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萍聚

2021-08-27 11:06:44俞莉
清明 2021年4期

俞莉

1

一只灰黑色小鳥驚慌飛落在九里香枝頭,這是一棟高層住宅外圍,九里香樹籬依著鐵柵欄密密匝匝圍了一圈,里面挨著幾株紫荊樹。紛繁的樹葉覆蓋在小鳥四周,做了掩護,不大容易被發現。吳楷文剛好路過瞅見了。這個高度連三年級的小學生都能抓到它,淘氣的孩子見到一定不會放過。小鳥大約也知自己身處險境,身體顫顫巍巍,頭朝里,尾朝外,沒勇氣面對。吳楷文趨上前,想幫它挪到高處。應該是剛出窩沒多久的雛鳥,由于受到驚嚇,腿腳都軟了,再沒力量飛起來,只一個勁蜷縮在那瑟瑟發抖。吳楷文剛伸出手,就聽到頭頂傳來一串尖厲的叫聲,嚇他一跳。原來離小鳥不高的紫荊樹上還棲著一只虎視眈眈的大鳥,正緊張地瞅著他。“別怕,我是幫它。”當他再次把手伸過去的時候,高處的鳥又開始嘶叫起來,凌厲兇悍,瞪著憤怒溜圓的小眼睛,吳楷文從沒聽見過這樣尖厲乃至變調的叫聲。它在警告吳楷文,遠離它的孩子。吳楷文感嘆了一聲,只得作罷。

又經過一排樹,這排行道樹叫菠蘿蜜,樹葉厚而圓,葉面像涂了一層油膏,樹干上結著黃綠色瘤狀凸起的果實。菠蘿蜜,這名字透著香甜和異域味,讓他想起奶奶念過的《心經》:般若波羅蜜……果然是來自印度的樹,原產印度西高止山。這是吳楷文在手機里查的,自從小蝶教會他使用“形色”軟件,他知道了不少樹名,大葉榕,小葉榕,紫荊,廣玉蘭,散尾葵,雞蛋花……深圳的植物可真多,眼睛都忙不過來。小蝶說這些植物她老家都有,廣西和廣東有很多相像的地方,氣候,植被,方言,甚至長相。小蝶還說她老家有大片的森林,她小時候就住在大山邊的一個小村子里。吳楷文沒去過廣西,他來自白山黑水的東北,他們那里也有森林,松樹,鉆天楊,柳樹,還有身上長滿眼睛的白樺林。但那里不像深圳,一年四季都蒼翠豐饒。他們那兒的樹獨立安靜,到了秋冬除了松柏,其余葉子早就掉光了,荒涼得很,人也少得可憐。他覺得深圳這個城市就是個大森林,富饒的大森林,從沒有見過一個地方有那么多鋪天蓋地的樹木花卉,滿眼的綠色,像綠海,那一個個行走的人則是游在深海里的魚,只不知他們四面八方往哪里游去。

約好的時間,小蝶還沒有到。再等一刻鐘,如果還不出來,他就得走了。菠蘿蜜樹下砌著方形隔離臺,他搓著手,坐下來。這兒離小蝶上班的康華廣場不太遠。康華廣場是以賣醫藥養生保健用品為主的商場,顧客不多。小蝶上班的“清雅苑”設在廣場最里面一角。清雅苑做美容養生,女老板唐姐租了這塊場地,經營20年了。康華廣場生意冷清,租金是一筆進項,為了增加收入,另有兩小塊地方一個租給了水果攤,一個租給打印復印證件照經營店。那兩個鋪位設在商場出口處左右兩側。商場上午10點才開門,小蝶她們有后面小偏門鑰匙。早班7點鐘就得過來,養身保健講究時辰,許多項目早上做比下午做好,有的女客戶很會安排時間,早上在這里做兩小時再去上班。當然,也有的晚上才有空。清雅苑盡量滿足客戶需要,現在美容業競爭厲害,她們只能在服務上加強。

“有客戶早上5點要過來做臍療呢。”小蝶一邊笑一邊打哈欠。那次他倆比誰辛苦。吳楷文認輸,他那里再忙,也沒有顧客早上5點來足療的。

半年前,他來康華廣場買活血止痛貼,那天一覺醒來脖子突然不能動了,像被點了穴位。

小蝶在廣場門口給他遞了一張花花綠綠的廣告單,說清雅苑搞活動,回饋新老顧客。

吳楷文梗著脖子,心道,這小丫頭真不會看人,他像那種吃飽了撐的沒事干的有錢人嗎?

試試唄,過來體驗一下,你脖子一定是受了風寒,我給你熱敷試試。她露出殷勤微笑。另一個小女孩在旁邊接過小蝶手里的宣傳單,讓她領著吳楷文去體驗。

那當兒,她大概急于想找來一個人幫助她展示她們的優惠活動。吳楷文就被當作試驗品拉了過來,她在他的脖子上細心地敷了艾條。

吳楷文的脖子當天就好了,不知是活血止痛貼的作用,還是艾條的熱敷。

他們互加微信是在第二次遇見時。

那天傍晚,吳楷文在街邊餃子店吃了碗三鮮水餃出來,預約的客戶臨時取消,肚子餓得不行,抽空先墊下。

天說暗就暗下來,小汽車亮著尾燈一輛接一輛龜速行駛,是下班高峰期,城區里的路本來就不寬,還曲里拐彎,每到這個點就格外擁擠,再好的車也抵不上一雙腳。

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在人行道上就像紅孩兒腳踏風火輪一樣,踏著腳板滑輪快速駛過來,嚇得行人趕緊避讓。有個姑娘卻很呆,全然不理會外界,一邊走路一邊低頭刷手機,小男孩剎不住,大叫著沖了上來。吳楷文一把將姑娘拽過,另一只手扶住小男孩。小男孩站穩了,手足無措,驚慌地看著他們。“小家伙,你這么騎太危險了,曉得不?人行道不能騎滑輪。”小男孩耷拉著腦袋一副任罰的表情,吳楷文對他揮揮手:“走吧,沒事了,回去吧,可別在人行道上騎了。”

“大街上也不能騎哦,那么多車,危險。”姑娘跟著補充了一句。

小男孩點頭獲釋般地抱著滑輪離開了,走了不到20米,又騎了上去,一溜煙就不見了。

吳楷文嘆息:“真淘氣啊。”

“可不是嘛。”姑娘接嘴道,然后轉過臉對吳楷文展顏一笑說:“謝謝你啊,沒想到在這遇見你。”這姑娘就是上次給他做熱敷的小蝶。

“不怪人家小男孩,你走路看手機不看道。”

小蝶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胳膊,剛才被吳楷文拽住的那只,好大力,生疼。

“和家里人說話說忘了,喂,你怎么在這?”

“我在附近上班。”

“哦,我過來超市買點東西。”

他們互相加了微信,成為微友。

“原來你也是這行的。”知道他的身份后,小蝶似乎有點難以置信。

“不像嗎?”吳楷文反問。

“不怎么像!”

吳楷文瞥了一眼自己的微信頭像。長方形國字臉,濃眉劍目,鼻梁挺直,唇部棱角分明,頭發是燙了的,瀟灑地聳在頭頂,這是他模仿的一位炙手可熱男明星的發型。許多人說他長得像那個明星,他就貼了這張耍酷的圖像,黑色緊身T恤,顯出良好的沒有多余肥肉的身板。

師兄開玩笑,說他客戶多。女人也是好色的,愿意找好看的男人。

有的女客戶一開始只是做足療,后來發展為身體,肩頸,背部,腰椎。別的師傅們常常費很多口舌都勸不動一個女客戶,他倒省力得很,客戶多得做不過來。

和清雅苑清一色的美容小姐相反,他們益生堂清一色男師傅。這是他們的策略,反其道而行之,他們以“醫師”自稱。如果說清雅苑是陰,益生堂就是陽。他們對女客戶說:“陰陽互補,十女九寒,女人其實就應該找男人來做,這樣可以補充體內陽氣,達到陰陽平衡。”

“你在挖我們的客戶哩。”小蝶知道一些客戶跑到益生堂開卡后,不滿道。

“這就叫競爭。”

“不害臊。”

小蝶不知是罵他,還是罵那些來找男人做足療和養生的女客戶。

他那些女客戶就很大方,她們的腳、腿、背甚至胸都讓他大大方方地捏、推、揉、按。

他也曾害羞過,幾年前第一次給一個乳腺增生的女客戶做胸部保養,眼不敢睜,汗如雨下。女客戶還說,她的胸只給老公看過。師傅教導他,他們就是醫生,醫生眼里看到的不是一具具肉體而是骨骼經絡穴位,不能想歪,想歪飯碗就砸了,一旦客戶投訴,這個圈子就混不下去了。剛進這一行的時候,入職培訓,老師也講了許多事例。

所幸,來保健的女客戶大多都上了年紀,身材通常都走了樣,要不肥胖,要不干瘦,那樣的身體也不容易讓人想歪。他嫌棄她們,也嫌棄自己,年輕茂盛的身體和這些老女人糾結在一起,他需要自瀆才能排解。

深圳是最新的一個城市,他來這里還不滿一年。公司全國連鎖,人員也是根據需要進行調配。大老板也是東北人,一般人都見不到他。他還投資了酒店、地產等行業。現在許多行業不景氣,保健養生倒是缺口大,有錢途,人們健康意識增強,越來越重視身體了。老板順應形勢調整戰略,重點轉移到養生這塊。不過搶灘的也太多了,魚龍混雜。光他所在的這個社區,就有好些家養生機構。琉璃世界養生館,瑜伽館,魚美人中醫減肥,湯師傅足浴池,絲悅養發養生,清雅苑……要想在這些遍地開花的養生戰場上分一杯羹,益生堂不得不絞盡腦汁。策略之一,就是將店面設在超市旁邊,那里人多,買菜買商品的大媽阿姨多,人來人往,許多客戶就是這樣給拉來的。先是讓愛占便宜的阿姨大媽們免費體驗,師傅一邊揉按,一邊憑三寸不爛之舌說得阿姨動心,然后成功促使她們開卡。策略二就是使用清一色的男師傅。這年頭除了孩子,就是女人錢好賺,女人比男人怕老,身體也比男性更多麻煩,因而更重視保養。許多美容機構喜歡招聘美容小姐,益生堂獨辟蹊徑任用男師傅,講究的是陰陽調配。這一招還真好,他們的店開張不多久,客戶就超過清雅苑了。

難怪小蝶不服氣。

“我們那環境比你們強,客戶比你們素質高,顏值也比你們的好……”

“是的哦,你們那里還比我們這兒香呢。”吳楷文笑著支持她對清雅苑的捍衛。

清雅苑的確是香的,艾葉的馨香,他記得很清楚,還有女孩子身上飄來的香氣。吧臺上有香插,富貴竹,奇異石,中式的木門茶幾屏風。穿著綠色衣服腦后束著發髻的小姑娘們進進出出,像一個散發香氣的古老女兒國。吳楷文曾有個女客戶,就是清雅苑的常客,那女客戶比較了一下,說,清雅苑讓人安心安靜,她在那里都可以放心睡覺,不像“你們”。女客戶做了幾次就再也沒來了。

女客戶說起“你們”時的那個鄙夷神態讓吳楷文難忘。她嫌益生堂的師傅用力過猛,人糙且嘮叨。每次把她說得通身是病,拼命游說她進一步充錢,做更多項目。實話實說,這也的確挺招人煩,吳楷文也不屑那些太能忽悠的師兄們,他們掙錢心切,多發展一個,可以多拿一份提成。可是欲速則不達,這個道理他們竟然不懂,吳楷文從來不那么大費口舌,點到即止。人家是來放松療愈的,不是聽你聒噪的。吳楷文原本就不是愛說話的人,經理一開始還擔心他性格內向,不利于發展客戶,但很快就放心了。他憑的是技藝和態度,不偷工減料,不缺分少秒。所以,盡管他不言不語,找他做的客戶比別人還多些。

“一定是看你長得帥唄。”小蝶譏笑道。

她的說法和師兄們一樣。

2

一共有五棵菠蘿蜜樹,每棵相距5米左右,每棵樹都得到了很好的保護,樹下砌了牢固的方形隔離臺。深圳是臺風多發地,他算是見識到了。這年夏天史上最強烈的11號臺風橫掃深圳,那情形如同世界末日來臨,一夜醒來大地仿佛戰爭廢墟,枯枝敗葉滿目瘡痍,齜牙咧嘴的斷木都擋住了人行道,人們貓腰前行,像穿越叢林。吳楷文長這么大,頭一回見到這么壯觀的臺風,太囂張了,在這樣堅固縝密的城市里肆意大鬧一場,然后揚長而去,簡直霸道卻又瀟灑極了。益生堂放了一天假,清雅苑也放了假。這是臺風帶來的福利。

那天,小蝶興奮地給他打電話:“你在哪兒?”

“在——和平——街上——”吳楷文的話給臺風吹得斷斷續續。

“我——過——來——找——你——”她已經跑了出來。

大街上幾乎沒人,只有個別艱難騎行的外賣小哥的身影。

師兄們在屋子里開涮火鍋,不上班可以好好撮一頓,平常沒有時間湊在一起吃火鍋。臺風簡直就是天賜節日。隔壁的超市早都被搶購一空了,人們囤足了食物,備戰備荒。吳楷文以買紙巾為名溜了出來,城區空空蕩蕩,唯有風聲鶴唳,樹葉疾飛。

遠遠的,小蝶就像被風卷過來的一片葉子,飛落到他面前,頭發吹成狂亂的音符,人笑得像一朵花,上氣不接下氣。

吳楷文瞇著眼,趕緊扶住她:“還真出來啊,不怕被風刮飛了。”

“不怕!我要飛得更高……”小蝶笑著張開手臂,有點瘋。

吳楷文被她的興奮感染了,那一刻風力托著,他也有肋下生翼要飛翔起來的感覺。

大樹搖晃不止,灰蒙蒙的天空下,只有堅強的高樓大廈如同城市哨兵,在迎風挺立,嚴陣以待。

“危險,這么大風,趕緊回去,我送你回。”

“天塌下來高個子頂著,臺風來了有胖子穩著。”她竟還有心開玩笑,“不過,你也不胖,高還蠻高。”

吳楷文哭笑不得。這女孩和臺風一樣有點任性。

最大的風力是夜晚來臨的,吳楷文趕在這之前,將小蝶送回住處。他在城市客棧的大堂里度過一夜。過后聽說許多人躲在地下停車場,不少大樓發生了搖晃,有的人家陽臺整體脫落。

“千萬等臺風過了你才可以離開。”小蝶在微信里反復叮囑,“你們北方人不曉得臺風厲害。我小時候可是經常躲廣場的。”

“既然知道危險,為啥還要跑出來?”

“一時激動沒忍住。哎,告訴你,我其實蠻想約你去大梅沙瞧瞧呢。”

真是瘋丫頭。

第二天,有人傳出視頻,大梅沙海水倒灌沖進酒店了,情侶們愛在那里拍照的“天長地久”雕塑也裂開了。

“原來外面砌的是水泥,里面包的竟是紅磚頭。”小蝶十分遺憾。

小蝶愛玩,微信個性簽名是“云游四方”。可是,他們這樣的人,哪能云游四方?要錢沒錢,要時間沒時間。

比如他,一個月休息兩天,人手緊時,兩天也達不到。剛來那會兒,有天晚上下班早一點,幾個師兄約著一起去紅樹林。徒步過去的,走了一個小時。夜色中的紅樹林,點點燈火,風帶著咸腥的味道,他見到夜色中的海。

“那不是真正的海,得空咱們去大梅沙,來深圳,總得去那里看看。”小蝶一心記掛著。

她給他看微信頭像,大紅圍巾包著頭和半張臉,身后是一片藍色的海。“不是海,是羊湖”,小蝶自豪地說,在西藏拍的。她五月份休假一個人去了一趟西藏。

“一個人?厲害!有沒有高反?”吳楷文不由對這女孩刮目。如今的打工妹果然不一樣啊。

“有啊,好嚴重的,我第一天去,不知死,穿了短袖,結果著涼感冒了,在青海那里。我是先到青海,從青海去的西藏。”

“聽說去西藏最怕感冒。”

“可不是!受老罪了,還好佛祖保佑!活著回來了。”

“命大!”

“客戶給了我紅景天,吃了也不管用,到那里又買了好些藥吃。”

“怎么想起來一個人去西藏?”

“小時候聽過一首歌,《回到拉薩》,不知怎么的,就特別想去。”

“得花不少錢吧?去一趟。”

“差不多有一萬。”

十天花一萬,夠節儉的,不過,對一個打工妹來說,應算是筆不小的開支吧。小蝶說,在青海遇到一個姐姐,一路搭伴,合住民宿,有的景點只在外面看看,比如布達拉宮,都沒有進去。窮有窮的玩法。

“等有足夠的錢了我要去很多地方,新疆,大理,西雙版納……統統都要去……喂,說說你都去哪里旅游過?”

吳楷文苦笑,他去過大連、山東、惠州,不過卻是從一個洗腳店到另一個洗腳店而已。他看的風景是一只只造型各異的腳、背、臀。

唯一的一次,是海南三亞,那年他11歲。父親在那里當出租車司機,過年沒回家,父親兩年都沒有回家了。母親帶他過去玩,坐了三天兩夜的火車。

從冰天雪地的東北一下子到了亞熱帶海島,像是來到另一個世界。吳楷文第一次見到大海,第一次看到椰子樹。

“你也去過三亞?”小蝶眼睛一亮,“我可在那里待了好幾年呢。”

“你在那里待過?”

“是啊,我父母在那打工。你爸爸也在那打工?”

“他在那里當過兵。”吳楷文記憶里的父親是模糊的,他沒有和父親長期相處的經驗,父親在海南當過工程兵,之后跟人一起炒房產。那會兒他們東北有句口號:“海南有房,人生輝煌”,他父親把積蓄都投了進去,結果血本無歸,就在那里開起了出租車,為了掙回虧空,兩年沒回家。

那年去海南算是和父親最親密接觸的一次了。父親帶他們去了鹿回頭,還給他們講鹿回頭的傳說。

相傳,古代一位英俊的黎族青年獵手,手持弓箭,從五指山翻越九十九座山,涉過九十九條河,緊追一只坡鹿來到南海之濱。山崖之下是無路可走的茫茫大海,那只坡鹿突然停步,站在山崖處回過頭來,鹿的目光清澈美麗,含著哀求,青年獵手張弓搭箭的手放下。忽見火光一閃,煙霧騰空,坡鹿回過頭變成一位美麗的黎族少女,兩人遂相愛結為夫妻并定居下來,此山因而被稱為“鹿回頭”。三亞市也因此得名“鹿城”。

這個美麗的傳說他一直忘不了。

天熱,在路邊,一個熙熙攘攘的菜市口,父親給他買了雪糕,他吮吸著雪糕,舍不得一下子吃完,路邊一個黧黑的幾歲大的小女孩眼巴巴地看著他,面前擺著一堆青菜,一個裝零錢的小鐵盒子。他又得意又憐憫,把手中的雪糕遞給了那小女孩。

走了好幾步,回頭發現那女孩還在看著他們。

“你爸爸后來還在海南嗎?”小蝶問。

吳楷文臉色暗淡下來,那次之后,他們回東北,不久傳來父親的噩耗,他開車與人發生糾葛,斗毆致死。

小蝶發現吳楷文臉色不對勁,知道自己問了蠢話。趕忙改口打岔:“聽說深圳有個鹿嘴山莊,就是周星馳《美人魚》拍攝的地方,我客戶說,那里好漂亮,就是路難走,車子都開不進去,可以租單車。幾時我們攢個空一起去?”

吳楷文沉默著,仿佛沒有聽見。

菠蘿蜜樹下的隔離臺,臺面鋪了紅褐色木條。吳楷文在最靠近馬路牙的樹下坐著,另外幾棵樹的隔離臺都躺了人。他們呼呼睡大覺,看樣子有點像建筑工裝修工之類。高層小區管理嚴格,中午不給作業,工人們隨便找地方休憩。他有個老鄉在這附近做工,干些裝修雜活,給人刷墻鏟灰批蕩。有一回,他來錦繡小區找老鄉,坐電梯上了32層,那戶人家在搞裝修,剛剛打墻拆成毛坯房,老鄉在里干活,反穿著一件黑紅格子護兜大褂子,站在飛揚的灰塵中像一個造型奇異的灰巨人。32層高樓,窗戶卸下來了,像一幅巨大空相框,吳楷文頭暈目眩地望著沒有遮擋的窗外巨幅畫卷,天空連著大海連著山脈,白云滔滔,老鄉指著對面朦朦朧朧的低矮建筑,說那是香港。他帶著先來者的自豪口吻告訴吳楷文,這是真正的海景房。老鄉的確有理由驕傲,來深圳多年,掙了不少,在家鄉蓋了樓,城里也買了房,在當地小有名氣。吳楷文來深圳的時候,人家給了他老鄉的電話。老鄉剛出道時,從收垃圾做起,發展到疏通下水管道,搬家,打墻,刷墻,經營范圍不斷擴大,社區許多人都認識他,老婆也跟著他一起,在計劃生育放開前又生了個小的,在插花地租了房,算是老深圳了。他告訴吳楷文,自己還是眼光不夠,早些年哪怕借債在這里買房,現在也發了,成為深圳業主了,如今在家鄉買的那幾套房子不值這里的一個洗手間。人心總是這樣,窮的想富,富的想更富,深圳把人的欲望越喂越大。

那天吳楷文宿舍下水道堵了,問老鄉借工具,順便去看看他只能遠觀不能近瞧的高層。塵土飛揚中正在作業的老鄉,眉毛睫毛鼻毛全是白的,估計肺都給染白了。

吳楷文心想,也別羨慕老鄉,這錢他掙不了,他的力氣也只夠給人洗洗腳捶捶背。

昨天給老鄉打電話,電話響了好久才接,老鄉有氣無力的聲音像變了個人,原來是躺港大醫院了,騎電動車運貨被一輛寶馬撞了,頭破血流,牙磕了三顆,頸椎骨裂。小車全賠,住院不要錢,但電動車給沒收了。

還算好,留了條命。吳楷文安慰他,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次沒工夫去看他了。

一輛藍色的瑪莎拉蒂氣度不凡地駛過去。

睡在隔離臺上的人紋絲不動,安詳得像睡在自家床板上。

大城市就是這樣的,隨處可憩,流浪漢也比別處多,天橋底下都有睡覺的人。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流浪漢也是要流到大城市的。干凈的街道,優美的環境,清新的空氣,只要要求不高,隨時找份活也是餓不死的。難怪家鄉都沒什么年輕人了,都進城了。給城里人收垃圾刷墻壁通下水道洗腳搓背當流浪漢……城里營生多。

吳楷文沒試過露天睡覺。這個城市,他好歹擁有兩平方米的棲息地,有一張可以休憩的床。

紅灣區最邊緣的東部,在這個高尚社區,有一些還沒來得及拆遷的多層石頭房。公司給他們租的是兩房兩廳。大房和客廳上下鋪一共住了八人,小房兩個。住小房的是店長和年紀最大的一個師傅。吳楷文睡客廳的上鋪。小蝶說,她也是上鋪,她喜歡上鋪,在學校念書時她就住上鋪。小蝶住在紅灣區的西邊,那邊也有未拆遷的老房子。從東到西隔挺遠的路,走下來少說也得花一個小時。小蝶偶爾下了早班,會到東部超市買點東西,她經過益生堂,不大容易看得到吳楷文,吳楷文一般都在里面忙,也看不到手機。他們上工不準帶手機。

有一天,他剛給一個客戶做完足療,出來倒洗腳水,感覺背后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盯著他,一轉頭,果然是小蝶。她正坐在旁邊體驗室的沙發上,讓做售前的老張給洗腳。益生堂在超市門口給每個有潛質的客戶發體驗券,體驗不要錢,是誘餌。小蝶拿了券過來。益生堂很少有這么年輕的女孩來體驗。一雙瘦伶伶的細腿和小腳,在老張手里捏弄著。“痛則不通,通則不痛。小妹,你腿部僵硬,跟你年紀不相符啊。”老張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在游說著,這是老張慣常的聲音,他對每個來體驗的客人都這么說,區別僅僅是根據年紀換個稱呼,他一般稱呼的都是“姐”。這次他稱呼的是“小妹”。“小妹,你這么年輕,得注意身體了,這里,痛嗎?”“痛!”小蝶看到出來倒水的吳楷文痛得眼淚都出來了。

吳楷文停頓了5秒鐘,轉過身給下一個客戶做足療去了。

那雙瘦伶伶的腿和腳一直在吳楷文的眼前晃。

“他們給我體驗券,我就過來體驗一把,以為恰好能遇著你給做呢。”

“老張做售前,負責拉客戶,我們售后做療程。”吳楷文冷冷地說。

“改行吧!不要給人洗腳了。深圳有別的機會。”

“不是洗腳,是足療!”吳楷文正色糾正。

“一樣的。在我們那里,男人是天,男孩子是不給人洗腳的。”小蝶固執地說。

吳楷文不吭聲。

他想起另一個女人的聲音,“為什么要給人洗腳?你干什么不好?”

吳楷文露出蔑視的笑容,黑暗中沒人看到他的笑,也沒人看到他眼里隱藏的淚光。

3

15年前的那個冬天。

一個老鄉從北京回來,在他家土炕上和吳楷文聊了好長時間的天。吳楷文終于做出了決定。

村子里年輕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像他這樣18歲還窩在家里的幾乎沒有。

冬日里的荒原像死了一般,年關熱鬧了一陣的村子又變得死寂,春天已經來了好久了,他們這兒還在沉睡。柴火垛上覆蓋著上一場的積雪,紅磚土墻上掛著干辣椒和干蘿卜條。

奶奶在灶臺上燒柴火飯。

小黑寸步不離地跟著他,仿佛知道他要離開似的。

小黑是母親臨走時送給他的,來的時候還很小,現在已經長成青壯年了。

母親是跟一個在城里做生意的老男人走的。奶奶喝了二鍋頭就會罵人,自從父親出事后,母親就成了奶奶酒后咒罵的對象。她罵母親“喪門星”“克夫”,后來又增添了一個新名稱“浪貨”。

吳楷文從小聽慣了村子里老人的叫罵。他看見母親漆黑的眼睛里隱忍的淚水,就會沖過去,把奶奶的酒給倒掉。奶奶不喝酒的時候對母親還好,會說媳婦一個人種田辛苦。

村里種地的都是老人,四月份育苗,五月份才開始插秧,一年也就忙活幾個月,全世界都在搞錢發財。那年,母親原本也是決定要去海南打工,可是偏偏父親出了事。

“你個喪門星,你咋不早點去。”奶奶哭罵。

自那時起母親就跟奶奶一樣抽起了土煙袋。吳楷文有一種恐懼,母親會離開他。五月的鄉村,田地里還到處是冰碴子和未融盡的殘雪,在炕頭,她用凍得開裂的手摩挲著他的腦袋。

母親終于進城了。

那會兒她一個月回家一次,給他帶糖吃,還給他買鞋和衣服。

“我也要去城里。”

母親走的時候,他拽住母親衣角不放。

“你好好讀書,等你將來考上大學,就去城里了。”

母親再后來是兩個月、半年才回來一次,她去了更大的城市,回來時穿著打扮像個城里人。

他聽到村子里小伙伴嗤笑:“他媽在城里給人洗腳。”

“洗腳”兩個字,就像一塊不潔的口香糖,誰也不愿沾上。

過了幾年,母親再婚了。

她給了奶奶一筆錢,又往吳楷文口袋里塞了一千塊,讓他存著買自己喜歡的東西。吳楷文把錢扔地上。母親哭了。

她離開的時候眼睛是腫的,小黑是她帶來的剛出生的土狗。吳楷文從小就想養一條小狗,母親把小黑送給他。

母親走了,吳楷文抱著瑟瑟發抖的小黑。

村子里中學很差,只有極個別的能考到城里上高中。初一到初三,學生一年比一年少,能找到活的都出去找活做了。村里人想得明白,上了大學又怎樣?白花錢,畢業就等于失業,不如早早出去打工。

吳楷文不出去的原因是奶奶,也是小黑,他不放心他們。小黑每天就睡在他床邊,早上負責叫醒他,送他上學,一直送到村口,下午放學在同樣的地方迎他。每次見面恨不得把他撲倒在地,親熱得不得了。

小黑眼睛又黑又亮,像母親的眼睛。

“仔,你莫不放心,有你老叔在,還有小黑。”奶奶端上燉好的蘑菇雞湯。她眼睛蒙著一層翳,看東西都模模糊糊的,自從父親出事后,她的眼睛就開始壞了,但她從來不會撞倒東西,她的耳朵可以感知一切。她現在不喝酒也不抽煙了,念起了《心經》,堂屋里擺了尊觀世音塑像,初一十五都要上香吃素。

“什么時候帶你去縣城做白內障手術,現在做這個手術不要錢。”

“不做。”奶奶堅決地說。

“出去多學點手藝,技多不壓身。等過個幾年,攢些錢,也好娶房媳婦了。”奶奶露出缺了牙的笑容,皺紋像被石頭擊中的湖水漣漪。

奶奶不知道他是出去做給人洗腳的行當,就跟她兒媳當年一樣。他沒告訴奶奶。

但母親知道了。

母親婚后每年回來一次,給他們帶錢,她來的時候,只有小黑對她表示歡迎。

那年凍土還沒融化的春天,母親回來了。

他告訴了她,將要去的地方和將要做的工作。

吳楷文一輩子忘不了母親那頓時變得煞白灰敗的表情。

“為什么要給人洗腳?你做什么不好啊?”

“不是跟你一樣嗎?”吳楷文直截了當地回答。

母親啞口無言。

他內心有一種報復后的快感。

4

腳有點木,吳楷文彎下腰捏了捏腿部的穴位。長久一個姿勢,血液循環受阻,細胞供氧不足,就會麻木,手也壞了,時不時腱鞘炎發作。醫不自醫,他們整天幫別人治療,卻無法治療自己。偶爾空閑的時候,師兄們也會互相幫著按一按。但那也只限于背部,他們不會相互按腳,男人的腳不比女人,味兒大。

去過一次洗腳屋,最便宜的一家。那天他實在累得夠嗆,一天做了8個客戶,收工的時候全身都僵硬了。

師兄們介紹了美食街旁的洗腳處。

一個房間已有三個客人,三個洗腳女正在埋頭搓洗,兩個客人睡著了,一個在看電視,電視正放著一部時尚新劇。小屋里空氣有一股黏稠的氣味。

吳楷文在最旁邊的空鋪坐下,一個模樣秀麗,頭發束在腦后,穿著黑色制服,看著并不年輕的女人端著一次性塑料袋包著的木腳盆過來,問他洗哪一種,要不要加中藥。吳楷文說不要,就是最普通的那種。

女人讓他先轉過身坐腳凳那邊泡腳,她先給他捶背,松一松骨。另兩個洗腳妹,一邊洗,一邊聊天,有時回頭看一下電視。太不敬業了。其間一個還出去接了電話。在益生堂技師不允許帶手機,也不允許客戶睡著。他們要了解客戶反應,他們的力氣都在穴位上,不像這里,一看就沒使上力。便宜沒好貨,真是的。吳楷文也不指望達到多少療效,就是太累了,休息一會兒。

黑衣女給他捶了一會兒背,然后倒水,用毛巾包腳擦干。這當兒,她手機響了,接電話,聽到那邊傳來一個孩子的聲音,她說了幾句,然后道:“你乖乖的,等下媽再給回電話。”就放下了。

吳楷文本來想提醒一下她們,干活要專心,不該接電話,聽到電話那邊孩子的聲音就默然了。

從同伴和她的聊天中得知,她是兩個孩子的媽,一個上中學,一個上小學。孩子在河南老家。

“孩子那么小,你就放心出來?”吳楷文不由問道。

“有什么辦法噻,要掙錢吶。”

然后她不再搭理他,開始給他剪指甲,去死皮。他的腳感覺到她的鼻息,似乎有點感冒,不時吸一下鼻子,他知道自己的腳很糙,捂了一天,味兒也不好。她的手很糙,應該是常年浸泡勞作的結果。吳楷文不由想起母親,心里一陣難受,縮了縮腳。

“弄痛你了嗎?”黑衣女趕緊問。

吳楷文閉上眼睛說:“沒有。”

吳楷文去過一次后再也沒去了。

“你去找小姐洗腳了?”小蝶得知后,氣呼呼地問。

“不是‘小姐!”吳楷文兇狠地回敬。

小蝶被吳楷文的態度嚇著了,“洗腳”這兩個字就像他的逆鱗,不能碰,可他不也在干這行嗎?

小蝶終于出現了。穿著淡綠色的T恤,長褲,是工作裝。直發垂肩——她上工的時候頭發是束起來的。她嫌自己臉盤兒大,和他見面喜歡把頭發披垂下來,把面部遮去一點。眉毛烏黑,是畫過的。眉毛下的一雙眼睛是她整張臉部最生動的地方,像彎彎的豆莢,她弄了雙眼皮貼,其實不貼這個也挺好看。她還畫了口紅,涂了睫毛膏,像城里那些愛俏的姑娘一樣。

小蝶笑盈盈地奔過來。相識半年,他們線下見面次數并不多,都沒有什么休息天,小蝶因為去過一趟西藏,假期份額都用完了,余下的休息天又要攢起來回家過年。吳楷文也是一樣,他要攢著日子回家看奶奶和小黑。

他一周打一次視頻電話回去,給老叔,老叔會去奶奶家,讓奶奶在手機里看他,還有小黑。小黑每次看到他恨不得沖進手機撲到他懷里,讓他止不住笑出眼淚。

離開家那年小黑不到5歲,現在差不多快20歲了,相當于一個98歲的老人,比奶奶年紀還大。

是的,小黑老了。

一開始出去的時候離家還不太遠,一有空就要跑回去。小黑見到他開心得不行,寸步不離地跟著他,走路都差點要被它絆倒。每次和小黑告別都很艱難,奶奶得把小黑死死抱住。小黑淚水漣漣,凄慘地看著他。

這輩子總是經歷肝腸寸斷的時刻。

小蝶說,他的感情都給了小黑,而不是人類。

小黑的確分量很重,這個無情的世界里,毫無保留對他好的不就只有小黑和奶奶嗎?

這兩年明顯地感覺到小黑的衰老,跳躍起來更加費力,像過去一樣,它依偎在吳楷文的腳邊,神情憂郁,動作遲緩,叫它,才慢慢地抬一下頭,眼角總是濕濕的,就像人衰老后淚腺不受控的樣子。

昨晚老叔告訴他,小黑可能快不行了,你和它說說話吧,讓它看看你。

小黑在視頻里見到吳楷文,它支撐著想要站起來,兩只爪子費力地伸出,要撲過來,口里發出嗚咽的叫聲。

吳楷文眼淚嘩嘩直流,恨不得立即飛到小黑身邊。

回程機票打折也要一千多,要洗多少雙腳才能換得回。

可是,不回去恐怕就再也見不到陪伴他長大的小黑了。

一咬牙到底買了機票。

是下午的飛機。

他現在來和小蝶告別。

小蝶讓同事頂半天工。她很開心,吳楷文一般從不主動約她。

那次小蝶故意去益生堂洗腳,吳楷文幾天沒搭理她。

后來小蝶得到了客戶給的兩張世界之窗票,就約吳楷文一起去,各自請半天假。

吳楷文說沒時間。小蝶很不高興,罵吳楷文不知好歹。

晚上還是見了面。

那天下了工,天已經黑了。吳楷文脫下白色工作服,穿著自己的休閑T恤,小蝶走在他身邊,一開始分開走的,后來,小蝶主動挽起吳楷文的胳膊。吳楷文沒有推開,他原本是想推開的,可是,這樣年輕活潑的女孩,這樣溫柔迷人的夜色,這樣寂寞而又人海洶涌的城市,他無法推開。他和她,兩個異鄉人,突然有了屬于自己的短暫時刻,像大街上那些無數執手的情侶一樣。他們甚至還賺取了不少回頭率。

“人家肯定以為我們是一對兒。”小蝶笑著說。

他們步行到白州區,那里離紅灣區地鐵兩站路,他們不坐地鐵,就是步行。白州區雖然毗鄰高檔的紅灣區,卻完全是另一個世界,作為深圳有名的插花地,這里消費水準比紅灣區要低許多。

他們在小肥羊火鍋吃了麻辣涮,點的是鴛鴦鍋,吳楷文不吃辣。

牛肉卷、豬紅、豆腐、冬瓜、海帶……很豐盛。

喝著帶茶梗的茶渣,小蝶仿佛喝了酒,臉紅紅的。她給吳楷文講她的過去。

她是20歲來深圳的,之前在東莞打過幾年工。后來報了美容培訓班,就開始做這一行。3年了。

去年談了個男朋友,是在網絡上發抖音認識的。那男孩在科技園一家公司上班,做人力資源,本科生。

“三個月,我們只處了三個月,就分開了。”小蝶故作輕松地笑道,“他嫌我做這個行業,嫌我周末沒時間陪他。我也沒辦法啊,我們這行,你知道的,周末最忙。哼,瞧不起我,自己也不過是個二本,要是我能念到書,肯定比他強。我妹妹都上到了一本。”

“那你為什么不上學?”

“沒學費,我爸不給我學費。高一那年,我爸說我那個破中學,念不念無所謂,白花錢。但我想念書啊,開學兩周了,在家里看見同學們都背著書包上學,就打電話求我爸給錢,他不給,還罵我,讓我有本事自己掙。我后來就出來了,出來的路費還是借我姨的。”

小蝶眼睛有點濕潤。

吳楷文的心疼痛了一下,他們倆倒真有點同病相憐了。投胎是個技術活,他們不幸投在鄉下,遇著這樣的父母。人與人的差距有時真不是努力就可縮短的,更多的時候取決于你出生在哪里。就像在某篇文章上看到的一樣,農村人奮斗了18年,也許才可以在城里喝上一杯咖啡。

“那他都供你妹妹念大學。”吳楷文替她打抱不平。

“我妹學習比我好,人也比我乖。而且,我出來掙錢后,家里經濟狀況就好一點了。”

“你真不容易,得對自己好一點。”吳楷文由衷地說。

“當然啦,我會的。哎,我怎么覺得你就像我哥,干脆我就叫你哥得了。咱們結拜兄妹好不好?”

小蝶就自作主張地認吳楷文為哥。

吳楷文哭笑不得地接受了這種締結的兄妹關系,在這個絢麗繁華的大都市,他原本就像一粒跟別人毫不相干的原子,如今,他不僅有份工作,有張床鋪,還有個妹妹了。

“哥,你談過女朋友沒有?”

談過,也不算,就是喜歡過,一個女同學,后來人家也是嫌棄他給人洗腳,就吹了。

“對不起,我不是嫌棄。我是覺得……”

“甭解釋。我不在乎。”

他們倆沿著深南大道走,一路逛到了世界之窗。小蝶說,世界之窗外面來過無數次,里面一次沒有去過。

“你有票,可以進去玩。”

“一個人玩沒勁。”小蝶瞅著繁華的建筑說道。

“你不是一個人連西藏都去了?”

“那倒是。”

一陣風吹過,帶點寒意,那已經是10月末了。吳楷文判斷那風是從他的家鄉吹過來的,跨越遼闊的中原大地,一路吹到南海邊。他打了個冷戰。

“你的未來不是我,我的未來也不是你。”吳楷文在心里悲哀地說。

他們見面的機會很少。

有時候小蝶會打他視頻電話,宿舍有人吳楷文通常都掛掉。

“打字吧,不要影響別人。”

“我想看著你說話。”

“你又不是小黑,看不懂字。”吳楷文笑她。

吳楷文經常和小蝶聊小黑,從小黑小時候聊到大。這個時候的吳楷文就像換了個人,絮叨,熱情,幽默,不急于收聲。

“我寧愿是你們家的小黑。”

5

“你要回去?馬上就走,還回來不?”

小蝶驚愕地看著吳楷文,這個人多可笑,為了一條狗,說走就走。

吳楷文嘴角動了動,右手托著左手,這兩天腱鞘炎又犯了。

他曾說過,他每個城市待不到半年,就想離開。因為厭惡,厭惡那里的環境,厭惡天天面對的腳。深圳,他待得時間算長的,都快一年了。

這兩天手疼得厲害,前天,做完第四個客戶,在一間客房躺著休息。沒有客人的情況下,他們可以躺一躺。

躺了不到一個時辰,就被店長叫醒,讓他起來。一個梳爆炸頭的女客戶正在前臺發飆,指定讓吳楷文來給她足療,說約好了的,不要別人代替。吳楷文不記得那女客戶有預約過。店長看他那天實在手疼得厲害,安排了另一個師傅,但那女客戶不依不饒,一定要他做。

那女客戶氣呼呼地質問:“你們做服務的,難道不是客戶至上嗎?”

店長賠著笑臉,端上一次性茶杯,讓吳楷文趕緊去打洗腳水。

他戴著一次性手套,在打水的房間端盆接水,水流得很慢。

“怎么到現在人也不來?”爆炸頭不高興地走出來。

吳楷文將水盆端了進來。

“小伙子,你為什么板著臉?我是花錢來養生,不是討不開心,你們這種態度,又怎能讓客戶心情愉快起到保健作用呢?”爆炸頭看見吳楷文一言不發,越發生氣。

吳楷文深吸了一口氣,他努力壓下心頭的怒火:“您試試水溫,看行不行?”

“不夠熱。”

吳楷文轉身又去接了一瓢燙水。

那雙長了角拐的腳令他厭惡。

“能再大力一些嗎?”女人不滿吳楷文的表現。

手脹痛得厲害。

吳楷文一言不發,加大了力度。女客戶終于滿意了。

下工的時候,他打了一針封閉。

好了,暫時告一段落了。

吳楷文送了小蝶一個紅色繩子鑲了銀珠子的手環,就在益生堂旁邊那家銀飾店里買的。今年是她本命年,算是一個祝福,也不枉她叫他一聲哥。

“那我送什么給你呢?這么突然,我都沒什么準備。”小蝶憋著淚。

她請了半天的假,不好再回到清雅苑,卻又沒地方可去。吳楷文不讓她送機場。

他的樣子就像一個憂郁王子。如果他不是洗腳的,一定有許多女孩子喜歡。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對他的喜歡不是兄妹的那種喜歡,他就像她認識已久的一個熟人。只是,她嘴里不肯承認,心里也拒絕承認。在別人的城市里,哪有她們這樣的人隨意喜歡人的權利呢?

一群大雁在天空排著人字隊形飛過。和大雁一樣,他們這些打工的也是候鳥。候鳥向著暖和的地方飛,他們是奔著有錢的地方去。

6

5歲那年,小蝶在三亞,住鐵皮屋。

一排一排的鐵皮房子,菜農們集中住在那里。海南夏天長,沒有空調,電風扇吹出來的是熱風,外面三十幾度,里面就有四十多度,像個悶罐子,睡著了能熱醒。熱狠了就來一場臺風,那地方臺風頻繁,半夜三更地被叫起來避臺風是常有的事,揉著惺忪睡眼,跟家人跌跌撞撞被安置到附近學校的風雨廣場。一場大臺風可以把鐵皮屋掀翻,椰子樹搖晃得像女人發了瘋。臺風過后重建家園,損壞的鐵皮房重新買鐵皮加固。在那樣的房子她住了三四年,和父母妹妹一起。

6歲,她在當地讀民工小學。

有一天,帶著3歲的妹妹一起去學校,保安不讓進。她叮囑妹妹在校門口等她。上了一天課下來,她把妹妹給忘掉了。

母親下工回來不見妹妹,沖到學校,正瞧見一個中年女人牽著小女兒走在馬路上。她瘋了一樣追過去,奪回小女兒。中年婦人說:“這孩子在這里好久了,我剛要送她去派出所。”

小蝶回去挨了一頓暴打。母親很少打她,她覺得打得好,后來每次看到街上那些殘疾的乞丐兒,就很后怕。

9歲那年,她和妹妹回廣西老家,弟弟出生了。

他們那個村子,沒有男孩子要被看不起的。

在海南的時候,她曾有過一個弟弟,出生沒多久就夭折了。

那是個炎熱的夏天。剛生產完的母親熱暈了,奄奄一息躺在鐵皮屋里。小蝶幫著照看臉色發紫的弟弟。隔壁的一個老阿姨打了一碗糖水,搖頭嘆息。

弟弟沒有保住。

媽媽再次懷孕的時候,花錢找人驗證是男孩后,全家決定回廣西待產。這期間,在東莞待了一段時間,小蝶的舅舅舅媽還有外公都在那打工,他們讓母親去那里做小工,生產了,也有人照顧。

住了幾個月,也是天熱,孕期反應大,還是回廣西去了。

那是小蝶記憶中最開心的一年,母親在身邊。

這樣的日子過到弟弟9個月結束了。

母親帶著不到一歲的弟弟又去了海南。多了一張嘴,必須要掙更多的錢。

她和妹妹寄居在姑婆家。

14歲開始她就打暑期工了。那時母親在東莞的一家制衣廠打工,做外貿包包和衣服。小蝶幫著剪線頭,一個月下來,多少可以掙些零花錢。

17歲正式出來打工。

掙的錢除了添置必要的衣物,其余全部上交母親。用錢的地方太多,妹妹學習比她好,要供她將來上大學。妹妹后來果然上了大學。還有弟弟要培養。

前年,母親對她說,以后你掙錢自己攢著吧。

母親面容粗糙,比她那些同齡的客戶老很多。

父親還在海南,小蝶不愿意想到他。

19歲開始,母親就催她相親了。

“像你那樣嗎?在老家隨便嫁個人,生了孩子,完了再出去打工,讓孩子待在家里,再成為留守兒童。”

不,我不要!

在深圳的這些年,她見識了許多,她不想回去。她攢了一年的錢,去了一趟向往已久的西藏。

她要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不幸談了一場失敗的戀愛,城市教訓了她,又遇見了吳楷文。他才是她真正喜歡的樣子,每次和他微信后,她都會凝視一番那張英俊的頭像很久,仿佛好早就認識。

7

小黑死在吳楷文的懷里,它是撐到他回來才瞑目的。見到吳楷文的那一剎那,小黑使盡了全身力氣站了起來,然后心滿意足地撲倒在最后的歸宿里。

吳楷文緊緊摟著身體溫熱的小黑淚流滿面。

他在村子后頭小山坡下埋葬了小黑,那里有松柏,小黑這只中華田園犬安靜地沉睡了。師兄們來電慰問,笑他癡傻,問他什么時候回。吳楷文還沒想好。

十天后奶奶去世。奶奶和小黑互相嵌入的太深,實際上小黑的離去就帶走了她的靈魂。

母親回來了,和他一起安葬了奶奶。

母親樣子變了很多,皮膚又黑又糙,臉上增添了很多皺紋。走路的時候一條腿好像還有點不得勁。

吳楷文和母親沒多少話。那些天,他精神恍惚,神情憂傷。世界上最愛他的人和動物離去了,他覺得自己成了孤兒。

“人老了總是要去的,奶奶和小黑都那么大年紀了,也算是喜喪。倒是你,年紀輕輕,得好好振作起來。”母親安撫他。她收拾著屋子,做飯給他吃,小雞燉蘑菇,油豆角燉排骨,是他小時候最愛吃的味道。這個家,她頭一次像個女主人,忙前忙后。

從前一直渴望的景象,可是來得太晚了,晚到不需要了。

冬天的荒野死寂一片。屋子里空空蕩蕩,母親來過又走了,她要隨她的丈夫去開拉車,她想讓吳楷文跟她一起去城里找事做。

吳楷文還沒有想好自己下一步怎么過。

奶奶臨走前,讓他別恨母親。

“你叔他不是大老板,他只是一個開拉車的。”母親說,“拉車你聽說過嗎?就是長長的大貨車,上面載著許多需要運輸的小車,從北到南,從東到西,跑一段行程得好多天,在車上吃住。開拉車的時候要給他準備好幾條煙,提神。一趟下來,可以掙不少,當然,這個錢不好掙,一般人開不了拉車。事先都簽了協議,車輛受損得自己賠,還得交給公司一部分錢。”

他是洗腳認識母親的,母親沒提這一茬。他們認識后,母親不再洗腳了,她跟著這男人跑遍了全國各地。

“走習慣了,不走心里就憋得慌,老想東想西的。”她從祖國的雞頭跑到雞尾,見識了許許多多的風景人物,她原來也是個心大的人,曾經很想跟著父親一起去海南的,只是因為那時吳楷文太小,舍不得。

“媽媽存了錢,給你存的,統統給你,以后買房子娶媳婦。你找份別的事做做。”

“不,我不要你的錢。”他推開母親試圖拉他的手。

他想起小時候村子里小伙伴的嘲笑,在放學的路上,那些孩子故意堵住他的路,朝他扔石子,吐唾沫。

“我知道你怨我恨我……可我是你娘呀……你還小的時候,我常把路邊的孩子認錯,追過去……”母親抹著眼淚。

他不想聽到這些。

安葬了小黑和奶奶,吳楷文去了趟云南,是偶然動念的,他在一個畫報上看到那里的景物,突然就決定去了。

念湖,也有零下十幾度,他戴著絨線鴨舌帽,背著問同學借來的單反。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出來旅游。空氣真好,湖水清澈,瓦藍的天空飄著彩云,世界好像回到原初。

不出去走走,不知道世界之大。他想到了小蝶。那個笑起來眼睛瞇成月牙,喊他“哥”的小女孩。

8

再次回到深圳已經是五個月后的初夏了。

他回來,小蝶卻離開了。他們一直沒有聯系,沒發微信,也沒打過電話。這也是移民城市深圳人的做派,哪怕相處很久,很熟的關系,一旦分開,就音信全無,絕不拖泥帶水。因為知道不可能,所以也懶得浪費情感和精力。

清雅苑還在老地方。康華廣場,那些小區,高樓,建筑都沒有變。城市的運作自有一種強大而理性的力量,不會在意任何一個細小人物的到來和離開。

又有一批新的女孩出現在清雅苑。

吳楷文認出了一個老員工,是小蝶的老鄉阿甘,第一次小蝶給他敷艾條時,跟他介紹過的。小蝶說,她來這里就是通過這個阿甘介紹的,阿甘手法很好,不過,現在不做了,當店長,專門搞管理,在這里待的時間最長,都有孩子了,放在廣西老家,由奶奶帶著。她經常給她們看孩子的視頻。老板唐姐給她的工資比她們都高。小蝶說阿甘是個長情的女人,很忠于唐姐。但每次看到阿甘和孩子視頻,心里就難受。“要是我有孩子,絕不會把孩子扔下。”也許,小蝶回家了,結婚了,生孩子了。吳楷文猜測。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變數大。

吳楷文走出康華廣場,經過那個圍了九里香樹籬的小區,紫荊花從姹紫嫣紅開到荼(艸+縻),花瓣落了一地,像鋪了鮮艷的地毯。吳楷文小心自己的步子盡量不踩到花瓣。在小區外面角落一家兒童學藝機構旁邊平安銀行背面的臺階上,他意外地看見了老鄉,正蹲在那里,脖子上圍了個堅硬的塑料頸托,像尊活雕塑。去年底他離開的時候,他被車撞了,在醫院里,沒來得及去看他。

“康叔。”他喊了一聲,走上前去。

老康綻出笑容,露出一口白牙:“你來了?”

吳楷文點點頭:“咋樣?好利索了沒?還戴著哪。”

“好多了,這東西醫生說要圍半年,馬上就可以甩掉了。”

“生意還好吧?”

“還行,就是重活做得少了點。以前搬家一趟可以扛三百斤,現在不行了。”

“您老也掙夠了,差不多就行了。”

老康笑:“掙錢哪有個夠,趁著還有力氣再多干幾年,還有兒子要養呢。”

正聊著,手機響了,有人找他通下水道,還有個婦女過來招呼老康去她家收廢報紙。

看來不僅老康離不開這里,這里也離不開老康呢。

兩人笑著道別,老康的小三輪車停放在臺階前,上面一張白底紅字的牌子,寫著“回收家電廢品、墻面翻新、涂刷油漆、大小車搬家、搬廠、拉貨、空調加雪種、疏通下水管道、打孔”,下面是他的電話號碼。這都是他的業務,在此安營扎寨許多年,他蹲在臺階的樣子自有一種不容輕慢的威武之感。

一只胖乎乎的黑身小鳥尖叫著“我餓我餓”從頭頂飛過,這獨一無二的叫聲是深圳春天才可以聽得到的,它的名字叫噪鵑,吳楷文想起去年他曾看見的那只顫巍巍的小雛鳥,長大了吧,但愿它沒有被淘氣小孩抓去。

半年,多么慢又多么快。他也像只候鳥又飛來了。

他原本是打算過完年即刻就回深圳的,奶奶和小黑都不在了,他可以無掛礙地走了。

繼父突然給他打了電話,說他母親膝蓋不行,走不了路,看了醫生,說要換半月板,他要出去開拉車,無法照顧,還得麻煩他一下。

吳楷文回到母親身邊。那只腿青筋暴出,膝蓋腫脹。母親不愿意動手術,換一個關節起碼要好幾萬,她舍不得花這個錢。

“不動手術。”吳楷文沉靜地說。

那幾個月,他除了替母親治療膝蓋,還仔細研讀了《本草綱目》和《黃帝內經》,對人體的經絡穴位默然于胸。以前入行的時候,學的就是一點皮毛,老板們就讓他們倉促上崗。許多人其實是不專業的。

環跳穴、伏兔穴、風市穴、膝眼穴、委中穴、血海穴。每處穴位點按兩分鐘。

他的手按下去很疼,一般的客人都會喊叫起來,母親一聲不吭,有時候卻會默默流淚。

每次推拿下來吳楷文都滿頭大汗,這是很耗體力的。

“你小的時候很弱,我都擔心養不活,村子里算命的說,這孩子有慧根,斯文人,將來可以吃學問飯,所以,拼了命也想供你念書,沒想到還是干體力活。”母親抹眼淚。

除了治療,吳楷文不怎么和母親說話。

他報了一個中醫培訓班,在中醫大上課,晚上住校。他喜歡校園,那里的建筑,氛圍,一切都是那么投合心意,那些走在草地、湖邊、樹下的學生,令他神馳。徜徉在這里,又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不合時宜的闖入者,幸好,也沒什么人在意他。

母親腿基本好了,可以自如走動了。繼父回來大加夸獎,說吳楷文給他們省了一筆錢,還建議將來自己開個中醫治療館。母親一聽就搖頭,說不現實,只希望兒子找一份不太累的活。她對洗腳——足療(吳楷文糾正她)這一行心里有梗。

“現在有不累還可以掙到錢的三臺嗎?許多企業都他娘不行,東北失業嘩嘩的一大片,哪有好活干。我上次開拉車,遇到一個開滴滴快車的,你知道嗎,人家是北大畢業生,開公司倒了沒事做,注冊了網約車。這年頭,憑勞動吃飯都光榮。”繼父都快七十了,說話還中氣十足。

繼父還說吳楷文若開中醫館的話,他可以投資,自己寡老頭一個,沒有子女,他若不嫌棄,將來可以幫他打打雜。

母親羞慚地搖搖頭,這大話騙了她幾十年,他好酒,酒一喝多就放大話。

繼父確實喝多了,靠在仿皮的黑沙發上打起響亮的鼾來。

吳楷文說,他要回深圳了。

益生堂的經理一直催他,說這邊缺人手,還有他曾經做過的客戶都惦記著他。他們是簽了合同的,現代人講究契約精神。老板拿這個詞告誡他。

吳楷文終于回來了。深圳,這個待過就無法忘懷的城市,干凈,年輕,生機勃勃,他知道那些精神煥發下的疲憊,那些七經八脈里的瘀堵和病灶,他點按城市的穴位。看到別人經他的手,變得容光煥發,心里會有一種被需要的滿足感。繼父有句話是對的,“憑勞動吃飯都光榮”,他不偷不搶不騙,有什么不好意思呢?雖然這話也老掉牙,有人是不信的,什么是“榮”?什么是“恥”?許多都顛倒了,但他還是信的。

而且,在這里,除了那些客戶,他還有一個曾經叫他“哥哥”的妹妹——小蝶。

9

廣西的冬天也是極冷的。回來之后,母親親眷們張羅著給小蝶相親。24歲還未婚嫁,大家都很操心。小蝶的妹妹也有男朋友了,男友是她的學長,他們整天手機上聊天打語音電話。對于這個大學生妹妹,家人都有一份縱容。她是他們家的上層人物,儼然脫離了所在的階級。

小蝶不愿相親。

“你小姨介紹的,就是城里那條街上的后生,在部隊當士官,過兩年就退伍,跟你同歲,很合適。”母親苦口婆心。

“合不合適要相處,人家在部隊里,相完親就離開,又怎么知道好壞呢?”

“叫你去你就去!你這么大了,還賴在家里,像什么話!叫人看著不笑你。”父親把眼一瞪,開始發話。

這一年,也只有到過年的時候,父親才回家。父親的聲音向來是小蝶懼怕的,小的時候,每次聽到父親發火的聲音,她就控制不住要發抖。因為伴隨著這聲音,父親的拳頭就會打過來。

在她的記憶里,父親是與暴力聯系在一起的。她做錯事了會挨打,沒做錯也會挨打,完全看他心情。特別是他賭博,輸了,她就是出氣筒。他打人似乎是一種下意識動作,仿佛長了胳膊天生就是用來打人的。

在深圳的時候,吳楷文給她看過一個視頻,就是寶安一個小女孩挨父母暴打的視頻,挨打從不哭的她看視頻哭了。她沒有告訴他,她就是那個小女孩。

父親嘴一開一合地在罵她,嫌她丟人,問她描眉畫眼的是不是在深圳做雞。

小蝶“騰”地一下子站起來,沖到父親面前,指著鼻子,一字一頓地說:“你憑什么說我!這么多年,你管過我?你供我念書了嗎?賭博,賭得傾家蕩產,動不動就會打人,我出門人家都指指點點,就是那個賭博佬家的孩子!我不知道,到底是你丟臉,還是我丟臉!你是父親!你配嗎?配嗎?我們到底誰是笑話!”小蝶嗓子都喊啞了,多少年積壓的憤怒委屈讓她像死火山爆發。

全家人都驚呆了,父親也驚呆了,他舉起的拳頭軟了下來,臉成了豬肝色。

外面有噼里啪啦的爆竹聲,大年初五,家家戶戶都在送年。空中飄散著硫磺的香味,冷風凌厲。

元宵節過了,父親又去了海南。那次吵架之后,他似乎委頓了不少,從過去厲害的角色一下子調過個兒了。

妹妹和弟弟都開學了。一個上大學,一個念中學。母親照例陪著弟弟,在城里讀初三。弟弟處于青春期,又經歷了海南、東莞、廣西的多次轉學,成績很糟糕,性格叛逆。母親根本管不了。開學的家長會是小蝶去的,她沉痛地跟弟弟說:“你要好好讀書,你看兩個姐姐,哪一個值得你效仿呢?”

弟弟似乎還聽她的。

母親白天給人家當家政工,腰肌勞損得厲害,小蝶就給她揉按。母親流淚,說三姊妹中最對不起的就是她,沒有培養她上大學,小小年紀就出來打工,伺候別人。她希望女兒能嫁個好人家,這輩子可別像她。

“我肯定不會像你啦,現在和你們那時不一樣了,嫁的不好可以改嫁。不結婚也行。”小蝶說。

“胡扯。不結婚不生孩子哪叫女人?”

“老觀念。起碼,我不會找爸爸那樣的。你和爸爸也是人家介紹的吧?”

“你爸爸年輕時也沒有賭那么兇,我們那個村子讀到高中的沒幾個,他是其中之一。可念出去的人也好,沒念出去的人也好,不少人掙到了錢,只有他發不到財。心里不平衡,染上了賭博,妄圖一夜暴富。這人啊,一染上賭博就完了。”母親嘆了口氣,“你不肯相親,是不是在深圳有相好的?”

小蝶堅決地說:“沒有。”

為了證明她的“沒有”,年后,她沒有回深圳。這邊有許多的事,弟弟初三很關鍵,她要督促,人生念書和不念書大不一樣,這道理弟弟小不懂,她懂。她自己也報了個英語培訓班,她喜歡旅游,將來掙夠錢,還想出國去玩一趟。另外,還給自己報了駕校,科目一科目二一科科考下來,得好幾個月。她讓自己充實,讓自己滿滿當當,沒有多余的時間去遐想和懷舊。吳楷文的形象偶爾浮現在腦海,仿佛上輩子的事了。他一直沒有給她打電話,發微信。臨走的時候,他說過,回深圳就聯系她。他的朋友圈停在他離開的那個時候,一直沒更新。她也是。人生漫長,每一段都會有幾個浪花,她還沒想好今后的路怎么走,可是,不管怎樣,她的人生不會讓別人來主宰。

那天晚上,她練完車回家,躺在床上翻手機,突然看到吳楷文發了一條朋友圈。有一張康華廣場門前的照片,那里擺著服務攤位。他發了六個字:“又一年。我來了。”那一天是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日子。

晚上小蝶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吳楷文。他來到夢里,揚著一對好看的劍眉,對她說,還不過來嗎?我們一起創業,開一個養生館。好不好?

“好。”她在夢里笑了。

責任編輯 苗秀俠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国产va在线观看免费| 免费毛片网站在线观看| 久久这里只有精品66| AV无码无在线观看免费| 久久精品免费国产大片| 欧美国产日韩一区二区三区精品影视 | 四虎在线观看视频高清无码| 亚洲色图另类| 无码专区国产精品一区| 九九九精品视频| 国产99免费视频| 久久精品女人天堂aaa| 国产高清在线观看91精品| 视频一区亚洲| 精品一区国产精品| 成人另类稀缺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久久自在自线观看| 国产a v无码专区亚洲av| 日本在线免费网站| 欧美19综合中文字幕| 亚洲综合色婷婷中文字幕| 91视频99| 午夜爽爽视频| a级毛片视频免费观看| 欧美国产精品不卡在线观看| 91伊人国产| 色亚洲成人| 特级精品毛片免费观看| 欧美成人精品在线| 欧美国产精品不卡在线观看| 天天摸夜夜操| 制服丝袜无码每日更新| 亚洲人人视频| 88av在线看| 欧美日韩中文国产va另类| 亚洲中文精品久久久久久不卡| 国产青青操| 国产精品成人AⅤ在线一二三四| 四虎国产永久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天干天干在线观看| 日韩中文无码av超清| 成年av福利永久免费观看| 日韩123欧美字幕| 中国一级特黄大片在线观看| 色吊丝av中文字幕| 国产毛片高清一级国语 | 国产靠逼视频| 40岁成熟女人牲交片免费| 精品久久香蕉国产线看观看gif| 夜夜拍夜夜爽| 日韩精品成人网页视频在线| 国产91九色在线播放| 日韩亚洲综合在线| 干中文字幕| 国产在线精彩视频二区| 欧美高清三区| 欧美日韩成人在线观看| 狠狠五月天中文字幕| 亚洲欧美一区在线| 激情亚洲天堂| 手机永久AV在线播放| 99re免费视频| 中文字幕佐山爱一区二区免费| 天堂在线亚洲| 2018日日摸夜夜添狠狠躁| 91蝌蚪视频在线观看| 免费视频在线2021入口| 亚洲人成成无码网WWW| 伊人91视频| 国产免费久久精品44| 青青热久麻豆精品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精品无码人妻无码| 无码AV动漫| 久久人人妻人人爽人人卡片av| 特级毛片免费视频| 欧美精品aⅴ在线视频| 99热最新在线| 2020最新国产精品视频| 中文无码精品A∨在线观看不卡 | 国产精品3p视频| 国产精品9| 国产精品乱偷免费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