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懶惰的窮人”的產生：一種貧困發生的新型解釋框架
——基于貴州林村實地調研的思考

文/田甜 李博 左停

問題的提出

中國政府以2020年建成全面小康、消滅絕對貧困為目標的脫貧攻堅戰，現在已經到了最后的克難攻堅階段。扶貧干部抱怨貧困戶“懶病纏身”，成為脫貧攻堅最后的障礙。“懶惰的窮人”現象引起了我國減貧研究和實踐的廣泛關注。在近期的學術研究和政策文件中多用“精神貧困”來指代“懶惰的窮人”。在此之前，20世紀90年代也出現過“素質貧困”和“文化貧困”的討論。1986年國家開始實施大規模的開發式扶貧，這雖然使農村貧困人口下降，產生了減貧效果，但是過了不久農村減貧難度開始加大，貧困發生率的下降速度顯著放緩。政府大量的資源投入與邊緣地區脫貧效果不顯著造成的反差，使得研究者開始將傳統文化、個人素質與經濟發展聯系在一起。

“精神貧困”“素質貧困”和“文化貧困”的說法都出現在國家大規模減貧干預的艱難時期，其傾向于忽視結構性的制度因素而將致貧原因內生化。但為什么貧困戶“內生動力不足”，即“懶惰的窮人”這一群體的形成和貧困發生的機制是什么，學術探討中還欠缺嚴肅的回應，減貧實踐中也普遍存在對這一群體的簡單標簽化。

“懶惰的窮人”：在世界社會經濟體系中形成的道德主體

在“懶惰的窮人”形成過程中，工業資本主義的發展起到關鍵性作用。早在17世紀的西歐，第一批改造窮人的監禁中心出現在最為工業化的城市：英國的伍斯特、諾里奇和布里斯托爾；法國的里昂和德國的漢堡。大批窮人被收容在名為“總醫院”“教養所”“慈善院”的監禁中心。“凡是有勞動能力的窮人都必須在工作日干活。這樣才能避免萬惡之源——游手好閑，同時使他們習慣于誠實的勞動，并能掙得維持生活的一部分衣食。”勞動作為懲治和改造窮人道德缺陷的重要手段被制度化。工業化大生產中的時鐘時間（clock-time）不斷強化了“勞碌主體（busy self）”的存在。工業生產活動通過計件和計時工資對工作者提出“勤勞”的要求。在經濟學的開山之作中，亞當·斯密將“勤勞”和“游惰”對立起來，勤勞是資本積累的首要原因，游惰則不然。馬克思·韋伯也指出勤勞是資本主義精神的重要特質。

隨著工業資本主義的發展及其在全球的擴張，“懶惰的窮人”又成為了歐洲殖民者對非歐洲民族的一大刻板印象。這不僅是文化中心主義導致的偏見，還是殖民主義、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在現代化目標中尋求西方統治正當性的理論的組成部分。

20世紀后期興起的新自由主義進一步強化了“懶惰”與“貧困”的重要聯系，“懶惰的窮人”成為具有道德劣勢的人格主體。“二戰”后主要的福利國家陷入滯漲危機，新右派在經過戰后30年的對抗后趁機提出了新自由主義主張。在改革開放后，市場化和貨幣化也成為我國快速進行資源分配的重要手段，自由和平等的關系再次被重塑，并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大眾對新自由主義的認同：個人失敗基本被歸結于個體自己的過失，受害人經常反遭指責。在以工業文明和市場經濟為基礎的現代性中，“懶惰”成為與“勤勞”“效率”“理性”相悖的負面詞語，并成為貧困問題的首要解釋原因，結構和制度性的因素變得隱秘起來。貧困人口被冠名為“懶惰的窮人”，成為具有道德缺陷的人格主體。

我國大規模減貧行動始于正視社會發展不平衡的現實，但隨著巨大的財政資源和社會資源的投入，到了脫貧工作后期仍存在著難以脫貧的貧困人口。人們因此認為外力干預無效，則必定是內因的作用，這與新自由主義的主體性想象和現代性要求不謀而合。然而我們應回到解釋貧困的整體性框架之中來分析“懶惰的窮人”。

扶貧任務中的“懶惰的窮人”

2016年，貴州林村有戶籍人口2014人，567戶，國土面積11.95平方公里，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土壤貧瘠，山地林立。該村人均耕地不足一畝，人均年收入僅有4000元左右，貧困發生率達到15.5%，被列入省一級貧困村。通過“五個一批”的脫貧措施，到2018年林村的貧困發生率下降到3%以下，實現了貧困村脫帽。扶貧干部抱怨說：“現在最難辦的就是有勞動能力，但是沒有發展意愿的懶漢們，簡直像‘扶不起來的阿斗’。”為此，林村掛出了“貧困落后不光榮，好吃懶做難娶妻”的橫幅標語。

林村有這樣五位“懶惰的窮人”（詳情見表1），他們沒有積極參與市場經濟和契約勞動，未受到現代化大生產的時間紀律的規訓，不能保持內務的整潔干凈，違背了以工業文明和市場經濟為基礎的現代性，因此村民和扶貧干部將他們視為“懶惰的窮人”。

“懶惰的窮人”形成原因分析

我們不能因循“素質貧困”“文化貧困”和“精神貧困”之說，僅將貧困歸因于家庭與個人原因，村民以發展為目的的能動性不足與結構性原因直接相關。本文認為“懶惰的窮人”內生動力不足的表現背后存在著自然生態環境限制、區域經濟環境影響、結構困境、制度依賴、貧困文化、家庭與個人等多重原因。

（一）自然生態環境限制下“懶惰的窮人”

我國大多數集中連片特困區都是深山石山區、生態脆弱區、災害頻發區和生態保護區，自然條件惡劣、生態環境脆弱。貧困人口的經濟收入來源有限，更加依賴于農業生產，而農業生產又直接受到自然生態環境和自然災害的影響。

林村為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山地林立，地塊狹小，土層薄，儲水能力差。氣候災害以旱災為主，時有冰雹大風暴雨天氣。受自然生態環境所限，林村不僅難以實現農業積累，而且因為深處群山之中，交通不便，市場、金融、醫療和教育等公共服務的可及性也大受影響。

（二）區域經濟因素影響下“懶惰的窮人”

作為城鄉二元結構和改革開放的伴生物，具有亦工亦農雙重身份的農民工群體是中國新增產業工人的主體和現代化建設的重要力量，由此產生的人力資本紅利推動了中國經濟增長，同時也實現了減貧發展。但是近年來城市不斷增長的生活成本成為農民工進城就業的一大阻力，同時國內經濟增長速度放緩，勞動力的市場需求總量和結構發生改變，農民工就業難度增加。

村民甲因為不愿意在城鎮工作并放棄了穩定的收入來源而成為扶貧干部口中的“懶漢”，但通過外出務工的成本計算我們可以發現，他這一舉措是具有經濟理性的選擇。村民甲從事保潔工作可以得到兩千元的月工資，在扣除他在城市生活需要付出的房租、食品、往返交通等各種生活費用之后并無結余。消費致貧成為進城農民工家庭貧困的重要原因。

（三）結構性困境中“懶惰的窮人”

經濟產業結構、地理區位和城鄉二元結構是林村村民難以逃離的結構性桎梏。極具競爭性的全球經濟要求盡快實現產業升級和結構轉型，但是林村村民的經濟收入來源均為簡單的農業生產和外出務工，該村在經濟發展和產業結構轉型過程中均處于劣勢位置。中國集中連片特殊困難地區都位于多省交界處或國家邊境，地理區位條件差。林村位于三省交界，遠離發展中心，現代化水平低，一直在發展過程中處于被支配地位。城鄉二元的空間結構自農業合作化運動和社會主義工業化道路的確立開始形成。戶籍制度進一步固化了城鄉分割的社會空間。至今我國農產品依舊表現出價格低、波動大的特點，農村勞動力扭曲的市場價格尚未得到調整，農村土地的流轉和交易市場也還在試點改革之中。

林村內的經濟生產總體表現為碎片化、前工業化的山地農業生產，灌溉沒有保障，耕種主要靠人力和畜力，農業生產主要用于自我消費。低工資、低保障、低福利的初級產業是村民外出務工不多的選擇。林村的基礎設施建設落后，公共服務相對匱乏。在結構性困境中村民們難以做出更好的選擇。村民乙缺乏受教育經歷和識字能力，在林村種植玉米的收益極低，外出務工因其年齡較長且缺乏專業技能，逐漸被排斥在勞動力市場之外。

（四）產生制度依賴的“懶惰的窮人”

通過此次脫貧攻堅戰，中國基層治理突破了稅費改革時期的“懸浮型”體制，形成了國家與鄉村社會的直接互動。但是制度的功能或效果非常復雜，制度除了能達成國家治理目標之外，通常也成為社會行動者的行動背景或可資利用的資源。中央與貧困情況嚴重的22個省（自治區、直轄市）簽訂了扶貧攻堅“軍令狀”，層層落實扶貧責任。在自上而下的巨大工作壓力和運動式治理中，扶貧任務直接關系著脫貧攻堅基層工作人員的考核，導致地方政府扶貧工作采取一系列應對策略來完成上級派出的政治任務。

在脫貧攻堅的基層工作實踐中，不可否認也存在著類似村民丙這樣“懶惰的窮人”，他們拒絕參與減貧項目，坐等國家制度兜底。2016年開始有各級政府的工作人員頻繁來到村民丙家中，贈送免費的雞苗、為其辦理扶貧貸款、鋪設水管、修葺門窗，甚至將他納入低保，以此完成考核任務。此類具有制度依賴的“懶惰的窮人”是我國壓力型體制下運動式扶貧的產物。

（五）“懶惰的窮人”的貧困文化

貧困文化是一種亞文化。與其說貧困文化的存在產生了貧困現象，不如說處于社會底層的群體長久以來難以改變自身的生活狀況而形成了貧困文化，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貧困文化再生產了貧困。此種貧困文化也是在二元結構、歷史制度和生存環境中形成的。

在林村，消極被動的貧困亞文化有兩種表現。其一，村民在發展經歷中多次受挫，存在風險顧慮，喪失發展信心。我國社會安全網建設不完善，農戶的抗風險能力低，村民丁經歷過多次生意失利和意外事故，面對反復的國家發展項目，他不再具有信心和動力參與其中。其二，村民個體無法融入“為交換而生產”的市場經濟，因此采取“為使用而生產”的生計策略。村民丁進行玉米種植主要是為了滿足自食和飼養牲畜的需求，而不是進入市場進行交換獲得現金貨幣，因此其現金收入極少。這成為他“貧窮”且“懶惰”的證明。

（六）“懶惰的窮人”的家庭與個人因素

老年貧困與女性貧困是世界范圍內一直備受關注的內容，我國農村大齡未婚男性則是一個新興的貧困群體。在性別失衡的中國人口結構中，農村大齡未婚男性是由于受到婚姻擠壓和婚姻排斥而形成的一個社會群體，家庭勞動力再生產受阻，也會進一步影響家庭經濟收入。

此外，家庭規模、家庭成員和個人的人力資本也是影響收入的重要原因。村民戊是離異的中青年女性，家中有需照料的三個孩子以及兩位老人，此種家庭結構是其缺少參與勞動市場機會的重要原因。但正因為村民戊沒有參與勞動市場，沒有貨幣收入，從而被認為是“懶惰的窮人”。村民乙、丙、丁都是年齡較長的農村“單身漢”，他們缺乏資本，參與勞動和市場經濟的能力和機會不足。根據“貧困落后不光榮，好吃懶做難娶妻”的邏輯，他們沒有家室便是因為“懶惰”。案例中的五位村民所接受的教育和培訓都相對較少，人力資本限制了外出務工的選擇范圍，工資水平較低且勞動保障缺失。

總結

“懶惰的窮人”的產生經歷了工業資本主義的形塑、殖民主義的影響和新自由主義的再定義，最終在我國的道德景觀中扎根，成為具有道德劣勢的人格主體。本文認為，在大規模國家扶貧干預下仍有低收入群體陷于貧困陷阱，其背后的重要原因包括自然生態環境限制、區域經濟因素影響、結構困境、制度依賴、貧困文化、家庭和個人原因，而非簡單歸結為“因懶而窮”，“安”于貧困，無發展的內生動力。因為以上原因缺少參與生產勞動和市場經濟機會的林村這五位村民，不受現代化大生產的時間紀律的規訓，違背了以工業文明和市場經濟為基礎的現代性，被賦予與“勤勞”“效率”“理性”相悖的“懶惰”的特質，由此這類低收入群體成為他者眼中的“懶惰的窮人”。

本文倡導跳出“精神扶貧”的分析視角，回歸到綜合性的貧困分析框架來分析“懶惰的窮人”的產生，看到其背后的結構性的制度原因。減貧發展應致力于破解結構困境，建立完善制度，擴大村民選擇空間以助其跳出貧困陷阱，而不是通過對“懶惰的窮人”的道德污名化來避開改革深水區，逃脫對貧困人口的脫貧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