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到這個標題,你千萬不要期望值太高,以為我興趣廣泛、多才多藝,在這個問題上有很多獨到的見解可供大家借鑒。說實話,要是真的興趣廣泛又多才多藝,我早就去干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了,何苦還在這里與你們空談“興趣”呢?恰恰是由于我沒有什么“興趣”,這才有“興趣”來和大家談論“興趣”。
說到這兒,我先交代一下自己談興趣的思路。我是中文系科班出身的,自己雖然寫不出好文章,但知道什么樣的文章好:一是要能說出一點只有你自己已經想到或已經見到,而別人尚未想到尚未看到的東西,用酸溜溜的話來說就是“立意要新”。現在大部分文章說的都是一些陳芝麻爛谷子,如“白天出太陽,夜晚有月亮”,又如“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之類,百分之百的正確但百分之百的廢話。二是要把你想到的、見到的東西說得清楚明白。有些人一輩子都說不清楚,你和他講了大半天,還不知他要表達的是什么觀點。要是找上這樣的老婆或老公,那肯定是你前生罪孽深重,所以這輩子活該得到報應。三是要使自己寫的文章有人愿意看,自己說的話有人愿意聽。我在這一點上受盡了折磨,教室里聽有些老師講課,書齋中讀有些人的文章,能昏昏欲睡就算是八輩子福氣;大會上聽有些領導做報告,我真希望自己趕快折十年陽壽。
為了具備這三個條件,本文打算先談興趣對于求知的重要性,再談培養興趣的方法,最后,我還將盡可能把話說得使大家覺得有點興趣。要是談論“興趣”卻讓你們覺得了無“興趣”,那“興趣”就成了黑色幽默。
我父親是民國時期的大學生,也許由于他自己一生成就太小,所以對兩個兒子希望奇高;他一生什么都沒有干成,所以希望我和弟弟什么都能干。他給我取名“戴建業”,給弟弟取名“戴建勛”。由于先父殷切盼望我能建功立業,天天逼著我寫字、讀書、做數學題,我還不知道1+1=2的時候,他就強迫我背乘法口訣表,僅是背這個乘法口訣表我不知挨了多少頓毒打。一直到小學畢業,我還痛恨做算術題,年滿十一歲還不會算簡單的乘法,總是分不清楚3×7和3+7有什么差別。作文就不用說了,現在年過半百還只能寫出這么爛的文章。
小學階段是走讀,天天在父親的魔掌之中,我覺得天底下最痛苦、最無聊的事,莫過于讀書、寫字、做數學題,父親要求越嚴我就越想逃學,一離開了父親的視線,我就絕不翻一頁書、不寫一個字、不做一道題。不論教我數學,還是教我作文,抑或教我寫字,父親的教育方法都只有一種——用拳頭,只偶爾才會改用一下巴掌。我一生還沒有見過魔鬼,但我知道先父就是魔鬼投胎轉世。
讀中學后我就開始住校,“讀書無用論”也越來越深入人心,在學校里從來沒有正兒八經地上過課,回到家父親也不再過問我是否讀書,老師更不敢隨便管教我們!從此,不用讀書,不必寫字,不須做題,天上的神仙也不會有我那么快樂!可是,人是一種非常怪的動物,“無事可做”的日子一長,慢慢又覺得特別無聊。有一次母親要我去領取分給我家的小麥,會計當時忙得不可開交,便臨時叫我幫他記賬。在給我家算工分時,我突然領悟了3×7與3+7的本質區別,當時我興奮得有點顫抖,上帝,我終于明白了3×7為什么不同于3+7的道理!這也許就是豁然開朗!于是,我找到小學算術課本和初中數學課本,白天我下地干農活,晚上一個人躲在家里學數學,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讀書的快樂!我一直記得自己證明幾何題,常常連續寫幾頁稿紙,那時不知道什么是成就感,但懂得什么叫“過癮”。由于覺得“過癮”,不在乎別人對我“走白專道路”的惡意批評,聽不進“少做數學題”的善意勸告,偷偷摸摸地看數學書,持之以恒地堅持做數學題。現在才知道,干某事十分“有癮”,對某事十分著迷,就是對這種事情具有強烈的興趣。
自己覺得非常“過癮”,甚至已經極度癡迷,還需要別人來逼迫嗎?還用得著棍棒來毒打嗎?
我在高中的時候,慢慢也覺得寫作文很“過癮”。導致自己寫作“上癮”的原因十分滑稽。我喜歡年級一個女孩,一看到她心就怦怦地跳,當時覺得世上沒有一個仙女能比得上她的美貌,沒有一個仙女能比得上她的身材。要命的是,她不喜歡數學,但作文寫得像她人一樣漂亮。她常看那時很流行的一種名叫《朝霞》的文藝刊物,我想盡了歪辦法和她套近乎,她的《朝霞》我每期必借,借后每期必讀,還像她那樣模仿著寫小說、詩歌、散文。這樣兩三年下來,我的寫作能力進步神速。那個“同桌的你”慢慢對我也“有點意思”,我看她總是眼睛放光,她看我好像也開始眼睛發亮。“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我發誓要讓自己配得上仙女的“水盼蘭情”。有一次學校辦墻報,自己東拼西湊“寫”——其實是“抄”——了三首小詩,我突發“神經”將它們一起寄給了武漢一家地方報紙,沒想到這家報紙的編輯比我還“神經”,竟然將這三首詩歌發表了出來,我激動得幾夜沒有合上眼。在我們那個小地方,我的天,我一夜成名!從高三以后,到1977年高考之前,我沒日沒夜讀書寫作,我連續發表了一個獨幕劇、多篇散文、兩個短篇小說和二十多首詩歌。歪打正著,我真的喜歡上了文學寫作。正是同班那個美麗“仙女”,正是武漢那個“糊涂”編輯,讓我堅信自己“很有才華”,讓我選擇了今天這樣的生活道路。
從個人的“成功經驗”,我深切地體會到,你要是覺得干某事非常“過癮”,就是上天入地你也要想法去干這件事情,你就一定會把這件事情干好。這種情況可以用理論語言將它表述為:興趣,是求知的內在動力。
你如果干此事覺得不僅“毫不過癮”,而且比上刀山入火海還要難受,那就說明你對此事毫無興趣,這時不應勉強自己去干它。否則,不僅棍棒起不了什么作用,旁邊就是放上鍘刀也照樣干不好。
興趣既然是驅使一個人去干好某事的強大力量,那么,怎樣培養自己的強烈興趣?怎樣讓自己學習“上癮”呢?
在這個問題上,我“有話要說”。
我的專業是中國古代文學,我兒子在國外學的是數學;我天天讀那些發黃的中國古書,兒子天天看西方那些蝌蚪洋文。我是如何在兒子身上培養出與自己專業完全相反的興趣的呢?要是不把這些妙方寫出來,與天下父母和學子共享,那我就未免太自私了,那無疑也是我們民族乃至人類不可挽回的重大損失。
雖然在中學的數學成績很好,但我覺得自己現在的中文水平更高。讀中學時我文理就絕不偏科,至今我仍然覺得文理都很重要,數學可以讓人思維縝密,文學可以使你想象豐富。“學非文不宣,文非學無本”。——我一直認同清代學者焦循的這句名言。不管是學文科還是學理科,你要想真正學有所成,有學而能宣,能文而有本,是一個學者必備的能力。所以我對兒子的語文成績非常在乎,我對自己的語文教育能力更是信心滿滿。
于是,好戲就開場了。
為了不讓后代“輸在起跑線上”,還在媽媽肚子里沒有長好大腦,還不知道是男是女的時候,我和太太就沒有讓這個寶貝閑著。從兒子還沒有來人間報到開始,他就接受了只有我們人類這種“無羽毛的兩足動物”才能想得出來的奇怪教育方法——胎教。不過,從兒子一歲之前不會說話這一點判斷,太太胎教的成效似乎不佳。等他兩歲以后我就開始教他認字,太太教他英語單詞。由于我性子太急,兒子還不到四歲的時候,我就恨不得要他背熟《康熙字典》。上幼兒園后至上小學前,我每天教他背唐詩宋詞,教學方法和我父親當年教我時一模一樣,稍有不同的是父親常用拳頭,我則多用巴掌,最后弄得兒子一聽到唐詩宋詞就起條件反射——想吐。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我就教他寫作文,仍然還是用魔鬼式訓練法,最后弄得他最害怕的就是寫作文,小學、中學沒有寫過一篇像樣的東西,我對他失望至極,他對我討厭至極。
記得他在中學歷次寫游記都是這樣開頭:“天還沒有亮,媽媽就起來給我做早餐。吃完早餐,我就出發了。”每篇游記都是這樣結尾:“這個地方玩夠了,我們就坐車回家了。”這種游記作文看多了,太太就暗暗搖頭嘆氣,有一次她委婉地對兒子說:“兒子,不必每次游記的開頭都寫‘出發了,結尾都寫‘回家了,可以考慮換一種寫法。”兒子看著媽媽兩眼茫然:“媽媽,我要是不寫回家,那回到哪里去呢?”太太無語,我連搖頭的心情也沒有了。
幸好天無絕人之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我們老祖宗這個成語真是道盡了人間的悲喜。我在家天天批評兒子作文的時候,小學那個白發蒼蒼教他數學的張老師,天天表揚兒子的數學成績。小學三年級時,兒子碰巧在學校全年級數學競賽中得了第一名,他不僅在學校大會上得了表揚,張老師還自己另買獎品來我家道賀。這時我才看到兒子臉上容光煥發,兩眼炯炯有神。于是,隨著越來越喜歡數學,他也就越來越討厭語文。畢竟時代不同了,我小時候看到父親像老鼠見了貓,兒子卻常常和我對著干。有天夜晚我對他說:“喜歡學數學是好事,但輕視語文就不對了。”他不屑一顧地對我說:“爸爸,只有那些白癡才去學語文。”兒子從小學到高中對數學都有點發狂,在中學階段全國最高級別的數學競賽中,一次得了二等獎,兩次得了三等獎。高中三年級就開始自學北京大學張筑生教授的三卷本《數學分析新講》。
現在你聽明白了嗎?這就是我培養兒子數學興趣的奇妙方法。
我、弟弟、我兒子的學習興趣和成長道路,具有進行教育學深度分析的理論價值。在培養興趣上我個人感性的體會是:
你要想讓你自己,你的學生,你的后代,喜歡學習某門學科,真正愛上某門專業,千萬不能把這門學科和專業看得過于神圣,否則,學起來就會十分緊張,更無法完全放松。太緊張和不放松是興趣的天然死敵。培養興趣有點像談戀愛,你越是愛自己的對象,越是要在戰略上藐視她(他),如果你把她(他)當成皇后或皇帝,連一句話也怕說錯,連一個玩笑也不敢開,連碰也不敢碰她(他)一下,天天兩眼仰視對方,你還能談得下去嗎?即使能談下去,你會感到幸福嗎?
你越是想要自己或兒女把某門學科學好,就越是不能對自己和兒女要求太高,你要求越高就越發自卑,要求越高就越發煩躁,又自卑又煩躁還會有快感嗎?沒有快感還會有興趣嗎?我父親在我小時候對我要求越高,我的學習成績就越是不好,中學以后對我沒有任何要求,我的學習成績反而奇好無比。
你越是想把某門學科某個專業學好,就越是不能把這門學科或專業看得過于重要,否則你學習起來就會謹小慎微,戰戰兢兢,只要你一戰戰兢兢,興趣就跑得無影無蹤了。事實上,沒有哪門學科,沒有哪個專業,是重要得離不開的東西。數學固然重要,但很多大科學家數學成績并不好;會寫文章固然重要,可這個世界上會寫文章的人畢竟是極少數,不然的話,我早就失業餓死了。
好了,我要說的話你聽明白了嗎?好吧,我再來對主題進行一次升華和提煉:你要想學好某門學科或某個專業,你就必須對此有強烈的興趣;你要想對它們有強烈的興趣,你就必須以一種游戲的態度來對待它們;你要想有一種游戲的生活態度,你就不能把學習對象看得太重要、太神圣。當然,要想有一種游戲的生活和學習態度,最為關鍵的就是干任何事情都不能有太強的功名心,都不能有太強的功利目的,要將青少年打游戲機的精神用于學習與生活:這場游戲打好了,很高興;打得不好,也很高興。人生和學習就像打游戲一樣,全部的意義和快樂,就在于游戲的過程,而不在于游戲的結果。這樣,你才覺得人生“有味”,你才覺得學習“好玩”。
嗨,朋友,稍等一等再走,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險些忘了:你要是希望兒女成龍成鳳,你就不能要求你的兒女成龍成鳳!
(舟舟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你聽懂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