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短篇小說）

一

肆虐了三天的超強臺風“利奇馬”剛剛過去，留下的臺風尾巴還在肆意攪動，救援列車就接到了緊急出發(fā)參與救援的命令?？偣こ處熐f閣仁看到通知后，身體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了。原來，機械化打磨施工隊線路打磨工班工長張海龍正在打磨新建沿海線路，被“利奇馬”臺風沖毀了道床，鋼軌打磨車直接從路基上甩出了線路，請求緊急救援。

救援列車馬上起程，以最快的速度駛向臨海市。

此次超強臺風“利奇馬”對臨海這座浙江小城造成了巨大的傷害。據(jù)媒體報道，自10日凌晨臺風“利奇馬”登陸浙江入境后，主要對浙江沿海地區(qū)造成較大影響。據(jù)浙江省政府防汛防臺抗旱指揮部發(fā)布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10日15時，超強臺風“利奇馬”已致浙江省402.4萬人受災，緊急轉移安置86.7萬人。農作物受災面積10.3萬公頃，絕收1.3萬公頃，因災倒損房屋1.4萬余間，直接經(jīng)濟損失74.4億元。而其中僅臨海就達到了近40億元經(jīng)濟損失，臨海正在建設的臨（海）杭（州）高速鐵路線損壞嚴重，由于暴雨狂風沖擊，多處道床石砟被沖刷空，線路施工嚴重癱瘓。

二

莊閣仁站在救援列車車頭駕駛室內，心潮澎湃?！安粦摪?，海龍經(jīng)驗豐富，又不是二十多歲的毛頭小伙子，怎么會在超強臺風時出來搶點打磨鋼軌？”

莊閣仁和張海龍是老熟人了，記得倆人第一次見面還是世紀初，他倆剛通過考試進入鐵路被分配到大型工務機械化養(yǎng)路維修段。新職入路人員統(tǒng)一培訓報到的那天，莊閣仁跟著培訓班主任走進新職工宿舍，一開門就看見有個人在上鋪伸出大半個身子，用手撥弄著頭頂?shù)拇蟮跎壬热~。主任喝道：“張海龍，你這是在干什么？危險！”張海龍笑著下了床，“嘿，我琢磨著這樣的風扇有沒有安裝在那些大型施工機械車上呢?！闭f著就接過莊閣仁的行李放到了下鋪。

過了幾天，主任把莊閣仁叫到培訓辦公室，“這培訓班在我們單位也就是一個工班，全員六十一人，班里你和張海龍都是大學本科生學歷，而且你倆還是共產黨員，這培訓班工、班長就你倆吧。不過你們這工、班長可是為大家服務的，先就從陣地宣傳做起，你們先抓緊把宣傳展板弄出來。剛入職，大家一起工作，營造氛圍，展展風采，壯壯士氣?！?/p>

莊閣仁和張海龍兩人的第一次合作就這么開始了。張海龍大大咧咧，嗓門大，凡事愛咋呼，給莊閣仁的感覺就是愛出風頭、愛顯擺，有點煩他。宣傳展板刊頭先是莊閣仁設計的，是一個頭戴安全帽的職工工作頭像。中午吃飯回來，不知道哪個家伙在安全帽旁邊添加了一個身材窈窕的女人伸手撫摸安全帽的圖像，大家看到了就起哄，說他們思想跑馬了，想女朋友了，弄得兩人都不好意思。張海龍說：“算了，咱改大型機械車吧。”莊閣仁想想也是，大型機械車上總不能有一個身材窈窕的女人吧？！不過也有些擔心，“這大型機械車好畫嗎？”

張海龍說：“沒問題，畫大型機械車我最拿手。你說，清篩機、搗固車、穩(wěn)定車、大修列車、鋼軌打磨車、路基車，畫哪一種？跟你說實話吧，受我在鐵路上干了一輩子大修工人的父親的影響，我從小就喜歡畫那些大型機械車。我來這兒上班，就是向往機械化作業(yè)，夢想著有一天能親自駕著大型機械車去施工。”

莊閣仁覺得張海龍真有意思。不喜歡誰來這兒呢？他就說：“當大機司機駕著大型機械車去施工，必須是學機械專業(yè)的，我們這專業(yè)都是純線路技術類，培訓結束后去向是養(yǎng)路工班、地面作業(yè)點。想上列車駕駛恐怕夠嗆。”

張海龍邊畫邊說：“那，我們就申請唄，看機會吧?！焙鋈?，他用粉筆點了一下黑板，“這就是我的目標和夢想?！?/p>

莊閣仁已經(jīng)習慣了他一驚一乍的舉動，斜眼看了一下問：“這是什么大機？”

張海龍說：“什么大機？這是大型鋼軌打磨車！線路通過鋼軌打磨車打磨后，不但跟剛剛出廠的一樣新，最主要的還是延長了鋼軌使用壽命，增加了安全性能。鋼軌打磨作業(yè)施工專業(yè)術語叫‘磨軌，現(xiàn)場作業(yè)人員戲稱‘魔鬼，哈哈，你都當工長了，不能說這些外行話，不然人家會笑話你的?！?/p>

管他“磨軌”還是“魔鬼”呢，有意思嗎？莊閣仁懶得和他啰唆。

三

救援列車已經(jīng)駛進臨杭線。因為線路毀壞嚴重，救援列車只能以每小時不到十公里的時速在臨時修建好的高低不平的線路上左右搖擺著前行，憑感覺莊閣仁知道車體左右擺幅已超過了限度，不時有側傾掉道的危險。像這種情況，一般救援列車是不敢輕易出動的。這次是因為情況緊急，而莊閣仁又是老手，經(jīng)驗豐富，這就是真正的鐵路職工，關鍵時刻能夠硬杠杠的用得上，絕不孬蛋，即便危及安全的隱患存在依然會堅守自己的崗位。莊閣仁想起了和張海龍的第一次出車，第一次參加施工作業(yè)。

在入路四十天的新職工培訓中，安排了二十天的現(xiàn)場實踐培訓，而現(xiàn)場培訓的其中一項就是參加機械化打磨夜間施工作業(yè)。61個新職工個個都是剛剛從象牙塔里走出來的大學生，哪里吃得了這等苦？雖然他們平常也熬夜，但那是玩游戲啥的，而且是在有空調且各種設備條件都很好的環(huán)境里，一旦真的參加到施工一線夜間生活，那可就不一樣了。剛剛開始還有些新鮮勁，這才剛兩天一個個就都原形畢露了，不但無精打采，精神萎靡不振，更是邋遢得一塌糊涂，有的第二天甚至還穿著頭一天的工作服去現(xiàn)場，而那前一天本就被汗水浸泡透了的工作服，第二天發(fā)出一股難聞的餿味。其中有兩個女生更是累得腿發(fā)軟，往車前頭駕駛室里一坐，再也不想動彈了。另外一名大學生更是到工地的第二天便直接請病假回去了，從此再也沒見到他的身影。莊閣仁也是體驗到了從沒有過的痛苦和恐懼。而打小就熟悉鐵路大修施工的張海龍則完全是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神態(tài)，他坐在莊閣仁身邊，居然還用詩一般的語言安慰大家：“這種現(xiàn)場體驗的機會真難得啊，只有經(jīng)歷過痛苦的歷練和精致的打磨，人生才富有意義，也是我們積累的最大的財富。”要不是莊閣仁累得渾身發(fā)軟，沒準兒會把他扔到道床外面去。

那二十天的現(xiàn)場實踐培訓，個個累得不輕，每人體重都減了十來斤，最要命的是主任把他們全部集合起來宣布了一條重要決定：“為了給我國未來新型道岔打磨車儲備人才，提高鋼軌打磨作業(yè)隊伍的文化層次，經(jīng)報段研究決定，培訓結束后，將把他們中前二十名綜合評分最高的人員直接安排到機械化打磨施工隊?！?/p>

大家都愣住了，一張張臉頓時沒有了興奮之色，有好幾個都驚得張大了嘴巴。主任沒見到預期的熱烈反應，又加重語氣提示道：“沒想到吧，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你們可以大展作為，馳騁在廣袤的神州大地上了，也就意味著將來你們中間要產生大機司機、打磨技術能手、打磨工班長，甚至施工隊長了?！?/p>

大家仍然反應冷淡。忽然張海龍大叫一聲：“太好了，我做夢都盼著去打磨車上干呢，這回終于可以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了！”卻不料立即引來無數(shù)道憤怒的目光。

四

散會后，十幾個比較優(yōu)秀的學員把門關上，發(fā)起了牢騷。莊閣仁沒有吭聲，半個多月的入路新職培訓讓他明白了自己是沒有條件可講的，但內心對將來安排到機械化打磨施工隊他是一千個不愿意。在機械化打磨施工隊，不單單夜間施工作業(yè)讓他心驚肉跳，還有白天的保養(yǎng)，特別臟。對機械化打磨施工，他原來是在書本里了解到的，覺得很科學化、現(xiàn)代化，甚至有點兒浪漫和壯美，可現(xiàn)在真正領略了它的實際情況后，想想以后要是成天這樣漂泊在野外作業(yè)，簡直無法想象。

有個學員說：“這明擺著不公平，把我們直接安排到打磨施工隊，我們那是磨軌嗎？簡直就是‘魔鬼??！反而那些綜合評比分數(shù)低的比我們去向還要好！”另一個說：“是呀，是呀，怎么說改就改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之后，一位同學對莊閣仁和張海龍說：“不能就這樣說改就改了。我們應該集體給段長寫志愿申請，找些理由，說清楚我們不適合這個工作，也不愿意進打磨施工隊。”另一個同學說：“沒看主任那口氣，好像還是我們撿了個大元寶似的。莊閣仁和張海龍是筆桿子，這志愿申請還得你們來寫?！?/p>

莊閣仁嚇了一跳，他當然贊同寫這志愿申請，但自己不想出這個頭，又找不出推辭的理由。張海龍卻態(tài)度鮮明：“不行，不行，我不寫。我堅決擁護這個決定。你們也真傻，能到機械化打磨施工隊，是盼都盼不來的好運氣。你們沒聽主任說嗎，我們將來能當大機司機、當施工隊長。再說了，我是共產黨員，我不能寫這個申請！”說著，扭頭出門了，氣得其他幾個人眼睛直翻，好像這回改安排是張海龍給他們改掉似的。

大家都讓莊閣仁趕快動筆。他沒法推了，就讓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湊了一份志愿申請。至于文筆如何，說理怎樣，他也沒有太動腦子。不過，他也留了個心眼，不想留下自己的筆跡，寫的字用了仿宋體。

這志愿申請由一位同學負責塞進段長辦公樓一樓的“職工意見箱”，投出去后，也不知道到了哪里，一連數(shù)天沒什么消息。此后，張海龍在學員中間顯得有些孤立。莊閣仁和他是上下鋪，仍然一起搞宣傳展板，卻不敢和他走得太近，以免遭受池魚之殃。張海龍本人倒好像沒覺得什么，學習勁頭特別足，成績還一直在全班的前列。

過了四五天后的一天晚飯后，主任找莊閣仁嘮嗑，嘮了幾句家常后，突然問：“培訓班里有人給段長寫了份志愿申請，你知道是誰寫的嗎？”

莊閣仁嚇了一跳，趕緊說：“我不知道?！敝魅螞]有看他，“段長把我好一頓批評哪，我是從施工隊破格提拔為這個主任的，段長說他對我抱有很大期望。沒想到，我一上任就出了這事?！?/p>

莊閣仁心虛地說：“段長讓查了嗎？”

主任搖搖頭，“沒有。段長說你們都是好苗子，是我沒摸清下面的思想，工作方式簡單，一件好事辦成了壞事?！?/p>

莊閣仁連連點頭：“對對對?！?/p>

主任掏出一張紙，“你看看，這是誰寫的？”莊閣仁伸頭一看，脖子馬上縮了回來，正是自己親筆寫的那份志愿申請，心里怦怦直跳，支支吾吾不吭聲。

主任說：“你不說就不應該了，你應該是最清楚的?！敝魅慰戳怂谎?，“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我問過你們宿舍的人，都說是張海龍寫的。除了你和他，誰能寫出這么漂亮的字？”

莊閣仁心里一寬，馬上覺得自己這個念頭很卑鄙?？梢獢埖阶约荷砩蟻?，真沒那個勇氣。他還是嘟囔了一聲：“沒準還有別人會寫這種字……

主任擺了擺手說：“不可能，這種字體，能寫這么好的，只有你們倆。哼！”

莊閣仁再也不敢說話了。

之后，學習和培訓緊張起來，這件事似乎也就過去了。莊閣仁本來很怕到施工隊去，隨著教學訓練，一次次去現(xiàn)場觀摩，也逐漸適應了。張海龍學習一直不錯，總在全班的前列。在莊閣仁看來，張海龍這個人確實有愛出風頭的毛病，但人很真實，絕不像有人說的那樣是口是心非。所以這事雖然過去了，但心里總有一種擺脫不掉的內疚感。

四十天的培訓很快就結束了，他們這批新職工的去向也公布了，全班六十一個人，三十個人安排到了維修施工隊，兩個女孩子留在職教科，還有三個人安排到了機關科室和后勤車間。莊閣仁安排到了技術科，而張海龍的安排卻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去了機械化打磨施工一隊，那是大家都不愿去的施工隊，張海龍也是唯一一個被安排去的新職工人員。

回到宿舍，莊閣仁沒有見到張海龍，找了半天，發(fā)現(xiàn)他一個人待在培訓教室里。莊閣仁走到房門口遠遠地看著他的背影，不知怎么辦好。他心里嘀咕了一會兒，鼓起勇氣走過去，喊了一聲：“海龍。”

張海龍回頭看了一下莊閣仁，腦袋上像沾了什么似的甩了甩，笑著站起來說：“我很高興，去那兒本來就是我的夢想！走，咱們把宣傳展板最后一期出了吧！”

莊閣仁覺得鼻子發(fā)酸，一起四十多天，感情還是那么好，只是……

兩個人最后一次站到了宣傳展板面前。

莊閣仁找到了主任，對主任說：“主任，我向您坦白一件事，當初那個寫志愿申請的事，這事您冤枉了張海龍，志愿申請是我寫的！”

主任一愣，望著莊閣仁嘆了口氣說：“莊閣仁呀莊閣仁，你這個人太感情用事了，也太善良了，但是原則性太差。你是繞彎想說張海龍去向安排的事吧？那不是我一個人決定的，工作崗位是綜合考察評定后上報到段領導的決定，和寫那份志愿申請沒有關系。再說，張海龍不是也喜歡去那里嗎？機械化打磨工作是非常重要、非常光榮的。這事你不要再提了。”

莊閣仁沒法再說下去了。

第二天，他們奔向了各自的崗位。

五

到了施工地段，莊閣仁的心馬上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張海龍現(xiàn)在怎么樣了。四年前，他第一次在現(xiàn)場見到張海龍之前，心情也是這么緊張和激動，也正是那次見面改變了自己的人生。

張海龍在生產一線，莊閣仁在機關，平常兩人很少聯(lián)系。雖然莊閣仁也到機械化打磨施工隊參加季度例行考核過幾次，但總是錯過相見的機會，每一次不是張海龍在外施工沒回到施工隊駐地，就是有其他原因難以遇到。這些年里，莊閣仁上升得挺快，從見習工人到技術員，從助理工程師、科員到副科長，從副科長到科長、總工程師，一路都很順，工作崗位基本上也都在機關里。不過，他的腦海里總會浮現(xiàn)出張海龍的身影，特別想知道張海龍的情況。

一年前，他通過路局考察考核，被任命為主管設備的總工程師。公示后，他認真地思考了好長時間，總感到自己不是當總工程師的料。這么多年，雖然這個單位艱苦，卻也適應和習慣了，而且每次績效考核都在前頭?？伤傆X得，自己也許可以當一個好科長、施工隊長，但作為一名班子成員中的總工程師，自己身上似乎還缺少某種東西，他找了好久都沒找到。既然沒有當好一名總工程師的信心，他就不想耽誤單位也不想耽誤自己，決定當一段時間總工程師后就申請離開。路局機械設備處對他的經(jīng)歷和業(yè)務水平很感興趣，他到那兒發(fā)展的空間要更大一些。有了這個想法，另一個念頭就越來越強烈了：離開單位前去趟機械化打磨施工隊，看看張海龍。

巧了，莊閣仁帶隊到機械化打磨施工隊進行三季度考核，終于見到了張海龍。

張海龍見到莊閣仁也很是驚喜。兩人互相打了一拳，莊閣仁說張海龍黑了，張海龍說莊閣仁瘦了?？刹?，一晃十多年過去了，由于單位常年野外機械化施工原因，長年遠離城市轉戰(zhàn)施工一線，張海龍原來的小白臉都變成了古銅色，只有牙齒和眼球更白了。莊閣仁心里內疚，問張海龍：“在施工現(xiàn)場怎么樣？”

張海龍情緒不錯，“挺好，挺好，我在這兒當工長已經(jīng)五年了，這五年我們工班年年都是先進。你別看我們這個工班小，可它擁有最先進的打磨水平。和你說呀，我現(xiàn)在把它看作我們施工隊的標桿呢。”

莊閣仁心里一陣酸楚，拉著他說：“走，看看咱們國產的打磨車。

“好呀，好呀！”張海龍跟著莊閣仁上了車。

進了打磨車，環(huán)視著里面的各種設備，莊閣仁一會兒摸摸這里，一會兒敲敲那里，非常感慨?！斑@打磨車被你們保養(yǎng)得如此好……真好，真好，真為你高興！”

莊閣仁沒開口告訴他，自己下一個目標是要離開單位，上調到路局去。這會兒，他真希望能和張海龍調個個兒。

到了機車班組活動室，墻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獎狀、錦旗，都是近幾年的。莊閣仁很意外，夸獎說：“沒想到你干得這么好！”

張海龍說：“是我的工班弟兄們干得好。”

莊閣仁問：“施工一線這么艱苦，常年遠離城市盡在偏僻荒遠野外施工作業(yè)，你怎么讓他們扎根安心的？”

張海龍說：“也沒什么高招，我也就是經(jīng)常給工班弟兄們講父輩們干大修施工時的辛苦環(huán)境和條件，那時候哪里敢想到今天這個叫機械化作業(yè)。再就是給大家講我們把線路維修好了，有可能我們的父母妻兒兄弟姐妹、我們最親的親人不定哪一天就會坐哪趟高鐵經(jīng)過我們施工過的路段，親人們平安通過了，就是我們最大的功勞，其實最主要的，是我們每一次施工總是沿著上行方向進行作業(yè)?！?/p>

“等等，‘總是沿著上行方向作業(yè)是什么意思？施工計劃從來沒有過下行方向作業(yè)？”莊閣仁打斷張海龍的話說出自己的疑問。

“有啊，但是我們就會申請到前方一個站反方向進入施工區(qū)段，這樣還是沿著上行方向進行作業(yè)?！?/p>

“為什么？”

“你我都知道，上行方向是北京的方向，我給大家說，北京是我們的首都，是我們最大的家，向著北京方向施工，我們就是在為建設強大的祖國盡自己的一份力，就是興路強國，就是另一種方式的保衛(wèi)祖國，其實做的就是在保衛(wèi)自己的親人！”

這種說法很實在，卻觸動了莊閣仁的內心深處，讓他感受到了某種純凈和崇高的東西。忽然間，他心里有一股強烈的沖動，要把憋在心里多年的那些話說出來！

在隨后的幾分鐘里，他說起了那份志愿申請，說到了主任對張海龍的誤解，向張海龍深表歉意，希望得到諒解。

張海龍一直微笑著望著他。莊閣仁不敢正視他，張了張嘴，什么也說不出口，他真希望張海龍這時候能沖過來，狠揍自己幾下。

莊閣仁沉悶了一會兒，終于鼓起勇氣叫了聲：“海龍?！?/p>

張海龍回過頭來，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目光堅定地望向莊閣仁：“兄弟，我們倆都是黨員，在哪個崗位都一樣重要，我現(xiàn)在干的是我喜歡的。不過，我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

莊閣仁連忙點頭。

張海龍說：“答應我，一定要對得起我們的黨員身份！”

莊閣仁淚流滿面，他緊緊抓住了張海龍的手。

……

六

救援列車終于抵達張海龍工班機械出事地段，現(xiàn)場實際狀況比預想的更加糟糕。莊閣仁明白，領導派他來執(zhí)行這次任務是對自己的極大信任。

掛鋼纜、搭支架、塔吊、撐起千斤頂、啟動救援流程……救援工作有條不紊。

兩個小時后，掉道翻車的打磨車終于重新站到了線路上，莊閣仁也在線路旁邊的草叢里找到了被從打磨車上甩出的昏迷不醒的張海龍。

當張海龍被抬到救援列車上時，莊閣仁已經(jīng)熱淚盈眶，他貼著張海龍的耳朵大喊：“海龍，海龍，我是莊閣仁，你聽見了嗎？”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張海龍顫動了一下，竟慢慢地睜開了眼睛。莊閣仁趕緊俯身對他說：“海龍，我是莊閣仁，我來救你來了，你一定要堅持住……”

張海龍的目光凝視著莊閣仁，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輕聲說：“唉，真好……可是……”突然，他似乎用盡全身力氣，“我好困啊，閣仁……”話沒說完，他就頭一歪，合上了雙眼，嘴角依然掛著微笑。

莊閣仁不敢置信地一把抱住了張海龍，他大聲哭泣著喊道：“海龍，你醒醒，你醒醒，我救你來了！”然而，張海龍的身體漸漸僵硬冰冷，再也聽不到他說話了……

悲痛欲絕的莊閣仁擦干淚水，他想起了張海龍的話，朝駕駛室司機大吼著命令道：“調度命令：沿著上行向北京方向啟航開行！回家！”

在莊閣仁模糊的淚眼里，機車隊慢慢地起動了……

作者簡介：西楊莊，本名楊軍，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徐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鐵路局文聯(lián)文協(xié)常務理事、徐州市雜文協(xié)會理事。作品散見于《時代文學》《當代小說》《詩潮》《綠風》《吐魯番》《中國文藝》《中國詩人》《青春詩歌》《佛山文藝》《散文詩》等報刊。著有詩集《在溫暖的雪中浪漫》《走出汪國真》、散文集《另一種瀟灑》、長篇小說《情陷上?！贰陡哞F脊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