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專稿 朱清剛

可能是年齡慢慢增加,近年來,無論從哪里聽到哪怕是一半句帶有晉南口音的話語,或者三兩聲蒲劇唱腔,無論相干與否,我總會不由自主地駐足屏息,傾耳聆聽。
然而靜心思來,這不就是一個為了追求夢想而遠在異地的游子對鄉音發自他生命根本的渴求嗎?佛家講生命有輪回,說的即是今生與來世。于我個人而言,我覺得一個游子在暮年時分對故土的依戀,對鄉音的癡愛,亦可謂人的生命意識的輪回。
鄉音,漢語詞條當中解釋為“家鄉的口音”,它是烙在一個人身上無可褪卻的印痕,就像每個人身上與生俱來的胎記般,終其畢生而相伴,如影隨形。一個人從呱呱落地時的懵懂無知到能夠比較流利地說話,通常需要三四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要緊的是,這是他在人世間所學的最初的語言,這就像在一塊略無漬痕的畫布上的第一道著墨,是至純的初墨,占據了先機,是任何后來的顏色所不能夠消褪的。
這也就是為什么不管我們后來學會哪種語言,自己家鄉的方言總是不會忘記的。除非是受過專門的訓練,否則,一個人說話或多或少總會流露出一些方言口音。身處異鄉的游子,當耳畔響起熟悉的鄉音,每每會控制不住自己而紅了眼眶。兩個本沒有交集的人,在他鄉遇見,哪怕素未謀面,也會覺得分外親切。這種熟悉的親切感大抵是因為,這是同一方水土養大的人。
鄉音就是歲月在一個人身上的包漿,锃光瓦亮,附著頑固。站在大街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我們無法確定他是哪里人。可是當聽到他說了一句話,這個人來自哪里大致也就能夠判斷出來了。這一切,都源自中華上下五千年歷史帶給華夏子孫的寶貴財富。
鄉音,首先是一種獨特的語音和腔調,正所謂“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如果你從小耳濡目染的這種腔調,那么它早已經滲透到你的每一個毛孔里了。一旦在客鄉聽到這種腔調,便有一種不可抗拒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就像一只散落在羊群中的羔羊聽到母羊的呼喚時那般親切,那般熨帖,那般踏實。
鄉音腔調的區別是相當細膩的,即使一個縣,甚至一個鄉鎮,各個村的口音都有細微的區別。拿我生活的長治市來說,人口不算多,地域不算大,但西街的、南三廠的人說話,連我這個外地人都能區分出來。
鄉音還具有豐富而極接地氣的詞匯,有些詞匯絕對的土生土長,一旦離開了這個地域,其他地方人根本不明白它的意思。比如平陸話說“你真扯曳!”外地人怎會知道這是表達一種對你的羨慕。鄉音的詞匯雖然有很大的局限性,但它的表現力往往又非常的強大,其中還蘊含著豐富而又獨特的感情色彩,是官話(普通話)所無可比擬的。正因此,許多的方言詞匯慢慢也就被官話吸收進去,“招安扶正”了。
鄉音其實是一個含有相對意義的概念,它具有鮮明的空間含義。因為“故鄉”這個詞本身就具有相對性,一個從沒有離開過生長地域的人,哪來的“故鄉”?“鄉音”也就無從說起了。并且,人們對鄉音的敏感度和渴望欲往往還會隨著空間距離的大小而有所增減,距離故土越遙遠,鄉音的親切感和渴求欲就越強烈,這大概也適合套用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吧。一個在太原打工的平順人對鄉音的向往根本不能和在西域放羊的蘇武同日而語。
所以,鄉音從來就是一個飽含著游離情緒的詞匯。古往今來,文人墨客、遷子騷人關于這方面的抒胸吟懷可謂翻陳出新,不勝枚舉。
除了具有空間的含義,鄉音還具有時間的含義。也就是說,人們對鄉音的敏感度和渴望欲還會受離開故鄉時間長短的影響。離開故鄉越久遠,對鄉音的渴求也越強烈。這也就是為什么懷鄉的多是那些上了年紀的人。
中國有句老話說“葉落歸根”,我以為這個根未嘗不包含對鄉音的趨同和歸附。“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季真先生雖久客宦場,老來還是無法抗拒對故土的思念,拋卻陽春白雪的官語氛圍,回到俚語嚶嚶的故鄉,盡管星轉斗移、物是人非,他依然獲得了靈魂救贖般的喜悅。
驀然回首,我們終究會明白,年輕的時候走了許多路,也看過許多風景,結識了很多朋友,可是最親切的還是故鄉的路、曾經的景、兒時的人。
鄉音最尋常的表現當然是俚語(土話)了,它浸淫在一個人生活的所有時空中。但鄉音還有一種表現形式,這種形式往往會被當成鄉音的代名詞,這便是地方戲曲。
戲曲屬于藝術,而藝術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地方戲曲正是用當地俚語來演繹古今奇觀、人物興盛。人們除了從中感受到跌宕起伏的歷史故事,欣賞到美輪美奐的精湛技藝外,最有沖擊感的還數那令人蕩氣回腸的戲曲唱腔了。
如今,戲曲這種古老的藝術形式不比先前那樣擁有相當多的受眾,似乎只在中老年人群中生存。其實,也不必過于擔憂。因為,這種高亢激越的旋律總是會以不期的方式縈繞在滋養著它的土地上空,也在潛移默化地感染著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
雖然年輕一代似乎對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但那只是因為他們還沒有跨出這塊土地。當有一天他們離開這塊土地,并且歷久難歸時,這種聲音對他們來說或許會“如聽仙樂耳暫明”。
回想起來,我這多半輩子,真正完全在故鄉生活的時間也只有二十年,而遷居上黨則有三十多年了。二十歲之前對晉南的代表戲曲蒲劇、眉戶劇等并沒有感性上的認同,就像現在的小青年一樣,認為那只是(事實上也是)老年人的專利。
記得有一次下班到家,打開電視,屏幕出現的是戲劇畫面,待要切換頻道時,只聽見一聲嘹亮的女唱腔刺破熒屏直槌耳鼓,握著遙控器的手霎時像被點了穴一樣凝固在那里,因為這唱腔是那樣的熟悉,那樣的入耳。于是便往下看去,慢慢看明白了演的是秦腔《王寶釧》,事后,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居然專心致志地看完了那出戲,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終于否極泰來,與夫君薛平貴夫妻團圓、富貴榮華。
后來分析,我之所以能夠看完一出秦腔戲,主要的是秦腔與我自小耳濡目染的蒲劇有許多的相似處,尤其是那種高亢激越的唱腔,這對于并沒有多少戲曲體驗的我來說,是印象深刻的。何況,河東方言與漢中方言本來就很接近。
我經常騎游于上黨山水間,期間不時會遇見村里廟會唱戲。當然多數唱的是上黨梆子,也有豫劇。因此,我也曾試圖通過戲曲去感受上黨古郡的傳統文化,但始終沒能成功。雖不敢說“嘔啞嘲哳難為聽”,但總覺得入耳尚且困難,更不敢奢望“攝魂取魄”了。想來,這就好像移植醫學中的排異現象,非原生態,自然也就難以融合了。
鄉音令人魂牽夢繞,究其實,在于它是人們鄉愁最恰當的載體。余光中的詩說鄉愁是一枚郵票,是一張船票。我覺得,鄉愁真的就是一種聲音,一種腔調。比如現在無處不在的“同鄉會”“商會”等,與其說是社會活動需要,或者生意開拓需求,倒不如說是試圖通過這些彼此能用鄉音溝通的群落來消解緩釋一下濃釅的鄉愁。

我的故鄉在河東,黃河岸邊的平陸縣,是一個深蘊著黃河文化的山區小縣。當我還是一個懵懂少年,甚至一個志存高遠的青年時,對鄉音、鄉愁的認知都還只是停留在文字和書本上。
如今,我離開平陸已近四十載,盡管上黨距離故鄉并不算遙遠,但隨著雙鬢霜染,對鄉音、鄉愁的感悟便越來越透徹了。多年來,每當回到故鄉,聆聽到鄉親們用最純粹的俚語交談,我總有下班回家后,褪去制服,癱臥在沙發上那種感覺。
特別是年來學會玩抖音后,不時會刷到老鄉,甚至鄰居、發小的抖音視頻,時時能看到生養我的那方水土上的風轉物移,聽到鄉親們用最地道的平陸話敘說著稼穡起居,甚至居然聽到了兒時曾聽到過的,如今已經被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平陸高調。這固然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我的鄉愁,但依然于夏夜中,皓月當空、繁星漫點,涼風習習、四野寂寂,鄉鄰團坐、婦嚷童嬉,把盞搖蒲、躺藤臥席,桑麻世故、海闊天空那樣的情境無法比擬。
鄉音,是我生命中不可割舍的部分,是我腦海中無法忘卻的聲音,是我無論走多遠都不會丟掉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