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文
1
我去扔垃圾,穿過長長的公用通道,有人在吃飯有人在喝酒有人在趕路有人在K歌有人在做飯有人在看書有人在發呆。影片在沉默中前行,世界在平行的軸線上,前進,我回來之前與回來之后,是兩個世界。但我,理解,現實與理想,平行世界,并肩而行。
這個世界,不只有理想與遠方,還有現實和眼前。
我夢想:我按暫停鍵,世界就暫停。我按繼續鍵,世界就繼續。我的手指,掌握著整個世界。中國的外國的古裝的現代的言情的槍戰的文藝的紀實的音樂、體育、舞蹈、新聞、廣告,100多個電臺,一個指尖觸摸,時空穿越,進入另一個世界。
一個完整的世界。從0時開始到24時結束,反復輪回。兒時,兩個頻道,兩個世界,除此之外,漫天雪花。現在,幾個頻道?每個省每個市每個縣都有,只中央臺就有幾十個頻道,一個頻道就是一方天地,我進入哪方天地或不進入哪方天地,隨心所欲,聽從手指的指引。
《天下糧倉》里的盧焯打開一個空倉,目瞪口呆。
韓磊唱: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足力健老人鞋,專為老年人設計,走路不怕滑……
換臺,暫停,回放,點播。世界快速翻轉。
我的世界,沒有暫停鍵。
打開《月光》,聽德彪西,然后,想象輕盈、飄忽飛舞的精靈。
按電源鍵,關閉。所有的聲影,消失。
2
風扯著樹梢,一群魚從天上游過。欒樹葉緊緊抱著枝頭。
每一片落葉都是一個世界。平行,交疊,安靜在兩個世界里,互不言語。“萚兮萚兮,風其漂女。”萚,是落葉。三千年前,中原,鄭國,秋天,一個詩人穿行在漂浮的落葉之間,像穿行在無數個世界之間。一片落葉,一個世界落地,轟然作響。2020年的最后一天,我穿越6號大街,穿越一片片在空中奮力游泳的欒樹葉。
一片葉子,無數個細胞,細胞壁細胞膜細胞核細胞質液泡葉綠體,給一點水,給一點陽光,制造出有機物、氧氣。呼吸,吐出氧氣。運輸,把有機物質輸送到全身。然后,功成身退。在深秋的這樣一個黎明,切斷與一棵樹的聯系。一片樹葉是一個小小的世界。一棵欒樹是一個大一點的世界。不斷地呼吸,運輸,生長,輪回。萬綠凝結為葉,萬葉凝聚成枝。一棵欒樹,無數綠。一片落葉,崩塌,分解,化為泥,入另一棵樹,上另一枝頭。春天的枝頭,那些萌動的春意,就是來自某個秋日的某片落葉。
我喝下一碗黃酒,十年陳的女兒紅。水,酒精,某一粒糯米的香氣,自我的雙唇間進入,經喉舌、食道、胃、腸,入血管,至全身。我臉紅,心跳,腦袋飄忽,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一碗黃酒改變了一個世界,一個謹慎的理性的傳統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世界,一陣起伏的眩暈的沒有終點丟了起點的世界。我躺在一棵欒樹下,落葉一層一層覆蓋。不是睡覺的時間,但我要睡了。我不過一片大一點的落葉,不知原是長在哪一根枝頭。
我改變不了世界。躲進夢里,我就是世界。
3
寫作,閱讀,悅納,拒絕。一頭扎進《小徑分岔的花園》《禪林寶訓》《應物兄》《杜甫選集》,這個世界到那個世界,外國的中國的古代的現代的,進,或者出。停留,或離開。沉溺,或漂浮。慌張,或發呆。尊莫尊乎道,美莫美乎德?道在書中,道在字中,道在石中,道在樹中,道在天空,道在水里,道在一只戴勝的鳴叫聲?我的眩暈的腦袋里,是否有道?
怕頸椎抗議,我高舉著手機,看《閑情偶記》,像舉著一個月亮。2號大街在腳下無限延伸。天太冷。伸到被子外面的手臂會被局部冷凍,晚上不敢刷。幾百個朋友,朋友圈不斷刷新,一個朋友一天發二十幾條,一個朋友幾年一言不發。同一世界,不同的小世界大同小異大相徑庭。朋友圈之外,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并行向前,一言不發或高聲叫喊。
心外無物。不在我心上的那些世界,在或不在,與我無關。即便我知道,他們都在。
我寫《雪滿頭》,寫到母親在落雪的冬天離開,雪白而輕盈而溫暖的骨灰,被裝進一個小小的袋子里,自窗口遞出。我把伊裝進一個小小的盒子里,蓋上紅綢棉被。這個世界突然變冷了。下著雪。我的手指凍僵,再打不出一個漢字。《雪滿頭》被擱置,那些被倒敘的時光和世界的荒蕪,對于人間來說,這些荒蕪的世界在一個電腦的硬盤里不如一棵荒草,看不見,摸不到。除了我,再不會有人記起。和母親的離開一樣。
我寫《分享》,寫《詩中鳥》,寫《草木滋味》。完整,或不完整,都是一個世界。我沉迷于那些方塊字的排列與組合,像父親砌墻,像兒子搭樂高玩具。掬水月在手,落雪花滿天。三千常用字,每一個漢字都是一個世界,上下,左右,前后,每一次組合,都像是兩個世界的第一次重逢,充滿了美好與驚喜。我把干菜、冬筍片裝碗,加水,放鍋里。加飯架,放一盆加了水的米。加蓋。大火燒開。小火十分鐘。悶五分鐘。啟蓋。一菜,一飯。飯香,湯鮮。安撫腸胃,肉體有日常的喜樂。
4
鳥是飛的,魚是游的,獸是走的,尺蠖一屈一伸向前行進。尺蠖在鄉下稱“造橋蟲”,每行一步造一座橋,那種古老的拱橋。人類的前進方式千奇百怪,可以走,可以游,可以飛,可以尺蠖一樣造著橋走,也可以翻滾著走。電視里有平移著走的,不像飛,也不像游。現在坐高鐵,你會看見風景以300公里/小時的速度,“嗖”一下從你眼前滑過去了。如果把世界往回翻轉兩百年,人會說:做夢!
如果飛機透明,就可以看見一群人整整齊齊坐在空中,排成行列陣仗,像一群大雁,往南飛,往北飛。五千年前,后羿手中飛出的那支箭,已追不上人類透明的翅膀。兩個時代,兩個世界,五千年是溝壑,一秒鐘也是溝壑。沒有一支箭,可以越過溝壑。一秒就是天塹,回不去,也追不上。
庭階鳥噓啼,玄門月照壁。飛在云朵之上的人們,和蒲團上的衲子同在一個世界,和飛鳥和游魚和走獸和草木同在一個世界,和一縷陽光一粒灰塵一滴露珠一個大海同在一個世界。萬物互聯,遠的近的過去的未來的同在一個大世界,又分屬不同時空,自成無數獨立小世界。
玄門之上,人影樹影月影蟲影,一群魚游過,夜鶯一聲啼,都是虛影。
5
小區南門,謝大叔收破爛,正確的說法是回收廢舊物資。廢鐵,一塊五。硬紙板,七毛。書報,五毛。瓶子全部裝進蛇皮袋,兩個人都抱不住的蛇皮袋。三輪車很大,下面放書報,再放硬紙板,再放蛇皮袋。堆得像一座小山,看不到三輪車。
裝滿。午后,謝大叔躺下來,陽光透過欒樹的枝條,厚厚地一層一層地蓋在他身上。謝大叔臉很黑,手很黑,夏天這么黑,冬天也這么黑,好像堆了一層厚厚的陽光。冬日,看這樣一層陽光,感覺溫暖。
此刻,滬昆高速下來的收費口,那個漂亮的小妹,在發卡、收卡,時間被一張卡“咔咔”咬著往前走。上海陸家嘴東方明珠塔,按下電梯,服務員開始介紹:“上球體觀光層,高263米,直徑45米……”她的一天,一次次被反復按下的電梯鍵和關于東方明珠塔的介紹推動,飛速前進。法國巴黎香榭麗舍大道,午后,徐志摩在一首詩的香氣中沉溺。
一生,只是一瞬。世界奇妙而美好。
我坐在杭州武林路373號,幻想咖啡。這杯咖啡的坐標是東經120.1度、北緯30.2度。一個下午的陽光和時間,藍山或摩卡,迷失或穿越。這一刻,只屬于一杯咖啡。用咖啡匙輕輕攪拌,讓熱氣隨著滋滋的聲響上浮,像一小朵云,消散在午后略顯慵懶的空氣。不用嘴去吹,讓香氣緩緩沉淀。這個神圣時刻,時間以這樣的速度向前,剛剛好。
這個時候,謝大叔應該已走進夢里,蓋著厚厚一層陽光。
6
實際,我不是我,我是許多個我。我是單位不斷打電話寫材料跑現場開例會的我,是家里洗衣拖地買菜做飯聽嘮叨被厭憎的我,是書桌前看書寫字劃手機看視頻聽德彪西的午后發呆又驚醒的我,我是朋友叫去喝茶吃酒談天說地談菜價談米價不談文學不談理想的我,我是兒子是父親是丈夫是員工是朋友是敵人是陌生人是文人是俗人,我在不同的朋友眼里看見不同的我。我不斷地尋找,在書里在手機里在菜場里在單位里在馬路上在一碗酒里在一滴水里找尋自己。
我反復寫下的文字,排列,組合,此刻正被不同人同時以不同的方式寫下,排列,組合。過去,這些方塊漢字也曾被反復寫下。之后,仍將被反復地寫下。一個一個方塊字被反復擦亮,像一件件閃閃發光的銀器。
但我是真喜歡這些銀器,一件一件撫摸,放下,又撿起。徐志摩消失、母親消失,他們進入了另一個平行的世界。我也正在消失。時間,像個黑洞。宇宙,大而無當。
好在,漢字不曾消失。一個漢字,就是一個世界。我把它們排列又組合,組合又排列,反復地寫下又擦去,讓那些消失的重又回來。我站在一排一排閃閃發光的漢字面前,看著那些在這個大世界消失的無數的小世界,一一重現。
想起母親離開時雪白的輕盈的溫暖。我歡喜,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