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未干（組詩）

李興學

北游帖

月路盡可走馬。

我的矮盞菊在天上亮著

與一只白鶴會于孤山之南麓

與之交換

向日的慰懷之歌。

非俗吏，心性亦不曠達。

只敢在風停處，埋幾聲脆冷長嘆

小愛小恨暫可脫解。

恍惚的知覺，催動歲月歸潛

相知的秘意，亮出

幾張清談冊頁。

一 刻

就要接近，云層內部的電光

機體仍未俯身。

駭動提拉，驚呼潑灑——

孤懸的葉輪抖動：一個

倒掛的念頭。

那人如圣徒一般

抱緊他的書。

她埋首：

周身泛起浪涌。

“命運總是采集，也預謀問候。”

銀河的小機關，不再轉動。

——要致意嗎？這巨物的玩笑

最終繞過了：

它將要穿透的破碎。

別 寫

那種：

工整如刀切，有好看氣泡的；

迷路不知折返，在一片林子里

轉來轉去的；

執仗吹火的，消費燕子和春天

并為火焰重新命名的；

速溶的，必朽的

過亮，或過暗的——

告訴他們，別寫

就如你知道的，某些，

或全部的。

月 光

我希望擁有：

一本中等厚度的詩集。

硬殼，不要腰封。不要。

這其間——

我要排列大約45000字。

不算艱難。在動蕩的多年空白中

我從未獲得什么。

能抓住——那些也閃亮

也灰暗的詞語，一直都是好的；

而把它們聚合并攥緊

則需要些氣力。

唉。我總是在衰退中

一次次返回。

除了安慰，和這片安慰的銀色：

“一個虛無的凈籠?！?/p>

我不知道，我還能奢望什么。

輕 蹤

惰于量數，也可確定

我比一只松雞走的快些

閃爍的一小片。之后是衰草向上的過渡

灰綠，暖橙。到松樹漸漸幽藍的冠頂

只是一小片啊……它們用喇叭狀的擴音器

轟開光亮：這遲來的盛開像一場意外

越過地鼠的安靜期。蝙蝠最懂得利用黑暗

在虛空排演古怪的劇情長片

小心地兜轉，回折，縹緲的夜行者之歌

幼鹿從朽木后面探出模糊的臉。

西 坡

平淡無奇：無非是一些雜樹

和它們虬曲的枝條

陳年的草徑盡頭，有野火奔逃的黑跡

藤蔓心仍未死，新生的空闊

只在更高處，吐出灰色的云卷

時間的更新，在巖壁的內部展開

并不精確的循環，像某種無序的分割

近了——那人叨念著，光的回轉

他想再一次潛入山谷。

偏 愛

是更深的喜歡。比如

疾步行走，帶動衣襟里的風

左右，右左，安然服從于

身體的律令，不過分篩選

吵鬧的空間，也會親近一株開小花

的盆栽，和它短促的機巧

在臨窗的座位，蜷成一只貓

想著它的一小段路，消失在蓬草的盡頭

神經質的后半夜，加劇單戀

尖直的短松和新生的云杉

在山的圓頂上秘密匯聚。

向下的深潭：如你冷冽的

眼睛所見——那些用水包裹的詞

是陷落的根源。

懷 古

執意于此時、彼刻的孩子

不喜歡向前翻的歷史

更不想探討向后轉的未來

只沉迷于弄光：愛并緊緊

抱住鏡子，看生活蹦跳著彈開

三米或五米之內，充盈漫溢的低語

向上，臺階仍是最好的格律

深省，不必回轉。畫幅的另一邊

有人戀上孤絕：他把煙云收回墨塊

用暮色捆住駿馬

青瓦寒燈，另冊里熔煉風骨

信約提記：請備酒，蓄柴——

“有人正發舟于清寂雪夜。”

墨色未干

是時候了，懸筆——

在遠山的弧頂放出飛鳥

近樹枯廋。篁竹借水抒懷

緩步上山的人，胸藏秋風的題款

“要見證摩崖轉身。”

孤云在野。

誰叫我愛上焦墨，濃重的黑

像端硯想念前朝。

空山劇場

知道有人要來，山想把一些東西藏好。

貌似美妙的修妝計：用玉白色打底，卵石

精于擺位，作為更小的容器，它們要籠住

一些錯誤的回聲。風擅用輕巧

自被攬作信使：跳著叫醒貪睡的樹

拂蕩蘭草毛躁的葉邊：

“需收起私心，練習鼓掌。”

藏不住的飛鳥是個麻煩——要在谷底

撒下更多的糧食……

霧是有效的幕布。

觀景臺上漸顯微光：苦修之人著長衫

行舊禮。向崖壁的縱深明證

或暗度。內心微弱的浪涌

而對白像危巖瘦硬；

后又轉化成混合了雨雪的顆粒

纏結著弦音上升。

……哦，煉意的云梯。

遺漏的蝴蝶適時跑出來

留下零碎的感興。

落日時分，近處的花影陷入

更深的懸垂。

登臨者已沒有座位。

枯水期

“請軟下身子，別刺破波紋。”

水獺先生的晚課最講求紀律：

那使我們遲鈍的緣由：

藏在巨齒之下，或空蕩的河床之外

需要移步換景，才可讀到

用尖枝裝訂的睡前集

盈滿水的榮光和回溯的要義——

迷惑是有用的部分

但不可與急流爭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