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書 付瑩
摘 要:《民法典·人格權編》對人格標識商品化爭議中的部分問題做出了回應,取得了一定的建樹與成果,但仍存在改良空間。為進一步完善《民法典·人格權編》體系建構,本文從理論爭議入手,分析了學界關于人格標識商業利用的觀點,最終明晰理論中的“人格權商品化”內蘊為人格標識的商品化,且人格標識商品化權在體系上是一種獨立于人格權體系之外的權利,以財產權進行構建更切合我國實際。而后以人格標識保護在實踐中的困境為基點,評析了國際上的兩種主流模式后認為應當在肯定二元保護模式的基礎上加以修整,彰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色彩。
關鍵詞:人格標識;商品化;財產權;保護模式
中圖分類號:D923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2-2589(2021)08-0055-03
2020年5月28日,十三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表決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薈萃民法學者多年之探討與思考,對民法學界與社會公眾都具有極其重要之意義。在《民法典》的體系設計與建構中,我國采取了人格權編獨立成編之體例,這種設計突出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先進性與優越性,彰顯了我國以人為本的理念與思想,更強調了我國對人格權與人格利益的著重保護。在完善人格權與人格利益保護的同時,民法學者注意到,隨著電子技術的普及與一系列新型營銷模式的涌現,使名人效應發揮著日漸重要的作用,姓名、肖像等商業利用現象也已衍變為一種普遍現象。如何界定姓名、肖像等商業利用行為的性質及如何保護權利人之利益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一、人格標識商品化之理論探索
(一)人格權商品化與人格標識商品化的辨析
由于人格權商品化抑或人格標識商品化的爭論主要圍繞標表型人格權展開,因此本文將從標表型人格權的特殊性入手分析。
1.標表型人格權的特殊性
標表型人格權是指權利主體基于其特有的符號、標記等所享有的權利,該類人格權相對于其他人格權來說具有一定特殊性,其特殊性主要體現在權利客體上。關于人格權的客體在理論上存在爭議,主要有人格要素說、人格利益說等。前者為學界初期普遍觀點,但該觀點本身存在漏洞。法律以權利之方式加以明確保護的利益,我們稱之為權利,由此說明權利僅為利益的一種表現方式,而不能認為后者為前者之客體。此外,權利種類之劃分以權利客體與內容的不同為界限,即權利客體相同的兩項權利種類相同。由此,若認為人格權的權利客體為人格利益,則所有體現人格利益之權利都為同類權利,即人格權。同理所有有紀念價值的物,都應在承認該紀念物物權的基礎上,賦予其人格權,這顯然無法成立。相對而言,筆者更認同人格要素說。針對標表型人格權來說,其內涵為基于特有符號、標記等標識所享有的權利,且人格標識可視作人格要素的一種,因此將其客體判定為體現人格要素的人格標識更為妥當。
以人格要素說為基礎,標表型人格權的特殊性主要體現在三個層面。一為獨立性。即人格標識可以獨立于主體存在,不因主體的死亡而滅失。二為可支配性,即該人格標識乃后天形成,而非生而有之,權利主體可對該人格標識予以支配,例如變更、轉讓等。三為可商業利用性[1]。即權利主體可以通過許可他人使用的方式獲取收益。在各種營銷模式蓬勃發展的今天,一些自然人由于具有顯著的影響力,其人格標識亦能起到明顯的號召作用,甚至與商標的作用相似,代表著一定程度的水準與大眾認證,具有較高的商業價值。
2.標表型人格權的權利對象
首先應當明確的是人格標識與其形成自由不屬于同一權利對象。以姓名權為例,姓名本身與姓名的形成在作為權利對象上并不相同。此外,二者亦無法相互包含。如若假設人格標識包含了其形成自由,則人格標識不再具有確定性。一言以蔽之,當人格標識包含人格標識的形成自由時,人格標識則處于一種不確定的狀態。由于權利對象應具有確定性,因而若人格標識喪失了確定性,則無法成為權利對象[2],由此認為二者無法處于包含關系之中,故而二者不屬于同一權利對象。
明確了人格標識與形成自由的關系后,則應思考標表型人格權的權利對象究竟為人格標識抑或是其形成自由。以姓名權為例,由于自然人民事權利始于出生,因而姓名權自該自然人出生時即享有,即使此時該自然人尚未確定姓名。換言之,當自然人并未擁有姓名這一人格標識時已享有姓名權,可見姓名權的權利對象應當為姓名的形成自由,而非姓名這個后天所得的代號。以此推演,標表型人格權的權利對象應當為人格標識的形成自由,而非該人格標識本身。
3.小結
從理論的層面探討,人格標識具有可支配性和商品利用性,處于相對獨立的狀態。由于標表型人格權的權利對象是人格標識的形成自由,而非人格標識本身,且人格標識的商品化處分的是人格標識本身,并不影響人格標識的形成自由,因此并不會突破人格權的專屬性,反之人格權商品化則會破壞這一理論。此外,基于人格權的專屬性與不可分性可進一步發現:對姓名、肖像等人格標識的支配亦佐證了人格標識的非人格權屬性。從法律規范角度分析,《民法典·人格權編》第992條①與993條②的規定亦體現了人格權與人格標識的本質不同,前者處于一個相對獨立的狀態,而后者則不得與權利主體分離。綜上,基于法理角度的分析與對法律規范的解讀可以得出,理論中提及的商品化所指的應當是人格標識的商品化,而非人格權的商品化。
(二)人格標識商品化權性質的明晰
1.人格標識商品化權是一種獨立權利
關于人格標識商品化性質的爭議存在多種觀點。有觀點認為,人格權存在精神屬性與財產屬性,該權利并非是獨立的權利,應當理解為人格權權能的擴張[3]。亦有觀點認為其應為一種特別知識產權。還有觀點主張人格標識商品化權具有獨立性,應與具體人格權并列[4]。由于人格標識具有獨立性,可脫離權利對象而單獨存在,且其并不會因為權利主體的死亡而滅失,與人格權在性質上存在根本差異。因此無須強行擴張人格權體系以實現對人格標識的調整,否則不僅會破壞原有的人格權體系,還會突破既有理論。此外,由于人格標識存在財產屬性,貿然將其擴張至人格權體系之中會造成人格權與財產權的界限的模糊。由此,將人格標識商品化理解為人格權權能的擴張并不恰當。而若將其視為一種特殊知識產權,由于知識產權的基礎屬性為該權利對象須為人類的智力成果,而人格標識卻并未體現人類的智力成果,故這種觀點亦有失偏頗。逐一分析后可以發現,由于人格標識的可支配性與獨立性,將人格標識商品化權視作一種獨立權利較為妥帖。
2.人格標識商品化權是一種財產權
有學者指出,與其他商品化權相同,人格標識商品化權也應理解為一種財產權[5]。首先,人格標識本身具有商品價值與財產屬性。其次,行使人格標識商品化權的方式既可以是以人格標識作為營利模式,自己進行商業利用,又可以是許可或轉讓給他人使用,以獲得經濟收益。當他人未經許可使用自己的人格標識時,人格標識的權利主體可通過法律手段維護自身權益。換言之,人格標識商品化權是一種積極權利,可由權利主體積極行使,而人格權則側重于對權利主體的消極保護。由此將其視作一種獨立于人格權的財產權更為恰當。此外,將其作為財產權進行保護亦能解釋關于人格標識的繼承問題。權利人去世后,其人格標識并不會因此而喪失經濟價值。因此若人格標識能夠獲得繼承,不僅能充分實現人格標識的經濟價值,達到物盡其用的正面效果,而且從繼承人的角度考慮,亦進一步完善了對其經濟利益的保護。
二、人格標識商品化之實踐困境
(一)缺乏系統的保護框架與體系
學界關于人格標識的性質、人格標識商品化權與人格權的關系等爭論不斷,究其本質是由于目前尚不存在系統的保護模式,學者的觀點與思考都是基于法解釋學,無法形成統一的觀點,故而司法實踐中存在多種做法,適用法律上也會出現爭議與混亂。實踐中的觀點主要有以下幾種:一為不承認人格權的財產利益,但滿足精神賠償條件的,可從精神賠償的角度予以支持;二為支持人格權的財產利益;三為不承認人格權的財產利益,但認可人格標識的財產利益。由此可知,欲統一理論與實踐中的不同觀點,須構建一個系統的人格標識保護框架,并上升至法律層面,賦予該體系框架以權威性。
(二)針對人格標識是否具有可繼承性仍存在爭議
可以肯定的是,人格權本身不得轉讓不得繼承。但人格標識區別于人格權,人格標識的商品化權是一種財產權,獨立于人格權體系范圍之外,具有商業價值,能夠體現財產屬性。依照此邏輯,人格標識可以由權利主體決定進行商業利用或轉讓、許可他人利用以獲得轉讓費用與許可收益,因此也應視作一種財產,當然符合《繼承法》中規定的繼承范圍。但由于理論爭議無法統一,立法亦未予以明定,因而在實踐中一直存在爭議,無法形成對民事主體人格標識的完善保護體系。
(三)面對侵害人格標識行為缺少統一的賠償標準
依上文所述,人格標識商品化權應歸為一種財產權加以保護,因此對于侵害人格標識商品化權的行為,應以《民法典》第1165條③為依據,但對于其賠償標準,目前尚缺乏統一的規定,因此在面對兩個相似的案例時,會出現所謂的同案不同判之司法異象。舉例而言,同樣是未經原告許可擅自使用原告人格標識,“崔永元訴北京華麟企業有限公司侵害肖像權”中,一審法官并未考慮人格標識的財產性,最終認為由于原告崔永元未能證明自身存在經濟損失,因而不予支持其主張精神損失之訴訟請求。而在“姚明告云鶴大鯊魚體育用品有限公司侵害姓名權案”中,一審法官則充分考量了人格標識的財產性,最終判決被告賠償原告30萬元[6]。為解決上述關于人格標識商品化司法實踐中存在的難題,避免同案不同判的現象,應當明確制定統一的賠償標準,全面有效地保護民事主體的人格標識,以維護公平正義,彰顯法律權威。
三、人格標識商品化之體系建構
(一)比較法上的做法
目前針對人格標識的保護國際上主要存在兩種典型模式,即德國一元保護模式與美國二元保護模式。
1.德國一元保護模式
德國立法采取承認人格權的財產價值的態度,且將此種財產價值納入人格權體系范圍之內。其將人格權體系劃分為精神利益與財產利益兩類,并針對不同類別的權益受損給予不同類型的保護。當涉及精神利益時,該體系側重于思考如何預防或防止損害的發生;涉及財產利益時,則側重于損害賠償的考量,具體的損害賠償標準參照其他法律規定中的賠償標準。但總體來說,不論是精神利益抑或財產利益,均處于一個完整的人格權體系之內,由此稱為一元保護模式。
2.美國二元保護模式
美國通過“公開權”的方式保護人格標識。公開權,又稱形象權、商品化權,其衍生于隱私權。具體做法為將人格標識獨立于人格權之外,作為公開權的內容加以保護,以形成人格權與公開權互相獨立的保護模式,由此稱為二元保護模式。公開權獨立于人格權體系之外,賦予其財產權的特性,具體保護方式主要有二。一為禁令,即未經許可禁止商業利用他人人格標識,又可劃分為預備性禁令與永久性禁令,具體采用預備性禁令或永久性禁令須法官根據案件事實不同與對權利人威脅程度的差異進行裁量。二為損害賠償,具體賠償數額的計算參考侵權行為對權利人造成的經濟損失。
(二)適應我國現實的體系建構與立法選擇
1.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二元保護模式
上述兩種模式各有優劣,德國的立法模式擴大了人格權的固有屬性,以人格權財產價值的方式保護人格標識商品化,看似合理,實則不然。首先,人格權彰顯人之尊嚴,是一種特殊的權利,應當予以尊重和重視,這也是我國人格權獨立成編的重要原因之一。若直接以經濟價值衡量將會對人之尊嚴的特殊性造成一定的破壞,使人格權淪為一種普通的權利,這與我國《民法典》中人格權獨立成編的初衷與精神不符。其次,賦予人格權經濟利益也會涉及人格權的轉讓與授權他人使用之問題,會對傳統觀點中人格權的專屬性理論產生沖擊與破壞。由此,采用二元保護模式,將人格標識財產化權作為一種財產權以達到對人格標識的保護,既不會侵害人之尊嚴,亦不會破壞人格權的專屬性,且能完成對人格標識的系統保護,與我國的司法實踐和現有框架相符。最后,如上文所述,由于人格標識的財產屬性,若貿然將人格標識商品化權納入人格權體系中加以保護,可能會模糊人格權與財產權的界限。基于上述三點理由,德國的一元體系并不貼合我國實際,相對而言,二元體系更利于對人格標識的保護。但采用二元模式并不意味著照抄照搬美國的做法,而應構建彰顯我國特色的二元模式。美國的公開權是美國國情的特有產物,衍生自隱私權之中,其中還包含對表演者表演行為的保護,如若貿然引入,會造成與知識產權部分的重疊進而導致法律內容的冗余。
2.肯定人格標識的可繼承性
從理論層面分析,人格標識的商品化權的法律性質為一種財產權,人格標識具有獨立性與商業價值,是一種特殊的財產,由此可知人格標識符合遺產的特性,屬于遺產的范圍。在經濟價值層面考量,自然人死亡后,其人格標識同其他財產一樣,并不喪失財產屬性,因此在法律上肯定其可繼承性有利于充分利用其經濟價值。此外通過對人格標識繼承性的認可,亦可以起到保護繼承人的目的。退一步討論,即使是不承認人格標識商品化權是一種財產權,而是將其視為人格權中含有的財產利益,也同樣應當支持人格標識的可繼承性。
3.明確侵害人格標識商品化權的賠償標準
在損害賠償標準層面,美國的立法模式參照侵權行為對權利人所造成的具體損害金額,但在實踐中該損害金額難以衡量,此時就會陷入實踐困境之中,因此為避免該困境應采取更具體明晰的參照標準,相比之下德國的做法更具借鑒意義,我國亦可參考其他法律中的規定。例如,可參考我國《專利法》中損害賠償標準的認定,優先以權利人損失作為賠償標準,無法確定權利人損失時,應以侵權人因侵權行為而非法獲利的數額作為賠償標準,無法確定非法獲利數額的,應當由法官依照具體案件事實,根據該人格標識的商業價值與商業影響自由裁量。
四、結語
對人格標識商品化的肯定既是對公民權益保障的進一步強化,也是對《民法典》體系與內蘊的進一步豐盈。在《民法典》頒布的大時代背景下,為應對實踐中客觀存在的司法異象,實現對人格標識的充分保護,當務之急為構建一種彰顯我國特色的二元保護模式。以此為基礎,還應明確人格標識的獨立性,明定人格標識商品化權的財產權屬性,承認人格標識的可繼承性,明晰關于侵害人格標識具體的賠償標準,回應社會的高速發展與公眾的現實需求,以確保民法人文關懷屬性的實現。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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