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鵬,柳正權
(武漢大學 法學院,武漢 430072)
柳正權,男,湖北鐘祥人,武漢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法律史、法律文化研究。
中國古代疾疫多發,早在殷商時期就有“疾年”的記載,此后文獻中屢有“疫”“大疫”“癘作”“時疫大行”等記錄。唐宋雖是中國古代瘟疫的低發期[1],但也未免疾疫侵擾之苦。鄧拓先生在《中國救荒史》一書中認為唐代疫災次數有16次,宋代有32次[2]17、20。張劍光先生在《三千年疫情》中認為這一統計遺漏是十分明顯的,唐代明確標有時間的疫災不下于20次,宋代有51次,其中北宋22次,南宋29次[3]127、196。這些研究均以宏觀視角考察了唐宋時期的疫災,揭示了疫災發生的頻次、時空規律等,還原了當時的疫災情況,但缺乏針對具體城市的微觀考察。唐代長安與北宋開封作為國家當時的政治和經濟中心,也有多發之疫災,史料記載的詳細及遺存的豐厚為全面梳理兩地疫災發生頻次及其危害提供了可能。故本文依托相關文獻對其進行全面梳理、比較,分析兩者之間差異的原因,并進一步討論城市規劃與疫情防控之間的關系,以期能為當前城市規劃工作提供借鑒。
關于唐代長安與北宋開封疫災發生的次數,不同學者的統計不盡相同。首先,就唐代長安疫災發生的次數,陳麗認為唐代史料中有關瘟疫的記載始于貞觀十年(636)終于大順二年(891),255年間共發生21次,其中與長安有關的4次[1]。龔勝生認為唐代發生過疫災35次,其中與長安有關的5次[4]。另有些學者如李曼曼、鄭秋實等統計認為唐代發生疫災四十余次,其中與長安有關的5次[注]相關研究可參考李曼曼《唐五代瘟疫與社會研究》,安徽師范大學2006年碩士學位論文,第8—9頁;鄭秋實:《唐代疫災防治研究》,中央民族大學2012年碩士學位論文,第8—13頁。。其次,就北宋開封疫災發生的次數,學界統計差異也較大。陳麗認為兩宋共發生疫災15 次,與北宋開封有關的為5次[1]。龔勝生認為北宋時期有記載的疫災年份59個,其中與開封有關的12個[5]。邱云飛認為北宋時期發生瘟疫14次,其中開封占6次[6]。韓毅認為兩宋共發生204次疫病,其中發生在開封的占27次[7]。包偉民教授認為,北宋開封大范圍疫情時有發生,《宋史》《續資治通鑒長編》記載992至1127年間的“京師大疫”有十次之多[8]779。
我們認為,所謂疫災是指瘟疫流行所致的災害,應是傳染性疾病在一定范圍內大面積傳播,對人類健康和生命造成嚴重危害的疫情。史書中記載的疫情一般都是比較嚴重的,故本文對疫災的統計以史料有明確記載為依據。在史料范圍上,為保證記載的準確性,主要以正史和方志記載為依據,以政書、類書、個人文集、筆記小說等為佐證或補充[注]有研究者指出,中國古代疫災記錄系統大體包括四個子系統:一是正史記錄系統,二是方志記錄系統,三是檔案實錄系統,四是其他記錄系統,如政書、類書、個人文集、筆記小說、醫書檔案等。參見龔勝生《中國疫災的時空分布變遷規律》,載《地理學報》2003年第6期。。統計發現:唐代歷289年,長安有明確記載的疫災共發生5次,平均約58年一次。另需說明的是,五次疫災之中,有兩次均發生于公元682年,一次在六月,一次在冬季,或可認定為同一場疫災。北宋歷167年間,開封有明確記載的疫災共發生14次,平均約12年一次,且經常連續數年大疫不止。比如在公元992年、994年以及公元1060年、1061年、1064年、1065年開封都曾連續發生疫災(見表1、表2)。據此,根據筆者之統計,北宋開封疫災發生的頻次遠高于唐代長安。

表1 唐代長安疫災情況統計表
史書中關于疫災造成危害的記載雖比較簡略,但從這些簡略的記載中我們亦可感知當時疫災橫行給城市生活造成的慘狀,特別是北宋開封的疫災危害要明顯大于唐代長安。唐代長安的五次疫災除公元682年發生的兩次疫災造成較多人口死亡外,其他三次疫災所造成的危害并不大。比如公元700年和707年發生的兩次疫災,范圍自京師至山東,但造成人口死亡不足千人,除去死于饑餓之人,真正在長安死于疫災的人口數或不足百人。公元636年發生在關內和河東的疫災,史料僅記載“大疫”,但并未具體描述其危害。
與之相比,北宋開封的疫災危害明顯更重,“疫死者眾”“百姓疫死”“死者甚眾”“病者比屋,喪車交路”“疫死者幾半”等記載觸目驚心。淳化三年(992)五月開封的疫災“疫死者眾”,淳化五年(994)六月開封再次出現大疫,雖然具體后果史書沒有記載,但從宋太宗得藥方后慌忙派遣醫官煮藥分發來看,疫情應該是比較嚴重的。至和元年(1054)正月,汴京大疫。韓琦在《安陽集》中記載此次疫情“時疫暴作,民中其疾者,十有八九”。宋仁宗“碎通天犀和藥以療民疫”,同時在二月正式下詔:“乃者調民治河堤,疫死者眾,其蠲戶稅一年,無戶稅者,給其家錢三千。”[9]嘉佑二年( 1057 )夏,京師旱疫。歐陽修在致汝州友人的信中描述“今夏京師大熱,疾疫尚未衰息。”韓維也描述此次疫災稱:“京兆府暑甚,疫,人病多死。”即使在北宋末年,開封城仍不時有疫病傳播且危害嚴重。欽宗靖康二年(1127),金兵將開封城團團包圍,城內外交通隔絕,運輸中斷。由于大批人口被圍,本就狹小的京城衛生條件更加惡劣,“城中疫死者幾半”。徐夢莘在《三朝北盟會編》中描述此次疫災對太學諸生的影響稱:“城中太學自城圍閉之后,諸生淡食,多有疾病,迨春尤甚,日死不下數十人,七百人中,死亡者三之一。”由此,疫災對北宋開封造成的危害之大可見一斑。

表2 北宋開封疫災情況統計表
通過上述梳理、比較發現:相比北宋開封,史料記載唐代長安的大規模疫災明顯較少,且造成危害也更小[注]有研究者在疫災地理學研究中將北宋開封列為一級疫災中心,可見開封疫災發生之頻繁。參見龔勝生、劉卉:《北宋疫災地理研究》,載《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1年第4輯,第22—34頁。。那么究竟何種原因導致兩者之間的差異?學界對此主要有三種解釋:首先,有學者認為北宋開封疫情記載增加的原因主要是史料遺存的豐厚和文本敘事面增寬的結果。比如于賡哲教授認為唐代的文獻是精英士大夫階層的文獻,是“城市的”文獻,而宋代雖然城市化程度比唐代大為增加,但其文獻卻有更大的涵蓋面,這全拜印刷術的普及和國民普遍教育程度的提高以及地方治史風潮的興起,所以宋以后史料更為詳細,也更多地關注政事、軍事以外的社會事件,疾病記載日漸頻繁[10]。其次,有研究者認為北宋開封疫情增加的原因與人口密度、流動性、居住環境以及生活習慣的變化有關。比如梁賡堯先生認為宋代疫病容易流行與城市衛生環境惡化有關,而衛生問題的產生又與當時城市人口大量增加密切相連[11]。包偉民教授也認為城市人口密度的增加以及衛生管理中存在的問題導致疫病流行[12]。最后,也有學者關注到城市布局與疫情流行之間的關系,認為坊市制度的解體使疫病流行變得更加容易,導致北宋開封疫情多發[13]。
上述解釋各有道理,雖然一方面文獻記載缺失或報災制度不完備固然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對唐代長安疫災發生頻次與造成危害的統計,但卻不能否認客觀上唐代長安的疫災發生頻次與造成危害要低于北宋開封。另一方面北宋開封與唐代長安在自然環境、人口密度、流動性等方面差異并不大,人口密度、流動性、居住環境以及生活習慣變化的理由難以完全成立。具言之,首先在自然環境方面,唐代長安與北宋開封的自然環境并無明顯差異。就空間維度而言,唐代長安今指陜西西安,北宋開封即今日河南開封,兩地相距約500千米,空間上的距離尚不足以使自然環境包括氣候、水土等產生明顯差異。就時間維度而言,唐代長安與北宋開封在建都時間上僅相距五十余年,時間上的跨度也不至使氣候、水土等自然環境迥異。因此,無論從空間維度還是時間維度看,唐代長安與北宋開封在自然環境方面的差異并不明顯。即使兩城市之間存在細微差異,也不足以對疫情的發生與傳播產生影響。其次在人口密度方面,唐代長安與北宋開封均為百萬人口的大城市,人口密度較大。關于唐代長安和北宋開封的人口數量一直是學界關注的重要話題,不同學者對人口總數的估算差異較大,因此筆者采學界通說之觀點。唐代長安人口數量以持百萬人口說者最眾[注]這一觀點20世紀90年代以來不斷受到學者的質疑和挑戰,他們的考證細膩,推算嚴謹,其研究方法和視角值得重視,相關研究成果綜述可參見張天虹:《再論唐代長安人口的數量問題——兼評近15 年來有關唐長安人口研究》,載于《唐都學刊》2008年第3期。,考古勘查實測表明唐長安南北長8.6千米,東西寬9.7千米,周圍共36.7千米,面積為84平方千米[14]。故唐長安城的人口密度約11 905人/平方千米。關于北宋開封,包偉民教授在《宋代城市研究》一書中估算開封新舊城區內大致有58萬人,與城區面積53平方千米相對照,則人口密度為10 943人/平方千米,即使在北宋后期人口密度有一定的增長,也在12 000—13 000人/平方千米之間[8]749。因此,在人口密度方面,唐代長安與北宋開封相差不大。最后,在人口流動性方面,唐代長安與北宋開封都是國家當時的政治和經濟中心,人口流動十分頻繁。這一點可由流動人口在人口總數中所占比例得到證明。關于唐代流動人口,韓愈曾在上書唐德宗的《論今年權停選舉狀》中認為“都計舉者不過五七千人,并其僮仆畜馬,不當京師百分之一。”[15]在此次上書中,韓愈為反對停舉可能對選舉人群體所占比例有所保留,但也承認僅選舉人群體占唐代長安人口總數的比例可能已達1%。此外,唐代的流動人口還包括進京游歷的士人,地方政府派遣的進京使臣以及駐京機構人員,承擔運輸、建設任務的各地民夫,涌入城市的私營商人和手工業者,短期進京探親的家屬,流連京師的外國商人、使團、留學生、游方僧道等[16]。與之相比,北宋開封由于商品經濟的發展,流動人口數量或許更多,但在各學者的估算中所占比例也多在1%~3%之間。這一比例雖略高于唐代長安,但卻并非影響疫情發生和擴散的決定性因素。綜合上述分析,我們認為,城市布局的變革對疫災發生頻次與造成危害的影響不可忽視,但學界對其論述卻不夠深入[注]綜觀學界已有研究,筆者僅見于賡哲教授的相關著作中論及城市布局對疫病流行的影響,相關研究成果可參考于賡哲:《唐人疾病觀與長安城的嬗變》,載于《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第47-57頁;于賡哲:《唐代疾病、醫療史初探》,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00-216頁;于賡哲:《中國中古時期城市衛生狀況考論》,載于《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5年第3期;于庚哲:《從疾病到人心——中古醫療社會史再探》,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114-116頁。,尚有進一步討論之空間。
為維護封建禮制和等級秩序,中國傳統城市規劃一直遵循分區規劃的思想,并為后世所傳承。《周禮·考工記》載“左祖右社,前朝后市”是最早關于城市分區規劃的規定。春秋時期,管仲賦予城市分區規劃新的內涵,《管子·小匡》中提出:“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不可使雜處,雜處則其言哤,其事亂。是故圣王之處士必于閑燕,處農必就田野,處工必就官府,處商必就市井。”此后,分區規劃思想一直延續至隋唐時期,并在唐長安城的規劃與建設中被發展至巔峰。具體而言,在分區規劃思想指導下,唐長安城的布局分為宮城、皇城和外郭城三城[17]16,其中宮城主要為城市的政治功能空間,皇帝在此居住;皇城為政治功能空間之輔助,主要為各類重要衙署區[注]有研究者指出,長安城皇城內沒有民居,除外朝和祖社外、主要為官署。計有六省、九寺、一臺、四監、十八衛。東宮官署一府、三坊、三寺、十率府,亦均置皇城中。參見李瑞:《唐宋都城空間形態研究》,西安地圖出版社,2006年版,第73頁。;外郭城為居住功能空間和商業貿易功能空間,以坊里為區域單位,共有109坊,分三種類型。首先是市坊,長安東西兩市分置于皇城左右前方,各占兩坊之地,為城市商業貿易功能空間;其次是以居住為主的坊里,在外郭城中占地面積比例最大,為城市居住功能空間;再次是功能單一的坊里,如個別大型寺院、園林、軍營校場等獨占一坊之地(見圖1)[注]關于唐長安城各坊的研究,可參見楊鴻年《隋唐兩京考》,武漢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07-292頁。楊鴻年《隋唐兩京坊里譜》,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通過這樣的城市布局,唐長安城實現了嚴格的功能分區,政治功能空間、居住功能空間和商業貿易功能空間三者分割,互不打擾。功能分區的城市規劃雖非為疫情防控而設,但對于疫情防控而言:一方面,居住區與市場交易區分離的做法可以避免細菌或病毒感染,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疫情發生的可能;另一方面不同類型的居住區分離,限制了人口市內流動,即使發生疫情也可避免大范圍傳播,客觀上有助于疫情防控。

圖1 唐代長安城平面圖圖片來源:《中國大百科全書·考古學》,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6年版,第721頁。
宋代以后,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一方面居住區與市場交易區的分離難以滿足居民日常生活需要;另一方面,由于商賈地位的提高,王公貴族和平民百姓的居住區也再難明顯劃分,從而導致城市分區規劃的思想開始發生變化。在新的規劃思想指導下,北宋開封的城市布局不再嚴格實行功能分區,逐漸演化成坊市混雜,出現復合功能空間。具體而言,北宋開封的城市布局雖依然分宮城、內城和外城三層,但已突破了城市功能空間劃分的限制。一方面,內城的城市功能高度集中,不僅體現都城的政治功能,還附載著經濟、軍事、宗教、居住等其他配套功能。另一方面,北宋開封的商業功能空間突破了東市、西市的固定空間限制,而是流動地彌漫于街巷、橋頭、城門乃至寺院等城市空間[18]。這兩方面的變化導致北宋開封在城市規劃上的一個突出特點是一改傳統坊市分設制度,不再嚴格限制分區,復合功能空間開始出現。復合功能空間的出現使人口的市內流動更加頻繁,雖有利于商品流通,便利生活,但一旦發生疫情就會迅速擴散,不利于疫情的預防與控制。
分區規劃思想的變革也推動了封閉坊市制度的解體。唐代以前,城市規劃實行封閉坊市的管理模式。至宋代,隨著商品經濟發展,封閉坊市制解體,開放街巷的管理模式形成。日本學者加藤繁早在1931年發表的《宋代都市的發展》一文中指出,傳統坊制與市制的崩潰是宋代都市發展的重要現象[19]。申言之,傳統坊制與市制的崩潰并非簡單城市布局的變化,更是城市管理模式的變革。若將城市管理分為社會管理與市場管理兩部分,那么坊制構成了社會管理的根基,市制則奠定了市場管理的框架[20]。因此,關于封閉坊市制度的解體可分坊制與市制兩方面敘說。
傳統坊制構成了唐代長安社會管理的基礎,其起源可追溯至奴隸制時期的人口聚居體“邑”。西周金文之中開始出現“里”的稱謂,東漢后期“坊”的名稱也開始出現,此后“里坊”[注]關于里與坊的關系,學界有不同的觀點,有研究者認為里和坊是兩種不同的組織系統;有研究者認為里即坊。筆者贊同里即坊的觀點,只是坊的出現多是針對城市而言,而里多針對鄉村而言,其本質都是中央集權下地方基層行政單位。參見楊鴻年:《隋唐兩京考》,武漢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07-209頁。成為負責對居民實行監管、宵禁、賦役征收的基本行政單位,至唐代發展至頂峰[注]關于坊里制起源的考察,可參見朱玲玲:《坊里的起源及其演變初探》,載于《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2期。。唐代長安被認為是傳統封閉坊制管理的代表,在具體管理上采取以下四個方面的措施:
第一,坊與坊之間設墻隔離,禁止翻越坊墻;封閉坊制最為突出的特點是坊墻的設置,先秦文獻之中就有關于坊墻設置的記載。《詩經·鄭風·將仲子》載:“無逾我里……無逾我墻”,表明先秦時期里與里之間已有嚴整的墻垣系統。唐代長安城的坊墻設置更加規范嚴整,考古發掘表明,長安城各坊的墻基厚度大致相等,都在2.5—3米之間[17]215。同時,翻越坊墻的行為也為法律明確禁止,秦律已將“越里中之與它里界”的行為規定為犯罪行為,唐律進一步明確“翻越市、坊墻垣者,責杖七十”。第二,坊墻設坊門并禁止擅自向街開門;坊的四周有圍墻隔離,圍墻上設有坊門,以供坊內居民之出入。同時,為避免坊內居民擅自出入坊內,除三品以上高官之住宅及坊內三方路絕者外,法律禁止向街開門,皆由坊門出入[注]《唐會要·街巷》載:“非三品以上,及坊內三絕,不合輒向街開門。”。第三,設官吏嚴格看管坊門;封閉坊制下對坊門的看管十分嚴格,多設官吏專職看管。《管子·立政》載:“審閭,慎筦鍵,筦藏于里尉。置閭有司,以時開閉。”要求細心看管坊門,同時設置官吏按時開閉坊門。唐代長安亦設坊正掌管坊門鑰匙,同時設坊角鋪,由衛士、彍騎分守。第四,定時開閉坊門實行宵禁;唐長安城在坊門管理上還要求定時開閉坊門,“五更開坊門,黃昏閉門”,閉門之后坊內居民不得出入,街道也禁止行人,違反這一規定的人將受到唐律制裁[注]《唐律疏議》載:“令其主司定罪,庶人杖以下決之;官吏杖以下皆送于大理”“坊正市令非時開閉坊市門者,處徒二年”。。上述管理措施的目的并非在于防疫,有研究者指出其目的或是在于加強治安管理減少犯罪以及控制居民便于賦役征收兩方面,但就效果而言,這些措施從根本上限制了人口市內流動,客觀上有助于預防疫病的發生與擴散。
至宋代,封閉坊制開始解體,代之而起的是按街巷分地段規劃的開放坊巷制。北宋開封作為開放坊巷制的代表,相比唐代長安,在坊制管理方面的變化集中在:第一,取消坊墻設置;坊里周圍不再設圍墻,而是呈開放型結構,各坊建有“坊表”,在“坊表”上書寫坊名以作區分。第二,宵禁制度崩潰;隨著坊墻的取消,坊門消失,宵禁制度也隨之崩潰。這些管理措施的變化固然更加滿足商品經濟發展需要,也在一定程度上方便了居民生活,但從疫情防控的角度考慮,卻也更便于疫情的傳播與擴散。
唐宋之際城市市場形態的演變是學界長期關注的話題,自20世紀30年代日本學者加藤繁的開創性研究以來,關于中國傳統城市市場形態由唐代封閉市制轉變為宋代開放街市的認識已成為學界共識。唐代長安的市場管理延續傳統市制精神,集中體現于三個方面:一是坊市分離,二是市場官設,三是嚴格監管。首先就坊市分離而言;唐代長安延續了封閉結構的市制以及東西兩市的對稱布局,將市置于特定區域,并與居民區分離。文獻記載和考古挖掘顯示,唐長安城的東西兩市各占兩坊之地,四面各開兩門,“市內四方奇珍皆所積集”。其次,就市場官設而言;與坊市分離相對應,市場的設立與關閉必須由政府決定。比如唐中宗景龍元年(707)曾下敕令明確非州縣之所不得設市。最后,就嚴格監管而言;市場官設的前提下,嚴格監管本就是應有之義。唐代設市令專職市場管理,并配有市丞、市佐、市史、市師等輔助管理。《唐六典》載:“京、都諸市令掌百族交易之事,丞為之貳”《唐會要》亦載:“大都督府市令一人,掌市內交易,禁察非偽,通判市事。丞一人,掌判市事。佐一人,史一人,師三人。”
宋代,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封閉市制崩潰。一是為滿足居民生活需要,封閉的市制為開放的街市所取代;二是由于城市人口已溢出城郭,形成新的聚居區,城郭周邊形成非官設的“草市”;三是宵禁制度崩潰,開封城內形成熱鬧非凡的“夜市”;四是“草市”與“夜市”的存在導致北宋開封的市場缺乏監管[注]關于宋代市制的變革,前人研究成果頗多,比較有代表性的可參見寧欣《唐宋都城社會結構研究——對城市經濟與社會的關注》,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成一農《古代城市研究方法新探》,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傳統市制這些方面的變革是商品經濟發展的必然結果,其積極意義值得肯定,但從疫情防控的角度看,開放市制并不利于疫情的預防和控制。
正如美國著名歷史學家麥克尼爾(William .McNeil)在其著作《瘟疫與人》中指出的:“傳染病在歷史上出現的年代早于人類,未來也將會和人類天長地久地共存。”[21]如何防控傳染病傳播,避免疫災發生是人類要關注的永恒話題。城市規劃作為疫情防控的重要一環,在疫情防控中的重要性日益凸顯,好的城市規劃可以有效避免疫情發生與傳播。從唐代長安與北宋開封的比較看,北宋開封疫災多發且造成危害也更大,其根源或許就在于城市規劃體制的變革。當然,由于史料記載的欠缺,關于疫災發生頻次過高是否是坊市結合的規劃體制引起,疫災危害的擴大是否是封閉坊制崩潰的原因造成等問題均缺乏明證,從而導致證成有很大困難。但從這種比較中我們仍可推論,城市規劃體制的變革確實對疫情的發生與擴散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可為當今城市規劃與建設提供鏡鑒。
具體而言,當前城市規劃工作可借鑒中國傳統城市規劃的經驗,在城市規劃中平衡好兩對關系。
第一,城市功能分區與復合功能區建設之間的關系;通過唐代長安與北宋開封的比較發現,分區規劃并劃分不同的功能區,減少人員的無序流動,可在一定程度上預防傳染病的發生與傳播。因此,當前城市規劃應將疫情防控納入規劃之中,考慮不同歷史時期城市功能分區的內容和特點,順應不同歷史時期的要求,提出與之適應的城市功能分區規劃,在城市功能分區與復合功能區建設之間尋求平衡,特別是對可能造成傳染病發生的工業區、市場交易區等應嚴格與居住區分開。
第二,開放街區與封閉住宅小區建設之間的關系;2016年頒布的《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進一步加強城市規劃建設管理工作的若干意見》提出,新建住宅要推廣街區制,原則上不再建設封閉住宅小區。然而,封閉住宅小區固然存在交通不便、資源利用率低下、居民出行不便等問題,但開放街區在治安管理、交通安全等方面也存在諸多不便。同時,唐代長安與北宋開封的比較也表明,開放街區管理顯然并不利于疫情防控。在2020年新冠病毒暴發期間,對小區實行封閉管理甚至一度成為應對疫情的主要舉措。因此,城市規劃在開放街區建設的同時也應考慮做好公共衛生危急時刻住宅小區的封閉隔離,平衡好開放街區與封閉住宅小區建設之間的關系。
第三,結合當前城市規劃管理工作的實際,唐長安城實行坊與坊之間設墻隔離的做法顯然不具有可操作性,但或可借鑒其經驗通過設立“衛生隔離帶”等方式實現城市不同功能區之間、居住區之間甚至各小區之間的隔離,建立控制疫情的空間隔離帶。前世不忘,后世之師。以史為鑒,擇善而從。從歷史的經驗中汲取智慧,完善我國城市規劃中的防疫功能,是我們在抗疫斗爭中獲得的最寶貴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