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儒家政德思想資源及其現代轉化

【摘要】政治與道德之間存在著根本的聯系。古代儒家強調政治德行對于政治實踐過程的重要性，儒家思想中蘊含了非常豐厚的政德資源，主要包括以民為本的執政理念以及以仁、忠、義為核心的政治德行，這些優秀傳統文化經過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有助于增強文化自信，其踐行有利于領導干部群體培養君子人格，提高政治治理實效，真正實現善治。

【關鍵詞】政德;仁;忠;義

【中圖分類號】D261?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24-0051-03

基金項目：本文系廣東省珠海市2019—2020年度哲學社科規劃課題“中國傳統優秀政德文化對新時代政德實踐的借鑒意義研究”（2019YB012）的階段性成果。

中國法家代表人物韓非子認為國家治理依靠的是法、術而非道德，西方近代政治學之父馬基雅維利剝離政治與道德的聯系，指出為了達到政治目的可以不擇手段。政治與道德的分化是現代政治區別于古代政治的重要特征。政治與道德自然不能完全融合，但即便在現代政治中人們也越來越意識到二者并非完全無涉。人類政治活動需要價值指引，需要道德約束。尤其是執政者與國家政務人員的道德素養更是關乎政治秩序穩定的重要因素。

政德即為政者之德行，在傳統社會稱為官德。陳來教授把儒家政治哲學的特質概括為“道德的政治” [1]，指出古代儒家強調政治德行對于政治過程的重要性。傳統儒家思想中蘊含了豐厚的政德資源亟待深入挖掘。

一、以民為本的執政理念

民本思想在中國可謂源遠流長，“民本”兩字最早可以追溯到《尚書》中，其《五子之歌》篇有云：“皇祖有訓，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泵癖镜暮x即為以民為本，指統治者、執政者在政治治理過程中要以民為重，重民、愛民。

民本思想為中國傳統政治正當性提供了基礎。在西周以前，夏商的統治者都把統治的正當性歸于天命，宣稱自己是受命于天對天下進行治理。朝代的更替、政權的轉移使人們開始思考政治正當性問題，周公總結夏、商興亡的經驗教訓時指出：“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保ā渡袝ぶ軙ふ僬a》）即是說如果天子失德，天命就會轉移，就會失去統治權力，這就是“以德配天”。

儒家思想者繼承并發展了這一觀點，他們認為最高政治權力應由某些具有超凡入圣的個人品質的圣賢來掌握，并有天意給予肯定和授予，而天意最終通過民心體現出來。孟子對萬章解釋堯舜禪讓時對這一問題進行了細致討論，他指出“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孟子·萬章上》），也就是說政權的轉移不能私相授受，即便是禪讓制，其背后也有“天與之”與“人與之”為基礎，即“薦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與民而民受之”（《孟子·萬章上》）。在儒家看來，“天”并非具有意志的人格神，其“受之”是通過“行與事示之”;而“民”也并非具有權利的個人，而是作為整體的“民心”“民意”。具體而言，“天受之”與“民受之”的表現即為“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 （《孟子·萬章上》）。但最終“天與之”也是通過“人與之”表現出來，孟子引用《尚書·泰誓》中“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給予說明。

雖然儒家這套證明政治正當性的方式仍然在“君權天授”的系統之內，但卻是一種“天命——民心”的二元結構，即民心是天命的基礎，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反而言之，失民心者失天下，如果執政者暴虐無道，則可通過革命取而代之，即孟子說言“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孟子·梁惠王下》）。如此儒家就為“革命”賦予了正當性，這種正當性在于“革命的一方是符合道義的，而被革命的一方則是與道義相違背的”[2]。這里道義的核心和標準即為“民心”“民意”。這即是民本思想更為深刻之處，它承擔了政治合法性的基礎性作用。

二、傳統儒家的政治德行

“以民為本”的執政理念，在儒家看來是通過“以德治國”來實現的。儒家認可的是圣君賢相式的統治模式，對執政者的政治德行要求頗高，孟子就直言：“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者而在高位，是播其惡于眾也?！保ā睹献印るx婁上》）“以德治國”具體而言是執政者以其仁德發揮道德表率作用，并通過“正己”對百姓進行道德教化而實現國家的安定和社會的良善。為政者在施政的過程中也有很多具體的道德要求，包括孝慈、忠恕、知恥、明智、勇毅、勤儉等等，概括而言主要包括仁、忠、義幾個方面。

第一，仁。仁是儒家的核心概念，其含義即為對人充滿愛意、善意。仁的內涵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一方面仁就是要把人當人看，把人區別于其他的物類，孔子說“君子不器”（《論語為政》）肯定人有尊嚴和自身獨特的價值;另一方面仁即是對人之愛，對人懷有愛意、懷有悲天憫人之情?！凹河⒍⑷耍河_而達人”（《論語·雍也》）的忠恕之道即是仁愛的表現。

仁德作為核心政德，對為政者而言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從消極層面而言，主要是施政者在從事政治活動過程中應充分尊重人的價值，尤其是人的生命價值，不能為達到某種目的，哪怕看起來是善的目的，而隨意戕害人的生命或做出違背道義之事，孟子的“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孟子·公孫丑上》）即蘊含著不把人純粹作為手段，充分尊重人自身價值的思想，這即是一種人道主義精神的反映。

從積極層面而言，即是實行“仁政”。孟子認為仁愛從根源上而言是一種先驗的道德情感，對執政者而言，把仁愛情感推廣到治下之民，即是實行仁政，孟子說：“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上》）孟子認為行仁政則天下之人都會往而歸附，進而則可“王天下”。在群雄逐鹿、諸侯爭霸的春秋戰國時期，對抱有雄霸天下欲望的諸侯王而言以仁政方式尋求一統江山無異于緣木求魚。但在國家的和平建設時期，對廣大干部而言這的確應該是施政的根本與必然要求。仁政即要求執政者從人民的利益出發關注民生問題，做到利國利民。

第二，忠。漢代以后“忠”就是臣下對君主的言聽計從、死心塌地，代表了臣子對君主的無條件、盲目服從之意。隨著后世君主專制的不斷加強這種意涵越來越極端，成為 “愚忠”。實質上在西周和春秋時期，“忠”的含義并非如此片面和狹隘，也并非僅僅是對君臣關系的倫理要求。其狹義是特指臣下對待君主的倫理規范，其廣義則較為寬泛，既可以指君臣忠于政務、忠于國家社稷，甚至可以指百姓的忠誠，又從更普遍的意義上可以指忠于他人之事，如“為人謀而不忠乎”（《論語·學而》）。忠的主體與對象具有多樣性。

忠的具體內涵為盡心盡意?！爸行脑恢摇保ā吨芏Y·大司徒疏》），《說文》解釋為“忠，敬也，盡心曰忠” [3]。朱熹注解“忠恕”為：“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盵4]忠是一種發自內心地對人真誠無妄的道德情感;忠還表現為一種道德行為準則，即為他人、為國家做事要做到盡心竭力?！爸业隆敝傅氖侨穗H關系和人際交往中的道德要求，政治領域對君、臣作為政德要求的“忠德”是前者在具體領域中的應用。

在先秦時期，君臣關系倫理并非僅僅是臣對君單方面的倫理要求，而是一種相互的權責要求和倫理要求?？鬃佑小熬汲?，父父子子”（《論語·顏淵》）的正名思想，指出一個社會要有秩序君臣、父子都各有其倫理要求，“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論語·八佾》）孟子更具體地表明了這種雙向關系，他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保ā睹献印るx婁下》）可以看出，在君臣相互的權責要求中，儒家更加傾向于求責于上。在“忠于君”與“忠于道”的沖突方面，儒家認為道義高于君主，所謂“教人以善謂之忠”（《孟子·滕文公上》）。荀子有言：“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保ā盾髯印ぷ拥馈罚┧栽谠淙鍖W中，“忠”不是對君主的絕對服從與接受甚至可以以道直言犯諫?？梢哉f儒家君臣之間這種雙向的倫理、權責要求含有政治分工與相互制約的萌芽。

綜上，傳統儒家政治性的“忠德”，其主要含義是忠于職守、忠于職責。

第三，義?？鬃訌娬{仁，孟子仁義并舉?！傲x者，宜也”，（《中庸》）即是說做人做其當做之事、為恰當之事即為義。概而言之，即“有所為，有所不為”。

義在為政者身上即為公平、正義。儒家論政多講“正”，比如“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論語·顏淵》），“茍正其身矣，于從政乎何有”（《論語·子路》）。儒家所講的“正”有非常豐富的意涵，包括明辨是非曲直，正直、廉正、不偏斜，公正、公平之意[5]，正直、公平、正義即是為政者處理政事時恰當的行為表現和應遵循的政治原則，這種原則是為政的底線原則，需要為政者人人遵守，是一種政治性公德;同時因為涉及公共領域，也是一種社會價值，需要政治領導者加以維護。

權利與利益分配的正當性問題是正義論所討論的核心問題。孟子說：“殺一無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義也”（《孟子·盡心上》），權利或利益的獲得有一定標準，“非其有”是對其進行的反向規定。在私人領域，非其有而取之，即是通過竊取、強奪、詐騙等非正當手段獲取他人所有而違背正義原則;在公共政治領域，擁有權力的領導干部通過貪污、受賄、以權謀私等非正當手段獲得自身利益，這些都是不義行為。孟子說“萬鐘則不辨禮義而受之。萬鐘于我何加焉” （《孟子·告子上》），可見儒家在社會產品的分配上堅持正義原則，從消極的方向而言做到有所不為。孟子說：“非其義也，非其道也，祿之以天下，弗顧也;系馬千駟，弗視也。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孟子·萬章上》）， “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孟子·公孫丑上》）。孟子這兩段話是說對政治領導者而言，如若不符合道義，即便獲得四千匹良馬、天下的財富甚至整個天下都不應當接受;如若不符合道義，不管多微小的東西都不會給人，也不會取之于人。這進一步說明道義原則是一種完全的義務要求，不應視功利的大小多少而進行權衡，而是在任何情況下都應堅持的底線原則。

三、儒家政德的現代傳承與轉化

傳統儒家以重民、愛民為核心內容的民本思想即“以民為本”的執政理念在現代社會仍然是政治正當性的重要基礎?！耙匀嗣駷橹行牡陌l展思想”即是在此基礎上進行的現代轉化。“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強調人民利益至上，強調改善保障民生，這些思想完美繼承了民本思想重民、愛民的核心內容;“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從歷史唯物主義基本出發，把“為人民謀幸?！弊鳛榘l展的根本目的，是對傳統民本思想以重民愛民為統治手段的根本轉化;“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還堅持社會主義民主思想，尊重和堅持人民的主體地位，充分體現人民意志，是對傳統民本思想向現代民主思想的現代轉化。以民為本的執政理念需要執政者的政治德行的保障才能實現，這些政治德行經過現代轉化之后對當今“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理念仍有其積極意義。

首先，仁德作為傳統政德的核心，應該為現代社會所繼承。作為政德的仁德，其重視、尊重人民生命、內在價值的內涵與現代的人權觀念相契合，即從底線倫理而言，黨政干部在施政的過程中不能戕害人民的生命、安全;相反，為了救護人民的生命、安全理應盡最大的努力。就實施“仁政”這一積極的內涵而言，施政要從人民利益出發，廣泛施惠于民，做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論語·堯曰》）。

現代為政者與人民的關系與傳統社會不同。傳統社會為政者之仁德要求注重民眾利益，是救民于水火，“解倒懸”，人民完全是被動地等待施救的對象。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人民在改造自身命運、創造歷史過程中的巨大作用;現代社會是社會主義民主社會，在施政過程中也講“利為民所謀”，但更應注重人民的自治，充分發揮人民的各項民主權利，注重人民的主體作用。這樣才能實現從“民本”到“民主”的轉變，即實現“為民做主”到“人民做主”的轉變，從而實現仁德的現代轉化。

其次，就忠德而言，應拋棄漢代以后單向片面的含義，使其恢復“忠于職守”的原始內涵。在現代社會，作為政德的忠德，其主體自然是黨政官員以及各級公務人員，概括而言他們要忠于的對象即為國家、人民以及自己的職責。忠的內涵為從內心出發，盡心竭力做事。為政者要盡忠職守、竭盡所能地服務大眾，還要做到“先之勞之”“無倦”（《論語·子路》），即勤政愛民，起到模范帶頭作用，勞而無怨。忠德的培養有利于防止黨政官員的懶政思想，避免為政過程中互相推諉，乃至玩忽職守。

最后，義作為政治性公德是現代政治倫理的基礎，其公平正義的內涵也是現代社會追求的社會價值。作為政治性公德即要求每位從政者都必須做到，是一種完全的義務。具體而言就是不能以權謀私、貪污受賄，這些腐敗行為都違背“義”的要求，廉潔自律對黨政官員而言是最基本的政治倫理要求。義者，即是做適宜、應該之事;相反，那些不適宜、不應該之事就要堅決杜絕，只有做到“有所不為”才能維護清明的政治環境。

公平正義作為“義”的重要內涵是現代的社會價值，是人們共同的追求。公平正義原則的實現很大程度上依賴為政者的所作所為，尤其是黨政干部不能違背正義原則。可見義德在現代社會仍然是非常重要的政德。

四、結語

物質文明的發展需要歷史的積累，精神文明包括道德思想的發展也同樣需要繼承與轉化，拋棄了傳統倫理去談現代道德則必然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對現代政德而言就更是如此，傳統儒家以仁、忠、義為核心的官德在當代社會仍有其價值，也需要進一步進行現代性轉化。實質上在儒家思想中，“道德不僅僅是滿足社會穩定和諧的要求，而且是跟人格的理想追求聯系在一起的。道德不僅是行為的規范，也是人的德性、品質”[6]，現代社會固然不再以追求成圣成賢為目的，但黨政干部理應在政德的踐行中培養君子人格，惟其如此才能革除僅僅依靠法律和制度治理國家而形成形式化統治與冰冷社會的流弊，最終真正實現善治。

參考文獻：

[1]陳來.論“道德的政治——儒家政治哲學的特質”[J].天津社會科學，2010，（1）.

[2]汪榮海主編.中國政治思想史九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377.

[3]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下）[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877.

[4]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71.

[5]陳喬見.公私辨：歷史衍化與現代詮釋[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385.

[6]陳來.仁學本體論[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469.

作者簡介：

許蘭，女，河北保定人，北京師范大學珠海校區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博士，研究方向：中國政治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