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冠青

2021年5月3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次集體學習的主題,引發了有識之士的普遍關注。
在這次會議中,“加強和改進國際傳播工作,展示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被作為核心議題重點學習。以如此高規格的方式進行關注,背后其實有著深刻的時代背景。目前的國際輿論場上,我們有時顯得被動,“有理說不出、說了傳不開”。
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強調的:“我們有本事做好中國的事情,還沒有本事講好中國的故事?我們應該有這個信心!”向世界展現一個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成為當下重要且迫切的議題。
不難發現,近些年,“對外傳播”“思想政治”“智庫”等文科話題開始更多出現在國家的政策熱點中。不論是習近平總書記作出“‘大思政課我們要善用之”的重要指示,還是我國高端智庫蓬勃發展,為公共政策和國家戰略建言獻策,其實都在指向同一個信號:文科,正在被國家所“需要”。
加強對文科教育的發展和革新,也逐漸成為高校及學界共識。“沒有哲學社會科學、沒有文科教育的繁榮,高等教育就是低層次的、初級階段的教育。”教育部高教司司長吳巖的這一強調,指出了國家大力加碼文科建設的重要背景。
2018年,文科首次進入教育部“六卓越一拔尖”計劃2.0,吹響了全面推進新文科建設的號角。此后,相關積極信號不斷釋放。對文科院校而言,“錢袋子”的擴充是國家重視程度的直接體現。據媒體統計,近幾年傳統文科名校的財務預算增幅明顯。2019年,北京師范大學的年度預算更是從66.12億元猛增至81.85億元,增幅近24%。
與此同時,清華大學、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浙江大學等多所頂尖理工高校也呈現出重視人文社會科學的趨勢,宣布大力發展新文科。在有“中國理工科最高學府”之稱的清華大學,文科資深教授制度重新設立起來,并被給予與自然科學和工程科學院士相對應的待遇。在多個場合,理工科出身的清華大學校長邱勇毫不諱言自己對人文社會科學的重視,直言“如果說上一個百年,清華是百年輝煌;那下一個百年,一定是人文日新”。
“文科重要”已成為一種社會共識。前段時間,央行某工作論文稱“掉入中等收入陷阱原因之一是文科生太多”,引得眾聲“回懟”,在輿論場中全面“翻車”,許多人從事實和學理層面,批駁“文科無用論”的狹隘、滯后與膚淺,闡述文科的價值。
文科的復興,也體現在整個社會人文旨趣的回歸。從幾年前爆火的《我在故宮修文物》,到三星堆考古引發的全民追“星”潮,再到前些日子“承包”微博熱搜的“唐宮夜宴”“水下洛神”,社會對人文社會領域的內容表現出愈發濃厚的興趣。
數據顯示,目前的消費者更愿意為高級的精神產品買單。其中最有趣的一個例子,莫過于《十三邀》《一千零一夜》等“知識分子”類節目的成功。當許知遠在《十三邀》中與小眾的人類學家、哲學家、編劇展開一場場反思性的、思辨的、嚴肅的探討時,他的節目并沒有因太過“形而上”而草草收尾。相反,不管是高達13億的全網播放量,還是由此引發的“項飆熱”“人類學熱”,抑或是其在商業價值上的成功,似乎都在顯示著看似“無用”的人文知識的強大吸引力與號召力。
文科人才、復合型人才對于社會發展的實用價值,也日漸被認識和體察到。以“事后之明”來看,即便是在文科生看似不占數量優勢的科技和商業領域,也涌現出了不少為人稱道的“文科CEO”們。
風險投資家斯科特?哈特利就在《文藝呆與技術宅:文科教育統治數字世界》一書中指出:盡管依賴于不斷進步的技術,但在許多情況下,擁有藝術和社會科學背景的人,而不是技術背景的人,在開發最具創造性和最成功的新商業創意方面發揮著關鍵作用。在中國,互聯網等產業日益呈現出對文科生的需求。以精準內容推送為例,雖然強大的算法可以為用戶提供源源不斷的內容,但很多時候機器無法真正判斷內容是否真的優質、合理、有價值,這時候便需要文科生進行價值判斷,從更加人性化的角度進行抉擇。
1947年,面對科學昌明時代文科的相對黯淡,有學者提出“人文學科必須東山再起”的殷殷期許。如今,文科在各個層面的強勢回歸,正在讓這份期待成為可以被觸摸的現實。對此,我們不禁要問:文科,為何在今日受到國家、社會的空前重視和關注?新時代的文科,又當承擔怎樣的職責和使命?
1917年,蔡元培履新北大校長,并對彼時的北大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由于文科“思想性強,對時代思潮及社會風尚的影響更直接、更有效”,成為蔡元培改革首選的重點學科。一時間,以北大為策源地的新文化運動蓬勃展開,也由此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2016年,著名歷史學家王汎森先生應邀作客北京大學,與陳平原等學者展開了一場座談。這場活動的主題引人深思:“真正的北大,是看不見的北大”。王汎森指出,回顧北大校史,真正奠定其毋庸置疑地位的,恰恰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大學風氣和人文向度,而無需用指標化的數據來論證。
這場跨越百年的回響,提供了一個體認文科之用的重要面向:若是從短期的、實際的、功利的視角看待文科,無疑會大大遮蔽它的真實價值。可若從歷史的、潛移默化的、長時段的視角進行審視,便不難發現文科于國家、社會和個人的重要裨益。
構筑家國情懷、實現民族復興,離不開文科教育的滋養和激蕩。在追憶西南聯大的紀錄片《九零后》中,有這樣一個觸動人心的鏡頭:曠野樹下,流水河邊,佇立著風華正茂的楊振寧和鄧稼先。這兩位日后鼎鼎大名的物理學家,并沒有在討論專業研究和理科公式,而是一起感慨萬千地朗讀著《吊古戰場文》:浩浩乎,平沙無垠,夐不見人。河水縈帶,群山糾紛……
正如有人所說的:一個人讀過辛棄疾,就不會不懂得忠義之心。文科的功用,絕不僅僅在于文辭的灌注,更在于對人之思想、理念和情懷的培養。可以說,正是當時對時局的關注、對歷史感的培養和對家國的憂思,才讓此后的鄧稼先甘愿在樓蘭古戰場邊隱姓埋名28年,終使中國“兩彈一星”事業獲得圓滿成功。理科教育,給予了鄧稼先報效祖國的能力;而人文教育,卻是決定其人生選擇的關鍵。
承繼民族傳統、堅定文化自信,離不開文科教育的依托。文化自信的前提,是充分的文化自知。在《中國歷史上的傳統教育》中,錢穆先生就曾語重心長地說:“教育的第一任務,便是要這一國家這一民族里面的每一分子,都能來認識他們自己的傳統……連自己都不認識,其他便都不必說了。”
中國的文化傳統,從來都不是空洞、呆板、阻滯的,而是靈動、深邃且極富洞察力的。從《世說新語》中謝安遭遇波濤時“獨嘯長風還”所展現的魏晉風度,到蘇東坡身處逆境仍暢言“何妨吟嘯且徐行”的雅量高情;從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天下情懷,到岳飛“待從頭、收拾舊山河”的慷慨壯烈;從“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史家追求,到“讀史早知今日事”的傳統智慧……在文科教育中展開對為人之道、義利之辨、是非之分和家國之念的體認,我們才能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和開放氣度,我們的文化自信也才能更加堅實而有底氣。
講好中國故事、構建屬于中國的話語體系,需要更好的文科來呈現。如今,我國已是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取得了舉世矚目的經濟成就,可是要讓世界更好地認識中國,了解中國,卻遠非簡單的硬實力呈現所能及的。如果在國際形象打造中仍是“他塑”而非“自塑”,便難以從根本上解決“失語就要挨罵”的問題。
春秋時期,曾有季札觀樂的經典故事。吳公子季札出使魯國,魯國人為他表演周王室的樂舞。為之歌《唐》,他便聽出這一定是歷史美德悠久深厚的地方產生的音樂;看到表現勤勞的夏舞,他便感嘆“非禹,其誰能修之”……一個國家的人文面貌,往往是最能展現其文明之所以然的窗口,也最能讓人產生親近感與感性認知。要想做好國際傳播,構建出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面貌,就必然需要文科的發展與助力。
讓文科實現復興,是社會發展的必然。一方面,科技高度發達之后,已然到達亟需人文涵養的重要節點。攜程網創始人梁建章就曾預言,未來理科可能會逐步被文科超越。因為當制造業越來越高效,人工智能的替代性越來越強,將來更稀缺的是有創造力的人才,是講好故事的能力。
另一方面,隨著經濟發展水平和社會文明程度的提高,人們也會逐漸轉向對精神和審美旨向的追求。潘光旦曾引用孟子“得我心之所同然”的說法,指出文藝之于情緒意志,哲學之于理智識見,歷史之于行為事業的重要作用。
近些年,身邊更多人開始關注看似“無用”的人文知識,比如去書店聽一場有關傅聰音樂的付費講座,在“遇見拉斐爾”“成為安迪?沃霍爾”等藝術展覽前駐足良久。也許此前,許多中國人都處于埋頭趕路的奔跑狀態,無暇顧及自己的精神和內心,可是當教育和經濟水平逐步提高,文科豐盈精神的獨特作用必然愈發彰顯出來。
如今,談及西南聯大那個大師成群的年代時,不少人都會心向往之。何兆武先生點出了其中關鍵:“他們都具有會通古今、會通中西和會通文理的傾向。”在《之江新語》中,習近平總書記更是精辟地指出:“人,本質上就是文化的人,而不是‘物化的人;是能動的、全面的人,而不是僵化的、‘單向度的人。”
的確,文科除了能塑造人的價值觀、帶來精神愉悅外,更能避免思維方式的偏狹,引導人更加均衡且全面地發展。
1991年12月22日,在接受國家最高褒獎時,錢學森深情地提到了夫人——女高音歌唱家蔣英。他說:“她給我系統地介紹了古典音樂藝術,這些包含著詩情畫意和對人生的深刻理解的音樂藝術,使我豐富了對世界的認識,學會了藝術的廣闊思維,或者說,正因為我受到這些藝術方面的熏陶,所以我才避免死心眼,避免機械唯物論。”
我的一位朋友在本科階段學習機械,讀研時又轉學哲學。令他驚訝的是,隨著哲學思維體系的逐步建立,他再回頭看那些物理公式時,竟可以用邏輯思維自行推導出來了。
正所謂“道欲通方而業須專一”,文科內容的融會貫通,其實更有利于人從“術”的層面上升到“道”的高度,使自己始終處于通達、“打開”的狀態,繼而實現人之潛能的全面激發、人之可能性的全面綻放。
由此可見,復興文科,可謂正當其時。
文科要發展,要適應時代的需要,要真正發揮其大用,需久久為功。
首先,要培育健康開放的“文科觀”。文科既要大聲說出自己存在的意義,也要審慎反思自身存在的問題。只有秉持坦蕩開放的姿態和實事求是的態度,才能讓文科真正重煥璀璨光芒。
面對“文科無用”“文科誤國”等偏頗論調,要“理直氣壯且恰如其分地說出人文學的好處”,為文科的發展充分正名。
目前,文科人中有兩種值得警惕的傾向:一種是沉迷于封閉的小圈子中,完全無視外界批評;另一種則是盲目進行自我貶低,甚至以過來人的口吻規勸高中生不要報考文科。
這兩種極端態度當然都不足取。要用一種和煦的、兼容并包的態度說出文科的好處,展現文科的大用,化解外界對文科的誤解。近些年,有不少走出書齋、走向大眾的“網紅”文科人,就通過自己的努力展現著自身學科的魅力:在B站坐擁千萬粉絲的“普法段子手”羅翔,將枯燥的刑法內容講活,一改大眾對法律專業的各種偏見;考古學人許宏也因自己的傾心講解,一步步改變著社會對考古專業“冷門”“無用”的固有成見……漠視和誤讀往往是由于不夠了解,當文科的豐富內涵和魅力被更多展現出來后,社會的偏見自然會被校正過來。
面對質疑和批評,文科的自我審視和改進也是必要的。盡管空泛判定“文科誤國”“文科無用”的說法太過偏激,但是一些人指出的文科發展弊病卻不無道理。比如,一些文科教育只讓學生記誦,卻不教人如何思考、如何發現真問題,不少文科生只知應付考試、“批量制造論文”,卻缺乏最基本的閱讀量和作為一名讀書人的問題意識。
這些現實存在的狀況,確實只能造就僵化、得過且過的“無用”之人,顯然違背了“實現人的心智解放和成長”的根本目標。對此,文科的確有必要進行一定的自我凈化和反思,避免功利化、指標化、八股化的發展誤區,回歸人本主義的教育初衷。
要實現文科的大發展,必須打破學科間的壁壘,避免“專己守殘之習”。事實上,文理科的發展并不是此消彼長、非此即彼的關系。回溯歷史,也不難發現文理兼顧的往日先聲。
在人類文明史上,許多先賢不將自己禁錮于某一專業的局限中,更不會執著于理文孰輕孰重的微末之爭。比如不僅畫功了得,更是會解剖、會建橋梁、設計過潛水艇、懂得造大炮的達?芬奇;當年以一篇賦文《夢游清華園記》獲得高考作文滿分的物理學家錢偉長;以及喜歡把《紅樓夢》與微分幾何勾連起來,將“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人生境界視為日常提醒的數學家丘成桐……由此可見,不用專業自我設限,反而可能會觸類旁通,讓人看到了人之全面發展和盡情綻放的無限可能。
當下,面對時代提出的新問題,傳統學科分類更是必須與時俱進,從制度層面入手,實現學科交叉和科際整合。比如,通過建筑與古典學的結合,打造出真正詩意的棲居地;利用文科與農學的交叉融合,使新時代的鄉村建設更具人文關懷……如此,才是真正突破“小文科”思維,構建“大文科”視野。
更重要的是,文科必須關切現實,關切時代,關切國家和民族的前途命運。“文章合為時所著,歌詩合為事而作。”面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如果對今日之世情國情缺乏感知,如果在復雜的時代變化中茫然四顧,如果不對社會現實充滿關切,又怎能擔當起實現民族復興、推動社會進步的光榮使命?文科要當大用,就必然要避免懸浮、高蹈、無病呻吟的研究傾向,走出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象牙塔化”窠臼,研究值得關注的真問題,為講好中國故事、構筑中國話語體系添磚加瓦,與時代脈搏同頻共振。
這樣的要求并不抽象。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就體現在非常具體的問題上,比如,如何應對共享單車、網約車提出的城市治理難題,如何實現“最多跑一次”的服務型政府打造,如何回應“投資不過山海關”等營商環境難題,等等。
堅定中國道路,構建中國話語,樹立文化自信,就是要學會從中華歷史和傳統文化中擷英咀華,在“親仁善鄰、協和萬邦”的處世之道中彰顯中華文明的價值導向,在“道雖邇,不行不至;事雖小,不為不成”的警句中感悟只爭朝夕的精神,在“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的豪情中點亮理想之燈。
“以教育之方法,養成健全之個人,使國人能思、能言、能行,能擔重大之責任。”蔣夢麟百年前對教育目標的這一思考,時至今日仍具有深刻的啟發性。
新文科,新未來。走進新時代,文科的發展正當其時,也應當大有可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