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詩雨
(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北京 100871)
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后,出湖廣、經貴州、通云南的湘黔滇古道①這條驛道在學界內并無統一名稱,不同學者常使用不同的稱呼,如“古苗疆走廊”“一線路”“湘黔滇驛道”等,但其所指的都是元明清時期連接湖廣和云南的古代驛道。開通,東接葛龍(今龍里),西連普安,即中慶——普安道。明初,為加強對西南各省的控制以及對云南地區的開發和管理,洪武年間,湖廣、貴州和云南進行了大規模的驛路交通建設;在元代設置站赤的基礎上,大力修整、開辟驛道,增設驛、站、遞鋪,并于交通干線沿途設置了大量衛所和屯堡,湘黔滇古道從而成為明清時期承載中原與西南地區政治、軍事、經濟和文化交流的重要通道。關于這條古道,陳慶江[1],默書民、閻秀萍[2],黃菡薇[3]等人先后在歷史文獻的基礎上對道路的發展變遷及路線走向進行了考證;楊志強[4],成臻銘、張科[5],周恩宇[6],曹端波[7]等人則重點討論了這條古道的價值意義,特別是其對西南地區社會、民族、文化發展起到的作用;夏驥[8]等人探討了針對古道及道路上古橋等重要遺產點的保護策略。但與對國內其他古代交通路線研究類似的是,對于湘黔滇古道的研究多以文獻考證為基礎,缺乏實地考察及對考古學材料的使用[9],對路線的考證也一般采取先確定節點城鎮或重要遺跡的位置再連點成線的方法[10],僅注重對個別重點路段的詳細研究,不重視對全線路的詳細調查,難以為后續研究提供具有足夠精度的道路路線圖。
2020年7——8月,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與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亞太地區世界遺產培訓與研究中心(北京)聯合舉行的黃果樹屯堡聯合工作坊赴安順市進行田野調查。來自北京大學、北京科技大學、安順學院的多名師生先后對安順境內滇黔古道主線全線進行了詳細地田野踏查,并結合文獻材料、現場訪談,基本掌握了安順市境內古道的具體分布、路線、現狀以及沿途文物點的多方面信息。本文即在此次調查基礎上對古道的保存、破壞和延用情況進行了初步研究,對道路沿線村落和土地廟分布情況進行了總結,并從文化遺產的視角探討了安順段古道遺產的構成、價值和保護現狀。
湘黔滇古道中的滇黔路段,在明初大規模驛路整治建設之后基本成型,路線為自貴陽出發,經清鎮、平壩、安順、鎮寧、關嶺、晴隆、普安,接云南曲靖[11]。明清時期,安順逐漸成為滇黔古道上的重要樞紐,至明朝末期,境內路段前后設有平壩驛(今安順市平壩區)、普利驛(今安順市西秀區)、安莊驛(今安順市鎮寧縣)、關嶺驛(今安順市關嶺縣)、查城驛(今安順市關嶺縣永寧鎮)5驛。清代基本沿用明代驛路,直到雍正年間,為避開山勢險峻、路途困難的關嶺、北盤江一帶,鄂爾泰所上的《請開上游驛道疏》得到批準,滇黔道于安順鎮寧州黃果樹改建新路,新路自黃果樹起,經郎岱毛口渡,跨北盤江至盤州廳蒿子卡與舊路相接,從而避開了關嶺及盤江鐵索橋這一段險道。改建新路后,安順境內原有的關嶺驛、查城驛兩驛被裁撤,新增坡貢驛(今安順市關嶺縣坡貢鎮)及郎岱驛(今六盤水市六枝特區毛口鄉)兩驛。
根據此次對滇黔古道安順段的調查結果,安順市境內古道東西距離約120 km,具體路線為:自清鎮市紅楓湖鎮龍井塘村起,向西南方向進入安順市平壩區,經界首村、平壩城、五里屯、頭鋪村、天龍鎮后進入西秀區。自平壩與西秀區交界的石板房村起,繼續沿西南方向,經三鋪、二鋪、頭鋪后,穿安順城而過進入安順市開發區。之后,古道自安順城南門起分南北兩線:南線經大屯關至幺鋪,推測為明代開辟的舊路;北線經上頭鋪后至幺鋪與南線匯合,此段道路推測為清代后新開的驛道。古道之后穿幺鋪村而過,繼續向西南方向進入鎮寧縣。自鎮寧縣雙山壩起,向西南方向經龍井鋪、鎮寧城,過雙明洞后到達黃果樹。自黃果樹起,道路再分南北兩線,北線為文獻記載雍正年間所開新路,經凡化村、坡貢鎮后到達與六盤水六枝特區交界的坡頭塘;南線為舊路,自滑石哨起,向西南經雞公背后過壩陵河,翻關索嶺后至小興寨、永寧鎮、康寨村,最終達與六盤水市晴隆縣交界的北盤江上的盤江橋(圖1)。

圖1 滇黔古道安順段古道路線圖
根據此次調查結果,新、舊兩段道路總計約165 km,古道平均海拔在1 000~1 300 m,最高處為關嶺縣長箐村北面山頂,海拔1 620 m;最低處為北盤江上的盤江橋,海拔約600 m。綜合田野踏查和實地訪談信息,筆者團隊根據各路段保存狀況不同,將古道保存情況分為了4級:一、二、三級道路及推測道路,以方便敘述。其中:一級道路為道路位置、路線、路面及路基都保存完好的路段,一般多分布于山林之中;二級道路指道路位置、路線保存完好,但路面已不存在或被覆蓋的古道,如靠近居住地的山間、田間,古道路面鋪石大部分已被挪用或損毀,但路基完好,或古道穿過村落,原有路面被水泥覆蓋的路段;三級道路指路面已被破壞、拓寬或侵占,但仍可通過現場調查、文獻材料及田野訪談辨認古道位置及路線的路段,包括在古道基礎上拓寬重修的砂石路、水泥路,或是村落間原有的連接道路,廢棄后被侵占為田埂的路段;推測道路指通過實地調查、采訪和文獻材料,僅能確定道路方向,不能確定路線和位置的路段,或是因大規模城市建設等原因,道路已完全破壞、消失的路段(圖2)。

圖2 滇黔古道安順段道路現狀分布圖
道路中保存較好的一級道路總長約5.9 km,占路段總長度的3.6%。其中路面保存長度在500 m以上的路段共4段,分別為平壩區界首村古道、關嶺縣關索嶺古道、關嶺縣梭米孔古道、鎮寧縣團圓村雙石階古道。此外,在雞公背、塘上坡、黃果樹小學、小興寨、中心村等處,也有保存較好的小段石鋪路面。現存一級道路路面,除極少數坡度較大的臺階路段為經過簡易加工的條石鋪筑外,其余路段基本為塊石或毛石鋪筑,路面寬度在2~4 m之間(圖3)。

圖3 一級道路現狀(來源:2020年北京大學黃果樹屯堡聯合工作坊)
二級道路總長約6.8 km,占路段總長的4.1%,多數分布在古道沿途所經的村落內,寬度2~5 m不等,且根據此次調查,可以確定部分古道原始路面被直接疊壓在了新修的水泥或瀝青路面之下。如安順市西秀區頭鋪村內,原有古道的石質路面位于現有水泥路面下30~50 cm處,可以觀察到的部分保存十分完整。三級道路總長約80.4 km,占路段總長度的48.7%,基本為被拓寬、覆蓋的現代水泥路、砂石路,少數為土路。其余路段為推測道路,估算約為72.0 km,占路段總長度的43.6%(表1)。

表1 滇黔古道安順段道路分段長度統計表 單位:km

續表1 單位:km
目前路面保存較好、路段較完整的4段古道,都位于山脊或山腰上,遠離建設開發區,且多因山勢原因,新建公路選址與古道走向不重合而得以保存。如保存最好的關索嶺一段古道,原有古道走向為自西向東直接在關索嶺山腳處過壩陵河后翻山而行,而新建公路都繞過了這一處險要路段,G320國道向南繞行8 km后再行過河,G60高速則架設了長約2 km的壩陵河大橋翻越壩陵河河谷。
但此次調研中發現的一級道路,除關索嶺古道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②關索嶺作為茶馬古道的一部分被列入全國重點保護單位,除道路本體外,關索嶺遺址還包括御書樓、順忠祠、雙泉寺、灞陵橋等文物點。此次進行調查時,包括御書樓、順忠祠在內的古建筑正在進行保護性維修,對道路本體的修復已經完成。,并進行了部分保護修繕和簡單的旅游步道開發外,其余段落皆沒有開展相應的保護、修繕、維護工作③平壩區界首村古道,又稱望城坡古道,因其下山時可以遠眺平壩城得名,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雖然有相應的保護范圍和標識,但并未得到有效的維護。。多數路段都存在石塊缺失、草木自石塊縫隙間長出,導致鋪石松動、路面被草木覆蓋的問題,個別路段的路面已經被泥土覆蓋住5~10 cm。如界首村古道位于山上五馬塘附近的路段,夏季植被茂盛時,已基本看不到石塊路面的痕跡(圖4)。這些古道大多已經處于半廢棄的狀態,不再承擔原有的村與村之間的交通連接功能,現只為村民上山種田、采菌子等所用,道路沿線原有的住戶,大多也已經搬遷至山下集中居住,故若無專人進行管理,這些道路基本處于無人維護的狀態。另一方面,這些一級古道靠近居民生活地的路段,路面鋪石被居民挪去他用,部分硬化的情況也很多,從而導致一級道路長度逐年縮短。以界首村古道為例,2001年公布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時,該段古道仍保留有2.5 km路面④據平壩區文管所提供的資料。,此次調查時,該段道路僅剩1.4 km路面,古道靠近界首村的一側,已經被修整為約800 m的土路和砂石路。

圖4 界首村古道五馬塘路段現狀遠景與近景對比圖
而古道穿過村落的路段,根據訪談或現場對道路兩側建筑、排水溝或路上橋梁的調查可以確認,有些路段原有的石質路面僅被覆蓋,并未被拓寬或受到其他破壞,如平壩區五里鋪村、頭鋪村;西秀區石板房村、三鋪村、塘坊街村;開發區幺鋪村、偏石板村;關嶺縣凡化村等處。整體而言,東側地勢較平坦的地區,保留的村內道路更多,可能是因為新修公路經過這些村落時多繞村而過,村內老路不再承擔主要交通功能;又因兩側建筑限制,拓寬不易,往往只被覆蓋上水泥,而未對道路進行更多破壞,從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保存,但被覆蓋的路面依舊面臨因管線建設而被破壞的危險。另有少數村落對村內道路進行了修復;西秀區二鋪村內原保存有約150 m的老街⑤據安順市第三次文物普查調查表。,村民至少兩次對路面進行了修整,截至此次調查時,其道路現狀為現代鋪裝的仿石板路(圖5(a)、圖5(b));天龍鎮為配合旅游開發建設,對鎮內道路使用石板進行了重新鋪筑(圖5(c))。而根據調查和走訪得到的信息,安順境內古道絕大多數路段都由毛石砂漿鋪筑而成,僅在部分坡度較大的路段,使用了較為規整、經過篩選或再加工的條石,這種平原村落內新修的“石板路面”,不僅工藝良莠不齊,其整體風貌與原有路面差別也很大。

圖5 二鋪村、天龍鎮重新鋪筑的“老街”路面
此外,調查中還發現了部分僅局部保留有少量原始路面的二級道路,此類道路一般都分布于村落附近的田間或山腳。如夏云鎮政府西墻外田地內,有一處約500 m長的二級道路,多數路段為夾雜砂石路面的土路,但路中尚存一段長7.3 m、寬2.2 m、保存完好的毛石路面(圖6(a))。在調查中,通過訪談筆者團隊發現,在靠近平壩城、安順城、鎮寧城的地區,近年內已有多處類似道路遺跡因城市建設或房地產開發被破壞,如安順城西大屯村原有一段古道(圖6(b)),后因安順西站周邊搬遷改造工程而被破壞;平壩城北老醬油廠附近也原有一小段古道,路面及與其相連的老橋也在2020年年初的城市建設期間被拆除。

圖6 其他保留有少量原始路面的古道
保存較差、已無法判斷走向的路段主要分為3類:第一類推測道路位于城鎮建設區域,隨城市擴張被建筑、農田等覆蓋,古道被破壞,且原有的道路痕跡已完全消失,無法確定其走向。此次調查中多數推測道路即屬于這一類,如大西橋鎮附近路段、小興寨至長箐村路段、雙明洞至周英哨路段、關嶺驛至龍口路段等。第二類推測道路則多位于山間隘口或地形曲折之處,因環境限制,現代公路、鐵路建設與古道選址重合,但因路網建設時進行了大規模的土地平整改造,古道周邊環境被大范圍破壞和改變,使得古道走向無法辨認,此次調查中,平壩區沙子哨附近道路及安順西門至幺鋪南北兩線道路等都為此種情況。第三類推測道路則多位于山林間,因現代道路已繞由別處,古道被完全廢棄,隱沒于草木植被中,日久天長難以尋找,故無法辨認其走向,此次調查的大花哨——灞陵橋東路段和滑石哨——回龍觀路段皆屬于這一類。
滇黔古道自元代開辟,明代大規模整修和完善后,一直沿用至民國年間。1926年7月,貴州路政局成立并開始制定實施《全省馬路計劃大綱》,1927年,貴陽至安順段公路在清代驛道的基礎上開工,次年,安順至黃果樹段公路開始修筑,安順境內滇黔古道主線逐漸被覆蓋、破壞或者廢棄[12]。這兩條民國公路最初修建時為寬6 m、可通汽車的砂石路,也就是后來所稱的老滇黔公路安順段。新中國成立后對這條公路又進行過多次整修和拓寬,最終成為現S102省道的一部分。1987年,貴黃公路在老滇黔公路旁并行修筑,為貴州省內第一條高等級公路,此條道路后來變為G320國道安順境內段。2015年后,貴黃高速公路又在貴黃公路、老滇黔公路旁動工,通車后成為滬昆高速G60中的一段。
許多學者及安順本地歷史愛好者都認為:滇黔公路是在滇黔古道的基礎上修筑的,兩者走向基本重合。經過此次調查的確發現:安順段古道所經主要村鎮與S102省道經過的重要節點都基本吻合。但在詳細對比古道與S102省道的具體位置和走向后發現,具體路線位置重合的路段并不多,重合較長的段落有平壩城北門——平壩頭鋪村、三鋪——二鋪村、東關街道——安順城南門、幺鋪村——龍井村4段;而古道路線與G320國道基本重合的路段僅有白水鋪——雞公背這一段,5段總長約27.8 km⑥統計長度時已減去道路內不與滇黔公路重合的一、二級道路及推測路段長度。,占三級道路總長度的34.6%,為路段總長度的17%。其余三級道路中,大部分為村道、縣道等低等級公路,其他則為村內、田間、山間不通車的小路。
分析其原因,主要有3點:①滇黔公路設計時就是以通汽車的標準進行修筑,而安順境內,東部地形雖整體較西部而言更為平坦,但道路依舊多在丘陵中穿行,西部更是高山大河險峻,古道全程都有較多的坡地路段,并不滿足公路對彎度、坡度的要求,故最初公路建設時,雖然道路節點與明清驛道一致,但具體選址應是多繞開了古道所經過的坡度較大的路段。②總的來說,古道與沿途重要村鎮大多為直接穿過的關系,但因為村內道路寬度遠小于公路修筑所需的6 m,使得滇黔公路修筑時,若周邊地勢條件允許,大多都直接從村外繞過,故部分路段公路與古道分離。③因安順地處貴州交通要道,這一線除滇黔公路、貴黃公路、貴黃高速外,還有兩條鐵路也與古道并行,新中國成立后這些新建公路、鐵路的修筑,使得滇黔公路(即S102省道)在建成后的幾十年內多次進行局部改道,許多原本是在古道基礎上修筑的路段,在改道后也不再與古道重合。
如平壩區沙子哨關附近的道路(圖7)。沙子哨村位于平壩區頭鋪與天龍鎮之間,是滇黔古道上的必經之地⑦咸豐《安順府志》卷十三記載:“沙子哨關……北通縣城,南通普定石板房……關內人居稠密,因以為守,固若金湯”;民國《平壩縣志》記載:“沙子哨關……亦滇黔孔道上之關隘也。”。雖然目前村內已無古道遺跡存留,但根據文獻資料和對當地老人的訪談可以確認:古道原是直接從沙子哨關內的沙子哨老村經過,民國年間滇黔公路修筑時直接在古道的基礎上進行拓寬,兩者路線完全重合。但新中國成立之后由于鐵軌選址也選在了這處最為平坦好走的埡口,滇黔公路只得改為繞道沙子哨關南側。而沙子哨村也從原來的關口內,搬到關口外側的山坡上。后來,因修筑的高鐵線路由沙子哨旁山中穿隧道經過,沙子哨村只得再次搬遷至鐵軌南側、S102省道北側的山坳里,從而形成了現沙子哨新村位于古道和滇黔公路之間的情況。與沙子哨類似的還有安順城南至幺鋪一段,也是因公路、高速公路、鐵軌都需從同一處經過無法繞行。滇黔公路,即今S102省道的路線和位置,已經無法代表此段古道原有的線路。
綜上,民國時期修筑老滇黔公路時,雖然基本沿用了明清驛道的路線走向,道路具體選址除避開村落內部道路和翻山爬坡的路段外,與古道的確有一定重合度,但隨著老滇黔公路的多次整修和改道,現S102省道與古道的重合部分已不足整體長度的1/5。縱觀安順段全程,古道與滇黔公路是部分重合,部分分離、平行或交叉的,除已經廢棄的路段外,多數古道基本都變為村道或村間小路在繼續使用。

注:白色虛線為推測道路位置。
此次調查中,除對道路本體及道路遺跡進行了研究和記錄外,筆者團隊還對其他與道路、交通相關的歷史遺存進行了考察,包括古遺址、古橋梁、關隘、村落場鎮、墓葬、石刻碑記等。一般認為此類遺跡不僅本身具有一定價值,還可以為定位道路走向、確定道路年代提供重要的參考依據。本節則在此基礎上對樣本較多的村落、土地廟類遺跡與交通線路之間的聯系進行了簡要歸納。
安順市內古道沿途經過的城鎮及大小村落共70余處,整體而言,東側平壩區域分布較密集,西側山區分布較稀疏,這些村落大多都經歷了大規模建設,原有風貌多已不存,村落原有邊界、布局多數不清晰,整體保存較好的僅有天龍鎮一處。隨經濟建設和發展,許多原來并不相鄰的村落已連成一片,靠近城市的村落成為城市社區的一部分;或是因村落搬遷、擴張等原因,村落與古道的相對位置有了較大改變,因此在實地調研、文獻考證的基礎上,筆者團隊著重在沿途重要村鎮中與當地老人收集了大量口述材料,以求對新中國成立前或大規模經濟建設前村落的規模、位置、布局有所了解。
在可以確認的、新中國成立前就分布于古道沿線的村落中,根據其特點大體可以被分為以下3類。
3.1.1 在明清驛道沿途所設的衛所、驛站、鋪遞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村鎮
古道沿線多數城市村鎮都屬于此種情況,這類村鎮的基本特征是:古道直接由村鎮內穿過,村落原有布局大多為瘦長的魚骨形布局,村落兩端一般都曾設有寨門作為防御設施和標志,且村內都會有寺廟、戲臺等公共建筑。隨著經濟的發展,村落規模雖然逐漸向外擴張,但其古道所在的位置仍為村內老街的位置。這類村鎮名稱多與原有的驛、鋪相關,如村名保存有“鋪”字,鋪名改為其與縣城距離之遠近的頭鋪⑧安順境內古道沿線共有3處頭鋪村,分別為平壩區城關鎮頭鋪村(經考證為沙作鋪)、西秀區東關街道頭鋪村(經考證為羅德鋪)、開發區幺鋪鎮上頭鋪村(經考證為楊家鋪)。、二鋪(阿若鋪)、三鋪(中伙鋪)、幺鋪(馬場鋪)等,或是村名為原驛鋪名與其現行政級別的組合,如龍井村(龍井鋪)、界首村(界首鋪)、坡貢鎮(坡貢驛)等,也有些村鎮名是由驛鋪名稱變化而來的,如天龍鎮(飯籠鋪)等。
另有少數村落雖名稱與驛站鋪遞無關,但也仍屬于此類,如石板房村(圖8),據文獻記載為滇黔古道上一處腰站,其村落格局、與古道關系和其他驛鋪村鎮類似,且因地形和新建公路的限制,村落形態保存得較好,十分典型,大體呈梭形,老村為魚骨狀布局,古道從村中央穿過,主要建筑沿道路兩側分布,東西兩端原各有一石制寨門,現在僅保存有東側寨門,為民國時期重建,村內曾有兩間馬店,雖建筑均已不存,但其中一位戶主家中仍存有 “德隆馬店”牌匾一塊。

圖8 石板房村村落形態示意圖(來源:2020年北京大學黃果樹屯堡聯合工作坊,底圖由安順市申遺辦提供,蔡詩雨繪制)
3.1.2 在明清驛道沿途關、哨基礎上發展而來的村鎮
此類村鎮名稱也多繼承了原有關、哨名稱,但其與古道關系則較為復雜,主要可以分為兩類:第一類村落位置與其名稱中關、哨的位置一致,典型案例為祝英哨、搬遷前的沙子哨村⑨平壩區沙子哨村,因鐵路和公路建設,先后兩次整村搬遷,先由沙子哨關山坳內搬至山坳外,后又搬遷至S102省道邊。這里所指的村落位置是根據村內老人指認的新中國成立前位于沙子哨關內的老村位置,古道從村中直接經過。等,村落位置即為地名中關哨的所在地,古道直接從村中或從村邊穿過,村落形態等與驛站鋪遞村落比較一致。第二類村落則與關、哨所在的位置分離,古道往往也不直接經過村落,楊家關村、大屯關關腳村⑩大屯關及附近地形因高速和高鐵建設已經被破壞,關腳村已整村遷離,其位置信息,根據現場田野調查、安順市西秀區林草局提供的新中國成立后歷史測繪圖及對村中老人的訪談得知。、新哨村等都屬于此類。以楊家關村為例(圖9),楊家關是平壩至西秀驛道上一處必經的關口?咸豐《安順府志》卷十三記載:“楊家關……西通阿若鋪,東通安平,為入省要道。”當地也有“上云南,下貴陽,不走楊家關,你是要飛天呀”的俗語流傳。,其周邊區域一般也都稱楊家嶺。關內原本僅有一、兩間土房,為供往來行人歇腳用的茶亭?現已不存。,而楊家關村的老村位于楊家關西約1 km的另一處兩山所夾的山坳中,根據村內老人的描述,新中國成立前,村落邊界與古道距離在50 m左右,村內布局大體為以一處小空地為中心,四周分布有院落,空地向外伸出一條道路與驛道相連,但隨著經濟發展,村落逐漸向驛道方向擴張,漸漸形成了如今建筑近似于分布在道路兩側的條形格局。

圖9 楊家關村道路與村落位置示意圖(來源:2020年北京大學黃果樹屯堡聯合工作坊,蔡詩雨繪制)
3.1.3 由集市、場市發展而來的村鎮
此次調查中發現的集市、場市類村落有兩處,分別為大西橋鎮帶子街、天龍鎮塘坊街。這兩處地點原本都是古道上的集市,逐漸發展為村落后,村落便繼承了街名。其中,塘坊街村地處山腳下,驛道從村落中央穿過,是村內唯一的主街,建筑基本都沿道路兩側分布。帶子街因最早在此處多銷售紡織品,商戶在店鋪門面上飾有彩帶以招攬生意而得名,但由于村落地處平坦的平壩地帶,新中國成立時已經向四面發展為包括4個自然村?分別為上、下帶子村、黃坡和黃家莊村。在此次調查時,上、下帶子村與大西橋鎮已基本連成一片。的大村,省道S102與國道G320分別從村內及村北穿過,但因村內沒有留下太多物質遺跡,已無從考證帶子街這一小地名最初所指代的具體位置,進而也無法判斷古道走向與村落的關系。
土地信仰是廣泛分布于云貴地區的民間信仰。在對道路進行考察時,經常可以見到路邊立有土地廟或土地石刻,為當地居民祈求出行平安、祭拜土地神之用。一般而言,在安順市見到的土地廟多立于村口或道路重要節點的路邊,故而常常被用來作為判斷道路走向的依據。但調查中發現:在道路走向發生變化時,沿途居民有時會將土地廟從原位或舊路上直接移走,重新放在新路或他處繼續祭拜,此次調查中就有兩處典型案例。
第一處為大屯關土地廟石刻。原位于大屯關關口的路邊,有神像5尊,刻有“神居關隘威靈赫、人盡誠虔福祉增,萬歷二十八年仲冬月吉旦立”的字樣。后因貴黃高速拓寬工程時對關口進行了整修,周邊居民便將石刻轉移至安順西站對面貴黃公路路北面的新關腳村內繼續進行祭拜,而根據此次田野調查結果,古道原來僅經過大屯關關口,并不從新關腳村內穿過(圖10)。

圖10 大屯關土地石刻及大屯關道路現狀
第二處為安順市開發區幺鋪村的多處土地廟。幺鋪村即清代馬場鋪所在地,古道從幺鋪村老街穿過,其沿線分布有多處土地廟,其中最為重要的兩處分別為圖11中所示的土地廟2和土地廟4,標志著原幺鋪村南北兩個村口。但隨村落范圍逐漸向西擴展至S102省道西側后,省道則代替了原有古道成了鎮內的主街,土地廟2則隨之被村民搬遷至省道S102旁邊,作為新的村口位置標志。土地廟4因村南小型廣場建設,也被從原來的村“南口”位置轉移到廣場西側。土地廟3原位于村內老街旁,在修建東西向的連接道路時,該土地廟石刻曾被移入村廟旁短暫放置,但道路修建好后,土地廟并沒有被放回原位,而是被重新放置到了東西向的新建道路旁(圖11)。

圖11 幺鋪村土地廟位置變化示意圖
從文化遺產角度來看,滇黔古道安順段是典型的線性遺產。此次田野調查獲得的豐富材料,為這一古代交通線路遺產構成元素的界定和價值認知提供了信息基礎,并可在當前遺產保護的現實情境下討論其面臨的實際困難。
此次調研中發現的滇黔古道安順段上的古代交通遺跡,本體保存真實、完好的并不多,僅包括有4段具有一定長度、路面鋪石完整的古代驛道,關索嶺1處關隘遺址及盤江鐵索橋、靈感橋、灞陵橋3處橋梁遺跡。但除此之外,在古代驛道線路上及周邊發現了大量的其他遺存,包括考古遺址、古墓葬、古建筑、石刻碑記、已經廢棄或繼續使用的城鎮村落、零星分布的小段古代路面、被延續使用的現代道路以及標志和限制道路選址的山隘河谷景觀等,它們豐富了交通遺存的內涵。如:沿途分布的土地廟標志了道路的位置;雙明洞石刻群是古道在明代就已存在的重要見證;大屯關道路附近的多處漢族明代墓葬和石刻都暗示了這段古道明代時的走向等,它們都是古道沿線上重要的遺存點。
就遺存單體而言,這些文物點只是一段被水泥覆蓋的殘損路面、一處已經被植被掩埋的石龕、一個只剩橋拱的清代橋梁、建筑已經翻新卻仍保留有原來街巷格局的村落,但由這些遺存所組成的整體,卻能系統地、完整地體現滇黔古道這一連接中原和西南山區的長距離交通運輸線路所需要的各種基礎設施、不同時期的路線走向、維持交通系統運轉的郵驛行政體系,并且反映這一交通路線的開辟和發展對沿途區域經濟、社會、文化的影響,其整體價值遠遠大于各個遺產要素價值的總和。其遺產價值不僅體現在被廢棄或仍在使用的古代路面、被覆蓋和沿用的現代道路路線上,也不僅體現在沿線的村落、城鎮、商鋪、寺觀、橋梁、碑刻上,而是更多地體現在所有組成元素有機構成的整體性的遺產系統,以及這個系統所見證的特定歷史時期及其所反映的更深層次的政治、經濟、文化背景上。
通過此次田野調查可以發現,作為明清以來中原地區連接西南的湘黔滇古道上重要的一站,安順市保留的多樣的、系統的道路相關遺跡,一方面是明代“調北征南”,開發西南地區這一重要歷史進程的見證,這一條道路的繁榮也反映了明清以來中央王朝的中心遷至北京后,全國交通網絡系統的變化;另一方面,古道沿線的各類遺跡生動地展示了動態發展的道路系統的變遷以及其對周邊區域的影響。滇黔古道的開辟和繁榮,極大地推動了沿線地區的社會發展。因為交通和貿易的促進,古道路線上產生了以商貿、服務為主要功能的街市村落,而古道路線的改易和沿用不僅反映了古代中國不同歷史階段的發展變化,更直接影響了沿線城鎮村落的興衰。而與此同時,在安順段古道沿線保存的道路本體、道路遺跡、橋梁、驛站、關隘、哨所、碑刻等,可以較好地還原出明清時期的驛路體系和郵驛制度,道路沿途絕大多數驛鋪逐漸發展成城鎮,其位置和名稱保留至今,體現出驛鋪設置對現代城鎮體系構建的直接影響。
目前來說,對于滇黔古道這類復雜的、成系統的線性遺產,國內尚未擁有一套完善的遺產認定、價值評估以及保護管理系統,其保護難度十分巨大。以對此次安順古道的調查為例,首先,古道沿線的相關遺跡不僅數據巨大,其權屬也十分復雜,既包括由文物部門管理的各級文保單位,由宗教部門管理的寺觀廟宇,還包括由大量個人或集體所有、尚未劃為保護單位的建筑或遺址。道路沿線既有已經進行了旅游開發、由旅游部門或旅游公司管理的景區,也有由住建部門主管的歷史文化名城、名鎮、名村,由林草部門管理的自然山體中的廢棄道路和由各級政府或集體所有的公共道路。此外,古道上還有許多權屬不明確的遺跡,部分遺跡涉及紛繁復雜的各級行政管理部門,而各部門之間相對孤立,互相之間缺乏溝通以及有效的統籌和監管體制,極大地限制了對這類遺產保護工作的開展。其次,由于對于交通類遺跡價值的認識不足,導致保護工作難以有效地實施。在此次調查走訪中發現,安順境內保存較好的古道基本都位于人跡罕至的山區和密林,大多都是因地形險峻、交通不便、經濟落后等緣故被動“保護”下來,且由于其單體價值不受重視,隨著城市化、現代化的進程,這些遺跡都持續地受到威脅和破壞,即便是已經被列入文物保護系統的路段,很多也難以進行有效的管理和維護;而對于沒有列入文物保護系統的道路遺跡,則更是在以令人驚訝的速度消失,且在沒有相應的管理、監督和指導的情況下,由旅游公司或村民自發組織的修繕極易出現保護性破壞。即使是有文物部門介入的情況下,因為其在政府中相對弱勢的地位,也難以在旅游開發、經濟建設項目中起到應有的作用。整體而言,除已經列為文保單位的文物點外,現存已經不多的道路本體和相關遺跡的保護情況都不容樂觀,亟待出臺一套完善的遺產保護體系對其進行統一管理和維護。
2020年北京大學黃果樹屯堡聯合工作坊對滇黔古道安順段的調查,在詳細的田野調查、訪問的基礎上,結合對地形地貌、現存遺跡和文獻資料的研究,厘清了安順境內古道中超過一半長度?即一、二、三級道路長度之和,約占道路總長度的56.4%。道路的準確位置、寬度、路面現狀的資料以及沿途的文物信息,將安順段滇黔古道的路線復原圖精度提高到“鋪”這一級別。同時本文還在調查結果的基礎上,對古道現狀進行評估,簡要分析了文化遺產視野下,滇黔古道遺產的要素構成、價值和保護現狀。
此外,通過對此次調研結果的分析還可以發現,在歷史文獻考證基礎上,以“連點成線”的方式進行古代交通路線的復原,難以解決實際案例中復雜的村落與交通線的問題,為進一步研究提供精細的材料。其局限性主要體現在以下3個方面:①點的位置難以精確,導致相應復原出來的地圖精度無法保證。文獻或地圖材料中的地名,無論是村名還是關哨名稱,在不進行實地考察的情況下,基本無法精確地對應到具體的自然村或山坳、埡口的位置,且因經濟發展、村鎮搬遷、行政區劃變動等緣故,村落名稱和名稱最初所指代的地點之間的對應關系有時會有錯位,這些情況都需要在現場結合口述材料進行核實,尤其在各地推行村鎮合并之后,這類情況更為普遍。②連點成線時,一方面會忽視兩點之間存在的支線或改線情況;另一方面,因為道路發展的繼承性,容易將實際與古道平行或交叉的公路誤判為重疊的情況。古道使用時的復雜情況,不是簡單的“連線”就可以解決的。③就安順市而言,因地處西南,開發時間較晚,道路沿途又涉及多民族地區,有據可考的志書、詩詞、歷史地圖等材料相對有限,使得實地踏查和口述材料的搜集更為重要,此次調查中很多道路的廢棄、破壞和重建都發生在50年之內,而通過對當地老人的訪談和指認,可以得到大量的有用信息。
致謝:本此調查得到了孫華、呂燕平、王雨晨、張保卿的指導;調查組成員白勛、 卞辰龍、 蔡詩雨、 崔曉莎、 付詩怡、 姜世蓮、納蕾、楊昀輝、張觀奇(按姓氏拼音排序)全程參與了調查并合作完成調查報告。本文的寫作在工作坊授權下基于本次調查報告而展開,在此謹表謝意!
資助項目:黃果樹景區世界文化與自然遺產申報項目(天合公益基金會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