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不叫舒馬赫,他叫舒鴻飛。
舒馬赫是德國一級方程式賽車手,舒鴻飛上到小學五年級,還不會做二元一次方程。二〇一三年,舒馬赫在法國阿爾卑斯山區滑雪,腦袋撞到巖石上,昏迷了兩年,全世界為之震動。也就是這一年,表弟參加校運會,打破了校級記錄,得了長跑冠軍。按理說一個學校的運動會沒多少人看,但那一次恰逢建校五十周年。學校頗為重視,在操場兩側拉了兩道遮陽棚,彩旗橫幅飄蕩如龍。一貨車的礦泉水運到操場的當天,吸引了無數老頭老太太來撿瓶子。焦紅色的跑道一側,五顏六色的連成一排,場面蔚為壯觀,嘈雜而擁擠的人群,稀疏但稠密的雨水,賽場上的吶喊以及運動員的凝重,一下子還找到點兒國際比賽的感覺。還記得表弟沖過終點線后,一腳沒剎住,在地上滾了一圈,順勢趴在地上親吻跑道,掩飾尷尬。事后,很多人說,那是表弟在感謝觀眾,給大家磕頭呢。這么幾個簡單的事情在我所生活的小鎮重疊在一起,好像背后隱藏著某種復雜聯系。比如那天的蒙蒙細雨,讓很多人的礦泉水只喝了一半。比如那些喝了一半的礦泉水都倒進了操場,表弟就跪在如鏡般的水洼里朝觀眾磕頭。比如舒鴻飛的磕頭讓人們想起了腦袋撞山的舒馬赫。對了,人們并不認識舒馬赫,人們也不認識舒鴻飛,人們誰也不認識,人們也不需要認識誰。
我認識的舒鴻飛,生于一九九五年。出生那天,他的爸爸(也就是我姑父)在單位加班,因為中午食堂不做飯,想熬到下午回家再吃,誰知道肚子一陣咕嚕,自己就用溫水熱了兩個茶葉蛋,一口咬掉半個,挺咸。咽下去的時候,沒掌握好節奏,一連打了二十個淺嗝。奶奶在樓下打牌,對家是隔壁屋的吳奶奶,三言兩語,機鋒算盡,這里面埋藏著老鄰居間無傷大雅的明槍暗箭。爺爺在廚房熬米湯,澄黃的小米四盅,蠟紅的花生二十顆,青翠的綠豆剛覆蓋了掌窩,一齊下鍋,這是他退休后鉆研的新事業。而那陣子,我媽忙著開麻將館,剛有起色,就被人舉報,成天到派出所跑關系,忙得焦頭爛額。所以,沒有人特別在意我姑即將產下的這個小生命。更因為比預產期早了一周,所有人都還沒準備好這個新生命的降臨。等護士抱著包裹在里三層外三層的麻片破布里的表弟,提溜著給我姑父看時,我姑父激動地迎了上去而不慎崴了右腳,表弟第一次與家人的擁抱就獻給了奶奶,因為這事兒,我姑罵了我姑父小半輩子。
奶奶當即扒開那些碎布片,像剝開一顆卷心菜,看著表弟的小雞雞就樂開了花,狠狠地親著他的屁股蛋。我媽跟我說,你奶這人就是封建,剛懷上的時候摸著肚子比較尖,以為是個女孩,成天繃著個臉,看到生下個有把兒的,才覺得在親家站穩了腳跟。我問我媽,我出生的時候,我奶也這樣?我媽放下毛衣針,認真回想說,你奶那會兒可積極,提前一天去廟里求平安,回來的時候大霧封路,繞遠道耽擱了兩天。我說,然后呢?我媽說,然后,就沒親到你那個熱乎的屁股蛋唄!
表弟的名字是他爺爺取的,據說寄托著一只鳥越飛越高的理想。名字大氣,但長得小氣,單眼皮,凸眼珠,腦門往里凹,還有點兒兜齒。我姑一提起她兒子,就涌上一副悔不當初的表情。表弟出生的時候,我剛上小學。不知怎么的,看著肉乎乎粉嫩嫩的表弟,總想上去咬一口。那時節,我姑換了車間,當了一名電工。因為力氣小,個子矮,修不了電路,就安排在控電室接電話,開合電閘。電話不常有,毛衣毛褲是打了一件又一件,家里人全都穿得花花綠綠,連我都有一雙藍灰色相間的毛線襪。打到后來,給電視機織了一個罩子,給電風扇織了一個簾布,后來又說要給我姑父的玻璃杯織一個套子。我姑父說,我那杯子冬天可暖手了,你織個套子我還咋暖。我姑一拍大腿,說,對了,我給你織一副手套。手套很快織好了,連指的,里面還襯了一層絨。我姑父說,這是干啥。我姑說,加個絨,抗風。我姑父說,我汗手,戴久了不透氣。我姑說,汗手就不要抱孩子。我姑父說,嘿嘿,我戴著手套抱。我姑父因為孩子出生當天還在加班而升了職,從電焊車間的組長一步步升為主任。想當初我姑父追我姑的時候,我爺爺心里是不同意的,一來姑父學歷低,過去沒什么上進心,二來姑父性格蔫兒,看不出多大的出息。當了小領導后,一改我爺爺對他的看法。從此全家吃香喝辣,不在話下。
我姑奶水不夠,表弟又體弱多病,一喝奶粉胳膊上就起疹子,一撓一大片,像刮了鱗的魚肚皮。醫生說,這是對奶粉過敏。我姑問,那可咋辦。醫生說,喝外國奶粉。自此,走親訪友,為的是讓他們托關系從美國郵點兒奶粉回來。第一袋奶粉還是從派出所領回來的,那時節,不興代購,但凡從國外來的不明物品,都要過派出所一道手。問明來源用途之后,簽字畫押,算是給表弟續上了奶。這美國來的奶粉一袋喝下去,果然不再起疹子。我爺爺拿著包裝袋,瞅著上面的英文字母說,這帝國主義的東西,果然厲害,怪不得蘇聯被他們整垮了。爺爺并沒去過蘇聯,這么說,只是因為他曾經畢業于一個軍事院校。那時候入學頭一年,上午學理論,下午軍體拳。理論學的就是列寧的《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薄薄一冊,學足一年。列寧在我爺爺的記憶里就是刻苦學習的典范,每當我思想松動想東想西不想學習時,我爺爺就會說,你看看人家列寧,美國都沒去過,就寫出一本《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這得多努力啊!我和表弟經常問爺爺,蘇聯沒被搞垮的時候什么樣?還有呢?還有?沒有了。
盡管我爺爺對帝國主義的認識深深地打著時代的烙印,但他的生活觀念卻超越了所有時代,竟然給我表弟請了一個保姆。我對“保姆”有一個全息的印象,還是從電視劇《編輯部的故事》開始的。那里面的保姆形象好吃懶做,戶主被保姆欺壓得毫無還手之力。所以,保姆一進家門,我就充滿了敵意,處處與她為難,直到她架著我表弟幫他撒尿,我表弟噗地一聲把屎噴了她一腳,我才對她有了些許同情。后來這個保姆沒做多久,就回老家結婚去了。我奶奶又托人從鄉下找了一個,還沒待兩天,又走了。我奶奶深刻反思,發現兩個保姆都是小姑娘,“丫頭片子,會個啥!”于是,找了一個遠方親戚,算是我奶奶堂妹的小姨子。畢竟是親戚,沒啥可見外的,也畢竟遠房親戚,見外也沒啥的。
我們這一輩兒人都叫她小萍姐姐。小萍姐姐瘦高白皙,胳膊像黏在肩頭的白飄帶,腿像浸過消毒水的一次性筷子。她留著濃密的蘑菇頭,蘑菇下面的臉像一個倒著放的栗子,看起來就是踏實肯干的那種姑娘。小萍姐姐的日常工作就是給表弟喂奶,架著表弟拉屎撒尿,如果小萍姐姐沒有及時領會表弟拉屎撒尿的意愿,唯一的后果就是臭氣彌漫于整個屋子。那時候,我奶奶總會大聲叫:小萍,你看看飛飛是不是造孽啦!我爺爺坐在悶熱的廚房以為是叫他,大聲回應:知道啦,米湯剛熬開,小萍,你先去把碗準備好。小萍姐姐就這樣手忙腳亂地在我爺爺家一待就是一年。十多年后,小萍姐姐來我們家玩兒,我奶奶揪著表弟的脖子笑嘻嘻說,飛飛,還記得小時候你最愛學放屁聲了嗎?那時,表弟已經考上就近讀了一個最好的三本學校。我奶這句話,把表弟氣得夠嗆,他搖搖頭,并不回答。我奶說,小時候呀,小萍阿姨架著你拉屎,你的嘴里就噗噗噗地學放屁,小萍阿姨問你,誰放屁呀,你就說奶奶,后來都不用小萍阿姨問,自己噗自己問,誰放屁呀,奶奶。說完我奶和小萍阿姨一起笑了起來。兩個人笑完,神色便又茫然起來,呆呆地坐著,嘴角還留著剛才的笑意,直至隱去。我有時候會想,我奶和小萍阿姨在想什么呢?不知道。可云影一樣的眼神,把過去的生活一下子照亮,而隱去的笑意是褪色后的黯淡。表弟當然察覺不出,他也沒有義務為兩個人的回憶作注,他只覺得這笑聲令他感到淡淡的羞怯,并長久地伴隨著他,在每一個我奶想要照亮生活的時刻。
小萍阿姨第三次來我家時,爺爺已經去世,奶奶還精神矍鑠。按著我爺爺的遺囑,誰給我奶奶養老送終,誰就拿這房產的百分之七十。可是奶奶戀舊,誰家也不愿意去。我爸和我姑商量了一下,輪流照顧我奶。每到周末,我和表弟就去我奶家打掃衛生。我奶就在廚房做飯,炒菜還好,一直在翻炒勺,就怕熬米湯,容易想起我爺爺。一愣神,米湯就熬得稠了。我表弟端著碗,一口咸菜一口饅頭,使勁嚼著。我奶說,慢點吃,老家的饅頭硬實。表弟說,姥,咸菜吃著不過癮。我奶就站起身,邁著碎步,走到樓下的熟肉鋪切二兩豬頭肉。拌上現成的蒜泥和醋,一口下去,表弟吃得更使勁了。我奶看著就笑,說,慢點吃,豬頭肉吃多了胃寒。我奶年紀大了,眼神不太好。逢到不認識的字,便喜歡讓我倆給她念。我長大后,便全是表弟,我奶說,看我太忙。那時候,我奶總是翻出以前的相冊,指著照片背后的字問表弟寫的什么。表弟念一句,我奶應一聲,好像在回憶照片里的情景,好像在和照片里的人說話。
不過小孩子哪記得這些,就算記得,也不會留下怎樣的印象。表弟最反感的,是我奶動不動就讓他出來表演。“飛飛,來讓客人看看你。”這時,表弟嘟著小嘴,拿著玩具,耷拉著腦袋,像只瘟雞,一挪一挪向我奶移去。客人說:喲,飛飛這么大啦?我奶說,怎么不跟阿姨打招呼呢?表弟一鞠躬說阿姨好。阿姨說,真乖,幼兒園的阿姨最近教你什么啦?表弟說,小雞上學的舞蹈。我奶眼前一亮,說,快,給阿姨跳一個!表弟站在原地沒有動,阿姨有些尷尬,說要不算了吧,孩子挺害羞的。我奶搖搖手說,平時可不這樣,來,奶奶給你拍手打節奏。表弟拗不過,眼眶里就快溢滿了眼淚,但還是忍辱負重地完成了第一個八拍。阿姨看著我表弟實在不忍心,便搜腸刮肚說,跳得真棒,哪兒是小雞上學,簡直是聞雞起舞!我奶一聽,說對啊,怎么能沒有雞叫呢,邊叫邊跳,才是小雞上學嘛!話音剛落,就親自示范起母雞的叫聲,“咯咯噠,咯咯噠”,想逗我表弟一起叫。表弟突然扔下手里的玩具,說,小雞上學沒有雞叫。我奶笑嘻嘻地說,喲,我們家小雞生氣了。大人們這么說,自然是不會把孩子的情緒當真,而隨口一句玩笑,也想不到會在心里留下多么深的傷痕。不知道是誰把這件事傳了出去,從此我表弟就有了一個綽號——小雞。
表弟上小學的時候,我在全市二流中學里最好的班讀初三,沒什么朋友,女孩也都沒什么姿色。無聊時,便承擔起接表弟回家的任務。人人看到表弟的樣子,就知道他在學校肯定是被欺負的那一類人,但怎么也想不到,他并不以為意。偶爾在校門口遇到,我會大喝一聲,把那些鬼崽子遣散。直到有一次,我走在去接表弟的路上,遠遠看到幾個鬼崽子們圍著表弟叫嚷著“小雞雞!小雞雞!”。表弟想甩開他們向我跑來,誰知道書包被三個女孩子拉扯著,像被人拿住了殼的烏龜。我走過去,揚起胳膊掄倒一個。表弟見機抱住我,委屈地叫了一聲“哥”便哭起來了。鬼崽子們看著我,說你誰呀!我說小王八蛋,我一腳踢死你!小王八蛋們邊跑邊做著鬼臉說,你踢呀!“大雞雞和小雞雞,兩只雞雞流鼻涕!”我急火攻心,扯下表弟的書包,掄圓了胳膊朝一個最健壯的小王八蛋扔過去。只見他“咚”的一聲撲倒在地,還沒趴穩,又像只蛤蟆側弓起大腿向前跑去。我拍拍手說,你看你哥這個實心球是不是沒白練。表弟汪著眼睛說,哥,書包里有鋼筆和墨水。
回來的路上,我對表弟說,你被男孩欺負就算了,畢竟體格上差太多,但你怎么還被女孩子欺負呢?表弟有些扭捏,說她們三個人。我說,意思是一個你就不被欺負了?表弟低著頭,沒有答話。原來表弟因為個子太矮,便被安排在第一排。好幾個同學進進出出不方便,時有摩擦。有一次,班上一個頗為強勢的女孩從他桌子旁邊過,卷子被蹭到了地上。按表弟的性格,不會跟她理論,自己撿起來便是。但那天不知道怎么了,下意識地跟那個女孩說,你能把卷子幫我撿起來嗎?女孩回過頭來,盯著他,帶著“你怎么敢這么跟我說話”的神情,說那么多人都把你的東西蹭掉,為什么叫我撿起來!表弟一下就慫了,說,不撿……就不撿吧。女孩來勁了,說什么叫“不撿就不撿”?說著一腳踏在卷子上。表弟眼里頓時充溢了淚水,一把推開她,說你干嘛!那女孩劍眉上挑,說你推我干嘛!說著上來抓住我表弟頭發,使勁兒往下摁。但是往下摁又不解氣,便提起來,左右開弓打了兩個耳光。我聽到這兒,驚訝于這等校園霸凌的大事竟然沒有跟家里講。老師沒有管嗎?老師夸我,夸我懂得謙讓。我心里想,這他媽的還成了鼓勵教育了。但我沒有說出來,我問表弟,你討厭她嗎?誰?那個女孩。不討厭。不討厭就好。我恨她。我愣了一下說,光恨有什么用呢?你要鍛煉自己,讓誰也不敢欺負。表弟說,哥,你小時候也被人欺負嗎?我低下頭,思忖著這個問題該怎么回答。他見我不說話,又接著說,哥,我可以不讀書了嗎?當時他才八歲。
學校不是表弟想不去就可以不去的,是否會被人欺負也由不得他。隨著年齡的長大,孩子們不再打鬧,取而代之的是冷嘲、白眼和詆毀,表弟也更加陰郁。我嘗試著跟我姑說這個事,我姑卻覺得是自家孩子不爭氣,揪著表弟的衣服罵來罵去。表弟恨恨地看著我,仿佛是我把他在家里最后一塊遮羞布給扯掉了。表弟的童年就在同學的欺負,老師的忽視和我姑的蔑視中過去了,直到六年級,還是會能看到他在校門口與同學扯皮。那時他的兜齒已初露鋒芒,我姑看著表弟越來越突出的下牙總是撇嘴。最后還是在我表弟強力拒絕的情況下做了牙床矯正。從醫院回來那天,表弟已有一口銀燦燦的牙,全家圍在一起看。疼不疼啊,舒不舒服啊。可能是箍得太緊,表弟連話也不會說了。哇的一聲哭出來,把我姑嚇了一跳,忙問他沒得事吧,讓大家看看嘛,委屈成這個樣子,一點兒也不大氣。表弟咬合著牙齒說,你的嘴里塞滿鐵絲,疼到牙根兒了,你說有事沒事。我姑一巴掌拍到他屁股上,說跟我兇,男子漢大丈夫跟媽媽兇算什么,外邊被人欺負怎么不兇!全家人趕忙出來勸我姑消消氣。趁這個間隙,表弟跑回自己屋里,趴在床上,嗡嗡地哭起來。沒有開燈,哭得可謂天昏地暗,隔著門板,都能聽到撕心裂肺的電鉆般的聲音。我知道那淚水不是因為委屈,不是因為被人欺負,而是這些傷疤被一遍又一遍的揭開,被人觀賞。
不論是在家,還是在學校,表弟都有種上天無門,下地無縫的感覺,在學校是不想說話,在家是不愿說話。整日籠罩在壓抑的黑暗當中,臉上日漸少了表情,連招呼也都懶得打一個,好像所有語言都會帶著刺傷他的情緒。
終于有一天,我在睡午覺,就聽見我姑突然大罵道,飛飛,你的牙箍呢!
拔了。
誰給你拔的?
我自己。
用什么拔的?
叉子。
哎呀我的天哪,你個王八蛋是不知道全家人為你好啊,長了一張地包天的嘴將來吃風喝雨沒人心疼,還不是讓爹媽心疼!我姑一邊拍著床沿,一邊捏住表弟的下頦,希冀著牙床已經恢復,隱隱看到牙縫里還留著血跡,又是心疼,又是生氣。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又拉著表弟的手,想起過去把他養大的辛酸,哭哭啼啼了起來。哭一會兒說一會兒,說一會兒哭一會兒。我表弟面色肅穆,仿佛一切都和他無關。幾番下來,我姑止住了悲傷,回過頭來又捏開表弟的牙床,輕聲地問,疼嗎?
不疼。話音還沒落,表弟抱著我姑嗡嗡地哭起來。母子倆人哭得鉆心痛。我姑父在沙發上看小說,早就心不耐煩。把書折好一角,往桌上一扔,罵了句“敗鳥”,便往陽臺走去。我姑一聽,先是愣了一下,等反應過來說,你也不看看你那個地包天的嘴全都遺傳給兒子了,現在他不想箍牙你還不管一下,就知道罵罵咧咧,教育孩子就我一個人的事?我姑父隔著陽臺吼道,你再大聲點兒,我把門給你打開,你讓全樓道的人都聽聽,我兒子將來不當雞不做鴨,長那么好看干什么?我這地包天不也照樣當主任?兩個人你來我往不斷升級,好像無限放大的矛盾都是因為表弟那一口兜齒。
我姑父也不是性情大變的人,有時候看著電視上又蹦又跳的小孩子,也會心下動容,摟著表弟說,飛飛,想不想當小明星呀。我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說他,白了一眼,說當明星也得好好學習不是?我表弟眼睛一轉,說當明星就可以不用學習啦。我奶聽了哈哈大笑,臉上的皺紋像泡了水的枯樹皮,也摟著表弟說,飛飛,你看你那個地包天的嘴,人家不要的。我想,在這個家里,誰也沒有能力可以讓奶奶改變說話的方式方法。話一說出,再也收不回來了。表弟從此不再跟我們談任何有關他理想的事情,仿佛他從來沒有過理想一樣。不過,這不重要。奶奶還是會在各大公開場合談起這件往事,說飛飛,給奶奶唱首歌好不好。表弟黑著臉說,我地包天,唱不了。我奶奶哈哈笑,說屁大點兒的小孩子還記仇,那會兒地包天,你自己不也還想唱。表弟已經沒了脾氣,誰讓這是他姥姥。從此,我表弟無心理想,也無心學習,心灰意冷的他漸漸少了同齡人應該有的色彩,好像怎么調整姿勢都無法讓大家滿意。偶爾成績有起色,我姑父還甩下一句:你看我說什么來著,以前根本就是不想學。
中考后,表弟的成績只比聯招線高一分。全家人都很擔心上不了一個好高中,也意味著家里不給他“活動活動”就要打入“社會底層”去了。我姑父不動聲色,說不論是修汽車還是當廚子,我都沒意見。我姑坐不住了,心里說造孽啊,就算崩盤的股票也不能就這么放棄了。于是我姑牽頭,我媽參與,慫恿我爺爺出來“活動活動”。但是我爺爺已經退休多年,一點兒實權沒有,更何況事關教育,一點兒話也插不上。事情擱置了一個月,沒想到我表弟最后還是補錄進了一個高中。傳言這個高中別名叫“職業技術偷拐搶騙學校”,凡是從里面畢業的學生,大部分都透露著一股“江湖”氣。從小被人欺負的表弟進了這樣的學校,我真擔心有一天他被小流氓騸掉,還不敢跟家里說。
表弟第一次走投無路陷于困境的時候,我已經大三。所在大學挺立二流,專業則入不了流。像所有大三的人一樣,一手著急考研,一手著急考公務員,一手著急找對象。人生三急,搞好了是連升三級,搞不好人生只剩三集。那一陣子跟一個南方來的舍友鬧掰,索性搬到外面,跟人合租,這讓我第一次體會到世界的遼闊跟宇宙的偉岸。舍友是重慶人——一個半社會的青年,一來準備二戰考研,二來在街頭巷尾打打零工。我們白天各自為政,互不干涉,一到晚上,他便帶著我出入于各種酒吧網吧臺球廳。我本來不抽煙,也不喜歡抽煙,但一進那紅塵滾滾的場合,便不由自主地吞云吐霧,仿佛我們都是靠這一口煙來納投名狀。我能記起來的,是他指著一個妞,說你看那屁股,像不像切開的蘋果。我說,牛逼牛逼。有時候他也會伏在臺球案子上,每進一次白球就說怎么樣。我說,牛逼牛逼。有時候我回來早了,還碰到過他跟不同的姑娘躺在床上,我有些尷尬,他則用手遮著眼睛懶洋洋地跟姑娘說,莫慌,都是自己人。我心里說,牛逼牛逼。后來我和女朋友開房,完事兒摟著她的時候,總能想起這一幕,嘴角不由自主的向上挑。手情不自禁放在額頭,眼睛一被遮住,就更加控制不住地笑了起來。女朋友問我笑什么。我鬼使神差地說想起跟舍友開房的樣子。為此我們還吵了一架,問題的核心圍繞先開的房還是先成為舍友展開。最后她坐在床上哭了起來,說什么一點兒也不了解我的過去。我笑嘻嘻地說賓館已經夠潮濕了,再哭被子都要長毛了。她聽了一愣,沒繃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誰知道鼻腔的氣流太猛,一個鼻涕吹成了泡,啪一聲又破掉。剛才的問題沒法兒再討論下去,剩下的就是怎么止住我們倆的笑。現在想起來,那破掉的鼻涕泡以及笑聲,似乎預告著我對待生活的態度已不再嚴肅。
畢業后,我去了一家廣告公司,沒五沒六地投身在改來改去的文案當中。雞零狗碎的工作一干就是半年,突然想起來我也是個有爹有媽的人,便問我媽家里最近怎么樣。這句話一說出來,仿佛我真的在外面忙事業。我媽有一搭沒一搭說著,突然來了一句,你曉得飛飛現在成啥了。我說成啥了?我媽頓了一下,可能覺得剛才的表述不足以讓我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說你奶奶覺得他這樣下去要進監獄的!我說飛飛干啥了。我媽說,飛飛染了一頭栗子色。我說,什么顏色?我媽說,炒栗子那種顏色。我說,就這?我媽顯然對我的態度不滿意,接著說,你是沒見他那個頭發有多長,都留到翅膀股了。說完覺得我體會不到翅膀股在哪兒,好像要把手伸過來給我比劃一下。我說,肩胛骨嘛,人家九五后都是這樣,有的還打耳洞呢。我媽說,對對對,飛飛也打了,但不戴耳環,插著個黑不溜秋的茶葉棍。炒栗子的頭發,翅膀股的長度,茶葉棍的耳釘,感覺全世界的叛逆少年都被我媽的描述給擊敗了。
后來,我嘗試著給表弟打電話,號碼剛撥出去我又掛了,估摸著兩個男人聊什么不行,非得說些教育與被教育的話。這電話一掛,就過了小半年。表弟再次出現在我眼里的時候,并沒有長發,也沒有栗子色。我很好奇,便主動問你頭發呢?表弟還是一樣的害羞,撓著頭說總有姑娘問我頭發在哪兒染的,我就把它給剪了。我說剪了好剪了好,看起來精神。表弟說,剛剪那會兒,唱歌還不太習慣。我說,什么唱歌?表弟說,哈,你還不知道,我組了個樂隊,本來叫鐵皮鼓樂隊,后來一直找不到鼓手,不是個事兒,就換成鐵吉他樂隊了。我突然來了精神,本能地說了句久違的話:牛逼牛逼。愣了幾秒,我還是恢復長輩的樣子,小聲說,高中搞樂隊,阻力很大吧?我表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說我都大一了!接下來的對話,我們圍繞樂隊的名字而展開,我跟他說,鐵吉他太土了,感覺跟振興東三省一個味道,還不如叫鐵貝斯。我表弟說,鐵貝斯?沒聽懂還以為是鐵貝勒,故宮博物院組的樂隊。說著,他甩給我兩張票,說這周末有晚會。我點點頭,說是VIP不?表弟說,啥VIP,到時候去早點兒,還能站前面。
后來的晚會我也沒去,只是到排練廳去看了一眼。空蕩蕩的排練廳一看就是倉庫改建的,表弟穿著一件紅色的籃球衫和藍色的阿迪短褲,帶著兩個人在臺上又蹦又跳。驚奇的是,舞臺后方有一個長發男孩在敲架子鼓。臺下三個姑娘和一個男生,不論表弟怎么唱,都像是在聽舞臺上的演講。但我還是聽到一個女生說這個主唱還蠻有感覺的。我仔細看了看那個女孩,濃眉毛,大眼睛,尖下巴,心里默默說,當年欺負你的和如今喜歡你的,都是一撥兒人。三曲結束后,表弟摟著隊員向臺下鞠躬,看到我來了,還朝這邊揮了揮手。表弟抓起話筒,身子前傾,激動地說,我們,曾經叫鐵皮鼓樂隊,是為了紀念偉大的德國作家格拉斯,后來一直沒找到的鼓手,便更名為鐵吉他樂隊,如今,鼓手找到了,我們,今天,正式更名為,鐵× ×樂隊!臺下的女生顯然對突入的生殖器感到不適,場面陷入尷尬。我也對表弟樂隊的審美追求表示疑惑,但總歸是親戚,便拿出手機拍照,這是我想到能緩解尷尬的唯一辦法。咔嚓,一道閃光,這提醒了表弟。他摟著話筒說,來來來,今天在場的所有人都來合影,見證一個偉大的樂隊的誕生。
雖然不是正式演出,但我看出來了,他適合舞臺,舞臺上的他才能從陰郁中破繭而出。那一年表弟十八歲,正在迎接屬于他的黃金時代。我看得出來,他渴望吶喊,渴望愛,渴望在一瞬間把所有人都嚇倒,但又不存在惡意。我仔細打量表弟,發現照片里的他高而結實,下巴也尖峭有力,整張臉像插進土里的黑色大理石,陽光一照,有種墓碑般的厚重和活力。
那天晚上,我們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我爸和姑父從魚塘里釣來的鯉魚。我滿懷期待地以為表弟會跟我們分享樂隊的事情,但從頭至尾沒有說過一個字。飯桌上,姑父問表弟,好吃嗎?表弟說,有股土腥氣。姑父說,你懂啥,野生的才這味道。之后,表弟一言不發。我知道,從小就是話題中心的他已經厭倦了在親情面前表露一絲一毫的想法。羞怯成了他自我保護的一種方式。
后來我問他,怎么想起來搞樂隊了?
他說,有一次看大張偉訪談,說搖滾就需要兩樣東西,憤怒和姑娘。我一拍大腿,這說的不正是我嗎?因為姑娘都不喜歡我,所以我很憤怒啊。順著這條道,我發現所有搖滾在我耳朵里都成了一首歌,那就是Fuck!Fuck!Fuck!
我說,你先等會兒Fuck,你媽知道不?
不知道,我偷偷告訴你,我在腋下還文了個身。說完他擼起袖子,因為在腋下,他把胳膊舉起來才能讓我看到。我盯著看了好一會兒,發現文著一個倒著的“ROCK”(搖滾)。
我說,你讓我想起來一個人。
表弟說,誰?
我說,魯迅。
表弟說,因為他也憤怒嗎?
我說,不,他只是在桌上偷偷刻了一個“早”字。
其實搖滾和我表弟有點兒格格不入。在我眼里,他還真適合唱那種流浪詩人寫的歌,在他過去命里缺財運里缺愛的人生道路上,滿是歲月留下的沉靜和哀傷。他就應該留個長頭發,穿條牛仔褲,兜里揣根口琴,背一把破吉他,一路從南走到北。人往往就是這么自負,總覺得生活有什么必然,應該有什么方向,可誰知道,一個又一個偶然才是必然生活的過程。小時候我跟表弟一起去游泳,最好的游泳館在市政府里面,進去還需要辦一張健康證。那會兒都是我們買好票后排著隊,由一個穿著紅褲衩的大叔把健康證收起來,喊一個名字放進去一個。我的健康證上寫著自己的名字,表弟的健康證上寫著“舒克”。每次一聽人喊“舒克”,他臉上就洋溢著止不住的笑。那時的理想很簡單,就限制在動畫片呈現的世界里。
據說那次晚會鐵××樂隊的表演很成功,唯一的遺憾是按照節目組要求,主持人報幕時,未經表弟同意,擅自把鐵××樂隊改成了鐵奇葩樂隊。表弟很沮喪,感覺全世界都喜歡在他前進的路上掉鏈子。這一年,表弟帶著三千塊錢,在北京漂了半個月。回來后,我們兩個只身赴過京的人有過一次交流。我說,你這個不是北漂,你這是北涮。表弟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漂不在久,去過就行。
據說他在一個酒吧里遇到了幾個正在喝酒聊天的國內搖滾鼻祖,為什么用“據說”呢?因為燈紅酒綠的沒看清楚。“我跟你講,人真的是個仙兒,坐那兒,白T恤,大褲衩,紅塔山,都不用說自己是搞搖滾的,坐那兒就是搖滾。我們偷偷兒聽人聊天兒,跟偷師學藝一個勁頭兒!”
我說,看來這次北京之行對你影響很大。
表弟很認真地點點頭,說我也說不清這次北京之行將對我的搖滾生涯產生多么久遠的影響。
我說,已經產生了,兒化音明顯變多了。
玩搖滾之后,表弟在外漂泊的時間明顯多了。我姑天天跟我媽視頻,說也不知道飛飛飛哪兒去了。我媽轉述給我,我跑去微信問飛飛。飛飛說他明天有演出,要不要來看。我說怎么沒看到你發朋友圈。飛飛說,哈哈,我把家人屏蔽了。
我上學的時候也聽音樂,甚至都帶著點兒精神饑渴,凡是能找到的歌都聽四五個小時。后來,我們在電腦上看了一場實驗話劇,里面找到了一個河南鄧州的農民,他用秸稈折斷后發出的聲響做成音樂,嘁嘁喳喳了二十分鐘。我和那個重慶籍舍友為之驚奇,討論至半夜,仿佛那折斷的植物纖維里蘊藏著人生的秘密。臨了他大吼一句:詩在民間啊!正是基于這樣的音樂素養,我企圖對表弟施加正向的影響。
我對他說,你看,搖滾可以不需要憤怒和姑娘。
表弟點點頭。
我繼續說,所謂姑娘,就是荷爾蒙,你這個年齡段最不缺的就是荷爾蒙,就算老了也沒關系,每天泡一杯枸杞,保證荷爾蒙猛的。至于這個憤怒,要看你怎么理解,環境污染了,失業下崗了,身體殘疾了,失戀陽痿了,都有可能是憤怒的來源。
表弟說,這有什么區別嗎?
我說,你看,理論歸納的能力不夠了吧。這個環境污染的憤怒來自對社會的憤怒,失業下崗針對的是體制,身體殘疾是抗爭命運的不公,失戀陽痿激發了你原始野性的爆發。
表弟皺著眉頭,說陽痿不應該是身體不行了嗎?
我擺擺手,說你還小還不信,其實是心理因素。
表弟狐疑地說,哥,你怎么知道?
我說,言歸正傳,我們繼續說音樂。這個音樂,和金庸的武俠小說一樣,分流派,每個流派之間,又有高低之分。你比如,彈鋼琴的最高,依次是搖滾,民謠,嘻哈。你現在玩搖滾,距離武學正宗只差一步,成佛成妖,就看自己了!
這次談話最直接的后果,是表弟找了一個彈鋼琴的姑娘。畢竟是武學正宗,他迫不及待地把這個女孩講給家里聽。我表弟還沒醞釀好怎么把這個女孩講給大家聽,就被我姑刨根問底扒了個干凈。其實也不怨我姑,表弟從小就沒有和家里交流的習慣,但凡他要講什么事情,必定是在學校犯了錯,老師要找家長談話。所以,表弟說要跟大家講個事情時,我姑神色緊張,就怕故事講到最后突然當奶奶,索性像審犯人一樣刨了根問了底。這個女孩來自湖北十堰,叫白雅麗,比我表弟低一屆,但是在音樂學院,父親是個小官僚,母親是家庭主婦。事后我姑說,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飛飛你還是要小心。表弟撇撇嘴,說咱家什么時候開始地域歧視了。我姑說,這是歧視?這是怕你吃虧。
飯后,表弟還是偷偷跟我說,有時候挺怕白雅麗的,她很像小學時候一個同學。我說誰啊?表弟說,你還記得搶我書包那一個嗎?我說,搶你書包的太多了,我哪兒記得住。表弟鄭重其事地問,哥,你說這該不會是心理陰影吧。我說,陰影?能有你媽每天懟你留下的陰影大?再說,能被你拿下的女孩,壞不到哪兒去。表弟不好意思地笑了,說也不算誰拿下誰,那會她經常來看演出,看她第一眼我就有點兒怕。有一次她跟我要微信,不知道哪兒來的膽量,就對她說想當我女朋友就直說。她說,你們玩兒搖滾的都這么粗野嗎?我說,粗不粗不知道,反正不野唱不了搖滾。聽完她就一直笑,后來我們一塊出去玩兒了。我說,我記得上一次看演出的時候,有個長得很高的姑娘,感覺對你有意思,怎么沒下手啊?我表弟說,啊,已經分手很久了。從我表弟眼角流露出來的漫不經心,我意識到,時間過得可真快。
這一年,我姑父的廠被德國一家公司收購,普通工人要么買斷,要么重新簽合同。我姑父那會兒已是中層領導,面臨著是堅持過去,當守墓人,還是合資企業的剪彩者,他毅然決然邁向歷史的方向。用我爺爺的話說,我姑父終于成了一名資本主義買辦。“買辦”這個詞,上一次出現還是在高考。爺爺在家里,像一本慢速行走的中學歷史課本,總能在集體記憶里打撈起那些久已失去光彩的概念,讓它們在二十一世紀起死回生。當了買辦的姑父很辛苦,往日的應酬一樣不少,打卡上班讓他焦頭爛額。逢年過節喝點兒小酒,瞇縫起眼就愛說“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的往事。比如像我這么大的時候進國企多么不容易,當然,在這之前要先解釋國企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之高,接著要說明自己退伍回來后不順遂的境況,兩相對照,憶苦思甜。姑父說,“那歲數混進國企,可比現在考個大學還難”。我搞不清楚是歲數相當于讀本科,還是進國企相當于讀本科。可見,學歷在我姑父心里是一個結,盡管我姑父后來函授了一個本科學歷,但在我爺爺面前還是抬不起頭。每每家庭聚會,我爺爺都會說,你看我們家的孩子,個個都是大學生。話不走心,“我們家”就把姑父和表弟革除在外。后來有一次,我姑父悄悄問我,你說買一個研究生學歷要多少錢?
我姑父說他剛工作那會兒,每天跨著二八鳳凰自行車往來于家和廠區。一個人騎二十多公里,很少公路,全是土路,騎在上面像打擺子。沒半年,痔瘡就犯了,拉屎出血,每次蹲下都擔心把腸子拉出來。每天都要把早飯裝在飯盒里,到單位再吃,春夏還好,一到冬天,饅頭就凍成了鐵疙瘩,舌頭舔上去有股絲絲透心涼的甜味兒。咸白菜也凍得脆烈,牙根咬一口,能吃出涼拌海蜇的感覺。胃病就是那會兒落下的,后來沒辦法,只能倒一杯開水泡著吃,白水泡咸菜,開水泡饅頭。那會兒年輕,所有的苦嘗起來都甜,都新鮮。生產線一天待下來,連牙床里都塞著焊鐵的碎屑。休息的時候,老工人隔三差五便發支煙,起初不抽,后來說是解乏,一根兒接一根兒吸上了癮,說是解身體的乏,其實是解生活的乏。一有空當便聚在一起,一根煙的工夫,滿口黃牙,說點葷話。日子也就一天趕似一天過去了。
如果我姑父在講這些流金歲月的時候不摻雜一絲想要教育我們的企圖,我會覺得他滿身上下都洋溢著溫情脈脈的光輝。可我姑父總是抑制不住中年人“好為人師”的沖動,我表弟從小領教夠了,便安靜坐在一旁玩游戲。姑父看著我,希望我能給他一些反饋。我說,姑父,你看我都工作了,道理都明白。我姑父說,道理明白做起來難,想當年……
后來讓我爺爺對姑父改變看法的,是我姑父從按月領工資變成了按年領工資。其實也不是結算方式的改變,而是他們一家三口在郊區按揭了一套兩百平米的大房子。因此產生的連鎖反應,便是我姑辭去了每天開關電閘的工作,專心在家打毛衣,打了兩個月,想著換一種打法,于是叫了三個人一起圍著桌子打,三六九餅,二四六條,順風逆水,日子就在接頭暗號般的對話中過得飛快。
也是這一年,表弟跟家里借了五千塊錢,說是跟朋友合伙做生意。我姑父心下安慰,覺得孩子已經長大,知道自己掙錢了,也沒多問,便由他去。半年后,我姑父突然想起此事,便問他生意做得怎么樣了。表弟撓著頭說,早就沒做,賠了。我姑父說,第一次創業嘛,難免有波折,就當交學費啦。其實,這學費并不便宜。原來表弟在他學校對面租了一間民房,請了工人把房子改成了隔間式的日租或鐘點旅社,起名為“浪漫滿屋”。入股的三個人輪流值班,想著為校園里的少男少女偷吃禁果提供方便。不成想開張一周就被人舉報到學校,說他們聚眾淫亂,涉嫌賣淫嫖娼。經學校查實,賣淫嫖娼不至于,但保不齊給賣淫嫖娼的人客觀上提供了場所,一紙令下,勒令關門。租房預付押金一萬五,簡單裝修一萬五,購置物品五千,雞零狗碎五六千,前后五萬塊錢打了水漂。關門后,表弟想著房子空著也是浪費,和白雅麗一商量,直接搬了進去。里面什么也沒有,就是床多。表弟費了很大勁把床折舊賣了一千塊錢,三人一分,每人三百三。沒有創業失敗的難過,反而有一種翻撿舊衣服時在口袋里發現錢的欣喜。一合計,叫上白雅麗請大家吃了頓火鍋。白雅麗問,這是創業掙的錢?表弟一愣,不知道這三百三該如何歸類,便說,算是吧。從經營旅社到倒賣物資,表弟自己都不知道角色是如何過渡的。
也就是搬到一起住的半年后,表弟把白雅麗接到家里,正式介紹給所有人認識。那是一個白白胖胖的女孩,下巴很尖,看得出來做事非常果斷。雖然算不上特別好看,但眉宇間有一股英氣。我心下暗說,表弟怕是一輩子要被這個女人拿住了。三言兩語,就看得出表弟對白雅麗言聽計從。這一點讓我姑很反感,她囂張了一輩子,怎么能容得下自己養的兒子被別的女人使喚。
我姑父倒是蠻隨和,想必覺得我表弟能找下一個女朋友就已經不易。飯桌上,笑呵呵地問小白呀,你看這個家裝潢的還不錯吧,我親自看著工人刷了兩遍墻的喲。
白雅麗說,叔叔,這一看就是花了工夫的,這地板和墻的顏色很搭,要是再有幾盆花就好啦。
我姑父說,家里沒人,哪兒有時間捯飭花花草草。
表弟說,我媽不是在家嗎?
我姑父說,你媽?你媽每天打麻將比上班還勤,都找不到人。
我姑聽了給我姑父夾了一筷子菜,說別聽他胡說,我要是找不到,誰給你們做這一大桌子菜。
我姑父說,對對對,飛飛他媽是這個家里的后勤保障。
我姑轉頭問白雅麗,說小白呀,你爸媽在家干什么呢?
白雅麗放下筷子,看著我姑說,阿姨,我爸以前在縣里的文化館工作,現在退休了,我媽早幾年下崗了。
我姑父說,喲,和我們家家庭成分一樣。
我姑說,哪兒就一樣了,人家是迫于政策自愿下崗,覺悟比我高。
我姑父夾了一口菜送進嘴里,對著白雅麗說,你爸以前在文化館工作,那也是文化人了,怪不得你學藝術,家庭熏陶還是很重要的,你們倆以后正好互相幫助。
我姑白了他一眼說,將來打算怎么安排呀?
白雅麗說,叔叔太客氣了,我爸他也算不上文化人,退休前只是個副館長。我打算將來穩定了,接他們一起過來。
我姑父說,對對,年輕人要先穩定,飛飛這個孩子就是太貪玩,從小就是,沒個定性。
白雅麗說,沒有沒有,飛飛對我很好,我很知足啦,誰還不是在慢慢進步。
我姑瞪了我姑父一眼,說,吃飯吃飯,只顧聊天,菜都涼了,不夠吃自己去廚房舀大米,在這就不要客氣了。
這頓飯之后,我不知道表弟和白雅麗之間發生了什么,但再也沒見白雅麗出現過。此后有一天,我媽給我打電話,說我姑不同意飛飛和小白談戀愛。我問為什么。我媽說,你姑還是厲害,一頓飯就看出來那個姑娘和飛飛不合適。我說,這合不合適的,一頓飯就看出來了?我媽說,你姑天天打麻將,會的就是察言觀色,別人摳摳鼻子就知道要出什么牌,一個還沒畢業的大學生有啥看不出來的。我說,我姑是不是覺得小白家太窮了。我媽說,聽你這個意思,也覺得不用參考我的意見了唄?
剛掛了我媽電話,我表弟跟著打了進來,說是讓我想想辦法。我說,你們已經分手了嗎?
表弟說現在是小白要跟我分手。還不是因為我媽,那臉色太難看了,都讓人家看出來了。
我說,小白有沒有可能激將法呢?
表弟說,不管什么法,我就只愛小白。
我很嚴肅地說,就算你倆的感情不被祝福,你也能接受嗎?
表弟說,我倆的感情又不是大家眾籌出來的,為什么非要得到大家的祝福?
顯而易見,這種青春期爆發出來的感情沖動,我是沒辦法用“我是為你好”來綁架他的。其實,他和白雅麗的感情,又和我有什么關系呢?身在感情中的男孩,就像追逐獵物的狼狗,捕捉老鼠的貓。當我把這個想法跟女朋友分享時,她皺著眉說,也就你們男人會把女人當成獵物和老鼠。我看著表弟的瞳孔,陽光下折射出棕色的光澤,一些細碎的頭發與睫毛摻雜在一起,眼睛下面的鼻子上還有一顆雖然被擠破但還沒有痊愈的青春痘,暗紅的血痂邊緣似乎還有新鮮的血跡。我看著他鎮定而且從容的眼睛,發現了他小時候的倔強,那種跳舞就是跳舞,絕不學雞叫的倔強。這時,日光斜斜地照射下來,他的輪廓開始變得模糊,透明的燦爛在他身上緩緩流動。
大學畢業后,表弟先是找了一家保險公司實習。實習不到一周,便又轉去一家證券公司。沒兩天,表弟又回了家。我問他實習結束了?他說,沒有,但做不下去了。我問原因。表弟說,保險公司是個女領導,他不喜歡,證券公司每天都要拉客戶,太累。我問他,你想干什么。表弟說,想創業。我說,想好怎么創業了嗎?表弟一下來勁了,說,早就想好了,我打算賣滑板。我說,你市場調查過了嗎?咱們這小城市有市場嗎?表弟撇撇嘴說,不需要調查,你看體育館附近都沒專業賣滑板的,我就打算開一家專賣滑板的店。我說,咱們這北方小城,主干道也就兩條,公園只有一個,廣場有倆,一個在郊外,一個滿是鵝卵石路,你讓人們去哪兒滑?表弟說,人們要是想,到哪兒不能滑?
最后,滑板店還是沒有開起來,不是因為沒市場,也不是因為沒有錢,而是被我姑父否決了,所謂人固有創業,或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而泰山者,就是實業。所以,不論你是賣滑板,還是賣羽毛球拍,在我姑父看來,和街邊賣燒餅,酒店保潔沒什么差別。正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表弟被抓進了派出所。電話那頭并沒有多說,只是說表弟在網上參與了一個外匯倒賣的組織,讓我姑父過去領人。這個非法組織的牌照來自法國,基站設在英國,代理是一個印度人,所有文件都得不到國內承認,所以組織一直逍遙法外,但成員是抓了一批又一批。也不知道表弟怎么想的,注冊的時候用的自己讀大學時候的IP、電腦和身份證,網警通過校園網瞬間定位,還沒作案就已落網。幸好所長和我姑父是老相識,批評教育了幾句就給領回家了。我姑父問他,你小子是不是活膩歪了,不知道這是違法的嗎?表弟說,知道啊,但我就是上去看看,又沒倒賣,否則我也出不來啊。我姑父氣得夠嗆,我姑上去就是一巴掌。盯著表弟說,你要是被抓進去,判個十年八年,我和你爸都不活了。
很多年后,我還記得表弟跟我說過一句話:這人換工作,就跟女人流產是一樣的,流產次數多了,容易習慣性流產,這人換工作多了,就容易習慣性辭職。那陣子,表弟先是去了一家基因公司,給研究人員做測距和填涂表格。之后給我一個遠房舅舅開的4S店打工,每天看人家買豪車,心里不舒服,便辭了職。之后那個遠房舅舅過意不去,介紹他去賣車險,又回到了與客戶交流的老路。最后,我姑父一狠心,把他送進縣里的一個農村信用社,不當信貸員,不用跑業務,坐在柜臺前呆看著點鈔機在那里轟鳴。我姑父說,等過兩年再把他調回市里。那陣子,我見了他都會習慣性地問一句:最近換單位了嗎?
一個人失意落寞時,我們總會說:上帝關上一扇門的同時,總會為你打開一扇窗。可是,門和窗畢竟不一樣,門是進出生活的必然,而窗只是給人一個虛無的希望。有一天,表弟獨自坐在柜臺里面,黃昏臨照在大街之上,白雅麗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白雅麗認出了他,說,舒鴻飛,我就說看著像你,認不出我來了?表弟說,你變化太大了,沒敢認。真的是不敢認,白雅麗太不一樣了,時間仿佛仁慈,只在臉頰貼補了些許豐腴,一件黑色風衣不減她當年的凌厲,舒鴻飛望過去,白雅麗像高聳在柜臺外面的黑塔,兀自不需要任何人的欣賞。表弟穿著信用社統一的黑色西服,本來與白雅麗不相上下,但兩個綠色的袖套讓坐在柜臺里面的他顯得拘謹和乖張。
白雅麗說,你結婚了嗎?
表弟說,在婚介所報了名,打算相親了。
白雅麗說,你可別被人家騙了。
表弟說,不……不會的。
白雅麗環視一圈,嘆了口氣說,這工作都把你熬成呆子了。
表弟看著她,說,沒……沒有吧。
白雅麗坐在了柜臺外面的轉椅上,打望了一圈舒鴻飛的工作環境,然后盯著他說,這么多年沒見,你就沒什么想對我說的?
白雅麗的這一句話,把他拉回到過去,千頭萬緒涌上心頭,涌進喉嚨,涌到嘴邊,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想說的有很多,但為什么要跟白雅麗說呢?無數個念頭像無數張紙幣從點鈔機里面刷過,巨大的轟鳴聲讓他感到緊張。這時,他最害怕的是出現一張假幣,隨著“滴”的一聲,一切過去都戛然而止。
表弟調整了一下姿勢,自行了斷了過去,說,要不……你在我這兒開個戶吧。
【作者簡介】韓一嘉,生于1989年,山西長治人。太原師范學院畢業,后考入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碩士研究生。曾發表詩歌論文散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