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暴力作為一個社會問題,始終伴隨人類文明發展。晚清諷刺小說《老殘游記》對當時社會中的各種暴力進行了直露的描寫,有直接暴力,也有具有隱藏性的結構性暴力。通過界定暴力的概念,探尋《老殘游記》中描寫暴力的話語載體,分析暴力敘事的現實成因,進而探究劉鶚的《老殘游記》中關于理想社會的型塑。
【關鍵詞】《老殘游記》;暴力;文化;理想社會
【中圖分類號】I1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24-0006-02
基金項目:江蘇大學第19批大學生科研課題立項資助項目(項目編號:19C551)。
在古代,暴力是指不符合法律和道德規范的強制力量。在《現代漢語詞典》中,“暴力”作為一個名詞,其基本含義是“一、強制的力量,武力,如暴力行為或家庭暴力。二、特指國家的強制力量,如軍隊、警察、法庭對于敵對階級是一種暴力。”[1]學者約翰·加爾頓從文化批評角度對暴力有更明確的界定和分類。“加爾頓把暴力定義為‘任何使人無法在肉體或思想上實現他自身的潛力的限制’,他把暴力區分為‘直接暴力’‘結構性暴力’和‘文化暴力’三種形式……文化暴力乃是指文化中那些能被用來為直接性或結構性的暴力辯護、使之合理化的方面?!盵2]275本文想要分析的暴力即以強制力量和武力對他人造成人身或精神傷害的行為,主要分為加爾頓所界定的“直接暴力”與“結構性暴力”。
一、暴力敘事的話語載體
(一)直接暴力。全書中最令人痛心的暴力描寫是對酷吏殘暴斷案的描寫。第三回中劉鶚通過百姓的描述進行的側面描寫“‘未到一年,站籠站死兩千多人,難道沒有冤枉嗎?’”[3]26第五回中直接寫“清官”玉賢之殘暴,如“每人打兩千板子,看他死不死!”[3]40至此,于朝棟一家四口冤死,實際情況則是于家遭強盜栽贓陷害。然而酷吏的暴力行徑絕不止于此,其后王家兒子和掌柜的妹夫也慘遭厄運,站籠而死。與玉賢暴力程度不相上下的是剛弼。劉鶚在第十六回中如是寫,“今日替我先拶賈魏氏,只不許拶得他發昏……等他回過氣來再拶?!盵3]145剛弼在審理齊東鎮魏家命案時完全無視賈魏氏為救父可承認任何罪行的事實,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判定賈魏氏有罪,殘暴程度令人發指。
除此之外,劉鶚還對一些流氓地痞的惡行進行了書寫。第四回講到于家冤案的緣由時提及強盜,強盜一連搶燒了好幾家并設計誣陷于家。第六回中,王三看中人家閨女,閨女的父親不同意,他便誣其為強盜,致其冤死。再說齊東鎮魏家一案也是遭了地痞吳二的誣告,實則他才是毒害賈家的真兇。除了吳二,書中還出現了一個惹不起的陶三胖子,劉鶚主要通過語言描寫寫其暴力。如“放狗屁……預備打死一兩個,花幾千銀子,就完事了!”[3]181除了這些人,妓館的老鴇也是常見的施暴者,如第十三回中關于妓女翠環的描寫,“‘你瞧,這些傷痕教人可慘不可慘呢!’老殘看時,有一條一條青的,有一點一點紫的。”[3]118可見翠環常被老鴇打得渾身是傷。
(二)結構性暴力。劉鶚通過對各種女性的描寫將封建倫理的暴力表現得淋漓盡致。封建統治者通過剝削滲透等因素并輔之以冠冕堂皇的語言,將女性置于不公且充滿暴力的社會中。不同于血腥殘忍的物理暴力,封建禮俗這種殺人不見血的軟暴力更具時代性和隱藏性,對人性的戕害也更可怕。
玉賢胡亂斷案害死于家人,于家媳婦吳氏全力挽救家人,終為夫自刎,真情令人感動。然而節烈的旌表才是夫權社會對女性最大的壓迫。魏氏同受其害,她遭受陷害,死了丈夫而無依靠,又因不忍父親被打便自愿蒙受冤屈,若無老殘等人幫忙定也是同吳氏一般下場。除良家女子外,劉鶚對娼妓形象也多有敘寫,寫得最多的當屬翠環。翠環本是地主家的小姐,因莊撫臺治理水患不善而家破人亡淪為妓女,老殘同情她卻也顧忌其卑賤的身份。另一位則是斗姥宮里的姑子逸云,她既是出家的尼姑又是娼妓?!独m集》第九回中還寫到了地獄里的鬼娼。這些命婦生前因嫉恨丈夫狎妓而口出惡言,死后便要為娼贖罪,受欺辱之苦,這種懲罰亦是男權社會的產物。
二、所敘暴力的現實成因
加爾頓認為“無論是直接暴力還是結構性暴力,都必須依靠‘文化暴力’來獲得合理性和道義辯護。”[2]275文化暴力即出現上述暴力的主要原因。鄭萬隆曾把小說的內涵分為三個層次:“一層是社會生活的形態,再一層是人物的人生意識和歷史意識,更深一層則是文化背景,或文化結構?!盵4]《老殘游記》寫于從舊帝國到新共和國災難性轉變時期,其中表達了劉鶚對國家、百姓及文化的重大關切。文化暴力是文化的一個表現層面,主要表現為社會行為規范和制度對人的“無形”強制壓制?!独蠚堄斡洝分械奈幕┝τ挚煞譃橹贫葘用娴谋┝蛢r值觀念層面的暴力。
制度層面的暴力主要表現為封建制度對人的壓迫?!独蠚堄斡洝酚?903年在《繡像小說》半月刊連載,這時晚清中國的國家體制仍是封建君主專制。統治者的暴虐是專制制度的產物,而官吏正是這種封建專制的國家意識形態下暴虐的實施者。小說中酷吏所使用的酷刑既是封建君主專制的直觀體現,也是維護統治者權力的必要儀式。如果說制度層面的暴力是內容,那么直接暴力就是這種暴力外在形式。在內憂外患的社會背景下,酷刑這種暴力手段儼然失去了懲奸除惡的正義性,維護封建統治體系權威與統治者利益而存在的原始價值卻愈加明顯。
價值觀念層面的暴力則體現為文化習性中的“三綱五常”。這種暴力在封建倫理觀念中生根,逐漸發展成束縛人的道德規約。清朝以程朱理學為官方哲學,“它的宗旨是從天人合一的觀點在人性 、倫理、政治 、知識和價值觀上將一切人和整個社會消融于國家意志的規范中,并視為天然合理?!盵5]這種暴力在“存天理,滅人欲”的新儒學外衣下更顯合理化。長久存在的重男輕女思想觀念以及封建節烈觀便是這種暴力不斷發展的產物。魯迅在《我之節烈觀》中闡釋了自己對節烈的理解:“烈可是有兩種:一種是無論已嫁未嫁,只要丈夫死了,她也跟著自盡;一種是有強暴來污辱他的時候,設法自戕,或者抗拒被殺,都無不可?!盵6]正如其所言,封建社會節烈的女性無法逃脫死亡的結局。吳氏自盡之舉除卻對丈夫的情分,大抵還是受到了節烈觀的影響,真正是“以理殺人”。
晚清雖受西方文化沖擊,但封閉的環境使民眾思想依然狹隘,酷吏依然殺民如殺賊,妓館依然開著,婦女依然殉節,百姓仍然處于被封建文化壓迫的悲慘境況中。文化借文明機制的壓抑來實施暴力,由體制、習慣或是社會價值觀念構成的文化暴力使得直接暴力和結構性暴力顯得那么自然而合理。
三、理想社會的型塑
西方藝術善用暴力宣泄情緒,用恐懼凈化心靈。而中國的藝術向來含蓄蘊藉,血腥暴力的直接描寫并不多,一般見于戰爭場面的描寫,主要作用是吸引讀者注意及推動情節發展。劉鶚帶著悲憫的目光敘寫暴力,其動機似與中國傳統小說不同,他試圖以文學為工具,以暴力背后百姓的生存困境為入口展現理想社會的型塑。
首先,改吏治中的權治、人治為德治。全書中關于酷吏的暴力描寫最為觸目驚心。玉賢與剛弼這兩位官員表面為清官,實則為不顧百姓疾苦的酷吏。前者以百姓的生命換來鮮紅的烏紗帽與兩袖清風的美名,后者迂腐不堪,以酷刑斷案了事,冤枉無辜,自以為不收取錢財便可為所欲為。這部分劉鶚繪寫現實中的暴力,寫盡了“清官”的殘暴與剛愎自用,也讓讀者看清封建禮教的吃人本質,封建制度下的官吏根本不會介入底層結構去了解弱勢群體的訴求。因而劉鶚描繪了如此的理想社會藍圖:官員謙遜有禮,政府與人民的關系建立在道德的基礎上,實施“仁政”,吏治中的權治、人治變為德治,統治者不重權勢而重責任,淡泊名利,不再將威懾入侵者和犯罪分子的暴力濫用于普通民眾身上。
第二,承認天倫與人倫,解放人性,并以道德引人向善。心理學家理查德·特倫布萊研究發現在整個生命進程中,一個人最暴力的階段是兩歲的時候,凡是人,本質上都趨向暴力,因而在文化壓抑的環境下人性中的暴力想象極易轉化成暴力行動?,F實社會黑白顛倒,好人常為奸人所害。劉鶚針對此現象認為理想社會應實現人性的復歸,人的本能欲望應得到充分的滿足,同時也對膨脹的私欲加以限制,舉措就是加強道德建設,引導人欲從善。如此百姓誠實質樸,和諧平等,互相關愛,再無地痞惡霸和強盜流氓欺壓平民的事情發生,百姓安居樂業。
第三,女性在一定程度上得以解放。在《老殘游記》中,對不同女性悲慘遭遇的描寫展現了晚清文化暴力下女性的可悲命運。劉鶚將各色的女性帶入了讀者的視野,雖因時代局限性未能完全做到對女性一視同仁,但也恰是這種對地位低下的女性的歧視更凸顯了女性境遇之可悲,整個文本展出了一條充滿血淚的女性命運之路。劉鶚為女性發聲也許并非出于對兩性關系的正確認知,但“單憑其人道主義之精神,實已和胡適、魯迅、周作人這一代人站在同一陣線。”[7]在其建構的理想社會中,女性在一定程度上的得以解放。與暴力敘事相對地,理想社會中束縛女性的枷鎖正在逐漸摘除,個體生命得到尊重,無須為表節烈而殉情,也無須依靠男性獲得物質以及精神上的拯救。
綜上所述,文學從來都是既反映現實又不合乎時宜的,劉鶚在小說《老殘游記》中生動地描繪了一個經過藝術加工的世界,同時也再現了當時的客觀大環境。他借暴力描寫將丑陋的怪現象凸顯給人們觀看,切中時弊地對當時的清廷官場進行了批判,直面血淋淋的社會現實,與人民一起憤怒,起到了社會現實與文本相互指涉的效果,并使讀者從暴力敘事中窺探到了其對超越現實的社會狀態的型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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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何鳴,女,漢族,江蘇南通人,江蘇大學碩士在讀,中國語言文學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