程遇到了阻礙,到2008年第一季度,虛假的產業繁榮消失了,經濟開始衰退,GDP的增長率降為-1.8%[4]128,債務占GDP的比例達到了巔峰。生產性積累已經無法再支撐寄生性積累了。然而這只是真正的暴風雨的前奏,真正的危機即將拉開序幕。
四、債務膨脹和產業萎縮相互加強的債務通縮趨勢導致大蕭條
產業萎縮導致債務膨脹轉變為大規模的債務清償,債務清償反過來加劇了產業萎縮,產業萎縮與債務清償相互加強,這即是金融資本主義的債務通縮趨勢,正是這一趨勢把金融資本主義引向了大蕭條。金融寡頭集團以國家名義實施的危機救助政策,只是改變了危機的表現形式,卻從根本上、總體上加劇了危機,并使經濟危機向政治危機、國家的公共信用危機、合法性危機轉化。
(一)產業萎縮導致債務膨脹轉變為大規模的債務清償
隨著產業萎縮開始產生,多數企業利潤有所降低,為了防止放出去的貸款遭受損失,銀行加緊了對還債的催促,如果債務人無法順利償還債務,那么企業的抵押品就會被金融資本所占有。為了償還債務,企業也只能以低廉的價格拋售自己的商品,然而這對于債務的償還而言只是杯水車薪,因為在繁榮時期企業所欠下的債務已經超過了正常經營的收入所能負擔的數額。企業所欠下的超出還款能力的超額債務是以對資產價格不斷上漲的預期為基礎而產生的。但現在,金融資本的生產性積累無法再支撐其寄生性積累了,產業的萎縮促使資產的價格下跌。就股票價格而言,其具體數值與企業的預期利潤成正比,而產業萎縮造成了企業預期利潤的下跌,再加上不斷上升的利息率,股票價格總體呈現下跌的趨勢。同時,產業萎縮也促使房價下跌,這是因為隨著產業的萎縮,很多負債人的工資收入水平下降了,很多人加入到產業后備軍里。在這種情況下,金融資本會進一步收緊信貸,要求負債人償還房貸,但是在此之前房地產領域就發生了債務膨脹,人們難以用相較于原先的更低水平的工資去負擔因高杠桿購房或者房屋投機所造成的高昂債務。先前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所造成的債務的膨脹性質在債務清償的時候充分暴露出來。很多辦理非固定利率抵押貸款的借款人無力償還房貸,房屋的折價出售成為普遍現象,債務違約率大幅度上升,“溺水屋”的數量飆升,很多人因無法償還債務而失去了自己的房屋。對房子的有支付能力的需求大幅度下降。因而,房價的下跌加劇了。債務膨脹的基礎是資產價格的膨脹,當資產價格以帶有必然性的趨勢發生下降后,金融資本會立即收緊信貸,加緊償還債務的催促。債務膨脹無法再繼續擴大,取而代之的是大規模的債務清償。資產價格的崩盤使得整個債務體系進入了大規模的清償階段,整個債務體系的各個部分相互影響,金融機構進入了催討債務的激烈競爭中。股票、房地產價格的崩潰將房地產、股票、再生產、消費以及金融創新產品等領域的債務先后拖入了緊急清償的深淵。
(二)債務清償反過來加劇了產業萎縮
金融資本在實際運行中運用的資本有相當一部分是借入資本,在經濟形勢每況愈下時,為了防止自身所掌控的銀行因被擠兌而破產,金融資本會提前開始擠兌自己的債務人。要求各類債務人償還自己所欠下的貸款。家庭債務的清償,再加上工資收入的減少使得家庭不得不削減開支,對于商品的消費能力嚴重下降,產業萎縮加劇。對于企業而言,為了償還債務,企業不得不將商品資本廉價出售,以獲得資金償還債務,由此再生產只能以一種萎縮的方式進行或是直接中斷,但是未清償的債務數額并不會隨著商品價格的下降而減少,當廉價拋售自己的商品也不足以償還先前繁榮階段所積累下來的債務時,企業開始拋售自己的資產,而這會加劇資產價格的下降,在這一過程中,拋售出的股票會被金融資本以低價買進,然后在繁榮階段再次到來的時候再高價賣出。在這一時期,能否獲得金融資本所提供的信用支持對一般企業來說變成了至關重要的事情。對于那些能夠獲得金融資本貸款的債務人,往往也是以接受那些日后便于金融資本增值的條件為前提的,金融資本借此而不斷擴大自己的控制范圍。各類債務的償還,再加上消費貸款的緊縮、通貨緊縮,使得市場驟然縮小。其他領域債務償還的壓力也同樣會影響產業領域,例如,股票市場的崩塌所帶來的債務償還會促使企業大幅度地拋售自己的商品。隨著金融資本對再生產過程中的貸款的催促變得十分緊迫,企業的資本循環無法順利進行。市場上流動性急缺,再加上存貸款機構收緊銀根,在宏觀經濟機構調節不力時,會出現通貨緊縮的情況,從而企業償還債務的過程變得更加艱難與漫長。許多企業不得不縮小再生產規模,許多大型公司宣告破產,大規模裁員開始。這加速了大規模的產業萎縮。那些未獲得信貸又資不抵債的企業最終不得不宣告破產,其在繁榮階段作為信貸抵押品的資產,落入到金融資本手中。通過廉價的資產獲取,金融資本鞏固了自身的壟斷地位,進一步強化了今后的寄生性積累基礎,而這是以產業的進一步萎縮為代價的。
(三)產業萎縮與債務清償相互加強導致大蕭條
產業萎縮加劇了債務清償,債務清償又反過來加劇了產業萎縮,兩者相互加強構成了惡性螺旋式下降。產業萎縮意味著資產價格的下降和資產泡沫的收縮,資產價格下降意味著債務膨脹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賴以存在的基礎,于是債務清償進一步加速了,而債務清償又帶來了資產價格的下降,使得產業進一步萎縮。兩者之間相互加強,而產業萎縮的程度越強,資產價格就下跌得越厲害,債務清償的規模越大,拋售的資產越多,資產價格下降的幅度就越大。此外,產業萎縮連同債務清償的需求,也造成了流通領域貨幣的短缺即通貨緊縮現象,反過來通貨緊縮現象又加劇了產業萎縮及債務清償的急迫性。被通貨緊縮所強化的產業萎縮與債務清償繼續相互作用,最終造成了資產價格迅速下降乃至崩潰。歐文·費雪對于1929年股市崩塌、大蕭條開始產生的情形作了詳細的描述。“9月29日,恐慌情緒開始出現。10月24日,1 300萬股股票換手。許多入失去了一生的積蓄……那年的10月29日是紐約證券交易所經歷的最為黑暗的一天……數十億美元的市值一天之內便蒸發掉。”[2]96在2006年第三季度,產業萎縮與債務清償的相互作用處在初期,房屋均價開始出現小幅度的下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兩者相互強化達到一定程度以后,2007年的第三季度房屋均價開始迅速下降。資產價格的下降暴露出了先前債務積累的膨脹性質,違約的住房貸款率迅速上升,在該領域提供很多信用的公司也遭到了貸款無法收回的損失。2007年4月2日,美國第二大次貸公司新世紀金融公司宣告破產,次貸危機爆發。而在此前金融資本對資產證券化技術的濫用、金融衍生品的發行擴散了風險的傳播范圍。到2007年時,次級貸款產品已經擴散到了美國的整個金融體系,美國市場上幾乎所有金融機構都參與了次貸的資產證券化過程。產業萎縮與債務清償不斷相互強化導致房屋平均價格迅速下降,從而使得繁榮時期債務膨脹的后果顯現出來,很多貸款無法得到償還,而以次級貸款為基礎資產的金融工具價格迅速下跌。持有大量金融工具又還未來得及脫手的公司遭遇了嚴重損失。2008年9月,雷曼兄弟宣布申請破產保護,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
當危機爆發后,大規模的債務清償與產業萎縮繼續相互加強,更加嚴重的通貨緊縮又加劇了兩者之間的相互作用。由于在繁榮階段債務膨脹達到了十分嚴重的程度,債務償還會持續較長的一段時間,債務清償與產業萎縮的惡性螺旋式下降過程使得危機不斷深化下去。對于1929年的大蕭條而言,到 1932 年 3 月,在經歷了幾次短暫的反彈之后,工業股票價格水平已經跌去了77%, 經紀人貸款則減少了 94%[2]97。在大蕭條爆發的三年內工業產值約下降46%,失業率飆升至25%。不斷深化的危機破壞了經濟增長的基礎,使得經濟恢復十分緩慢。到了1940年,即大蕭條爆發十余年后,美國國內生產總值的數值依然沒有超過1929年的水平,同時失業率依然高達15%③。同樣類似的情形也發生在21世紀初期。次貸危機爆發后,受制于前期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所造成的債務膨脹,債務清償與產業萎縮繼續相互強化,危機不斷向深處發展,經濟借以復蘇的因素恢復得比較緩慢,經濟真正意義上的復蘇經歷了一段漫長的時期。2008年第四季度的經濟增長率降至-7.67%,而失業率上升至6.8%,接下來的近10個月內失業率節節攀升,2009年10月失業率達到10%④。從2007年12月到2009年6月,美國實際GDP下降了6 500億美元,直到2011年第三季度才重新回到衰退前水平。反映股市和房價的家庭凈資產下降了17.3%,直到近5年半后才恢復到衰退前水平。有工作的人數(非農業就業人口總數)下降了6.2%,直到2014年5月才恢復衰退前的水平。從2009年的4月到2011年的9月,失業率一直保持在9%以上的水平,直到近9年半后即2016年5月才重新回歸到衰退前的4.7%的水平⑤。
(四)金融資本以國家名義實施的自我救助政策從根本上、總體上加劇了危機
在1929年大蕭條發生后美聯儲并沒有及時地采取足夠多的措施以穩定金融系統,并且剛開始美聯儲不愿意放棄金本位制,市場上流動性緊縮的問題長時間無法得到很好的解決,很多銀行遭到擠兌而破產。1933年3月9日,羅斯福上臺后國會通過了《1933年緊急銀行法》,該銀行法使得美元的發行破除了黃金量的限制,美聯儲得以實施有力的寬松的貨幣政策。當2008年金融危機發生以后,金融資本以國家的名義采取了一系列的對沖政策,其中包括美聯儲實施寬松的貨幣政策、往金融系統中注入流動性與實施經濟刺激計劃等。相較于1929年大蕭條時的做法,美聯儲在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后所采取的各項政策都顯得更加及時而有力。當2007年次級抵押市場許多問題暴露出來后,吸取了前幾次危機經驗教訓的美聯儲迅速采取了寬松的貨幣政策,從2007年底到2008年9月總共進行了7次降息,隨著2008年聯邦儲備基金利率幾乎下降至0,美聯儲又開始實施非傳統貨幣政策即量化寬松政策。此兩輪量化寬松政策為美聯儲的資產負債表增加了2萬多億美元。在2008年危機期間,美聯儲又采取了諸多措施為金融系統提供流動性。對于那些與市場的穩定密切相關又瀕臨破產的企業,美聯儲采取了“大而不倒”的態度,即使他們與金融危機的爆發有不可推脫的責任。此外,在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后不久美國政府就公布了7 000億美元的不良資產救助計劃。2009年2月18日美國總統奧巴馬簽署了總額達7 870億美元的經濟刺激計劃,此后又施行了幾次經濟刺激計劃。上述政策的實施對債務通縮機制產生了一定的對沖作用。這些政策的實施減輕了債務清償的急迫性,緩解了信貸的萎縮及通貨緊縮,降低了企業償還債務的難度,減輕了企業為了繼續維持再生產過程而不得不低價拋售商品的壓力,資產價格下降的幅度減小了,市場信心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復。產業萎縮與債務清償相互加強的惡性螺旋式下降趨勢有所緩解。由這種螺旋式下降所帶來的危機深化過程受到了一定的阻礙。2008年金融危機相較于1929年大蕭條破壞性更弱、持續時間更短。2008年金融危機發生后工業產值的下降速度及幅度都明顯小于1929年大蕭條發生后工業產值的變化,其下降期甚至不足1929年大蕭條發生后工業產值下降期的一半[7]。
盡管這些措施對債務通縮危機形成了一定的對沖效應,但金融資本以國家名義實施的這些政策并未消除危機,而只是使得危機的表現形式發生了改變。試圖對沖債務通縮危機的舉措都在更大范圍上加深了債務通縮危機的根源,即加強了金融資本的寄生性積累。通過向金融系統中注入流動性,大而不倒的金融機構得到了救助能繼續進行非生產性經營,而相比之下諸多企業,尤其是中小型企業卻難以避免破產的命運,并且,寬松的貨幣政策所造成的通貨膨脹會將相當一部分救助金融機構的成本轉嫁到社會中下階層身上。金融資本以國家名義的自我救助政策從根本上、總體上加劇了危機。
(五)經濟危機向政治危機轉化,向國家的公共信用危機、合法性危機轉化
2009年2月10日,美國財政部宣布了總額高達2萬億美元的金融穩定計劃,加大了對金融機構的救助幅度。雖然政府也試圖給消費者提供信用支持,但數量及效果有限。個體債務的清償過程不能得到真正有力的支持。2009年2月17日,奧巴馬政府啟動了總金額達750億美元的住房抵押貸款救助計劃,為那些無力償還房貸的房主提供還債支持。該計劃實施10個月后,原定的900萬房主中只有68萬人獲得了修訂貸款合同的機會。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美國政府對一些“大而不倒”的金融機構進行了救助,而那些得到巨額救助金的機構卻給理應承擔金融危機的部門支付巨額獎金。例如,2009年3月,AIG獲得美國政府300億美元的救助金,隨后不久,AIG便宣布向金融產品部門AIGEP的高管支付總額高達1.65億美元的獎金,該事件直接引發了“占領華爾街”抗議活動。經濟危機引發了政治危機。大規模的經濟刺激計劃對于債務通縮危機形成了一定的對沖效應,但是隨之而來的是公共權力深陷債務泥潭、國家陷入公共信用危機,金融危機的拯救過程即國債上限不斷提高的過程。2011年5月14日,美國國債突破14.29萬億的國債上限⑥,數額直逼當年的GDP,美國財政部長蓋特納再次敦促國會提高國債上限。通過對不斷膨脹的國債的控制,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得以進一步強化。
此外,美國還利用美元霸權轉移矛盾的方式以緩解危機,這導致了危機在世界體系范圍內傳播。1971年8月15日隨著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美元與黃金正式脫鉤,美元發行破除了黃金儲備量的束縛。1991年冷戰結束之后,隨著全球市場猛然向美國公司和金融機構開放,跨國界的資金流動由于金融市場的解除管制而形成慣例,美元霸權得以完全形成[9]。自美元霸權建立以來,美元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世界貨幣地位。世界各國必須持有數額龐大的美元外匯儲備以用于穩定本國金融及購買以美元計價的關鍵資源。這為美國通過美元霸權轉嫁矛盾、緩解危機奠定了基礎。美國通過美元霸權轉移矛盾的同時造成了對其他國家的隱形剝奪和其他國家的危機。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后,美聯儲實行了超寬松的貨幣政策,各國因美元儲備縮水而遭受巨額損失,很多國家不得不去承受因美國國債堆積所帶來的“輸入型通貨膨脹”。此外,寬松的貨幣政策也讓各國經濟受到其他不利影響。例如,美國的量化寬松政策對中國宏觀經濟帶來顯著的負面影響,而“零利率”政策給中國金融市場帶來包括股票、債券市場下行在內的諸多不利影響[10]。通過美元霸權機制,金融資本對其他經濟體的控制得到了加強,金融資本的寄生性積累借此繼續膨脹下去。
五、對歐文·費雪債務通縮理論的簡要評析
從1929年大蕭條的發生機制中提煉出債務通縮危機這一概念,是歐文·費雪的一大貢獻。僅僅從流通領域,而沒有深入到金融資本所支配的生產關系中來闡釋債務通縮危機的深刻根源,這是費雪理論的缺點,而這一缺點應該通過發揮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科學邏輯來加以克服。
費雪通過分析貨幣幣值變化與債務償還數額等統計數據發現:由于在償債過程中發生了通貨緊縮,未償實際債務總額增加的速度一旦大于還債的速度,償債反而致使實際債務增加。在此認識基礎上,費雪創建了“債務通縮”理論用以解釋1929年大蕭條的產生。
費雪將大蕭條的原因歸結為過度債務的清償與通貨緊縮的相互作用。費雪認為,當經濟體過度負債后,債務人會通過廉價銷售等方式獲取資金償還債務,這會導致一定程度的通貨緊縮,通貨緊縮反過來會引起更大范圍的清償,兩者形成惡性螺旋式下降,而在這個過程里會產生企業利潤、凈值、生產、就業、貿易水平下降,市場信心喪失、貨幣流通受阻,貨幣實際利率變高等現象,隨著債務償還與通貨緊縮相互加強,最終經濟陷入蕭條之中。
費雪注意到了消費貸、經紀人的行為、借錢買入股票、金融機構缺乏審慎的態度等,但是他并未深究造成這些現象背后的原因,即金融資本在對生產關系進行全面支配的基礎上向寄生性積累方向的膨脹。他對于過度負債的原因只是追溯到現象層面,在極其一般的意義上看債務,而沒有將債務看作是債權人對債務人的剝削,是金融資本剝奪社會、借以實現寄生性積累的手段。費雪對金融機構的投機行為沒有足夠重視,也沒有對此進行批判。甚至在相當程度上肯定了信用提供甚至濫用的合理性。實際上,信用制度還是金融資本剝奪性積累的重要工具,信用制度的異化意味經濟體過度負債的必然趨勢。費雪沒有把債務過度追溯到金融資本的寄生性積累上。相較于債務過度,費雪將重點更多地放到了通貨緊縮上,而針對通貨緊縮的研究他又主要局限于貨幣現象的范圍,而沒有追溯到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所導致的社會再生產萎縮的趨勢上。
費雪所提出的危機對策主要圍繞著“遏制過度負債”及“控制貨幣數量”。其中,由于他將“負債”看作正常的、有利于經濟增長的事情,同時又限于直接管制上的困難,他將“遏制過度負債”看作是治標措施,相應地提出了取消資本利得稅、制止投機行為過多的金融機構虛假宣傳、改變企業融資方式等配套措施。另一方面,因為他將通貨緊縮看作“幾乎是萬惡之源”[2]41,因此他把“控制貨幣數量”看作是治本措施,提出了一系列控制貨幣數量的方法,例如調節再貼現率、公開市場操作、調整準備金率等。費雪將通貨緊縮理解為純粹的貨幣現象。
費雪認為“控制貨幣數量”是治本措施,但這也不能真正地實現治本。在實踐中,降低利息率、量化寬松等“反通縮”政策只能起到在短期內緩解危機的作用,在債務通縮危機觸底之前,并不能有效地阻止債務通縮危機的發展。例如,次貸危機爆發后,美聯儲實施了寬松的貨幣政策,但是依然沒有阻止2008年金融危機的爆發。寬松的貨幣政策在短期內緩解了危機的同時,又加劇了社會財富的兩極分化趨勢,加強了金融資本的壟斷地位,強化了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為下一次債務通縮危機埋下了伏筆。
費雪所提出的“治標措施”與“治本措施”都不能對危機的救治起到長久的、根本性的作用。其遏制過度負債的措施并不會對于債務膨脹起到根本作用,因為這些措施并不能真正動搖到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的基礎,即使羅斯福上臺后通過了比費雪所提措施更加嚴厲的《格拉斯—斯蒂格爾法》,其后面也被有效支持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的《金融服務現代化法案》所代替了。
和費雪不同,從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視角來看,金融資本主義的債務通縮趨勢及其引發的大蕭條,根源于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所支配的生產關[HJ2.08mm]系。金融資本寄生性積累一方面導致債務膨脹,另一方面導致產業萎縮,在一定的臨界點上,債務膨脹轉化為債務清償,產業萎縮與債務清償相互加強,導致了金融資本主義的債務通縮趨勢。正是這一趨勢將金融資本主義引向了大蕭條。金融寡頭集團以國家名義實施的降息、減稅、量化寬松等危機救助政策并不能解決危機,因為這些政策沒有消除反而鞏固了金融資本的寄生性積累。金融資本以國家名義實施的自我救助政策只是改變了危機的表現形式,卻從根本上、總體上加劇了危機,并使經濟危機向國家的債務危機、公共信用危機、福利體系危機以及金融資產階級統治的合法性危機轉化。
注釋:
①繁榮階段的初期表示家庭、企業及銀行等經濟部門的工資、利潤等收入大致能夠覆蓋該部門債務數額的時期。
②數據來源:A Short History of the Subprime Mortgage Market Meltdown,https://www.chasechase.org/doxcc/SubprimeMeltdown.pdf,2008年1月。
③數據來源:https://zh.wikipedia.org/wiki/%E5%A4%A7%E8%90%A7%E6%9D%A1#cite_note-Frank_Bernanke-3。
④數據來源:美國經濟數據中心,http://www.edatasea.com/Content/us/ID/7。
⑤數據來源:https://zh.wikipedia.org/wiki/%E7%BB%8F%E6%B5%8E%E5%A4%A7%E8%A1%B0%E9%80%80#%E5%AF%B9%E7%BE%8E%E5%9B%BD%E7%9A%84%E5%BD%B1%E5%93%8D。
⑥數據來源:《美國債務問題對金融市場的影響》,http://finance.sina.com.cn/money/future/fmnews/20110729/171810231187.shtml,2011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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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金霞
Deflation Trend of Financial Capital Parasitic Accumulation
——Analysis of the Causes of the Great Depress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arxism Political Economics
Song Chaolong, Wu Diman
(School of Marxism,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Abstract:The accumulation of financial capital has an inherent trend of shifting from productive accumulation to parasitic accumulation, which shows as follows: the acquisition of entrepreneurial profits has shifted from promoting technological innovation to pushing up securities prices, the credit system has shifted from supporting production to supporting virtual capital transactions, and the financial innovation has shifted from facilitating capital mobilization to financial gambling and financial fraud. The investment focus of financial capital is shifting from manufacturing industry to rent-seeking real estate finance, and the consumer credit system is shifting from solving the problem of insufficient effective demand to establishing a new usury system.The parasitic accumulation of financial capital leads to the dual results of debt expansion and industrial contraction: the excessive credit investment of financial capital to industrial capital leads to the debt expansion of the economy on the one hand; on the other hand, the polarization caused by parasitic accumulation of financial capital, insufficient effective demand, high production costs and other factors lead to industrial shrinkage. The mutual reinforcement of debt inflation and industrial contraction leads to the debt deflation trend of parasitic accumulation of financial capital, which leads financial capitalism to the great depression. The crisis relief policy implemented by the financial oligarchs in the name of the state did not eliminate the crisis, but only transformed the crisis into the national financial crisis, public credit crisis, welfare system crisis and the legitimacy crisis of financial bourgeois rule.
Key words:financial capital; parasitic accumulation; debt zooming; big depression; Marxism political econom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