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林平,戴祥,石玉/XUE Linping,DAI Xiang,SHI Yu
北京郊區的西部地區,著名的太行山北段余脈蜿蜒其中,永定河穿流其間,獨特的山水環境,孕育了大量的傳統村落。在已經公布的中國傳統村落名錄中,北京市共有21 處,其中15 處均位于京西地區(房山和門頭溝)。京西地區堪稱京畿之重地。對外,由于毗鄰河北,與山西北部、內蒙等地隔山相望,中原與塞外、漢族與少數民族等多種文化在這里交融;對內,豐富的物產(煤業、礦業、琉璃瓷器等制造業),使其成為北京城區皇家與平民的重要供給地,同時具有為北京服務的特殊職能。在這樣的背景下,京西地區人口構成非常復雜:有直接為皇家服務的軍戶、工匠戶、養馬戶、守墳戶等;有從事京城與山西、河北、內蒙貿易的商戶;有外來開墾的農戶移民、煤窯打工的窯工(包括漢族、滿族與蒙古族)。相應地,京西文化是多元的,可以看作是帝都文化輻射下的漢族中原文化、滿蒙文化與地方鄉土文化的大雜燴。京西傳統民居亦廣泛吸收周邊地區的文化精髓、適應多種性質的功能需求,呈現出別具一格、豐富多樣的民居特征。
院落布局采用北方民居典型的合院形式,常見的有四合院、三合院。四合院北側設正房(5 間或3間)或正房+耳房(3 間+2 間),東西兩側配廂房(3間),南側倒座與正房形式遙相呼應,其中1 間或1個耳房開辟為入口(圖1)。與城區四合院不同的是,受山地地形的影響,院落朝向無法追求整體軸線與棋盤式街區,院落布局也難以形成完整的四方邊界與統一標高。匠人在營造過程中常常靈活處理,因而產生多種變體:如當地基形狀不規則時,增減耳房或偏院(圖2);當地基面積過小時,則進一步舍棄倒座或者廂房形成三合院甚至二合院(圖3-4)。在這種情況下,“軸線對稱”已經不是第一要務,“庭院方正”才是最重要的。

1 四合院基本平面

2 四合院變化形式(地基形狀不規則時)

3 三合院平面(地基面積過小時)

4 二合院平面(地基面積過小時)
規模較大的宗族聚居,則采用院落組合的形式。多進院整體方正狹長,內部流線由南至北,一字貫通,以垂花門樓或者過廳分隔。臨街的倒座正中設立入口,門前臺階取3、5、7 等奇數,再次強化入口與軸線,秩序感非常強烈(圖5、6)。多跨院則要求更大的基地面積與充足的經濟實力,所以數量較少,較為著名的有爨底下村的雙店院(圖7)。

5 多進院平面

6 多進院軸測

7 多跨院平面
建筑單體可以解構為基礎、結構、墻體、屋頂4 個部分(圖8)。其中,根據屋面材料的不同,大體上分為石板房與瓦房兩大類。

8 民居建筑分解軸測
京西民居基礎做法相對統一,壘石夯土,幾乎沒有濕作業。經濟條件稍好的,會圍繞地基做一圈階條石,階條石下面安裝陡板,以防止老鼠搗洞破壞地基。經濟條件一般的,只做前臉的階條石,甚至柱頂石都由天然未加工的方形石塊替代(圖9)。

9 地基
京西民居結構本質上屬抬梁式木構架。以三開間為例,最常見的結構形式是四梁八柱、五檁四步架,無前后廊,極少數民居可以做到六檁前出廊。相比而言,經濟條件稍好的,木料粗直,梁架端正,替木、牽桿等附屬構件較多,有的還富有雕飾;經濟條件稍差的,為了解決木料細短的問題,山墻兩榀采用抬梁式與穿斗式相結合的形式,即中柱落地,脊檁直接放置在中柱上承重,稱為“排山”,以彌補大梁不足的缺陷(圖10-12)。

10 結構形式示意

11 前墻立面

12 后檐墻立面
民間流傳匠諺:“長柁(梁)短檁,高屋基矮柱腳”,形象地概況了當地抬梁式結構的比例特征,即小開間、大進深、高基礎、低屋檐。大多數建筑單體柱高八尺,梁長一丈四,檁長一丈,一間房開間約為3m,進深約為5m(此處為木匠專用尺尺寸,較市尺偏小)。原因有兩個:一是木料短缺,難以大體量營造;二是西部山區年平均氣溫比平原地區低1~2℃,且山地迎風坡降雨多于背風坡,故建筑低矮以減小體型系數,增強保暖[1]。
根據位置的不同,墻體可分為前墻、山墻及后墻。
前墻通常采用“滿裝修”形式,即中間為雙耳門窗,與兩側窗戶相連,窗下設檻墻(圖13)。檻墻最常見的方式有兩種:一是“磚包皮”形式,內部用石材壘砌或黃土填充,外部采用全順磚或順磚+空斗砌法,節約磚材;二是僅用順磚砌筑四周,內部填芯露出石材,形似“虎皮墻”,省磚且具有裝飾作用。

13 抬梁式結構門頭溝區馬欄村
后墻不開窗或開小窗,封檐形式有“老檐出”和“封護檐”兩種,二者的區別在于檐椽是否露出墻體(圖14)。后墻分上身與下堿兩段,由一道磚砌腰線相隔。上身通常由小而扁平的石材傾斜交替砌筑,形如麥穗,稱“麥穗墻”(圖15)。由于縫隙過多,其外表面會覆蓋一層灰土提高保溫性能,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風化剝落,石墻常呈現半裸露的狀態。下堿做法與上身相同,或采用與檻墻相似的“虎皮墻”形式。

14 抬梁式與穿斗式結合的排山門頭溝區靈水村

15 “麥穗墻”肌理房山區北直河村
山墻不露檁條,又稱“封山下檐”。山墻分下堿、上身和山尖3 段,由腰線(與窗臺高度平齊)與平口線(與大梁高度平齊)分隔,這兩道線通常也是材料變化的分界線(圖16)。山墻差別較大,分石砌、磚石混砌、磚砌3 種類型,其中磚石混砌的最為常見,即將四角墻垛用磚砌,石材填心,俗稱“四角硬”。

16 山墻立面
屋頂形式多采用尖山式硬山頂、清水脊、蝎子尾。屋面材料分為石板與仰合瓦兩大類。
石板屋面采用天然的頁巖,將其加工成片狀的方形石板后,按照一定規律橫向鋪設而成。屋脊和邊脊處通常會鋪幾壟板瓦,形成“棋盤芯”,防止石板被大風掀起,有的甚至覆蓋整個屋面。屋面坡度相對平緩,既能降低屋面自重對立柱的側推力,又防止石板滑落。石板屋面的優點與缺點都非常明顯,優點是廉價易取、堅固耐用,鋪設完成后百年內很少需要更換;材料厚度大,保溫、隔熱和防水性能優異。缺點是自重大,費時費力,需要依賴人工用鐵撬將一匹匹的片狀石材撬下來,再用鐵錘和鏨子進一步加工,因此一間房屋的石板備料往往需要花費兩年左右的時間(圖17)。

17 石板瓦屋頂水峪村七號院
仰合瓦屋面,采用人工燒制的灰瓦,底瓦與蓋瓦按一正一反豎向鋪設,接縫處用灰土密封。因其檐口獨特的視覺效果,仰合瓦在民間又被稱為“陰陽瓦”或“哭笑瓦”。仰合瓦屋面的底瓦與蓋瓦均用板瓦,用筒瓦的情況較少。仰合瓦屋面屋頂呈黛青色,視覺上更為輕盈,與石板屋面相比,自重輕,需要較高的坡度以便雨季走水迅速,保護內部木結構不滲水(圖18)。

18 仰合瓦屋頂馬欄村蕭克故居
需要注意的是,這兩種屋面都需要一定的弧度,當地工匠稱之為“儾度”。儾度可使吐水疾遠,同時讓石板或者瓦件間形成一定夾角,不易滑落也不易“張嘴”。儾度在制作屋架時就已經確定。工匠稱為“縮襟拔脊”,即縮短襟檁、拔高脊檁,就形成了“儾”。
以上是從建筑學角度對京西民居物質形態的解構,如若需要更深層次文化內涵的解讀,則可以從文化生態學的角度出發。
建筑起源的早期,自然環境常常起到決定性作用。京西地區大體可劃分為山前平原區、淺山區、深山區三大片。其中淺山區分布有特殊的頁巖礦床地帶,人們靠山吃山,在資源豐富的“石板塘”中,有人開采石板坯子,有人背送坯子,還有人在外面加工成特定規格的石板,再等主侯客,近銷京西,遠銷外地,成為一條長久不衰的產業鏈[2]。
加工后的石板除了做缸蓋、刮板、磨刀石等生活生產用具之外,最大的用途便是作為屋頂防雨材料。“因為石板耐年頭,可以幾百年不朽,京西民房及潭柘寺、戒臺寺(像牡丹院)等廟宇的屋頂大量地使用了栗園莊的石板。1952-1957 年,門頭溝區蓋黑山宿舍及北京馬列主義學院,曾大量地用石板”[3]。由此可見,特殊的地質結構,對京西山前平原區、淺山區民居建筑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直接導致了石板房形式的出現(圖19)。

19 京郊傳統民居屋頂類型分布圖(底圖源自北京市規劃和自然資源委員會,審圖號:京S(2021)023號)
有意思的是,作為京西移民的重要來源地之一——晉東南,位于太行山南端,也有大量石板房存在,可謂異曲同工(圖20)。那么,會不會是移民文化帶來了石板房營造技藝?答案是否定的。原因有二:一是京西地區“開采石板的歷史可以追溯到遼代”[3]48,這大大早于大移民的元末明初時期;二是我國豫北、冀西、晉東南、黔中、魯南、川東、隴南、洛南、云貴高原等地均有類似的石板房存在[4],而這些區域彼此之間不一定有明確的移民關系。正如文化生態學理論與方法的創造者朱利安·斯圖爾德(Julian Steward)所提出的觀點:自然生態與人類文化之間相互依存,相似的生態環境會產生相同的文化。石板房出現的區域大多地處山區,土少石多、資源緊張,常規建筑材料匱乏,人們只好就地取材,利用石板建成簡單的房屋設施,繁衍至今。京西地區石板房與晉東南地區石板房的出現過程也大抵如此,二者應是一種巧合。

20 晉東南與京西地區石板房對比(攝影:戴祥)
瓦房的出現則體現出文化影響的增強。如果把鏡頭的時空軸線進一步拉長拉遠,表面上,西山地區是華北平原與塞外高原之間重要的天然屏障,實際上,看似重巒疊嶂的山間密布大量用于溝通的天然通道(峽谷)與人工走廊(驛道、商道、軍道等),進而促進了中原與游牧、京內與京外多文化的交融。例如,早在幾十萬年前的“北京人”時代,生活在房山區的古人類就已經從周口店沿著永定河谷逆流而上,探索遷移的路徑,并最終走出西山經河北進入山西境內;再如,戰國時期燕國的勢力范圍,實際上囊括今北京、河北北部、山西東部以及遼西。這種密切的關系在經歷了遼、金、元、清等以少數民族為主體統治的朝代,以及數次移民遷徙后達到頂峰。此時形成了兩條重要的建筑文化傳播線路:一是永定河,正如孫大章先生所說,“一座大山可以隔斷居民的往來,形成大山兩側迥然不同風格的民居;而一條大河又可以把很寬廣的地域文化溝通起來,形成基本類似的民居風格”(圖21)[5]。二是京西古道,東連帝京,西通塞外,是重要的出塞道路、軍事通道,更是往來京城輸送物資的必經通道(圖22)。京西地區傳統村落沿永定河水系、京西古道蜿蜒分布,京、晉、蒙商旅往來,匠人流通,促進了這一地區營造技藝的傳播、民居風格的定型,如建筑前臉多為“滿裝修”樣式,“梁”的俗稱均為“柁”等。
相比河道、古道而言,外來的移民文化又增加了一條空降的傳播通道。明初,朱元璋就多次下詔向北京、河北及周邊地區移民……靖難之役后,朱棣繼續進行了大規模的移民措施[6]。據《明史》卷77 載“成祖核太原、平陽、澤、潞、遼、沁、汾丁多田少及無田之家,分其丁口以實北平。”以及《明太宗實錄》卷12 載“洪武三十五年(1402 年)九月,命戶部遣官覆實太原、平陽二府,澤、潞、遼、沁、汾五州,丁多田少及無田之家,分其丁口以實北平各府州縣。仍戶給鈔,使置牛具、子種,五年后征其稅”(圖22)。京西大量傳統村落是因明代的山西移民政策形成的[7],如葦子水村、千軍臺村、南窖村、水峪村、寶水村等,這些村落的建筑特征勢必受到移民來源地的影響。

21 永定河與傳統村落(圖片來源:美國國會圖書館地理與地圖部https://www.loc.gov/)

22 京西古道與傳統村落(繪制:戴祥)
由此可見,京西地區所處的文化生態圈絕不僅限于今日北京西部的門頭溝、房山行政區內,而是以“西山”地區為核心,北京、河北、山西、內蒙多省文化圈的交界與重合。距離京城較近的區域,交通經濟發達,傳統民居受京城四合院、官式建筑影響更大,形制規整、修建精美;地處深山的區域,傳統民居受貿易活動頻繁的山西、河北、內蒙古中部地區影響更大,尤其是文化主流、技術成熟、移民人口輸出多的山西省。院落布局依然是北方常見的獨立庭院式,但比例狹長,有晉地四合院的影子;建筑風貌則體現出中原腹地與邊塞文化融合后的質樸、粗獷氣質(圖23)。

23 晉北民居與京西民居對比(攝影:石玉)
京西傳統民居,是匠人在長期的營造實踐中探索出的當地最優解,回應著地方的自然環境與生活方式,名不見經傳的背后,卻蘊含著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本文通過對其典型特征的分析,挖掘其建筑意匠的精華,探討了其典型類型的來龍去脈,以期為傳統民居乃至傳統文化的保護與傳承添磚加瓦。在傳統保護意識日益覺醒的時代,愿有更多的人感受到中國傳統民居文化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