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津
前不久,就讀于深圳市第二職業技術學校的“汽修女孩”古慧晶接受媒體采訪,表示讀職校不是混日子;與此同時,作為對職業教育改革政策的回應,不少新聞報道以珠三角和長三角地區的職校為例,試圖證明讀職校也能擁抱美好未來。的確,隨著國家對職業教育的大力支持,越來越多令人驚喜的現象將會在部分試點學校和試點專業涌現。
由于職業教育具備“經濟”和“教育”的雙重屬性,它的發展和當地的經濟發展水平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職業教育的經費投入、辦學規模和資源配置取決于區域經濟的體量,專業設置取決于區域經濟的特征,而學生的實訓和就業情況同樣與當地的產業發展水平息息相關。具體而言,我國東部地區的中等職業教育發展得最好,教育資源尤其是教育經費和固定資產充足;而中西部地區中等職業教育發展相對落后。當我們深入中西部地區的縣域或農村職校,會發現“混日子——成為廉價勞動力”確實是大多數職校學生必須面對的現實。
最近中考普職分流的政策引發了大量討論,但這并非新政策。如果追溯中考的起源,會發現它從一開始就承擔著“區分”的功能。20世紀80年代中期,大規模的教育改革后,越來越多人希望能夠接受高中教育,但與此同時,市場改革正在進行,“教育體系如何為市場培養既受到訓練又不‘超出需要的勞動者”成了一個問題。在這個背景下,中考制度被創立,用來把青年分為不同的類別,進入不同的教育和職業軌道。國家為高中階段的普通教育和職業教育定下了“5: 5”的比例要求,而在實際分流中,這一比例維持在“6 : 4”左右。
根據2019年教育部統計公報,中國初中畢業生升入普通高中的比例約為57.7%,這意味著超過四成的初中畢業生不能升入普通高中。同一份數據表明,我國高中階段教育毛入學率為89.5%,在校生合計3994萬,其中普通高中在校生2400萬,中等職業學校在校生1576.47萬,成人高中在校生3.12萬。也就是說,中等職業學校在校生數量占高中階段全體學生的40%。
事實上,中等職業學校的學生主要是來自農村貧困家庭的孩子和被排斥在城市教育體系外的流動兒童。在許多城市,受到戶籍制度的限制,大多數流動兒童在初中畢業后沒辦法升入所在城市的公辦普高。他們中的很多人會選擇回老家就讀,要想留在城市,只能在職業學校繼續接受教育。而對于農村學生來說,他們接受高中教育的機會相對有限,職業教育可能是他們繼續接受教育的唯一途徑。
“多掙錢”“減輕家庭負擔”“早點工作”,這些話屢屢在聊天中被提起,不少學生懷揣著類似的愿望來到職校。不論是擔心自己會浪費三年普通高中的投資,還是想要提前就業早點掙錢,學生們都把家庭經濟狀況作為重要的考量因素。
人們總是認為職校學生不如普高學生,不如大學生,覺得他們有各種惡習,甚至直接將他們稱為“流氓”。學業成績和道德素質,以一種詭異的方式被等同起來。然而,在田野里,我卻多次被這些學生的善良、成熟和純真所打動,我常常覺得,他們比當年同樣16歲的我要懂事得多。
當然也有不少學生抱著升學的目的來到職校。在我研究的“郊外學校”,所有準備升學的高三學生組成了“高考班”。這種情況十分普遍,不少職校都提供升學服務。實際上,中等職業學校的學生確實可以參加高考,而且相比于普通高中的學生,他們升學的渠道更為多樣, “普通高校單獨招生考試(簡稱單招)”“高職、專科統一招生考試(俗稱三校生高考)”“3+2(學生在郊外學校學習三年后,直接轉入省內一所高等職業學校,并在該校學習兩年,畢業后拿到大專文憑)”都是可能的選項。雖然學生們大多只能升入本省內的大專,但試題更加簡單,成功升學的概率也更高。對于那些學習成績較差、對普通高考不抱信心的學生來說,職業學校的升學方式顯得更有保障。可以說,職業教育是來自農村和貧困家庭的學生在成本有限的情況下,獲得更高學歷的最可行辦法。
總之,并非所有職校學生都是中考落榜者,有些學生考上了普通高中,但是卻選擇了職業教育,原因有很多——普高和大學教育的學費壓力更大;念普高意味著承擔三年以后考不上大學的風險;只有借助職業教育才能實現升學的夢想;家庭經濟情況需要其盡快進入就業市場……學生們的擇校理由很多時候是非常生活化的,例如,友情(結伴報名)、愛情、面子,這些都是學生及其家庭在擇校時會考慮的因素。
學生們選擇念職校的理由各不相同,有些人抱著期待進入職校,但現實卻往往殘忍。
研究指出,中等職業學校規模盲目擴張,有生源就有收益,但是管理跟不上,而且技術課程內容不能很好適應就業需求,非技能教育也跟不上學生的特點和企業的需求,教學質量低。實際上,大多數學生的日常生活是:上課睡覺、打鬧,下課照樣睡覺、打鬧,回到宿舍后玩手機、打游戲。而且,職校學生的退學率很高,他們出于各種理由選擇離開:不想在學校花錢“混日子”,認為學校教的東西沒有用,厭倦了校園生活,想“混社會”……在一條條逃逸線上,附著的是學生們對當下校園生活的不滿和對校園以外的“社會”的想象。“混”將學生們的社會關系延伸到了校園以外,他們想方設法地逃離被認為是“封閉”“壓迫”的學校空間。
對于學校來說,這些學生的存在讓校園生活變得“危險”,對他們的嚴格管理是必要且重要的。
不同層次的學校重視不同的品質,學生們被培養成不同的人,承擔不同的角色。因此,相比于普通高中,中等職業學校更重視學生的聽話和服從,規訓更加嚴格。封閉的圍墻、門崗的設置、無處不在的監視、軍訓、宿舍評比、時間管理等,共同將“軍事化管理”的宗旨發揮到了極致。教育系統把青年人順利統合到勞動力大軍中,塑造和強化階級、性別身份,從而使學生到工作崗位能夠順利適應,使經濟生活的各種社會關系得以永恒化。學生對教師的服從,對應的是工人對老板的服從。軍事化管理下,學生們被要求成為聽話的職校學生,從而成為聽話的工人。
這種管理方式對許多家長很有吸引力。他們擔心自己的孩子在社會上學壞,于是尋找一個寄存的地方,將孩子寄存到18歲成年,在這個意義上,職校是一個類似于托兒所的存在。在家長眼里,封閉式管理就是“安全”的代名詞,既然孩子學習成績不行,那至少學校要把孩子管好,“不出事”,讓他們“平穩度過這三年”。可以說,職業教育扮演了整合農村和城市閑散勞動力的角色,通過有組織的輸出,避免“無業”帶來的社會問題。
但是,這種“有組織的輸出”并不一定能給學生們帶來想象中的好工作。經由實習與就業,“成為職校學生”反而顯露出了它愈發殘酷的那一面。
職校的學制一般是“2+1”,即前兩年在學校學習理論與實操,第三年去企業實習。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在教育市場化和勞動力商品化的過程中,職校逐漸成為一個輸送勞動力的中介、一個市場主體,變成企業招工部門重要的一環。一方面,它向企業不斷輸入學生勞動力來賺取企業的贊助;另一方面,它向學生收取各種費用以實現盈利。教育和勞動力的商品化是通過制度化的設定——“工學結合”相勾連的。“實習”作為一個重要的連接點,將職校、學生工和企業三者緊緊相連于商品化進程中。
研究指出,中等職業學校規模盲目擴張,有生源就有收益,但是管理跟不上,而且技術課程內容不能很好適應就業需求,非技能教育也跟不上學生的特點和企業的需求,教學質量低。
在這個過程中,學生們的權益無法得到保證。他們成為廉價、彈性、無保障的勞動力。
根據《職業學校學生實習管理規定》第三章第十六條,職業學校和實習單位不得安排學生在法定節假日實習,也不得安排學生加班和夜班。但實際上,學生們常常會被安排加班,節假日也沒有休息,甚至在面試時,“是否能上夜班”成為一個篩選標準。
學生們對于超負荷的勞動強度普遍感到不適應,但是無力違背規定。不僅如此,學生工工資普遍低于普工,福利待遇也不如普工,在實習期間,他們可能還要向學校繳納管理費,如中介費、交通費、安置費、管理費,而且不能拿助學金。被送往江蘇一家電子廠實習的學生告訴我,第一個月,每小時工資只有13.5元,第二個月變成14.5元,后面加到16元,就沒變過了。
根據《職業學校學生實習管理規定》第三章第十二條,學生參加頂崗實習前,職業學校、實習單位、學生三方應簽訂實習協議,協議文本由當事方各執一份。這一規定往往只是一紙空談,很多職校學生沒有簽訂協議,也沒有見過校企合作協議書。實際上,學校常常和派遣公司簽訂合作協議,由于派遣公司的抽成,學生們的實習工資大大縮水,五險一金等保障也幾乎不可能落實。
近些年來,服務業的從業人口不斷增加,踏入服務業領域的職校學生也越來越多。然而,不論是制造業還是服務業,可供中職畢業生選擇的職業都屬于低收入、低技術、依賴密集式人力生產的工種。工廠工作自然不必說,像如今十分常見的客服行業,實際上可被稱為服務業里的流水線工作。職校畢業生依然沉淀在服務業的底端。
事情并非從來如此。至少在20世紀90年代初以前,“在中等職業學校就讀”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學生們畢業以后也能夠獲得令人艷羨的工作。伴隨著“階級”話語的消逝和工人群體的落幕,作為“打工者后備軍”的中等職業學校學生被認為是欠缺的;與此同時,在如階梯般的教育系統內,中等職業學校學生作為被篩出去的那一部分,作為主流之外的被污名者,同樣時時刻刻面臨著權力的捶打。
如今,越來越多人開始關注職業教育,我們也期待更好的未來在對話、理解和行動中展開。值得一提的是,要想推動改變的發生,從思想上破除“重普輕職”的觀念,的確是重要的。但觀念的偏見建基于實實在在的不平等之上,如果學生們無法在職校獲得好的教育,無法在就業市場里實現好的就業,“重普輕職”的現狀就不可能被改變。隨著老一代農民工的老去以及九年義務教育的普及,在不久的將來,職校學生很有可能成為打工者群體中的主力軍。可以說,職校學生的境遇與整體勞動者的境遇息息相關,對職業教育的關注要求我們對整體勞動者的權益予以更多關注,反之亦然。(注:本文所談論的“職校”,除特殊說明,均指中等職業學校,包括職業高中、技工學校和中等專業學校。)
◎ 來源| 澎湃思想市場(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