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棄老”題材的小說在日本文學史上屢見不鮮,其中深澤七郎的《楢山節考》不僅大放異彩,還收獲了日本小說家、文藝評論家的一致好評,更于作品發表的同年斬獲第一屆中央公論新人獎。對于這樣一部經久不衰的戰后日本名作,文學研究界自然也頗有成果,但大部分局限于對作品中的生死觀、家庭道德倫理觀的分析,抑或是與以小說為藍本改編的同名電影之比較,敘述角度的變化等。本文將通過文本進一步分析作者如何構建起《楢山節考》中的“楢山信仰”。
關鍵詞:楢山信仰 共同體 絕對權威
《楢山節考》是由日本小說家深澤七郎所創作,并于1956年刊登在雜志《中央公論》上的短篇小說。作者將故事的舞臺定于百余年前日本信州深山里一個物資貧乏、封閉偏僻的小村落中。以棄老習俗為背景,阿玲婆上楢山為線索,講述了即將年滿70的阿玲婆逐步處理家事,為自己上山做準備,最后與兒子辰平一起登上楢山的故事。這部以棄老為題材的作品,一經發表便以其離經叛道的故事情節和飽滿豐富的人物形象引起文學界討論,同時也收獲了眾多好評。文學評論家福田宏年曾評價其為:“當我被問到戰后三十年日本文學的代表作是哪一部的時候,我會毫不猶豫地說,就是《楢山節考》?!盵1]作為榮獲第一屆中央公論新人獎的作品,也收獲了評委之一——文藝評論家、小說家、詩人伊藤整的絕贊好評:“我們日本人從古至今傳承幾千年的生存方式就呈現在這部作品當中,閱讀這部作品自然會引起我們血液的躁動?!盵2]
該篇小說的故事發生在一個幾乎完全密閉的空間(這個村)內,所有村民都信仰“楢山神”的存在,相信到了70歲登上楢山見到“楢山神”,一家人便能得到其庇佑。無論是村民之間傳唱歌謠、閑聊家常、舉辦“楢山祭”,都在傳達著一個信息——年滿70必須上楢山。如此,這個村的村民生活在以“棄老”為核心的“楢山信仰”共同體之中。因此,深究作者是如何進行“楢山信仰”組織構建則至關重要。
一、代代傳唱的歌謠
作者深澤七郎本人常年從事吉他手工作,《楢山節考》的“節”在日語中指節拍、旋律、音調,小說中也出現了歌謠這一音樂表達形式。因此,筆者有必要對本作品中穿插的歌謠進行整理分析。本作中共出現歌謠18處,其中有6首,兩兩內容近乎一致,因此,共計15首歌謠。首先,筆者將這些歌謠按照內容整理,劃分為以下三類。
(一)時間提示
如小說開頭的“楢山祭,三度來,栗子也會把花開”以及后文的“一年一度楢山祭,手巾纏頭吃米飯”都是在提示楢山祭的到來,阿玲婆即將上山。
(二)背景介紹
如介紹上山習俗時的“上山日,雪花飄,鹽埔阿酉福氣好”,指送老人上山時遇到下雪是福氣,即冬天送老人上山最好?!伴紭浼?,懶阿銀,兒孫滿堂鼠一窩”指榧樹家的懶女人阿銀被視為反面教材,兒孫滿堂的她并不能享受天倫之樂,反而連兒孫也會被恥笑比喻為老鼠。更加突出強調老人不能活得長久,看到曾孫,否則不僅是自己丟人,更會令后代被他人嘲笑。而當孫媳婦阿松懷孕時,兒媳婦阿玉和孫子袈裟吉都表示,會扔掉曾孫。可見此觀念之深入。
(三)人物形象補充
“樹墩兒家阿玲隱私處,虎牙整齊三十三顆”指上年紀的阿玲婆卻擁有一口好牙、身體健壯,被村里人恥笑。并且這首歌謠的是來自阿玲婆的孫子袈裟吉,經他傳唱,村里的眾人皆知曉阿玲婆有一口好牙,并且互相傳唱歌謠以此來取笑阿玲婆,把她比作訓誡孩子不聽話時就會出現的鬼怪。
歸根結底,這些歌謠的內容都在透露一個信息——上楢山。年70歲的老人必須送上楢山,否則不論于村民而言,還是于老人自身而言皆是恥辱。
另外,傳唱歌謠的人及聆聽的對象,除了村里的小孩,還有阿玲婆家中16歲的孫子袈裟吉、孫媳婦阿松、雨屋家家主、訓誡孩子的家長等,所有村民都在傳唱歌謠。孩子們在玩游戲時會唱歌謠,袈裟吉在嘲諷阿玲婆時會唱歌謠,舉辦楢山祭前有人唱歌謠,阿松哄孩子時也唱歌謠。由此可見,歌謠因其簡單且利于傳播的特性,在村里極為盛行。在這個密閉空間之內,歌謠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交流手段、娛樂手段之一。如此這般,歌謠所傳達的思想便潛移默化地被植入村民的大腦之中,進而融入日常生活之中,根深蒂固且堅挺地維系著“棄老”習俗,成為構建“楢山信仰”的磚瓦。
二、執著的“上楢山”
小說開篇便指出“上楢山”這一傳統習俗,并以阿玲婆的年齡為線索,深入開展故事,配以歌謠突顯“上楢山”的重要性。首先便是合理化“上楢山”。如同前文所述,故事的舞臺位于大山深處物資極度匱乏的小山村,食物極度稀缺,連白米飯都是上楢山時,抑或是老人生病時才可食用的珍貴食物。在無法獲得更多食物的情況下,為了家中后代的順利繁衍,減少人口即是最佳選擇。小說中袈裟吉面對自己尚在阿松腹中即將臨盆的親生孩子,主動提出要丟掉他。那么丟掉已成為拖累的老人阿玲婆(即將老人送“上楢山”)也是合理的選擇。于是阿玲婆一遍遍不厭煩地向自己和周圍的人重復即將前往楢山的事,孫子袈裟吉多次催促詢問阿玲婆去楢山,村里閑聊的話題也是阿玲婆何時去往楢山,這一幕幕使得在名為“這個村”的密閉空間內,把老人送上楢山成為一件稀疏平常的事。即便這是有違倫理,但在當時的處境下也無可厚非,這是村民們的信仰,他們集體對此固執地相信著。
其次“上楢山”作為貫穿全文的關鍵詞(據筆者統計,小說中共出現59次,見表2)如此反復出現,可以說在村落這個密閉空間內,形成了一條不成文的絕對規定——以“棄老”來保證食物的充足,每個人在這個共同體內都必須遵守,如有違反,則會引來非議,更甚者會受到“楢山神”的懲罰。其余村民則會借由“楢山神”的名義代為執行,驅趕,甚至殺死違規者,以維護“楢山信仰”的絕對性。
因此,被合理化又被絕對化的“上楢山”,則成為“楢山信仰”的內核,由內向外地推搡著村民遵守它所“制定”的規則。
三、絕對的“楢山神”
每一個不同的信仰體系之中,往往會衍生出一個絕對的“權威信仰”,“楢山神”之于“楢山信仰”正是如此。它的存在是為了懲罰不遵守共同體信仰的個人,強制執行其規定。經過村民們一代又一代的傳承,“楢山信仰”早已內化至這個村每一位村民的身心之中,多數人已不再排斥,甚至主動選擇接受信仰的洗禮,遵守“教條”。如當阿玲婆提到去山上見“楢山神”時,“越早去,就會得到楢山神的夸贊呢”,心中已堅定地相信上楢山是一種榮譽,于是她急急忙忙地想將維系家庭的秘訣,告訴兒媳婦阿玉,自己盡快上山,完成自己的“使命”——去見楢山神。
與阿玲婆截然相反的阿又,不僅半夜哭泣表示抗拒“上楢山”,上山前逃跑,甚至在即將被推下懸崖時,拼命掙扎,用盡最后一分力,展現出他對“生”的渴望。但此舉違反了共同體規則,違背楢山信仰,挑戰絕對“楢山神”的阿又自然受到了懲罰——被自己的兒子丟下懸崖,成為烏鴉的飼料。
“楢山上住著楢山神。每個上了楢山的人都說看見了楢山神,所以大家都不曾懷疑過。”[3]小說中的“楢山神”作為傳說,共登場9次(表1),皆是出自包括阿玲婆在內的村民們的描述之中,并無實際登場。對于它是否存在,并無探討的必要。因為從阿又臨死前的掙扎和阿玲婆為上山“步步為營”,安頓好家里的一切來看,他們早已知曉“上楢山”見“楢山神”為假,被拋棄直面死亡才是真。其目的就是給下一代留出更多的糧食。但對生的渴望乃人的本能,于是需要一個可以抑制本能的,具有強大管束力的權威來讓老人們接受自己的命運。于是,共同體內的村民們相信“楢山神”存在于世,同時,樹立起它的權威形象是必然的。以此便有了正當“借口”排擠違背或是拒絕“楢山信仰”的人。正如被村民們抄家的雨屋一家人,被兒子丟下懸崖的阿又。但也正是由于相信權威的存在,如阿玲婆一般,把“上楢山”看作是自己最終的使命,甚至可以從她身上感受到宛如敢死隊員式的獻身精神,仿佛高喊著“楢山神”萬歲。這一切都歸功于“楢山信仰”潛移默化的影響,作為其具體表現形式的“棄老”習俗也才得以延續下去。
四、結語
以棄老為題材的小說屢見不鮮,《楢山節考》作為其中的上乘佳作,以生活在密閉空間內一代又一代的村民為主體,以“上楢山”習俗為軸,通過確立絕對的“楢山神”為紐帶,將整個村落整合為一個共同體,并在此共同體內逐步構建傳承至今的“楢山信仰”,以此來保持密閉村落的人口平衡,保證了后代的生存。同時,也給小說的情節展開提供了足夠的空間,使得故事跌宕起伏,人物形象個個飽滿而豐富,巧妙地揭露了人性的丑惡,體現了作者本人對生命價值的思考。
參考文獻:
[1]福田宏年.精神醫學から見た文學の諸相.わが青春 わが文學Ⅱ[M].東京:集英社,1979:38.
[2]伊藤整,武田泰淳,三島由紀夫.新人賞選后評.中央公論71(12)[J].中央公論新社,1956(11):201.
[3]深沢七郎.楢山節考[M].東京:中央公論社,1957:37.
(作者簡介:陳豪,男,碩士研究生,吉林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方向:日本近現代文學)
(責任編輯 張云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