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清齋,是個茶莊,店不大,很顯眼。給人印象最深的,是進門正中掛了一幅“關公夜讀”的年畫,看斑駁灰暗的紙質,就知道有些年歲了。左右一副對聯也很有意思,上聯:春風大雅能容物;下聯:秋水文章不染塵。橫批:惜物惜緣。
老板丁公邃,濰縣坐地戶,幼時上學不用心,手卻沒閑著,除雕刻鋦補做點小手藝,平日里爬墻上屋、偷瓜摸棗的事也沒少干。他爹看他不是一個上學的料,怕走彎路,高中沒畢業就把他托付給福建一個親戚,學做買賣去了。
別說,這小子經商倒是一把好手,不出幾年,學成回來,還帶回一個貌美如花的媳婦。瞅機會,他在火車站南茶博城開了這個門頭,專門批發茶葉。這南來北往奔走,自掙自食接單,有房有車,有兒有女,小日子還過得挺滋潤。
開茶莊,講究先嘗后買,要品茶。一天,客戶老王帶自己常用紫砂壺來品,一不小心把蓋子給摔成好幾瓣,那個心疼啊。說這是上百年的老物件了,算不上傳家寶,也很有感情,這可咋整。老丁突然發聲:“信我嗎,我給你鋦起來,跟原來差不多,咋樣?”
半信半疑工夫,老王跟他來到二樓工作室,除了靠邊靠角的一大堆茶葉垛子,大半間屋子,全是稀奇古怪工具和茶具瓷器的成品半成品。還有一批朱泥筋紋壺六方包嘴、建盞花釘鑲嵌、荷葉鋦鑲杯、包銀雙蝦壺精致珍稀物件,不同時期的金剛鉆、鏨子、柳錘、刮刀和現代焊接電器。最奇特是靠近窗下,還杵著一個正正方方的電窯。
老天爺,你這里是隱藏著一個“兵工廠”啊。
原先濰縣這地兒,手工藝就特別興盛。史書記載,漢代以來,就有絲織品,通過絲綢之路遠銷海外。清中后期,土法織布、紅爐鍛打、手工繡花、風箏制作、木版年畫、嵌銀髹漆等手工作坊和家庭手工業遍布城鄉。素有“兩百只紅爐、三千砸銅匠、九千繡花女、十萬織布機”的盛譽,普通人家都以有一種手藝在身自豪。
鋦壺鋦瓷,屬于鋦藝,干這活的人,過去叫錮爐子匠。建國后,當地還有以鋦藝為主的錮爐匠專業村、專業戶。這些人,跟老丁家都不遠,俗話說: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老丁小時候,總覺得自己就是金剛鉆,沒少給老少爺們折騰。現在買賣好了,有了大把的時間,他把過去那些老家什拾掇出來,成了第二職業。漸漸有了名頭,還給自己起了一個響亮的名號:天一作坊。
下店上坊,也真夠他忙活的。為了省心,那年他還收了一個徒弟打下手,結果那人學了個七八不離十的時候,瞞著他申報了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師承當中卻說是家傳,對他只字未提。惹得他大病一場,當即踢出師門,發誓不再收徒,也不輕易給人修復物件了。
可是這個手藝在身,就像女人懷孕,不是咬牙就能憋住的。過段時間他還是手癢難耐,于是就化名丁天一,斷斷續續躲在樓上小屋里,做點修復工藝。不熟悉的人,還真不知道鋦藝出名的丁天一,就是賣茶葉的丁公邃。
要說老王這個壺,看落款,出自清末名家之手,分量十足。老丁琢磨了好幾天,又花了大半月時間,在不到二寸的壺蓋上,打了十八個細若蚊腳般金鋦釘。關鍵中間破損點上,巧用銀絲編織,鑲嵌紅寶石一枚。打上眼一看,宛若一騰云駕霧的金龍戲珠,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主家故意修飾來著。可把老王給高興壞了,要重金答謝,他堅辭不要,只取物料成本。這一來一往,鋦壺沒掙到錢,茶葉買賣可做成鐵板一塊了。
茶葉場里做修壺,當然不缺客戶,忙忙碌碌日子老丁過得相當瓷實。有一回,他的作品被一個行內人看中,千方百計借來參加了一個本地舉辦的全國手工藝展,并請他現場表演。
開幕那天,來了一隊聾啞學校的參觀者。帶隊老師說,這是一次研學課,對這些學生今后職業發展會有很大幫助。孩子雖然不會說話,也聽不見,但他們都很用心,因為這可能就是他們終身賴以糊口的手藝。孩子們都是當地傳統手藝類項目的學生,當然也有鋦藝項目的幾個人。
隨后連續三天,老丁就發現一位清透的小伙子在他的攤位轉悠,不說話,一看就是半天,也不肯離開。老丁好奇,就問那個帶隊老師。老師說,這是他們最優秀的學生之一,會刺繡,也學過刻瓷的,看到老丁鋦藝以后,很想跟他學習。苦于老丁有言在先,自己又開不了口。
老丁心頭一熱,說:“這個孩子我收了,讓他上我門頭上去吧,學藝期間順便幫我打下手,不收學費。”
幾年后,文化和旅游部在濟南舉辦全國非遺博覽會,濰縣鋦藝這個項目的傳承人中,就有一個精明強干、秀外慧中的小伙子,像繡花一般在名貴瓷器上穿針引線,一時上了熱搜。
別人問他,老師是誰?他豎起兩個食指短暫一碰,然后舉起右手食指,在額頭上空畫了一個圈,咧開嘴笑了。
【作者簡介】白秋,山東高密人,現就職于濰坊文化單位。作品散見《山東文學》《小小說選刊》《小說月刊》等報刊。理論文章《群眾文化與小小說創作》獲山東省群眾文化論文一等獎,小小說集《柿子紅了》獲濰坊市政府“風箏都文化獎”。山東省作協會員,小小說金麻雀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