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斯福扎城堡木板廳達·芬奇壁畫及其修復工作

李思慧

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

一、達·芬奇與斯福扎城堡木板廳

1360年至1370年之間，加萊亞佐·維斯孔蒂二世（Galeazzo Visconti II）成為西米蘭的領主，在中世紀的城墻上建造了一座要塞。歷經數代繼任者的修建，這座城堡成為維斯孔蒂家族建造的最大的城堡并被用作家族宅邸。斯福扎家族掌權后，城堡的修建與裝飾工程持續進行。城堡中有一個房間襯有木板：這是一種在當時使房間免受寒冷和潮濕影響的方法。鑒于這一特征，從19世紀后期開始致力于城堡修復的建筑師盧卡·貝爾特拉米（Luca Beltrami）將大廳改名為“木板廳”，該名稱沿用至今。

1476年，盧多維科·馬里亞（Ludovico Maria），又被稱為莫羅（il Moro），獲得這座城堡的掌控權。1482到1499年，達·芬奇在米蘭為莫羅公爵效力。1498年，莫羅委托達·芬奇負責房間的彩繪裝飾。盧卡·帕喬利于1509年撰寫的《神圣比例》中提供了有關房間名稱和達·芬奇所畫樹種的線索。在這本書的第二十章中，帕喬利描述了在城堡旁的莫羅在場的情況下的一次會面，他將召開會議的房間描述為“桑樹房間”。[1]

1499年，米蘭公國被法國軍隊征服，達·芬奇離開米蘭，木板廳的壁畫尚未完成。莫羅公爵的退場，為這座城市和這座城堡開啟一段艱難時期，其特點是沖突與占領，斯福扎繼承人短暫歸來與持續的外國統治。在1511年6月25日，法國米蘭總督，隆格維勒伯爵讓·德·杜努瓦（Jean de Dunois） 與年輕的內穆爾公爵加斯頓·德·富瓦（Gaston de Foix） 的權力移交儀式的豪華背景正是木板廳的“桑樹涼亭”。

二、達·芬奇木板廳壁畫圖像分析

達·芬奇為這間封閉的房間設想了一個由交錯的樹木組成的涼亭，仿佛通過它可以窺見天空。他遵循房間的建筑構造，設計了一個藤架，交織纏繞的分支從大型樹干中生長蔓延開來，這些樹干就像圓柱一樣，以自然的手法構建出建筑空間的界線。

達·芬奇通過繪畫用繩子點綴的16棵桑樹的纏枝（圖1），將大廳變成了繁茂的樹蔭涼棚。天花板上的三個匾額慶祝著莫羅統治時期與馬克西米利安皇帝結盟。在墻壁上，達·芬奇畫了堅固的樹干，高高的路堤上種著樹干，單色的樹根、巖石和風景都包含在建筑空間內。達·芬奇選擇堅實的黑桑樹無疑迎合了莫羅的綽號，公爵因膚色黝黑和如同桑樹林般頑強的生命力而被稱為“il Moro”（意大利語Moro意為“黝黑的”）。此外，就植物的象征意義而言，詩人貝林西奧尼（Bellincioni）最早用它來形容米蘭公爵[2]，為了慶祝莫羅的政治智慧和創造力，歌頌公國在他統治下的穩定。

圖1 木板廳壁畫（局部）（來源：斯福扎城堡博物館）

然而，對于達·芬奇的壁畫的圖像釋義并非定論，如德國學者沃爾克·霍夫曼（Volker Hoffmann）認為達·芬奇所畫并非暗指公爵的桑樹涼亭，而是坦佩山谷。“我們置身于茂密的樹葉屋頂與喬木中，這里仿佛是自然界創造的，這些喬木生長在可能由地震造成的帶有縫隙的巖壁上——有一個結合了所有這些特征的圖案，那個地方是色薩利的坦佩，而‘坦佩’是一個古老的文學主題。”[3]正如霍夫曼所說，阿利亞努斯、老普林尼、斯特拉波等歷史學家都曾對坦佩的風景進行過描寫，置身于人文藝術氛圍中的達·芬奇也應受到影響。[4]

而在發現單色畫的墻壁角落，有很多細節可以參考萊昂納多的畫作，如與他帶有海葵和萬壽菊的繪畫中的自然主義細節極為相似。達·芬奇手稿中有一幅很小但很復雜的寓言畫（圖2），其特征同樣也出現在木板廳墻壁上的單色繪畫中：從靠近中心頂部的桑樹開始，其根結點蔓延進入地面并打破土塊，以及在自然主義表現形式中非常流行的巖石分層，在丟勒和佛羅倫薩的皮耶羅·迪·科西莫的作品中似乎也能發現這種分層。

圖2 達·芬奇手稿（局部）（來源：大英博物館）

西班牙占領時期對房間的改動至少沒有使達·芬奇所繪的木板廳進一步被損壞，但后來天花板被粉刷一新。隨后大約一百年，塔樓的底層房間以及公爵公寓的相鄰房間被用作馬廄，這對城堡內的壁畫與其他室內裝飾而言是不可逆轉的嚴重損害。

三、木板廳壁畫的發現與修復

（一）“蒙塵”的房間

接下來的幾個世紀，城堡成為了一個真正的軍事建筑，大廳的裝飾逐漸被人遺忘。直到1893年城堡移交給米蘭市后，建筑師貝爾特拉米全面翻修城堡時發現木板廳的墻壁與天花板完全被白色石灰覆蓋。面對這間神秘的房間，貝爾特拉米表現出如同一位歷史學家或考古工作者的嚴謹。“貝爾特拉米的目標是重建歷史，而不是對其進行解釋。他在尋找檔案、文學、歷史、肖像和古地理資源方面的知識并進行誠實的和批判性的判斷，以便提供有關這座紀念碑的原始結構的準確信息，這使他不僅僅是一個‘歷史主義者’，而是一個真正的‘歷史學家’。”[5]貝爾特拉米邀請德國歷史學家和達芬奇學者保羅·穆勒·瓦爾德（Paul Müller Walde）對這間房間進行調查，試圖找到達芬奇的繪畫遺跡，最終發現了達芬奇為莫羅制作的彩繪裝飾碎片，以及中央標志和房間東北側的銘文，并將該畫作重現在穹頂和弦月窗上。然而貝爾特拉米對這間“蒙塵”的房間細致的調查與修復被當時與之后的知識分子貶為一場破壞性災難。

（二）木板廳的修復

1901年，貝爾特拉米聘請文藝復興時期風格的杰出畫家與裝飾設計師艾勒奈斯托·盧思卡（Ernesto Rusca）根據當時的修復概念重新大面積涂繪壁畫。盧思卡根據仍可見的碎片和線索重建天花板的部分裝飾圖案，用濃稠的蛋彩將其擴展至整個天花板，大廳充滿鮮艷的色彩。次年，木板廳的修復成果向公眾公開，因色彩過于濃艷而招致專業學者與米蘭市民的猛烈批評。次年，房間的墻壁被淺色帆布覆蓋，遮蔽了壁畫的單色部分。幾年后又增加了墻紙，在墻壁上安裝長木凳，在大廳鋪設大理石地板，于1909年6月再次向公眾開放。

1950年代對木板廳的修復是博物館翻新項目的重要部分，當時斯福扎城堡市民博物館將這項工作授予著名的BBPR建筑師小組。清除廳內的多余裝飾后，北墻和西墻上單色的預備圖的痕跡再次出現。1955年，奧特米·德拉·羅塔（Ottemi della Rotta）受委托修復彩繪裝飾，而盧思卡先前的修復任務已完全覆蓋了十五世紀后期的原始裝飾。羅塔選擇柔化盧思卡使用的強烈色彩，使裝飾看上去呈現古董般的磨損質感。羅塔將幾張繪圖紙留存，以證明所進行的修復類型與結果。直到今天，盧思卡的修復遺跡仍保存完好。

2006年，斯福扎城堡與不同機構合作進行試點調查，目的是明確恢復木板廳原始裝飾的可能性，并了解造成畫質惡化的原因。結合更先進的化學分析、照相診斷和清潔測試，可以確定整個裝飾表面都受到了無法彌補的鹽水污染。在診斷修復工作期間，除了四個中央刻有金色銘文的紀念碑，也對墻體的涂層進行了更細致的分析。2013年10月，木板廳的修復工作正式開始，此次修復的目的是阻止環境條件引起的繪畫惡化和化學腐蝕過程，清潔表面，盡可能恢復原始裝飾的可見性。

2019年，斯福扎城堡博物館舉辦展覽“萊奧納多未曾看見”（Leonardo Mai Visto）邀請游客再次走進木板廳，以多媒體裝置向游客復原并解釋了達·芬奇壁畫的動態效果與創作故事：墻壁下方的巖石生長出高大直挺的喬木，樹枝向上延伸、交織，與繩索纏繞，斑駁的光影透過頭頂茂密的樹葉映照在游客身上，時間倒流至十五世紀，達·芬奇在此正與莫羅公爵商討房間裝飾事宜，游客目光所及即達·芬奇所見，不同的是，他與公爵都未能親眼目睹我們今日所見的桑樹涼亭。

四、結語

如今的斯福扎城堡是米蘭著名的博物館群，也是擁有六百多年歷史的軍事防御建筑，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飽經波折與爭議才得以留存至今。作為現代文明符號的博物館依托于古老的斯福扎城堡，在展示歷史的過程中也記錄與復原著歷史。“萊奧納多未曾看見”的不只是因紛爭而不得不擱置畫筆的房間，更重要的是，他未曾看見今日藝術文化遺產由人類共享的文明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