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墓志楷書對當下楷書創作的意義

宋展飛

摘 要：文章首先對《賈疄夫人李氏墓志》的基本情況進行介紹，并收錄了墓志釋文;其次，對李氏的家族世系進行考證;最后，通過與《李峴墓志》的比較，從用筆、點畫形態、結體上分析《賈疄夫人李氏墓志》的書法風格特征，揭示了墓志楷書在中唐的發展狀況，以期對當代楷書創作有所裨益。

關鍵詞：《賈疄夫人李氏墓志》;家世;書法;風格特征

《賈疄夫人李氏墓志》全稱《唐太子司議郎賈公故夫人隴西李氏墓志銘并序》，墓志銘撰文者為前廣文館進士王偘，書丹者為志主妹婿原武縣主簿杜舒。志石近似方形，長38厘米，寬39厘米。志文共19行，滿行18字，楷書，無界格，單字字徑1.5厘米左右，全文共計325字。志石字跡清晰，略有殘損。

1 志文識讀

唐太子司議郎賈公故夫人隴西李氏墓志銘并序，前廣文館進士王偘撰。

清華之族偶臺鼎，柔閑之德配君子，人道之正也。故婺州錄事參軍協之長女，歸于相國司空魏公之次子太子司議郎疄之室，由順正矣。

夫人婉孌肅邕，貞順慈惠，本于祖矣。自涼武昭王暠洎于我唐，河內太守稹，蟬冕相因，婚嫁不黷，稹生大父福昌尉貽謀，貽謀生皇考，源長流清。乃資淑媛，作嬪于長樂，鳴環習盥漱之儀，采蘩備蒸嘗之薦。固宜宜其家室，錫以蕃昌胡，介祉則多，而降年不永，悲夫！乃者先笄二祀，方結其褵。適天十載，言就于木。以貞元廿一年七月辛未，綿疾而終。以其月戊寅權厝于樊川之北原，于戲一女，始孩姆抱，以哭夫也。臨慟慘然神傷，感其敬養之勤，嘉其至順之德。蘭芳慮歇，式紀幽泉，其銘曰：

肅肅婉容，組絒為功。克生華族，爰歸英淑。良人在朝，葛蔂先雕。石窌未封，魚軒未錫。冥冥窀穸，嗚呼哀哉！

妹婿朝散郎前行鄭州原武縣主簿杜舒書。

2 賈疄夫人李氏家世考略

志文中并未說明志主李氏的名諱。因李氏作為女性，其主要活動局限于家庭，其事跡乏善可陳，只提及其是唐代婺州錄事參軍李協的長女，為唐代名門望族“隴西李氏”。志文開篇便追溯其家世：“自涼武昭王暠洎于我唐，河內太守稹，蟬冕相因，婚嫁不黷，稹生大父福昌尉貽謀，貽謀生皇考，源長流清。”武昭王李暠為其先祖。李暠是十六國時期西涼政權的建立者，唐朝李氏亦稱其為先祖。《魏書·李暠傳》載：“李暠，字玄盛，小字長生，隴西狄道人也，漢前將軍廣之后。曾祖柔，晉相國從事中郎、北地太守。祖太，張祚先武衛將軍。父昶，早卒，暠，遺腹子也。……敦煌護軍敦謙等推暠為寧朔將軍、敦煌太守。業私稱涼王。”①曾祖李稹官至司封郎中、懷州刺史，《唐國史補》記載：“李稹，酒泉公義琰侄孫，門戶第一，而有清名。常以爵位不如族望，官至司封郎中、懷州刺史，與人書札，惟稱‘隴西李稹而不銜。”②李稹以所居官位與其門第不相稱，常冠以“隴西李稹”，可見隴西李氏的名望甚高。祖父李貽謀，史書未見記載，官河南府福昌縣令。父李協，號白云先生，婺州錄事參軍。《盧處約妻李氏墓志》載：“姑臧公七代孫義□，岐州功曹參軍;□生融，河南府澠池縣令;融生稹，河內太守;大父諱貽謀，河南府福昌縣令;父曰協，號白云先生;……長曰文囧，襄陽奉禮;次曰文經，早世;次曰林宗，澤州刺史。”③可知盧處約妻李氏和志主李夫人應是姐妹關系。李協有三子兩女，長子文囧，次子文經，三子林宗，長女李夫人，次女盧處約妻李氏。據志文列隴西李氏子儒：義□—融—稹—貽謀—協—文囧、文經、林宗、李夫人、盧處約妻李氏。志主李夫人的家庭世系通過考證志文、疏通源流，略見明晰，或可補史之闕。

志文中說“故婺州錄事參軍協之長女，歸于相國司空魏公之次子太子司議郎疄之室”，李協的長女嫁予賈疄。賈疄為何人？墓志銘中提及的“相國司空魏公之次子太子司議郎疄”正是中唐宰相賈耽之子賈疄，官至正六品，任太子司議郎。其父賈耽，滄州人（今河北省滄州市南皮縣），居相位十三年，歷仕玄、肅、代、德、順、憲六朝，永貞元年（805）十月一日于長安病逝，唐憲宗冊贈其為太傅，謚號“元靖”。《唐故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司空兼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上柱國魏國公贈太傅賈公墓志銘》載：“嗣子疇，太常寺協律郎，早夭。次子疄，太子司議郎。少子蹂，京兆府參軍事。”①文中所述賈疄的官職與該志文吻合，賈疄累官至少府少監，承襲魏國公爵位。穆宗長慶元年（821），冊回紇天親可汗，賈疄兼御史中丞，為冊禮副使。由此可見賈門亦是唐朝名門望族之一，賈門子嗣俱任顯官，在深受門第觀念影響的中國古代，隴西李氏與高居相位的賈門聯姻符合唐代婚姻重視家世門第的這一標準，從側面也反映出中唐時期士族強烈的婚姻門第意識。唐代婚姻十分講究門第，名門望族注重以婚姻作為鞏固社會關系的紐帶，以此來鞏固家族地位。清王士禎《池北偶談》云：“唐人好標望族，如王則太原，鄭則滎陽，李則隴西、贊皇，杜則京兆，姚則吳興，張則清河，崔則博陵之類，雖傳志之文亦然。”②以門第為標準，子女婚嫁最重門第，志文開篇說明了李夫人的家世淵源并介紹了其先祖的情況，體現了門戶之見的意圖。隴西李氏作為唐代望族有值得夸耀之處，當時賈疄之父賈耽官居宰相，有顯赫的政治地位，所以賈疄與隴西李氏通過婚姻手段來維系兩大家族的社會地位，以門第婚姻形成穩固、持續的關系網絡。志文中說“乃資淑媛，作嬪于長樂，鳴環習盥漱之儀，采蘩備蒸嘗之薦”，可見唐代士族郡望對于女性的要求十分嚴格，要求女性“深尚禮法，儀質閑雅，孝睦循矩，婦德克備”。在唐代婚姻觀念中，尚門第與守禮法成為名門望族聯姻的基本要求，同時儒家的倫理道德也起到維系社會風尚的作用，隨著名門士族政治地位的提高，越來越重視講究禮法的婚姻形態。

3 《賈疄夫人李氏墓志》書法風格特征

墓志的撰文者與書丹者于史籍中未見載，然王偘所撰志文行文流暢，文中多處引經據典，頗具文才，如征引《詩經》“之子于歸，宜其家室”之句頌揚賈疄夫婦和睦。該志的出土為這位才華橫溢的文士增加了一篇傳世佳作。書丹者杜舒是鄭州原武縣主簿，從整篇墓志來看，杜舒的書法端嚴莊重，筆畫方整勁秀，結構嚴謹，一絲不茍，風格秀麗勁健，字跡清晰，可以從中窺探其書寫時的用筆軌跡和點畫的提按頓挫，此作凸顯了杜舒清勁秀雅的高超書藝。

此志刊刻于中唐貞元年間，此時顏真卿、徐浩已逝，但當時的書風仍受顏、徐書風的影響。墓志風格兼取諸家所長，字體端恭，風格介于顏真卿與徐浩之間，雍容大氣，亦有骨質勁健之美。徐浩以“肥勁”為標榜，既強調豐腴，又強調骨力，從杜舒的書作來看，顏、徐書風對其書法影響甚多。《賈疄夫人李氏墓志》與徐浩所書《李峴墓志》的書法風格十分相近，用筆方勁秀麗，結體平正，法度謹嚴，筆畫輕重變化明顯。江錦世在《唐徐浩書〈李峴墓志〉考》中評價道：“此志文字結體嚴謹、平正，筆畫精到而又舒展有度。”③兩方墓志在書法風格上既有可比之處又各具特色。

下面選取《賈疄夫人李氏墓志》與《李峴墓志》的部分單字進行比較（表1），以分析《賈疄夫人李氏墓志》的書法風格特征。

在字形結體上，以“太”字為例（表1），前者結體取縱勢，字勢峻挺，收放有度;而后者字形方扁，平正端嚴，較前者結體更為舒展，有清雄勁健之美，符合徐浩對“肥勁”的審美追求。而“淑”“皇”“華”等單字，在字形上有較高的相似之處，只是筆畫粗細程度略有不同，這種結體相似的現象可證明當時人們已經把顏真卿、徐浩的書法作為取法對象和臨習范本，也說明了顏、徐書風在當時就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在用筆特征上，以“為”“河”字為例（表1），前者“為”字用筆以方筆為主，摻以圓筆，轉折處筆勢連貫，但筆力不足，略顯局促;而后者“為”字用筆果斷，細致勻凈，筆力勁挺，使得字內空間更加寬綽。而“河”字兩者相同之處在于筆勢氣韻貫通，如“氵”;不同之處是前者筆力孱弱，用筆缺少率性灑脫。

在點畫形態上，以“長”“人”字為例（表1），前者“長”字以長橫為界，上半部分筆畫的處理以點為主，筆畫有意收斂，下半部分筆畫舒展，點畫連帶呼應。朱和羹在《臨池心解》中說：“作書貴一氣貫注。凡作一字，上下有承接，左右有呼應，打疊一片，方為盡善盡美。”①因此，連貫的筆勢使結字神不外散。后者“長”字點畫呼應不夠，相對渙散。于此，《賈疄夫人李氏墓志》略勝一籌。“人”字在點畫特征上有一致性，“丿”畫纖細，在空中取逆鋒入筆動作，以速取勁，猶如銀鉤蠆尾。“乀”畫承接“丿”畫的筆勢，筆畫由細轉粗，波磔沉著，無凝滯之態。

通過比較分析，《賈疄夫人李氏墓志》的書法風格特征既有對顏、徐書風的繼承，又在結體和用筆上自出新意。此墓志總體來看，結體取縱勢，收放有度，疏密有致，秀雅端正，用筆追求方勁秀麗、筆勢連貫，由于刻工較為粗糙，筆力上略顯孱弱，但其點畫用筆尚有跡可尋，隱隱相貫。《賈疄夫人李氏墓志》體現的雄勁端雅之美與中唐書法審美特征密切相關，也反映出在唐代人們對書法范本的選擇和學習會受到時代書風的影響，其對于當代楷書在古人基礎上如何創新具有很大啟發，也對梳理唐楷的取法脈絡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在2019年全國第十二屆書法篆刻展中，唐楷書法作品逐漸回歸人們的視野中，書風逐漸文雅化，取法深入傳統。這是對中國書法家協會提出的“植根傳統、鼓勵創新、藝文兼備、多樣包容”十六字方針的有力印證。立足當下去重新審視中唐墓志楷書，發現其在楷書創作中的價值。全國第十二屆書法篆刻展中王志安的楷書作品《潘岳〈秋興賦〉并序》，該作融合了唐楷書法風格，又自出新意，線條流暢、清婉，有輕靈流動之感（圖1）。墨色輕重對比尤為明顯，既強化了作品的視覺效果，又使作品的行與行、區域與區域之間產生了豐富的節奏。這與《賈疄夫人李氏墓志》的書法風格有異曲同工之妙，在吸收唐楷優秀的風格元素基礎之上，提煉精熟的技法，可以說是當下唐楷書法創作的成功典范。這也說明了中唐墓志楷書對當下楷書創作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