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的“粗沈”畫風和書法取法

王晉之

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

沈周作為明代吳門畫派的代表性人物或者說是開創者，在中國繪畫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吳門畫派作為整個明代最大的畫派，它的出現壓倒了當時在明代初期風靡一時的浙派，成為自元代以“元四家”為首的文人畫群體之后的又一個文人畫群體，使得文人畫的傳統得以延續，沈周作為吳門畫派的引領者，在吳門畫派的發展中起到重要的奠基者作用，沈周的繪畫對吳門畫派的其他大家諸如文徵明和陳淳乃至后世習畫者都有深刻的影響。

沈周的繪畫傳世作品頗多，而且其中不乏很多贗品偽作，過多的偽作從側面也反映出沈周的繪畫在當時的影響力之廣，據史料記載有人拿沈周的偽作找沈周題字，沈周也是答應不拒。沈周的學生文徵明在《題沈周〔仿巨然山水卷〕》說到“近來俗手工摹擬，一圖朝出暮百紙”，可見沈周畫作的偽作之多。所以在學習和研究沈周的繪畫作品時對于偽作贗品的分辨也是要十分注意的。

沈周繪畫的傳世作品主要以山水和花鳥畫為主，據記載沈周對人物畫也是有所涉獵的，沈周的友人吳寬有記載沈周曾為吳中的隱士姚栗庵畫過肖像，但是目前并沒有關于沈周的人物作品流傳，傳世作品多是山水和花鳥。沈周的山水畫被后世的評論家分為兩路，一種是以取法王蒙為主的細筆山水，細筆山水的特點是繁密精細，筆筆疊加層次分明被稱之為“細沈”，這樣的一種風格特點多出現在沈周的中早期作品中，“細沈”一路風格的代表作便是沈周向其老師陳寬祝壽的作品《廬山高》，這幅作品是沈周學習王蒙的一個具體的體現，沈周通過廬山來比喻其老師的高尚人格，希望其老師陳寬能像廬山一般巍然長壽，這幅作品有著重要的象征意義。

重點說一說沈周另外一路的山水畫風格，便是和“細沈”相對應的“粗沈”風格。多年前筆者初看沈周的畫作，便被沈周那明快清新落落大方不拖泥帶水的繪畫風格所吸引，被沈周不拘泥于何派何家何種樣式的畫面所打動，沈周“粗沈”類作品所呈現出來的便是這樣的一種風格，簡率但不簡單，落落大方逸筆草草直抒胸臆。“粗沈”風格的出現也是在“細沈”往后，直到沈周晚年，這樣的一種“粗沈”風格仍舊是沈周最為主要的繪畫風格，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粗沈”風格是沈周的重要代表性風格，是沈周繪畫藝術的典范，是沈周能夠在吳門地區在明代甚至是整個繪畫史上留名的重要原因。沈周“粗沈”風格相對成熟的代表作最早可以追溯到其山水畫作品《魏園雅集圖》，此幅畫作是沈周43歲時所做，是為了紀念沈周和其好友們的一次聚會，這幅畫的提拔記錄了他們的這次文人雅聚。畫的下半部分石頭樹木已經呈現出來較為成熟的“粗沈”之風，其皴法直而硬，運筆蒼勁有力。其繪畫語言較《廬山高》相比已經沒有明顯的師法痕跡。

圖1 《魏園雅集圖》 沈周

沈周的“粗沈”風格不僅僅體現在沈周的諸多山水畫卷中，在其花鳥畫作品中沈周也多以其粗筆風格進行花鳥畫的創作，沈周的花鳥畫作品落墨大方不拘小節，設色清雅有君子之風。沈周的傳世作品多以山水為主，但是沈周的花鳥畫在繪畫史上也是舉足輕重，對吳門畫派的寫意花鳥大家陳淳有直接影響，陳淳的花鳥畫能看得出來是對沈周花鳥作品中發展變化而來，沈周的寫意花鳥其畫風籠罩著明清的諸多寫意花鳥畫，并且對明代中后期大寫意花鳥畫的高峰也起到直接的影響。董其昌曾說道：“寫生與山水不能兼長，惟黃要叔能之……我朝則沈啟南一人而已。”董其昌認為兼善花鳥和山水的畫家里面，除了黃筌之外就是我朝的沈周了。沈周的早期花鳥畫作品不為多見，現傳世的多是其中晚期作品，較早的一幅沈周花鳥畫作《仿王淵花鳥圖》，是沈周42歲所作，不如沈周后來的花鳥畫成熟自然，在樹干和石頭的畫法上頗見沈周“粗沈”的畫風。

上述所論是沈周的繪畫，不管是山水還是花鳥，后人往往把關注的重點都放在沈周“粗沈”一路的繪畫之上，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作為吳門畫派的領軍人物，沈周在繪畫上取得了不凡的成就，在我看來沈周具有代表性風格繪畫作品“粗沈”面貌的繪畫和沈周的書法是息息相關的。沈周作為一名職業畫家，雖說其書法的成就遠不如繪畫，但是作為延續元代文人畫傳統的畫家，沈周也有著很高的詩文造詣和書法水準。因為在文人畫的傳統中，詩文和書法在繪事之上，用元代倪贊的話講畫畫這事是聊以自娛，逸筆草草罷了。沈周對書法也是極為重視，或者可以說是很有自信，從沈周的一幅作品《夜坐圖》中便有體現，前代文人的畫作中，很難找到長長的題跋樣式，文人畫的題跋發展到沈周算是真正進入了一個成熟的階段，提拔的文字擺脫了可有可無的依附地位，成了一幅畫面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題跋和繪畫相輔相成，互相融合，相互發生關系。沈周“粗沈”風格的作品《夜坐圖軸》也被認為是沈周的一幅代表作，這幅畫的題跋占據了整個畫面將近二分之一的地方，內容主要是記錄了沈周于弘治五年七月十六日夜晚的一段經歷。這幅作品的真偽性目前來說還有待考證，但是畫面題跋和繪畫內容的形式確實反映出沈周對于文人畫的發展。從這幅作品可以看得出來沈周的書法取法對象。

圖2 《夜坐圖》 沈周

沈周的書法風格不似沈周的繪畫風格，多變且取法很廣，師法多家多派。沈周的書法取法和學習對象相對單一，主要可以概括為三個階段，從沈周的傳世作品可以看出，沈周的書法和其繪畫一樣，早期早年的作品很少，第一個階段大概是從沈周四十歲出頭開始算起，沈周早期的書法取法還是受他的老師沈度的影響較大，從沈周早期的作品《廬山高》中的題跋部分能夠看得出來，字跡清秀，用筆工整嚴謹，單字內部中宮緊收，長橫和捺畫偏長，整體字形偏瘦和個別筆畫粗厚的特點，這樣的一個書法特點和沈度相近，也是當時的一種潮流書風，徐邦達先生評論沈周早期書法提到“帶有當時流行的沈度輩圓潤的面貌”。沈周書法的第二個階段大致是從45歲開始，從沈周大約45歲時起其書法取法的方向開始轉變，從受今人的影響到開始學習宋人，對宋人的學習主要取法的對象以蘇軾，米芾，黃庭堅為主，這三人均是推動北宋書法變革的重要力量，他們三人均強調變新，揭起創新的旗幟，蘇軾云：“吾書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黃庭堅曾說道：“隨人作計終后人，自成一家使逼真。”宋代書法打破唐人書風的籠罩開啟尚意書風，并對后來的明代產生的影響深刻，沈周只對宋人的取法說明了宋代書風的影響之深，書法取法宋代名家并逐漸開始形成自己的一個特點，這時的沈周還處于一個變化的時期，這個階段對黃山谷的學習僅是習得黃體的大致結體，略見黃體筆法，且結體偏平正。第三個階段便是沈周全面學習黃山谷開始的，大概是從沈周60歲起，正式習黃之后，沈周書法的筆勢更加開張，這個階段沈周書法的取法主要以黃山谷為主，呈現黃體風貌，書法以扎實的中鋒用筆為主，中宮緊收，筆畫倚側取勢，筆力雄健，直追黃山谷之氣勢，更加得蒼勁雄渾。全面習黃之后沈周的書法風格逐漸穩定，在黃體的基礎之上加入自己的意趣并逐漸形成自己穩定的書法風格。

沈周從正式全面學黃體的一個書法取法開始，黃體書風的反過來對沈周的繪畫開始起到補益的作用，也使得沈周的書畫和繪畫逐步走向統一，沈周對黃體的學習愈發地老辣，沈周的“粗沈”風格也愈發的成熟。李應禎評價自己的好友沈周說到“沈石田妙于詩畫，然字不甚工。后乃仿黃山谷書，輒得其筆意，蓋書畫同一機也”。

先談談黃山谷的書法，黃庭堅，字魯直，號山谷道人。黃山谷在書法上力求變法，黃山谷的對于書法貼學中單字中斷的單薄空怯極為反對，為改變這樣一種單字筆畫中段“中怯”的毛病，黃山谷提倡用筆的變化，曾提到“書家字中無筆，如禪家句中無眼”。主張點畫中段要有內容，用筆方法要有擒縱，說到“用筆不知擒縱，故字中無筆耳”，要使點畫跌宕起伏，豪放開張。在這樣的一種書法用筆觀念的主張之下，使得黃山谷的書法風格結體開張，筆畫生猛充滿激情和力量感，其書法特征被稱之為“長槍大戟”，適合做大字。黃山谷筆畫中段部分的線條感覺一掃之前的空怯之姿，扎實厚重不單薄，充滿著力量感。作為全面學習黃山谷的沈周自然而然受到黃山谷這樣一種書法風格用筆特點的影響，也是單字結體開張有勢，骨力雄強，題跋的字雖小，卻有大的氣象。黃山谷這樣的一種書法變革對書法的理解和對書法的用筆方式使得作為力追黃山谷書風的沈周同樣也得黃山谷書法的神韻，這對沈周的粗筆繪畫風格無疑起到一個促進的作用，細看沈周“粗沈”風格的作品，其中山石的皴法中鋒用筆寬厚有力，蒼茫渾厚且有質感，對樹干和樹葉的畫法也是沉著有力，體現出其書法的闊綽用筆。

這樣的一種皴法畫法中的線質感覺單獨拎出來看會發現和沈周題跋的書法風格正是一脈相承，體現在那扎實闊綽渾厚蒼茫的線質之上，這也是為什么沈周的繪畫到了晚年其畫面題跋和畫面愈發的統一和諧的原因。可以說沈周對黃山谷書風的全面學習追摹加深了“粗沈”繪畫風格的藝術特點，書法對繪畫起到了很好的補益作用，反而又實現了書畫的合璧，可見沈周書法的取法是形成自己最終藝術面貌的一個重要原因。沈周的藝術實踐放在中國山水畫的發展史上來講是十分重要的一塊內容，沈周的藝術實踐豐富和發展了趙孟頫關于繪畫的書寫性這一理論，同時也是對元四家藝術脈絡的繼承和延續，亦對中國文人畫的發展起到了重要的過渡作用，為同朝后學之人董其昌的藝術理論提供了重要的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