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翔榮 柳嘉欣

摘要:鄉村振興背景下,新鄉賢的鄉村治理價值與實踐路徑日益受到關注。文章觀察A村新農村建設歷程中村委會與新鄉賢群體的互動邏輯,提出“動員-網羅”的分析框架:鄉村發展過程中新鄉賢通過動員村委會合作介入鄉村治理,實現非正式權威的借力運用,而村委會則相應地網羅新鄉賢資源,借助其治理資源推進鄉村建設。新鄉賢與村委會“動員-網羅”的互動邏輯一方面直接提高了鄉村公共物品供給效率,另一方面新鄉賢與村委會的互動合作不斷深化,帶動了鄉村參與民主的發展,形成了鄉村治理共同體。
關鍵詞:新鄉賢;鄉村治理;“動員-網羅”
中圖分類號:D422.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5103(2021)07-0043-11
基金項目:2019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新發展理念下城市社區治理標準化體系建設研究”(19YJCZH039)。
一、問題的提出
“鄉政村治”時期以來,村民委員會作為鄉村治理的法定主體,是村民自治實踐與鄉村公共物品供給的主要組織者,但是隨著社會經濟發展與國情變化,其實踐受到各項因素的干擾[1]。行政化導致村委會與村民關系疏離,城鄉發展不平衡導致村莊空心化趨勢,稅費改革后村莊財政能力不足等是當前鄉村治理面臨的主要困境[2]。在這樣的背景下,為實現村莊有效治理,新鄉賢作為一種新的治理資源,由于在完善村莊文教、補充公共產品供給、化解懸浮治理等方面的積極作用[3],重新受到政府與學術界的重視。自2014年以來,各地政府推出了一系列鄉賢工程,并培育了大量新鄉賢組織,以支持新鄉賢參與鄉村治理實踐。在國家層面上,2015年中央一號文件提出要創新鄉賢文化;2018年中央一號文件再次明確深化村民自治實踐應積極發揮新鄉賢的作用。然而,自上而下的政策動員背景下,新鄉賢回歸面臨著參與鄉村治理的內源性動力不足、制度體系保障不暢、參與目的遭受質疑等問題[4],同時受到半熟人社會、權力基礎、道德多元化、社會治理基礎等因素阻礙[5],因此,新鄉賢參與治理的有效性取決于村委會能否整合資源與意志以促進權威融合[6]。探究新鄉賢嵌入鄉村治理的形式、內在機理,以及其形成的鄉村治理結構,是新鄉賢參與鄉村治理研究的關鍵。
二、文獻綜述
自新鄉賢成為學術研究熱點起,學界對新鄉賢及其組織的認識,主要形成了以下幾種研究視角:
一是從歷史溯源的角度出發。季中揚等人認為當代鄉賢組織形式、鄉賢的評選標準、鄉賢文化建設是對古代“三老制”、鄉賢推舉制度、“書寫鄉賢”等構成的鄉賢文化體系的傳承[7],從歷史依據的角度闡明了新鄉賢的權力基礎與作用機理,并認為有益于破解當代鄉村治理難題。蕭子揚認為新鄉賢是近現代以來后鄉土中國知識分子為探求農村脫貧、農業振興而進行的社會知覺運動,對應古代鄉賢的“鄉治”傳統,并強調對社會知覺能力的重視[8]。
二是從文化網絡的視角出發。陳天祥等人提出“權威三角”分析模型,描述了鄉村文化符號影響下不同治理主體的功能與互動及其形成的權力格局[9],突出了文化因素對鄉村治理結構的影響;萬濤認為舊符號異化、新符號產生擴張導致的權力失衡的狀況,是新鄉賢返鄉的主要困境[10]。
三是從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出發。在強調村委會行政化的基礎上,將組織化的新鄉賢視為國家與社會的中介人發揮作用,何朝銀用雙軌政治的重構來解釋這種國家與鄉村之間的對接[11];原超則將新鄉賢參與鄉村治理視為國家政權建設的過程,強調政府對于新鄉賢組織的培育作用,其實質是政府培養下建構的社會與國家在鄉村場域的互信和資源共享[12];李傳喜等人將鄉賢回歸看作行政嵌入的典型,即受到政府政策與內生性的雙重影響[13]。
四是從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的角度出發。將新鄉賢參與鄉村治理與村民自治制度的實效關聯起來,蔡禾等人將新鄉賢參與鄉村治理看作村莊治理的制度探索與基層治理創新,主要關注新鄉賢參與鄉村治理的組織形式、正式制度、運作程序[14];黃文記將新鄉賢治理與“自治、法治、德治”的鄉村治理體系相結合,強調新鄉賢促進三治融合的機理作用[15]。
從歷史文化角度研究新鄉賢參與鄉村治理已獲得普遍認同,文化網絡視角下的相關研究,對于鄉村社會的內生秩序具有較強的解釋性,也是進一步研究新鄉賢介入鄉村治理形式的基礎內容。“國家-社會”視角與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視角下開展的研究,對于新鄉賢群體與其他治理主體間的權責關系和正式制度模式進行了深入探討。然而,上述文獻一方面在“強鄉村-弱鄉賢”視角下將新鄉賢嵌入村莊視為被動行為,認為是由基層政府或村委會逐步吸納運作起來的,另一方面多在組織層面解釋新鄉賢群體,而忽視個體鄉賢的行動訴求。
中國鄉村的發展具有非均衡性特點,并不是所有鄉村都具備成立新鄉賢組織并配套相關制度的條件。在新鄉賢組織化程度相對較低且新鄉賢政策尚未完善的鄉村,個體新鄉賢如何嵌入鄉村治理,如何與村委會等治理主體互動,以及對鄉村治理結構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目前的研究在這方面是存在不足的。因此,本文以個案研究的形式對A村新農村建設的發展歷程進行全面梳理,聚焦個體化的新鄉賢介入鄉村治理的主體意識及其與村委會的互動邏輯,以補充新鄉賢介入鄉村治理的解釋模式。
三、“動員-網羅”:新鄉賢與村委會的互動分析框架
“動員”一詞泛指集中人力、物力、資源為集體服務的任何活動。政治領域中的政府動員一般用于描述政府對公眾行為的某種誘導或操縱,是指政府在一定名義下(一般表現為一定的意識形態),采用大眾輿論、宣傳教育、典型推介、利益誘導、組織控制等方式,以獲取、集中、配置資源來實現特定目標、任務的行為過程[16]。本文中的“動員”概念,指的是新鄉賢在參與鄉村建設的過程中,由于缺乏合法身份,通過溝通勸導、建言獻策促使村委會這一法定建設主體共同行動,以獲得政治資源,實現特定目標、任務的行為過程。“網羅”有搜羅、招致、以網捕物之意。有研究者在項目制研究中引入“項目網羅”的概念,描述政府在經濟管理領域中不以強權威來動員基層,也不以強資源來吸納外部的社會組織,而是以提供多元服務支持為運作形式來吸納外部的優質市場主體的政府管理行為[17]。本文“網羅”概念,借鑒了上述“項目網羅”中網羅主體通過一定的方式來吸引、招納特定對象的意味。具體來說,村委會的“網羅”概念是指其通過順化新鄉賢的治理構想,或者通過參與激勵等方法將新鄉賢群體及其資源“捕獲”至鄉村治理結構中,利用新鄉賢群體資源完成鄉村建設。

“動員-網羅”是村委會與新鄉賢的一種互動邏輯:首先,新鄉賢群體基于鄉村發展的自主意識,通過建言獻策、個人資源等動員村委會這一鄉村事務的法定組織者落實其個人的鄉村治理構想,以實現非正式權威的借力運用;另一方面,村委會囿于組織架構、個人資源、制度運行扭曲等原因,而面臨治理資源不足的困境,在回應新鄉賢的動員行為時,往往順勢而為,通過共同行動、參與激勵將新鄉賢的治理資源如話語權優勢、知識、財力等網羅至村委會的治理框架之中(如圖1)。
(一)新鄉賢的動員:非正式權威的借力運用
鄉賢是扎根于鄉土社會文化的社會力量,是德行高尚且對鄉里公共事務有所貢獻的人[18]。在新的時代背景下,新鄉賢是指有資財、有知識、有道德、有情懷,能影響農村政治經濟社會生態并愿意為之作出貢獻的賢能人士[19]。新鄉賢作為鄉村的一份子,雖然不具有村委會的正式權威,但因其身份特征在鄉村治理中發揮作用,是介于村委會與村民之間的一種治理力量。根據“在鄉性”特征與程度,本文將新鄉賢劃分為常住鄉村的在鄉鄉賢、在城市與鄉村間來回走動的兩棲鄉賢、旅居外地、較少回到鄉村的在外鄉賢。其中,在鄉鄉賢、兩棲鄉賢與鄉土的聯系較為緊密,其主體范圍包括村里的教師等文化人士、離退休干部、企業家以及受到村民尊重的鄉村重孝悌的人等,是參與鄉村治理的主力軍。在外鄉賢已經遠離鄉土,盡管心系鄉村,但對鄉村情況缺乏了解,難以直接參與具體事務,常常成為村委會與在鄉鄉賢、兩棲鄉賢“化緣”的對象。
在歷史上,鄉賢起到了維持鄉村社會秩序、組織公共服務供給、協助國家征派賦稅等作用。進入“鄉政村治”時期后,鄉村治理的正式權威自然也就落在村委會上,而新鄉賢介入村莊發展,并沒有任何正式權威。但由于其資源富足和對家鄉發展熱心等因素,也能夠形成強大的非正式權威,并借助一系列方式發揮正式作用。首先是利用自身的雄厚資源建設村莊的公共項目,如修路、架橋、修建學校或其他公共設施等,以項目建設方式驅動村委會合作建設,在項目申報和審批方面借助村委會來向上級政府走程序,從而獲得主動性;其次,利用自身優勢,主導村莊的公共議題,影響村委會決策;最后,通過回應村委會的需求,用資源注入贏得村委會的認同和支持。新鄉賢非正式權威的運用實際上借助了村委會正式權威的力量。其想法先要獲得村委會的認同,再轉變為鄉村發展的正式議題;在行動階段,與村委會共同行動為項目提供正式權威支持,以獲得行動的合法性;另外,新鄉賢可能還需要在其他鄉村事務上為村委會提供協助。
新鄉賢通過項目動員、建言獻策和資源注入等渠道對村委會進行自下而上的動員,對鄉村治理也產生了直接影響。在沒有具體的政策制度與組織形式支持的情況下,新鄉賢通過動員村委會共同介入鄉村事務,落實其治理構想,是鄉村發展自主意識覺醒的體現。
(二)村委會的網羅:資源從向上爭取到向下獲取
近年來,村委會普遍既面臨鄉村空心化困境[20],又受制于治理資源不足[21]。在“懸浮型”體制下,村委會獲取資源的渠道基本來自于向上爭取,然而這種競爭性項目獲取難以滿足每個村莊有效運作。因此,新鄉賢的主動動員為村委會提供了治理資源的向下獲取渠道,其提議、參與出資的公共工程能夠直接提高鄉村的公共供給水平,滿足村民的公共需求。
村委會對新鄉賢資源的網羅策略可概括為順化鄉賢、參與激勵、情感聯系三種:一是在新鄉賢向村委會提出關于鄉村建設的構想時,村委會基于實際情況予以回應,順化鄉賢的想法以直接建立合作關系,共同推進項目建設;二是在以往合作的基礎上搭建正式的對話平臺,通過主動與新鄉賢分享鄉村發展情況,征求新鄉賢想法意見,激勵新鄉賢參與鄉村建設,幫助村委會處理相關問題,通過對特定事件的參與激勵新鄉賢的參與意識;三是情感聯系,即通過合作之外的拜訪、聯系加深彼此的鄉情,建立良好的合作關系。在回應新鄉賢的動員行為時,實際上也是村委會理性選擇的過程,通過共同行動積累合作基礎,進一步通過參與激勵、情感聯系進行資源網羅,整合新鄉賢的經濟、話語權等多種資源來推動鄉村建設。
(三)“動員-網羅”的結果:構建治理共同體
新鄉賢與村委會“動員-網羅”的互動邏輯直接提高了鄉村公共物品供給水平,在持續的合作中形成了新鄉賢與村委會的鄉村治理共同體。一是新鄉賢群體內部的交流與黏合,雖然新鄉賢在介入初期以個人或者小群體的形式參與鄉村建設,但是隨著鄉村建設項目的推進與正式溝通平臺的搭建,新鄉賢彼此之間的交流不斷深化;二是村委會與鄉賢權威的融合,村委會的法理型權威與新鄉賢的魅力型權威在合作中逐漸融合,并通過鄉村建設項目體現出來,在一定程度上能夠重塑村委會的形象,改善干群關系;三是參與民主的擴大,參與民主的核心觀點是通過群眾的直接參與來確保決策的民主與公平,一方面,新鄉賢介入鄉村事務后能夠促使民意表達渠道通暢,另一方面,新鄉賢參與村莊治理可以激勵村民關注鄉村公共事務,起到黏合作用;另外,近年來政府也越來越重視普通村民的利益表達機制建設以及基層決策的民主化,倡導通過村委會、村黨支部的作用影響鄉村治理結構,引導村委會、新鄉賢重視決策中的普通村民在場。
四、案例呈現:以A村新農村建設歷程為例
(一)A村背景介紹
A村位于中國僑都G省J市,面積9平方公里,下轄8個自然村,共389戶,戶籍總人口約1300人,全部為客家人。A村三面環山,沒有城市依托和工業輻射,20世紀90年代仍然屬于貧困村,但是,自2007年起,A村先后被評為“全國綠色小康村”“G省文明村鎮”“全國綠色村莊”等。
A村的新鄉賢資源比較豐富,其治理意愿也較為強烈。一是受歷史文化因素影響,A村是革命老區,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多位村民參與過抗日戰爭與解放戰爭,并在退休后繼續發揮余熱,助力鄉村公益事業、教育事業,這些老一輩鄉賢在村里起到了示范帶頭作用,培育了A村后輩主動關心村務的意識;二是華僑具有新鄉賢群體的特性。目前A村旅外華僑約有1000人,大多分布在美國、秘魯、巴拿馬、智利等國家以及港澳地區,旅外華僑往往會形成大陸華人文化圈,也會根據地域成立很多同鄉會,華僑對于家鄉有較強烈的歸屬感,造就了他們熱衷家鄉建設的特性。自改革開放以來,陸續有離休的新鄉賢回到鄉村生活,長期在鄉讓他們熱衷于鄉村規劃與發展,甚至愿意以個人資金投入鄉村基礎設施建設。但是,由于新鄉賢群體不具備組織鄉村公共工程項目的法理身份,在推動鄉村建設時,他們只能通過動員村委會參與。
“要搞什么項目要看體制、機制,規矩很多嘛,不是說一群鄉賢,說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的,還要經過政府批準。(訪談資料1131)”
另一方面,受地理因素影響,A村的經濟基礎比較薄弱,村委會的治理資源十分有限。村委會感到發展經濟比較困難,長期鼓勵村民外出務工以獲得更高的收入。
“我們改革開放這幾十年,村民的收入都是靠去外邊城鎮打工來維持。(訪談資料1221)”
經濟基礎薄弱加上長期鼓勵村民外出打工導致村莊空心化是A村治理面臨的常態,再加上村委會組織架構不合理以及村干部自身文化水平不高,村委會開展工作急需網羅體制外資源。
(二)“動員-網羅”:村委會與新鄉賢的互動邏輯
1.新鄉賢動員村委會
從改革開放到20世紀90年代,A村村委會成員只有6人,村干部文化水平有限,加之村莊經濟基礎薄弱,憑借自身資源組織鄉村建設比較困難。而返鄉的新鄉賢則擁有相對資源優勢與濃厚的鄉村建設熱情,但卻缺乏組織鄉村建設的合法身份,于是新鄉賢主動找到村委會,以其擁有的資源、項目設想、群眾威望等動員村委會,希望獲得其支持,以共同行動。
“鄉賢是我們村委會的貴人。A村有今日多靠他們支持,他們推著我們走,不走都不行,村委會的藍圖設想,都是他們想出來的。(訪談資料1241)”
A村的自來水工程就是新鄉賢與村委會合作推進的。最初,A村幾位華僑、商人在外獲得個人的成長與發展后,非常希望回饋鄉土,促進鄉村發展,由此萌生了讓村莊通自來水的想法。困難是,這些新鄉賢長期在外,只有資金,既不熟悉鄉村建設規矩,也缺乏合法身份。為了落實通自來水的想法,幾位新鄉賢找到村委會商量,動員村委會建設自來水工程,由村委會負責請示政府部門、聯系工程隊,幾位新鄉賢承擔主要費用,在建設中新鄉賢又與村委會共同行動,自來水項目最終得以落地,A村也成為當地首先用上自來水的鄉村。
“當時我(前村支部書記)剛剛上任,他們(新鄉賢)過來坐,就說他們拿著錢回來第一件事呢,想搞個自來水,說如果你愿意做的話我們幾個人就回來支持你(田野資料2111)。”
“這個事省里當時來開過現場會議,后期擴大到其他村全部用上。(田野資料2112)”
此外,20世紀90年代的A村因為經濟落后,村委會開展工作缺乏資金,鄉村基礎設施十分落后,村里的新鄉賢為尋求鄉村發展,商量出要一步一步進行鄉村建設、一年辦成一件事的想法,新鄉賢在征求民意的基礎上,主動去做村委會的思想工作,要求村委會一年做一件實事,實現鄉村發展。
“當時真的這樣說啊,說村委會沒錢,他們(新鄉賢)說,那你一年做一件啦,大家湊一點錢,他們(新鄉賢)回來也湊一點錢,也出力,也出謀劃策,到時候有十件八件整個村一定可以改變的。(訪談資料2113)”
村委會于是聽取新鄉賢的建議,提出“一年做一件實事”的口號,開始了新農村建設的探索,每年定下公共工程計劃,依靠新鄉賢團結村民參與公共工程,一步步修筑鄉道、橋梁、學校、文化室等公共設施,逐步改善村莊環境。又定期向新鄉賢、村民匯報工作進度,充分給予村民信心。
2.村委會網羅鄉賢
由于村委會自身的治理資源相對匱乏,要改變村莊基礎設施落后的狀況,需要外力投入,在新鄉賢動員村委會進行各項建設的同時,實際上村委會也在相對地網羅這些新鄉賢的資源,將其投入到鄉村建設當中。以A村為案例,筆者將村委會的行動分為順化鄉賢、參與激勵、情感聯系三種。
首先,對于新鄉賢主動提出的想法,村委會是積極聽取且支持的;其次,村委會對于鄉村建設有想法,也主動找新鄉賢商量,廣泛征求意見。在開展鄉村美化工作時,村委會曾想建設一個牌坊,希望能夠獲得新鄉賢的支持,于是主動邀請了一批在鄉的新鄉賢,詢問其意見。經過熱烈討論,新鄉賢們提出了更好的想法——建設思鄉樓,比普通的牌坊更能夠體現A村華僑文化,也能成為村民的活動空間。由于新鄉賢在討論中獲得了較強的參與感,村委會的最初設想轉換成村委會與新鄉賢群體的共同目標。討論之后,新鄉賢自然而然地參與到思鄉樓的建造當中,從思鄉樓的選址、協調動員普通村民參與,到與村委會共同到澳門等地動員在外鄉賢參與以籌集資金,可以說思鄉樓建造的每個環節,都整合了新鄉賢的資源。
“思鄉樓是2003年‘非典的時候做的,我(前村干部)一開始想搞個牌坊,希望改善一下村容村貌。他們(新鄉賢)說牌坊太單一了,希望又能讓人看又能娛樂又能體現僑鄉文化,因為我們這里華僑比較多,能夠體現華僑對鄉村工作的支持,對他們工作的認可,對華僑而言,思鄉樓就是他們對家鄉的思念,對我們在家鄉的人而言,思鄉樓就是對他們的回報。”(訪談資料2211)
思鄉樓選址在村委會辦公室旁邊,建造完成后,出于凝心聚力的想法,思鄉樓的大門鑰匙也交由新鄉賢保管,成為新鄉賢聚集商議鄉村事務的陣地,連A村的村民也戲稱思鄉樓是“第二村委會辦公室”。新鄉賢每天都聚集在思鄉樓謀劃鄉村發展,普通村民也可以隨時來思鄉樓閑話家常,或反饋問題請新鄉賢幫忙。村委會干部則經常往思鄉樓跑,與新鄉賢聊天,聽取在鄉鄉賢的想法,遇到問題,也到思鄉樓找新鄉賢商量。
“村委會上班的時候,旁邊思鄉樓就開門了,我們還沒上班,他們已經買完菜回到思鄉樓了,他們買菜也經過那里,回來也經過。”(訪談資料2224)
“鄉賢一回來他們都會聚在思鄉樓。你也看到我們做的思鄉樓了,這個是A村的第二村委會的辦公室,好多人,一些有識之士、文化人啊,經常在這里聚會,然后和一些干部,村委會干部、外出的鄉親干部,經常在這里聚會,出謀劃策幫助村委會做新農村建設。”(訪談資料2222)
除了密切聯系每天在思鄉樓聚會的在鄉鄉賢,村委會還通過鄉賢座談會的形式,與在城里居住的兩棲鄉賢、旅外的華僑鄉賢進行溝通。在每年清明節、春節等在外鄉賢回鄉的節日,村委會就會組織新鄉賢開會,主動匯報村委會的工作,宣傳村委會正在推行的建設項目,并詢問新鄉賢意見,引導他們關注家鄉建設。
“我們會舉行鄉賢座談會,召開時間通常就是在外鄉賢回來的時候,多數是春節、清明節前后以及國慶節前后,都選在傳統節日或者長假期間。在座談會上由我們村委會介紹鄉村發展狀況;也會有村委會工作報告,主動接受鄉賢的監督;也會討論一下鄉村規劃設想,因為我們的很多鄉賢也會寫規劃方案,對于我們村怎樣建設,也會進行討論、落實的。”(訪談資料2221)
最后,村委會非常重視與鄉賢的情感聯系,關注各個鄉賢的特殊情況,加強聯系溝通。
“家在外地的鄉賢,登門慰問,鄉賢回鄉時,登門拜訪;鄉賢有病,前去探望;鄉賢家中有喜,上門祝賀;鄉賢家中有喪,村干部前去吊唁,鄉情深化了,情感自然拉近了。”(訪談資料2232)
“每一年鄉賢有什么特殊情況,都去拜訪,即使在廣州都會去的,當時有個鄉賢在廣州要住院,我們幾個村委會干部都去探望,拉近了我們的情感,那他們當然有家鄉觀念。”(訪談資料2231)
正是通過正式或非正式的互動交流,村委會將新鄉賢的治理資源網羅到鄉村建設的框架中。自20世紀90年代自主進行新農村建設起,A村村委會秉承“一年辦一件實事”的構想,組織動員各方力量,推動了村里文化室、村道、橋梁、學校等基礎工程的建設。A村的每項公共工程均由村委會與新鄉賢共同推進,在經濟基礎薄弱、沒有行政力量推進的情況下,通過村委會組織、鄉賢參與、村民支持的集體行動,改變了貧窮落后的村貌,并在2007年由于鄉村的巨大轉變開始被地方政府關注,陸續獲得多個榮譽稱號,開始名聲向外。
(三)“動員-網羅”互動下的治理共同體構建
新鄉賢與村委會互動合作有效推動了A村的新農村建設。在鄉村基礎設施建設方面,除了自來水工程外,新鄉賢與村委會還共建了各自然村的文化室、村內的文化公園、思鄉樓、橋梁、學校、鄉道等等,并在在外務工村民回鄉建設居民樓時協調村民做了鄉村布局規劃,以美化鄉村環境。在村莊文教方面,新鄉賢和村委會將思鄉樓的二三樓打造成農家書屋,書籍均由新鄉賢捐獻,由新鄉賢運營,幫助村民辦理借書還書并做日常的維護管理。在集體生活方面,新鄉賢向村委會建議成立曲藝社、歌舞隊豐富鄉村文化生活,村委會聽取建議,與新鄉賢共同向村民宣傳,并出錢為村民購置音響設備,又邀請村里文人改編流行歌曲《美麗的草原我的家》,以歌曲表達A村的精神面貌。集體文化活動讓村民逐漸凝聚在一起,目前,A村的歌舞隊可以隨時組成演出隊,在村里的“春晚”等集體文藝活動的大小舞臺上表演。此外,新鄉賢還致力于記載革命斗爭歷史、族譜等鄉村歷史與鄉賢事跡,營造文化氛圍。在民生關懷方面,針對公開評選的低保戶,在外鄉賢則通過村委會進行關懷慰問,每年捐錢補貼困難村民。
1.基層政府對治理成效的認可
經過十余年的奮斗,A村的村容村貌有了很大提高,新鄉賢群集,干群關系融洽。為了記錄A村的變化,其中一位新鄉賢在村委會支持下,以DVD的形式記錄了A村的發展模式,后來,這張DVD被當地政府注意到,認為其真正做到了群策群力,又具備可復制性,于是當地政府在A村召開了三級干部會議,專門對A村模式進行研討。自此,政府的治理力量開始投入A村,在資金支持方面,地方政府推行“三三四”工程,A村的公共基礎設施建設項目資金由市政府出三成、鎮政府出三成、村委會自己承擔四成;在環境治理方面,投資建設沼氣池處理養殖業的糞便等問題;在民生工程方面,投資建設養老助殘服務中心,并向專業的社會工作服務機構購買入駐服務,專門為村里的殘疾人、老人服務,設置多個服務項目包括手工課、基礎健身等。養老助殘服務中心成了老人經常聚集的地方,旅外鄉賢也給這個平臺補充資金,讓社工組織老人一起活動,村委會則負責監督資金的使用。政府的認同,讓村委會與新鄉賢建設鄉村的信心更足了,建設步子也進一步加快。
2.參與民主的擴大:從思鄉樓議事到禾堂議事模式
在長期的合作互動中,新鄉賢與村委會深度融合,并深嵌于鄉村治理與發展的各個環節。依托思鄉樓這一平臺,新鄉賢一方面充分發揮自己的才能,在各項鄉村規劃構想中發表意見,另一方面充分充當中介人的角色,表達村民的意見。
“我們經常做的就是聽到什么意見建議,就去思鄉樓第二次討論、開會;群眾有什么問題,有什么困難,有什么意見,我們可以提建議,和他們(村委會)一起商量、解決,暫時解決不了的我們也會幫忙想辦法解決的。”(訪談資料2121)
新鄉賢群體的充分參與,一方面促進了村莊治理過程的民主化;另一方面也在普通村民中起到示范作用。A村的參與民主逐漸擴大,表現為普通村民的聲音越來越多,并形成了禾堂議事模式:禾堂是客家人的曬谷場,禾堂議事是指包括村委會干部、新鄉賢、普通村民在場,通過村委會干部與新鄉賢牽頭,引導普通村民在禾堂共同討論鄉村公共事務的模式。禾堂議事是目前A村解決村務問題最常用的模式。思鄉樓議事到禾堂議事的轉變有自主建設的部分,也有政府政策的影響。其一是新鄉賢治理空間的壓縮。隨著鄉村各項基礎工程的建設,村民的生活水平有了大幅提高,但基礎設施的完善,也讓鄉村由過去需要較多資金、知識文化與社會資源投入轉變為更多需要村民協調解決鄉村生活秩序或集體活動問題,村民的參與性更強了。其二是政府政策的轉變與引導。2012年,當地政府開展“鄉賢回歸工程”,要求各村成立鄉親聯誼會,A村也在地方政府要求下,成立了鄉親聯誼會,并由政府組織了掛牌儀式。但在實際運行中,A村的鄉親聯誼會只是起到了交流溝通的作用,并沒有成為新鄉賢與村委會的對話平臺,在當地其他一些鄉村,在鄉賢與村委會的磨合上甚至發生過沖突。因此,從2019年年底開始,當地縣市通過了多個鄉親聯誼會的注銷申請,A村也在2019年底注銷了其鄉親聯誼會。
“當時的聯誼會就是上面(政府)一個常委提議,是統戰部要求,這種形式現在也不推廣。這個要看形勢了,現在的形勢就是這樣。不提倡這個的啦,現在提倡禾堂議事,不提倡很多的民間組織啦。”(訪談資料3331)
事實上,由于各個鄉村的鄉賢資源、村委會治理情況不同,即使地方政府自上而下成立了新鄉賢組織并建立了相關規章制度,在各村的運行也有較大差異,地方政府基層治理的工作重點也由此逐漸轉向,更多強調多元主體參與、黨建引領的作用。因此,村委會受上級政府影響,更加重視普通村民的直接參與,與新鄉賢共同引導村民參與村務的事例也越來越多。在鄉村大事上,村委會堅持進行一事一議,由村委會組織、新鄉賢協調整合各方意見、普通村民充分參與的禾堂模式,取代了過去由新鄉賢在思鄉樓規劃設想鄉村建設的模式,民主參與的范圍進一步擴大,禾堂成為A村新的議事地點。
“在廁所革命工作中,A村著手建造公廁。在選址時,由于鄰避效應,曾一度陷入僵局,這時候,還是村中黨員站出來,和村長一起,去到村民家門口,坐在禾堂,邀上周邊幾戶人家聚在一起,商議公廁的選址,在輕松友好的氣氛中,情與理交融。正是這種禾堂議事模式,令很多小事不出村就解決了。”(訪談資料3321)
五、結論與討論
本文以“動員-網羅”為分析框架,嘗試描述在缺乏正式組織與制度支持的情況下,新鄉賢群體介入鄉村治理的形式,以及在過程中與村委會的互動邏輯及影響結果。研究結果表明:新鄉賢群體對于鄉村發展有一定的自覺意識,基于自身以及普通村民對于公共物品的需求,新鄉賢通過建言獻策、資源注入等方式動員村委會共同行動組織公共物品供給,以實現非正式權威的借力運用;另一方面,村委會在回應這些公共需求時會相應地將新鄉賢的治理資源網羅至村委會的治理格局中,借助新鄉賢的話語權、資金、知識進行鄉村建設;新鄉賢與村委會的持續互動不斷深化其合作關系,實現了治理資源互補與整合,并帶動鄉村治理共同體的形成與參與民主的發展。
這一結論補充了目前學界對新鄉賢介入鄉村治理方式的研究。新鄉賢群體介入鄉村治理沒有形成賴以運行的正式組織形式,在發展前中期的行動沒有受到政府政策與程序規制。這種模式既不同于“國家-社會”視角下將新鄉賢參與鄉村治理視為國家在鄉村社會進行政權建設的理解,即將新鄉賢回歸看作受到鄉賢回歸政策影響的行政嵌入過程,也不同于“治理體系現代化”視角下將其視為地方政府為實現治理有效而進行的基層治理創新,其更多地展現了新鄉賢與村委會對于鄉村發展的自主意識。另外,不同于部分案例中,由于鄉村治理焦點事件形成新鄉賢組織正式介入鄉村治理并形成“雙軌政治”的模式,本案例中新鄉賢的介入過程具有漸進性特點,更多地表現為關系與文化網絡視角下,新鄉賢角色的回歸與非正式權力的運用。最后,基于對A村的田野觀察,“動員-網羅”互動模式一方面體現了新鄉賢的動員行為,另一方面體現了村委會對于新鄉賢資源的網羅,正是兩個關鍵的行動雙向構建了新鄉賢與村委會的合作治理關系,因此,本文得出與郎友興等人類似的結論,即新鄉賢有效治理受到村委會資源整合能力的影響。
文章關注的個體化的新鄉賢介入鄉村公共事務的形式,其理論意義在于,目前文獻聚焦于政府培育的新鄉賢組織運行的情況下,解釋不具備組織化條件與政策支持的新鄉賢群體介入鄉村事務的行動模式,是對目前新鄉賢作用模式及其與其他鄉村治理主體的互動模式的補充。“動員-網羅”模式展現了自身的一些特點:一是新鄉賢與村委會對于鄉村發展的自主意識,其合作開展基于雙方對于鄉村現代化的目標耦合而不是自上而下的政策培育;二是鄉村民主發展的漸進性,新鄉賢介入公共事務的行動帶動了鄉村參與民主的發展,從分散的個體新鄉賢逐漸形成新鄉賢群體共同議事,再到普通村民的參與,鄉村民主的發展是一個不斷擴大的過程;三是村委會的組織者角色有所體現,在與新鄉賢的互動過程中,由于面對的是個體的新鄉賢,村委會需要整合新鄉賢群體的不同社會資源,其角色身份不是政府的代理人而是作為鄉村建設的組織者。本文的現實意義則是要將新鄉賢參與鄉村治理置于治理體系現代化的維度下理解,同時把握中國鄉村的非均衡性,即仍然有眾多鄉村并不具備建立完備的新鄉賢組織的條件。在探索創新鄉村基層治理工作時,除了看到自上而下培育的新鄉賢組織模式與作用,也要關注鄉村社會內生的新鄉賢群體與村委會的發展意識與互動模式,將發揮新鄉賢作用與基層隊伍建設關聯起來看待。不具備建設新鄉賢組織條件的鄉村,應該在理解新鄉賢行為的基礎上,提升村委會對鄉村治理資源的整合能力與意識,并在其形成的合作模式基礎上加以規制引導,確保基層參與民主的發育。
最后,本文仍有不足之處:一是“動員-網羅”框架聚焦新鄉賢與村委會的互動邏輯,但是對互動后期政府行為的介入及其規制的影響沒有進行深入討論;二是基于單個案例進行深描,不能周全鄉村發展中的不同情況,如對村委會缺乏足夠的資源整合能力回應新鄉賢的動員行為、新鄉賢對于鄉村發展的自主意識薄弱等情況沒有進行深入討論。由于地方經濟發展水平、文化習俗不同,鄉村之間的異質性較大,對新鄉賢進行鄉村治理的現代化探索、鄉村治理中村委會的整合能力等仍然需要更多后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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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春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