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靜蕊
(河南財經政法大學 法學院,河南 鄭州 450046)
后世皆謂唐代士大夫多以文進,而吏干不顯。可實際上他們既明經義,諳法理,又長文字,知律令,擁有文法兼備的知識結構。在帝國權器龐大的運行系統里,士大夫擔任著名目繁多的職務,雖然大部分職務都不與法律直接相關,但是由于帝國特殊的政治與任官機制,卻也能使得每位官員在漫長的從政生涯中都有或多或少的機會參與法律實踐。立法定制與司法決斷就是他們參與法律實踐的主要方式。就立法而言,他們設法度,修刑罰,定例讞,眾多的立法成果中就包括《永徽律疏》,這部煌典巨制,無論從內容上(即立法原理、法律內容及價值取向)還是結構上(即編纂體例),都堪稱我國古代立法的集大成者。這也是唐代士大夫具有良好法律素養的重要標識。就司法而言,唐代士大夫持法頗能剛直守正,這大抵得益于崇法意識的普及,而在決斷的過程中,亦能做到明準、平恕,且在勘驗、推理、鞠問等方面皆有所長,而這恰是士大夫作為司法之官法律素養及行政能力的最佳體現。
當然,這種法律素養并不是從他們做官之后才去形成的,而是在入仕之前就已經開始了。原因在于,通過國家的選舉,是一個文人成為官員而躋身士大夫行列的主要途徑。在選舉的過程中,國家不僅要求應試士子精通儒家經義,亦重視他們所具有的法律素養。杜佑在《通典·選舉》中曾言:“不習經史,無以立身;不習法理,無以效職。”[1]在唐代選舉中,涉及到法律素養考察的有科舉(包括常科與制科)、吏部銓選及科目選。那么,它們究竟是怎樣影響了唐大士大夫的法律素養呢?雖然學界已有人對此問題進行了關注與討論,譬如薛璞喆、李世軍的《唐代科舉制與官員法律素養探析》以及楊曉宜的《唐代的法律知識教育與取才——以“律學”與“科舉”為觀察視角》①參見薛璞喆、李世軍:《唐代科舉制與官員法律素養探析》,載《榆林學院學報》2012年第5期;楊曉宜:《唐代的法律知識教育與取才——以“律學”和“科舉”為觀察視角》,載《中西法律傳統》2015年第2期。,但他們多側重于對科舉制確立的選官標準指引下的律學教育進行探討,以此來確定士大夫法律知識的形成途徑,略顯籠統,未能將選舉過程中各科的標準系統呈現,也無法將參加考試的士子所具備的法律素養呈現,更未能對選舉作為入仕的關鍵環節對唐代士大夫文法并行知識結構的形成所產生的引導與驅動力進行深入分析。有鑒于此,本文對這三個方面進行討論。
盡管唐代入仕途徑仍屬多元,但是科舉無疑已經成為唐代士大夫入仕的主要途徑。唐時科舉分為常科與制科,常科設秀才、進士、明經、明法、明書、明算等科。其中,明法科考律令知識自不待言,進士科的策問也涉及法理知識的考察。而制科則為天子親策,科目繁多,其內容與進士的策問相似,但更為鄭重,亦主要涉及治國之道、法理知識,在如今流傳下來的很多知名策論中,都展現出對律法精妙而獨到的見解。故而常科的明法科、進士科考試,制科的策問均對士大夫法律素養的形成產生重要影響。
常科即常貢之科,盡管“其科之目,有秀才、有明經、有俊士、有進士、有明法、有明字、有明算、有一史、有三史、有開元禮、有道舉、有童子”[2],但在《通典》與《唐六典》中皆言常科為六,即秀才、明經、進士、明法、明書、明算。其中秀才為尤異之科,不常舉,所取人數極少,至天寶時便廢置。明法、明書、明算雖常行,但由此出身而至達官者亦少見,故“若律、書、算學,雖常行,不見貴。大約終唐世為常選之盛者,不過明經、進士兩科而已”[3]。然就考試內容來看,常科涉及法律知識考察的只有進士、明法兩科而已。
1.明法科尤重律令。前述明法科雖不及進士、明經之盛,卻為常科中唯一直接考察律令知識的科目。《通典·選舉》記載:“明法試律令各十帖,試策共十條,律七條,令三條。全通為甲,通八以上為乙,自七以下為不第。”[4]《新唐書·選舉志》記載:“凡明法,試律七條、令三條,全通為甲第,通八為乙第。”[5]略知明法科共試策十條,其內容為當世律令,考生須按照律疏作答,真正是對律令知識的考察。然貞元之后,明法科開始考試儒家經義,而明經科也可考律令。德宗貞元二年有詔:“其明經舉人,有能習律一部以代《爾雅》者,如帖義俱通,于本色減兩選,令即日與官。其明法舉人,有能兼習一經,小帖義通者,依明經例處分。”[6]明經科若能通律或明法科若能通經,皆能夠得到“減兩選”的獎勵,即在吏部守選等待授官的時間可以減少兩年,這種舉措實際上是鼓勵應試的士子經義、律令雙通,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明經士子通律與明法士子通經的積極性,而明法科正常的考試內容并未發生變化。
傳統的觀點認為,唐代明法科不若明經、進士之盛,且明法出身者多不見貴。這是否意味著明法出身地位低于明經、進士呢?據《通典·選舉》中記:“明法出身,與兩經同資。”[7]而《新唐書·選舉志》中言:“明經,上上第,從八品下;上中第,正九品上;上下第,正九品下;中上第,從九品下。進士、明法,甲第,從九品上;乙第,從九品下。弘文、崇文館生及第,亦如之。應入五品者,以聞。書、算學生,從九品下敘。”[8]可見諸科之中,以明經初敘官職最高。雖然明法與書、算皆為專門之學,但其出身敘官實與進士相同,亦見國家對明法科的重視程度。盡管應明法科者與被錄取者較明經、進士而言人數較少,但是畢竟有一批精習律令的士子籍此得入士大夫之列。
這些明法及第的士大夫均習法令,善治道,能明斷。許樞及第之前便能“開披靈府,綜核彝章”,遷大理丞則“盛筆無冤,于門有待”,出為縣令、刺史則“出入數藩,謳謠載路”[9]。又如喬夢松,以明法高第補瀛洲河間尉,后遷京兆三原主簿便“在官有政”,又遷入御史臺更是“以精干名聞”,令皇帝稱善,遷大理正則“執國之憲,為刑之恤”[10]。又如張泚“以為經者訓人之本,或僻左丘明之傳,法者理道之先,故精志蕭何之律,弱冠舉明法高第”[11]。可見他不僅學習律令亦學習經義。張泚主要生活于玄宗之際,而朝廷令明法科開始試經是在貞元時,由此足見在貞元之前,應明法的士子就已經兼習經律,具備文法并行的知識結構了。而在具體的法律實踐中,“凡在位廿載,始參聞見,終掌煩劇,清明激厲,畏之者若神”[12]。許樞、喬夢松、張泚之例或是所窺明法及第士大夫具備較好法律素養之一斑。聯系下文所考,這些明法士子對整個士大夫群體法律素養影響廣泛而深遠。
2.進士科常涉法理。除明法科外,涉及律法知識考察的還有進士科。唐代進士之盛,他科罕比①如《唐摭言》中記載:“進士科始于隋大業中,盛于貞觀、永徽之際。搢紳雖位極人臣,不由進士進者,終不為美。以至歲貢常不減八九百人。其推重之謂‘白衣公卿’又曰‘一品白衫’。”。今人多認為進士多以文華進,所考唯有詩賦而已。然事實并非如此,唐初進士只考策問,后來才增加貼經,所考內容也不尚文華,而在于所寫策論內容本身,多為經史知識。高宗晚年及武則天時,才定進士考試為三場:即帖經、雜文、策問。但此時的雜文多指箴、銘、論、表之類。及至天寶年間,進士考詩賦,才成為定制②如《登科記考》中記載:“按雜文兩首,謂箴、銘、論、表之類,開元間始以賦居其一,或以詩居其一,亦有全用詩賦者,非定制也,雜文之專用詩賦,當在天寶之季。”。大抵因為進士出身的士大夫后世皆以文顯,才給人留下進士以文華得進的錯覺。事實上,進士所考帖經,乃試其經史知識,所考雜文,乃試其文學才華,所考策問才是重中之重,當時進士考試即分三場,每場皆定去留。而將策問放在最后一場,可見其重要程度。策問的內容涵蓋時政、吏道、民事、法律等各個方面,故而進士也是諸科之中最難的一科。到了唐代中后期,士大夫為進士考試內容的定位為文學、政事并行③如獨孤及在《唐故河南府洛陽縣尉頓丘李公墓志銘》中言:“論者謂公以文學政事,取公器如拾芥。”。文學自然指所考詩賦內容,政事便是指所考之策問,其實也就是泛指時政、吏道、民事、法律等內容。所以本文所言進士科考試涉及法律知識的考察,便是指策問中關涉法律的內容。
《文苑英華》記載了貞觀元年的策問題目:“獄市之寄,自昔為難;寬猛為宜,當令不易。緩則物情恣其詐,急則奸人無所容,曹相國所以殷勤,路廷尉于焉太息。韋弦折衷,歷代未聞,輕重淺深,佇承嘉議。”[13]此題問的是用刑之道,側重對律令知識的法理分析和應用。此題之后所附乃上官儀的對策,曰:“我君出震繼天,承圖宰化,孕十堯而遐舉,吞九舜而上征。猶以為周書三典,既疏遠而難從;漢律九章,已偏雜而無準。方當采韋弦于往古,施折衷于當今。若能詔彼刑章,定金科之取舍;征其張趙,平丹書之去留。必使楚國受金,不為莊生所責;長陵盜土,必用張子之言。謹對。”[14]其中所引經史皆準,法理亦通,認為用刑寬猛當取折中之道,且遇有個案,當執中達權,要保有一定的靈活性。此謂“必使楚國受金,不為莊生所責;長陵盜土,必用張子之言”是也。似這樣的例子尚有許多,在此不再一一列舉。盡管進士策問的題目所涵蓋的范圍十分廣泛,但畢竟有可能會涉及到法律,故而應進士科試的士子必然在考試之前對此有一定的知識儲備,而這種儲備可能偏向法理方面,與明法科的律令知識還是有所區別。當然,這種區別在于基本了解與精習,倘若應進士科士子對于當世律令一無所知,必然無法寫出好的策論。
《通典·選舉》記載了唐代進士錄取的標準,“進士所試一大經及爾雅,帖既通而后試文試賦各一篇,文通而后試策,凡五條。三試皆通者為第。經策全通為甲第,通四以上為乙第。通三帖以下及策全通而帖經文不通四,或帖經通四以上而策不通四,皆為不第”[15]。進士科分甲乙二等,經策全通者為甲第,通四為乙第。但自唐以來,進士甲科不授人,故進士就只有乙科而已。另外,就錄取人數來看,進士雖少于明經,卻仍數倍于明法、明書、明算。尤其永徽之后,進士為應試士子競趨。進士科每歲所貢人數約八百至千人,而所取人數大約為三十人。盡管進士錄取人數不多,但在唐代中后期,朝中高級文官卻多為進士出身者。陳寅恪先生認為這是“新舊階級之漸變也”,他所認定的新階級便是籍由科舉得官(主要指進士)者。這對整個士大夫法律素養的影響自不待言。
唐代科舉中除常科之外,還設制科,又稱制舉,乃是天子下詔啟動并親自試策選拔人才的考試。這種考試的時間、科目均不固定,恰如《新唐書》中所言:“其為名目,隨其人主臨時所欲。”[16]即皇帝按照一定時期的國家人才的需求,臨時制詔取士,故而有別于常科。發布制詔時間通常與皇帝因特殊政治活動所頒布的恩典、德音聯系在一起,諸如即位、改元、冊皇太子、祭明堂、祀南郊、慶賀封禪等。當然也會因天像示警、災異頻發而發布制詔。因此,制科取士內容通常存在于大赦天下的詔書里。制科所設科目則種類繁多且不固定,《新唐書》認為“賢良方正”“直言極諫”“博通墳典達于教化”“軍謀宏遠堪任將帥”“詳明政術可以理人”等類名為著。能應制科者有草澤白身、守選期滿的前資官和有出身人、守選期未滿的前資官與有出身人,還有六品以下在職的現任官員,范圍較廣。制科考試最初只有口試,由天子策問,應試者對答①《冊府元龜·貢舉》中記載貞觀十八年三月的制舉,便是先由太宗口試政術,再由皇太子問孝經。。這種方式持續到顯慶年間則發生了變化,由于應試的人數過多,一次可達九百人,故改筆試,至永淳二年敕令應詔舉人并試三策,即確立制科考試的內容為策論,至開元九年,《太平御覽》記載:“上親策試應制舉人于含元殿,謂曰‘古有三道,今減二策。’”[17]從此定制科考策論一道。但由于制科是為國取才,皇帝非常重視②譬如《冊府元龜》中記載:“大歷六年四月戊午,(代宗)御宣政殿親試諷諫主文、茂才異等、智謀經武、博學專門等四科舉人。……時日方暑,帝具朝衣,永日危坐,讀太宗《貞觀政要》。”其求才之心昭然可見。,許多科目所考內容均與國家時政、吏道、民瘼、律法緊密相關。這也是本文為何認為制科也考察士大夫法律素養的原因。
高宗即位時發布的制詔曰:“其有經明行修,詳講精熟,具此師嚴,才堪教胄者;志節高妙,適用清通,博聞強記,終堪鄉輔者;游情文藻,下筆成章,援心處事,端平可紀者;嫉惡揚善,依忠履義,執持典憲,始終不移者,京師長官、上都督府即上州各舉二人,中州刺史各舉一人。”[18]一般制科科目的設置與制詔的內容相對應,故而對于“執持典憲、始終不移者”所設的科目所考必然涉及律法。又如貞元九年的制詔中有“或精習律令,曉暢法理”③《貞元九年冬至大禮大赦制》中有:“天下有蘊德懷才,隱居不仕,委所在觀察使表薦,當以禮邀致。諸色人中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或博通墳典,達于教化;或詳練故事,長于著述;或精習律令,曉暢法理;或該明吏術,可委理人;或洞識韜略,堪任將帥者:委所在州府長吏及臺省常參官詳錄行能舉奏,仍牒報吏部。其所舉人,并限來年七月內到京,朕當親試。”,亦是明確反映制科中確實考察法律素養。
唐代制科眾多考試科目中,究竟哪些考察法律素養呢?首先,單從科目名字上看就一目了然的便是志列秋霜科。《新唐書·韓思彥傳》載鄧州南陽人韓思彥,“下筆成章、志列秋霜科,擢第。授監察御史”[19]。韓思彥是顯慶三年登志烈秋霜科,一生歷監察御史、侍御史、山陽丞、江都主薄、蘇州錄事參軍,在職剛直清正,頗善決斷,所審案件,人皆稱服。可見,他參加的志烈秋霜科實際上就是專門選拔明習律法人才的科目。
其次是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全唐文》中保留了一則文宗時的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的策問:“夫禮樂刑政,理之具也。禮樂非謂威儀升降,鏗鏘拊擊也。將務乎阜天時,節地利,和神人,齊風俗也。刑政非謂科條章令,繁文申約也。將務乎愧心格恥,設防銷微也。必有其論,何方致之?”[20]便是在問禮樂政刑的關系,屬于法理知識的范圍,而后舒元褒在《對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策》中對此策問曰:“臣聞禮樂刑政,理天下之本也。三代之理,未始不先于禮。禮明,則君臣父子長幼尊卑識其分,而人倫之序正矣。”“刑政者,國家之大典。”“伏惟陛下明于用刑,則可與期于無刑矣,豈止于愧心格恥乎?率力為政,則可與期于無政矣,豈止于設防銷微乎?伏惟陛下征貞觀刑政而行之,則天下之人有恥且格矣。”[21]他對禮樂政刑的分析十分到位且精辟,足見其深諳法理。實際上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策問所考內容十分繁多,要求對策者指病危言,針砭時政,列出施政的各種弊端,并且提出切實可行的建議。因此,該科考試很難不涉及當時律法的實施或是對律法的法理認知,這就要求將應賢良方正科的舉人對這些有所了解。
第三是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元和元年,白居易與元稹將應此科,兩人曾閉門專心研習策論。白居易在《策林序》中寫到:“元和初,予罷校書郎,與元微之將應制舉,退居于上都華陽觀,閉戶累日,揣摩當代之事。”[22]在這段時間里,他練習寫的策論有七十五道,其中第二十三《議鹽法之弊》,第二十五《立制度》,第五十三《議肉刑》,第五十四《刑禮道》,第五十五《止獄措刑》,第五十六《論刑法之弊》,第五十九《議赦》,第七十五《典章禁令》皆是與律令政刑相關。可見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所考當代之事是可能包括以上內容的,故而說此科的考察涉及法律素養并無不妥。
第四是詞摽文苑科。《全唐文》中亦保留了一則武周時期詞摽文苑科的策問:“朕聞《禮》崇三典,方宏慎罰之規;《書》著五刑,不以深文為義。朕母臨赤縣,子育黔黎,夏日貽憂,懼青牛之結氣;秋荼軫念,慮丹筆之成冤,然以人尚掛于湯羅,情倍深于禹泣。頃者荊郊起祲,淮服延妖,朕惟罪彼元兇,余黨并從寬宥。今敬真之輩,猶蘊狼心,不荷再生之恩,重過淆藩之逆,還嬰巨釁,便犯嚴科。豈止殺之方,乖于折衷?將小慈之澤,爽彼大猷?子大夫等學富三冬,才高十室,刑政之要,實所明閑,傾此虛襟,寧聞良說。”[23]便是在問刑罰實行。盡管詞摽文苑科主要考察文辭,可其內容卻涉及刑政,可見制科所考內容有很大的不確定性。所以,除了專門性特別明顯或者關涉道德的科目,譬如將帥科、武足安邊科、軍謀越眾科、博通墳典達于教化科、經學優深科、孝悌力田聞于鄉里科等,其他科目均能涉及法律知識的考察,比較明顯的有才堪經邦科、詳明政術可以理人科、詳明吏治達于教化科、道侔伊呂科等。如此一來,大部分應制科的考生就必須要有一定的法律知識儲備了。
按照慣例制科登第分五等,第一等不授人,故第二等即為最高等①如《大唐新語》中記載:“則天初革命,大搜遺逸,四方之士應制者向萬人,則天御洛陽城南門親自臨試。張說對策為天下第一,則天以近古以來未有甲科,乃屈為第二等。”,可是到了唐代中后期,第二等亦不授人,乃以第三等為最高等②譬如《唐大詔令集》記載的元和元年的制舉登第情況:“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第三次等元稹、韋惇,第四等獨孤郁、白居易、曹景伯、韋慶復,第四次等崔韶、羅讓、崔護、元修、薛存慶、韋珩,第五上等蕭俛、李蟠、沈傳師、柴宿;達于吏理可使從政科第五上等陳岵等咸以待問之美……其第三次等人,委中書門下優于處分,第四等、第四次等、第五等上等中書門下即與處分。”。制科登科所受的待遇十分優渥,如白身者成績好的可直接授官并賜予出身,成績平平者亦賜予出身,雖不能授官,但可憑出身參加吏部的銓選,一般守選期限為三年,與進士同。有資蔭或有出身未釋褐者(即常科及第守選期未滿的前進士、前明經、前明法等),可按應敘之階或高一階授官。由于唐代常科進士、明經、明法等,及第之后不能馬上授官,需要等待參加吏部的銓選,守選期限進士為三年,明經為七年,明法為五年到七年不等,盡管中間有減選的可能,但無論如何都算是十分漫長的過程。故而很多常科及第的人都會選擇再應制科,登科之后就可直接授官,如此就不必等待銓選了③譬如《唐摭言》中就有:“郭代公十八擢第,其年冬,制入高等。”事實上當年及第當年再登制舉的大有人在,譬如李隆、杜牧、王播、崔沔、崔處厚等。。而原有官職的則可加階授官,且多授美官。譬如楊綰先第進士,補太子正字,后于天寶十三年應制科,“時登科者三人,綰為之首,超授右拾遺。”[24]元稹以校書郎應制科,“考入三次等,充敕頭,授左拾遺。”[25]張柬之,先進士擢第,補青城丞,永昌元年應制科,“同時策者千人,柬之獨為當時第一”,[26]擢監察御史。顏真卿先第進士后又判入高等,以校書郎應天寶元年制科,授京兆醴泉尉。例如此類,不勝枚舉。
由于制舉登科授官待遇都很優渥,故而參加者甚眾④如范攄的《云溪友議》中所言:“是時貴族競應制科,用為男子榮進,莫若茲乎!”。的確,制科出身的士大夫在仕途上都比較順利。由于應制科會節省守選的時間,且可多次反復應試,故其升遷的速度亦會遠超常制。據統計,唐代制舉登科最終官至宰相者就有七十二人⑤宋人王應麟在《困學紀聞》中說:“唐制舉之名,多至八十有六,凡七十六科,至宰相者七十二人,本朝制科四十人,至宰相者富弼一人而已。”。在此情形下,唐代士子自然趨之若鶩,亦有一批士子因此躋身仕途或者獲得官職。然制科各科考試內容亦多關涉法律知識,其對整個士大夫群體法律素養影響自然更大。
銓選即吏部選人授官的程序,其中最為關鍵的便是對“判”的考察。這需要參加者要做好十分充分的準備,往往在守選期間便要勤修判詞,以便能夠在銓選過程中獲授美官。而科目選則是選拔專業人才的程序,其中書判拔萃、平判二科所選之人,皆為法律專才,所考內容皆為判詞,且難度較于銓選更大。因此,大多數人都需參加的銓選與難度大但賞遇優渥的科目選,對唐代士大夫群體法律素養都產生了重要影響。
參加銓選的人大抵可分兩類——有出身人和前資官。有出身人即常科及第的前進士、前明經、前明法等及有蔭資在身的人。前文已提及,常科及第的士子并不能馬上釋褐授官,而是要守選(即等待吏部的銓選)。守選年限因科目、等第而異。具體到個人亦有所不同,如若有人本身就承襲門蔭,或帶有勛官,及第后再加科第品階,初敘官階較之常人就高,守選期限自然也比常人較短。故而當及第士子領取春關時,吏部就會根據他們科第的等級、書判及本蔭等(如果有的話),對其守選年限做出明確的規定。一般而言,進士守選的期限為三年,明經為七年,明法則五年到七年不等。唐代定常科及第士子守選期限一方面是為了緩和選人多而官職少的矛盾,另一方面則是希望在守選期間,這些前明經、前進士、前明法等熟悉政務,明習吏道與律法,了解國情與民情,這與后世及第士子多充翰林的目的是十分相似的。
在此期間守選士子精研吏治,關注時政,熟悉律法,為之后參加吏部銓選入仕為官做準備,最重要的一個表現便是修習書判。《全唐文》中保留的杜去疾《大唐故過少府墓志銘》中言:“公諱訥,字含章,澤州高平人也……以大中十二年明經擢第,當守選時,潛修拔萃。”[27]可知過訥在守選期間就是潛修判詞的,盡管其最直接的目的是為了應吏部的科目選書判拔萃科。實際上,即使不應書判拔萃或是平判,士子也會精習判詞,因為這可以獲得減選的可能。如玄宗開元三年詔:“其明經、進士擢第者,每年委州長官訪查,行業修謹、書判可觀者,三選聽集。并諸色選人者,若有鄉閭無景行,及書判全弱,選數縱深,亦不在送限。”[28]對于明經守選七年來說,能夠三年得以選送參加冬集,考察標準就是“行業修謹、書判可觀”。當然,即便是正常參加吏部的銓選,也要在律令、政務、書判上做足功課,因為這些均與吏部銓選考試的內容有著莫大的關聯。
前資官即六品以下官滿的官員,亦要守選。譬如《通典·職官志》記載:“自六品以下,率由選曹,居官者以五歲為限。”并注:“一歲為一考,四考有替則為滿,若無替則五考而罷……至廣德以來,乃立制限……官以三考而代,無替四考而罷,由是官有常序焉。”[29]可知六品以下的官員皆由吏部南曹銓選之后方能為官,一次持續的時間為四年,最多不超過五年,安史之亂之后改為三年,最多不超過四年。期限屆滿之后則需要再次守選,吏部銓選時根據上一期任官期間的考課結果及銓選成績按照敘階之法,再授新官,直至升至五品之后,便可以不用守選了。至于守選的期限則是按照官職的大小而異,“卑官多選,高官少選”。《新唐書·選舉志》中言:“凡一歲為一選,自一選至十二選。”[30]即從一年到十二年不等,但就縣令及赤、畿官吏而言,按天寶五年敕,“大小縣令并準畿官吏三選聽集”[31]。即縣令與赤、畿的縣尉、縣丞等守選的期限都是三年,至于其它級別的官職就不清楚了。但是,守選三年也只是獲得一個參加銓選的機會,能不能中選并不確定。由于選人實在太多,有很多人守選很多年都未必能夠再次得到一個官職,譬如《唐故朝請大行大夫晉州洪洞縣令敬公墓志銘》中記載,“敬守德弱冠第進士,又應制科”,可謂出身非常良好,可他一生不過居官五任,只終老于一個望縣縣令。對于普通的官員而言,得官之難由此可見。因此,在守選期間,這些官員為了能夠在銓選之中脫穎而出,必然也要精習律令、政務、書判。
吏部銓選由尚書一人、侍郎二人主持,又稱“三銓”。所試之項大抵有四,即身、言、書、判。如《通典·選舉》記載:“其擇人有四事:一曰身,取其體貌豐偉。二曰言,取其詞論辯正。三曰書,取其楷法遒美。四曰判,取其文理優長。四事可取,則先乎德行;德均以才,才均以勞……凡選,始集而試,觀其書判;已試而銓,察其身、言;已銓而注,詢其便利,而擬其官。”[32]可見四項之中,唯試判可考察政務、吏道、律法的知識,所以它亦是銓試中最起決定作用的一項。而試判的內容就是考判詞兩道,《唐六典》載:“侍郎出問目,試判兩道。”[33]但是這個環節的試判兩道比之關試①唐代應常科舉的士子及第之后并不能馬上授官,而是要等待吏部的銓選,由于先前的貢舉考試是由禮部主持,故而這些及第的士子將由禮部移交給吏部,這一環節是通過及第的士子來參加吏部的關試來完成的。關試一般在禮部放榜后的十天至半月左右舉行,凡當年及第的士子,即包括新及第的進士、明經、明法、明書、明算各科舉人,都必須參加,由吏部員外郎統一主考。如《唐摭言·關試》中記載:“吏部員外,其日于南省試判兩節。諸生謝恩,其日稱門生,謂之‘一日門生’。自此方屬吏部矣。”值得注意的是,關試是沒有成績的,即只要參加,都能通過,故而唐人又將參加關試稱為“過關試”或者“過春關”。,難度要大得多,所要求字數也相應增加,不再只是“短行”①短行指的是,及第士子參加關試中所寫的判詞。關試考試的內容亦是“試判兩節”,即假擬訴訟獄案下判詞兩道。但是這種判詞要求要比吏部銓選環節的試判的判詞及科目選中的拔萃、平判的判詞低得多,一般只要求幾十個字,至多不超過一兩百字,故稱“短行”。。而具體的內容最開始是州縣的案牘,后來隨著選人的增加,則虛設甲乙,假擬案件,既試其律法,亦考其經義。譬如《通典·選舉》中說:“初吏部選才,將親其人,覆其吏事,取始州縣案牘疑議,試其斷割,而觀其能否,此所以為判也。后日月寢久,選人猥多,案牘淺近,不足為難,乃采經籍古義,假設甲乙,令其判斷,繼而來者益中,而通經正籍又不足為問,乃征僻書、曲學、隱伏之義問之,惟懼人之所知也。”[34]可知,試判的目的就是為了考察應試之人的吏治才干,律令知識,決斷能力,這是為官者臨政治民所必備的最為基本的素養。又如《文獻通考》中記載:“吏部則試以政事,曰身,曰言,曰書,曰判。然吏部所試四者之中,則判為尤切,蓋臨政治民,此為第一義,必通曉事情,諳練法律,明辨是非,發摘隱伏,皆可以此覘之。”[35]雖然后來,隨著人數的增多,考試的內容又偏向經義,但并不能掩遮最初之目的,亦不能阻蓋其根本之功用。
銓選書判成績亦分等級,第一等仍為虛設,不授人。開元之前,以第二等最高,譬如韓休謂蘇颋、宋璟試判“俱入殊等”,這里的殊等就是第二等。開元之后,第二等亦不再授人,以第三等為最高,當時判入高等、判入異等皆指第三等,其又稱甲科,凡判入等者一般分甲、乙、丙三科,故另有第四等、第五等。吏部銓選中書判成績的等級的是不能輕視的,因為它關系到接下來授官的好壞,判入高等的則授美官,成績較差的則注惡官,成績不入等的則放長名,即不授官,只有等待來年再選。由于關系到將來的前途命運,守選之人必然對其倍加重視,在守選期間,勤修吏道,精習書判、律法。因此,吏部銓選對唐代士大夫法律素養的影響亦了然可知。
需說明的是,“判”在唐代乃所有士大夫必修之業,且不說這些參與銓選的官員,即便是以蔭緒優勞,制敕授官不必參加守選的,“如判劣惡者,請授員外官。待稍習法理,試判合留,即依資授正員官”[36]。而若以武夫求文選的,亦“取書判精工,有理人之才而無殿犯者”[37]。判為當時所重,大抵若此。吏部甚至專門設有試判的科目選,即“書判拔萃”“平判”二科,而它們對士大夫法律素養的影響亦是非同一般,而這將在下一節論述。
吏部主持的科目選是為了使一些學有專長的有出身人(即前進士、前明經、前明法等)與前資官(即六品以下守選的官員)不再受守選期限的限制早日授官而設立的一種特殊的選試。據《唐會要》記載:“伏以建官蒞事,曰賢與能,古之王者,用此致治,不聞其積日以取貴、踐年而遷秩者也。況常人自有常選,停年限考,式是舊規,然猶慮拘條格,或失茂異,遂于其中設博學宏詞、書判拔萃。”[38]將其設立的目的說得十分明確。科目選登第之后即可馬上授官,與制科同,也為當時士人所競趨。比較明顯的就是常科及第的士子,由于不想忍受漫長的守選,通常會在及第之后再應制科或者科目選,然制科開科的時間與科目都不固定,故每年都開設且考試科目固定的科目選成為他們更好的選擇。《唐摭言》中的“今年及第明年登科條”曰:“何扶,太和九年及第,明年,捷三篇,因以一絕寄舊同年曰:‘金榜題名墨尚新,今年依舊去年春,花間每被紅妝問,何事重來只一人?’”[39]其實這種情況十分普遍,如李絳貞元八年進士及第,貞元九年登科;呂溫貞元十四年進士及第,十五年登科。更有當年及第當年登科的,如李觀、張復元、陳諷、李程、張仲方等。
科目選進行的時間與銓選相同,由吏部尚書、吏部侍郎主持考試,另派兩到三人擔任試官。所設科目有博學宏詞、書判拔萃、平判、三禮、三傳、三史、五經、開元禮等。從科目選所設科目來看,確實是為了選拔學有專長的人才。而其中選拔擅長吏事決斷人才的莫過拔萃、平判二科,它們所考內容皆為試判,故而要求應試者明白吏道,精習法令,善斷曲直,這也正是為什么說科目選對士大夫的法律素養有所影響的原因所在。
就具體的考試內容而言,書判拔萃與平判科有所區分。首先,書判拔萃是試判三條,如《通典》中曰:“試判三條,謂之‘拔萃’,亦曰‘超絕’。詞美者,得不拘限而授職。”[40]《新唐書》中亦曰:“試判三條,謂之拔萃,中者即授官。”[41]而平判科則是試判兩條,難度要低于拔萃。事實上,唐代試判通常都是兩道,譬如前面提到的關試或是銓選都是兩道,唯獨拔萃是三道,其難度遠超其他試判便可想而知了。拔萃登科之后亦分等級,這與制科相同,第一等從不授人,第二等鮮有授人,貞元之后,則以第三等、第三次等為甲科了。譬如白居易貞元十六年進士第,貞元十九年應書判拔萃科,一舉登科。元稹在《白氏長慶集序》中所言:“貞元末,進士尚弛競不尚文,就中六籍尤擯落。禮部侍郎高郢始用經藝為進退,樂天一舉擢上第,明年,拔萃甲科。”[42]這里的甲科便是指第三等或者第三次等了。白居易為了應這次拔萃,勤習判詞,在準備考試期間,作百道判,后來為當時士子所竟逐,成一時之標桿。白居易在《與元九書》寫到:“日者聞親友間說,禮、吏部舉選人,多以仆私試賦判為準的。其余詩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43]可見他為這次考試所作的努力,亦可見書判拔萃選才標準之高,考試內容之難,連白居易這樣的人尚且如此,他人自不待言。
至于平判科難度較拔萃簡單,是由于博學宏詞、書判拔萃取人嚴峻,于是設此科作為補充,其取人等第亦同制科,譬如元稹便是貞元十九年平判入等的。《舊唐書·元稹傳》記載:“十五兩經擢第,二十四調判入第四等,授秘書省校書郎。”[44]而元稹在《同州刺史謝上表》中則說:“年二十四,登吏部乙科,授校書郎。”[45]另白居易為元稹寫的墓志銘中亦言:“十五明經及第,二十四調判入第四等,署秘省校書郎。”[46]可知,第四等即為乙科。雖然平判難度小于拔萃,卻也遠遠高過銓選。蓋因其所選乃特有專長之人。實際上,整個吏部的科目選都是要難于一般考試的。仍以貞元十九年為例,元稹在《酬歌書大少府寄同年科第》中寫:“前年科第偏年少,未解知羞最愛狂,九陌急馳好鞍馬,八人同著彩衣裳”,[47]并注此句曰:“同年科第,宏詞呂二炅、王十一起,拔萃白二十二居易,平判李十一復禮、呂四穎、歌舒大煩、崔十八玄亮逮不肖,八人皆奉榮養”。詩中前年就是指貞元十九年,當時吏部科目選登科者只有八人,其難度便可想而知了。
盡管拔萃與平判難度較大,但是一旦登科,就可授美官,賞遇優渥。下表梳理了史料所載的因書判拔萃及平判登科后而被擢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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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可知,拔萃、平判登科之后,多授正字、校書郎,或是赤、畿縣尉、主簿、參軍等,唐時之縣有大小之分,為赤、畿、望、緊、上、中、下七等,赤縣、畿縣均是指兩京及晉陽周邊的大縣,譬如萬年、藍田、渭南、長安、河南等,因位置緊要,又近天子,故而官吏地位非一般之縣能比,前途也較為光明。正字、校書郎更是清要,乃是入仕起家之良選。鑒于拔萃、平判登科后授官如此優渥,便吸引了大量的士子與官員往應,又因為其難度較大,故而他們將應此科時,必然做充分的準備,其中就包括判詞寫作的練習及律法知識的積累,由于他們又都是有出身人或者前資官,這對于士大夫群體法律素養的影響自不待言。
唐代選舉重視對士大夫法律素養的考察究其原因大抵是法律素養實為帝國官吏臨政治民的必備的職業素養,盡管唐之治策主張“德禮為政教之本”,而實際上,禮的大部分功能已然被律令政刑所取代。恰如《新唐書·禮樂志》中所言:“由三代而上,治出于一,而禮樂達于天下,由三代而下,治出于二,而禮樂為虛名……其朝夕從事,則以簿書、獄訟、兵食為急,曰:‘此為政也,所以治民。’……而禮樂為虛名。”[64]由于在實際治理國家的過程中,律令政刑實際上更多發揮著“序”“齊”的功用,這就要求國家法律的實施者與真正掌控者(即官僚士大夫)擁有相應的職業素養,故而國家在選舉官吏的過程中,既考察古典君子式的人文素養(明經史,長文字)又考察法律素養(諳法理,曉律令),亦可以理解了。正因為如此,通過選舉的唐代士大夫普遍擁有較好的法律素養,并對唐代法制的制定及其運行做出了非凡的貢獻。
唐代律法的制定、修改、編纂等具體工作通常由文官大臣完成,他們接受皇帝的詔命,定律令,設法度,待到完成之后,再由皇帝下詔頒布天下。在此過程中,文官士大夫集團發揮了不可缺或的重要作用,這與士大夫擁有較好的法律素養不無關聯。
首先,就法律內容而言,唐代法律的內容涵蓋了刑事、民事、行政、經濟、訴訟、審判等各個方面。唐代士大夫在前代法律基礎上,因襲變革,增刪損益,終使其得到空前完備。就法律體系而言,在唐代法律體系中,律、令、格、式相輔相成、互為補充,譬如在律的疏議中直接引用令、格、式內容,有效調節了它們的關系,使之成為緊密聯系的有機整體。相較之前秦漢時期法律體系的龐雜模糊,唐代的法律體系以其簡明、清晰、有序的特征顯得更為合理。這一方面是因為承繼了前代的法制成果,另一方面與唐代士大夫擁有良好的法律素養和法律技術關聯密切。
其次,后世謂唐律“一準乎禮”,即指其法律已經極為儒家化。因為參與創制的士大夫多受儒家經典教養。他們既受律學影響,崇法而治,又尊奉儒家正統治道思想。故而,在創制法律的過程中,他們有效地將儒家精神原則、治道理念滲透其中,形成“儒學法律化”。事實上,儒家治道理念與精神原則向國家律法滲透從漢代便已開始,經歷過數百年的發展,至于唐代,終至成熟,形成“禮法合一”的局面。唐律的“得古今之平”,概指唐律之制定,遵循中道,不偏不倚,不急不慢。而從流傳下來的《唐律疏議》來看,其律條寬嚴得中,罪名輕重有序,確為“中典”之典范,也得益于唐代士大夫在立法的過程中確實也主張“執中”,亦能恪守儒家用刑的“中道”。就《永徽律疏》(《唐律疏議》)而言,這是唐代士大夫本著網羅訓誥、研核丘墳的精神,對《永徽律》進行全面而深刻詮釋之成就。其體系完整、釋疑精密、文辭優美,后世罕比。《唐律疏議》展現了唐代士大夫極高的律學造詣。無論從內容上還是結構上都堪稱我國古代立法的集大成者,亦是中華法系律法文明的典籍代表。自唐以降各朝莫不奉其為立法圭臬。此外,唐律的影響還遠澤東亞諸國。如朝鮮高麗一代所制高麗律,共七十一條,皆采自唐律。至于日本古代法制皆本于唐更是自不待言,此外,另有越南李氏王朝的《刑書》、陳氏王朝的《國朝刑律》,其內容皆取自唐律,由此形成中華法系。總之,這與唐代士大夫擁有良好的法律素養有著十分緊密的關聯,這種影響愈是廣泛長遠,愈是唐代士大夫所備良好的法律素養的重要體現。
唐代士大夫的法律素養對唐代司法審判同樣影響重大。由于對決斷訓練有素,唐代士大夫群體在司法審判中頗能剛直守正。史載天授中,李日知為司刑丞,曾經免一個囚徒死罪,時則天方大行殺戮,司刑少卿胡元禮承旨,欲陷此人死,令日知改斷,再三不從。胡元禮遣人對李日知說:“胡元禮在,此人莫覓活。”而李日知亦遣人對胡元禮說:“李日知在,此人莫覓死。”兩人并呈狀讞,而武后卒用日知議。[65]可知李日知剛直,而例如此者,有唐一代史載甚多。正是這種崇法、守法的精神及士大夫身體力行的實踐恰恰保證了唐代法制順利有效地運行。
還有唐代士大夫在司法審判過程中恪守儒家的“仁道”“恕道”。他們既恤刑慎罰,譬如崔仁師除兄弟緣坐從死之刑,韓思復駁嚴善思之獄;又憫囚愛民,在儒家看來,設刑聽獄,是為了輔弼教化,最終的目的則是為了建立某種理想程度上的國家政治、社會、人倫的秩序,而非是使人罹受殘痛泣血之禍。孔子曰:“古之聽獄,求所以生之也”,孟子曰:“生道殺民,雖死不怨殺者。”①如《釋名》中曰:“仁,忍也,好生惡殺,善含忍也。”解釋得極其妥帖,在中國傳統哲學中,求善是極其重要的一種人生哲學,這種哲學反映到律法實施的過程中,變為仁恕之道,憫生惡殺正是仁恕的重要體現。誠如是也。在唐代士大夫群體中,能持憫囚愛民之念的官員十分尋常。咸亨中,賈敦實為洛州長史,甚有惠政。時洛陽令楊德干杖殺人吏,以立威名,敦實曰:“政在養人,義須存撫,傷生過多,雖能亦不足貴也。”常常抑止德干,德干亦為之稍減[66]。儒家“仁道”“恕道”的觀念被唐代士大夫運用于實踐中,使得唐代法制在運行的過程中,彰顯出柔性的光輝,恰是儒家治道思想在律法上滲透的最佳體現。
唐代士大夫在司法的過程中,亦能恪守儒家用刑的“中道”。唐代士大夫群體由于深受儒家經典的教養和浸潤,法貴執中,因時權變的觀念也十分深入其心。譬如貞觀時,時裴仁軌私役門夫,皇帝欲殺之,殿中侍御史李乾佑奏曰:“法令者,陛下制之于上,率土尊之于下,與天下共之,非陛下獨有也。仁軌犯輕罪而致極刑,是乖畫一之理。刑罰不中,則人無所措手足。臣忝憲司,不敢奉制。”[67]太宗聽后意解,而仁軌竟免。此謂致中正也。景云初,韋抗為永昌令,“不務威刑而政令肅一。都輦繁劇,前后為政,寬猛得中,無如抗者”。[68]此謂致中和也。又如宣宗時,柳仲郢先尹京兆,施嚴苛之法,時有中書舍人紇干柷訴其外甥劉詡毆其母,當時劉詡為禁軍校,仲郢不待奏,即捕取杖斃。后尹河南,以寬惠為政,不類京兆時。此謂“時中”。正是因為唐代士大夫用中道,求中和,施中刑,這使得唐代法制成為歷代寬平之最,在運行的過程中取得良好的法律實施效果。
唐代士大夫明律令,善決斷,他們擁有文法并行的知識結構與在勘驗、推理、鞠問等方面的實踐能力,這使他們能夠熟練處理案件公務,以保證法制的正常運行。首先,唐代士大夫長于文字,頗知律令,使他們在具體司法實踐中頗能勝任本職的工作,保證法制正常的運行。高宗永徽年間,裴琰之弱冠而出任同州司戶,一日之間便把數日所積累的案件全部處理完畢,所寫之判,詞理縱橫,文華燦爛。由此名動一州,號稱“霹靂手”。又如玄宗時,張九齡累任刑獄之司,為人十分精敏,每遇案件,下屬官吏都不敢訊劾,必然要先報與九齡,九齡召囚徒面訊曲直,口占案牘,無論輕重,所引律令條文皆準,諸囚皆服。似這般通達律令,善于決斷的例子俯拾皆是。其次,唐代士大夫在勘驗、推理、鞠問等方面的實踐能力使他們在司法決斷的過程中亦能做到明準、平允。戴胄為大理少卿,“性既強正,處斷明速,議者以為法官稱職,事無冤濫,武德以來一人而已”[69]。狄仁杰為大理丞,“周歲斷滯獄一萬七千人,無冤訴者”[70]。例如此者甚多,不再枚舉。
需說明的是唐代并非不存在冤獄,而是當冤獄出現時,士大夫會努力去平反、更正,這無疑是對唐代法制平穩運行的一種修補機制。則天革命,皇帝重用酷吏,網織大臣,一時天下冤獄無數。徐有功為大理寺卿,致力于平反冤獄,在《全唐文》中就收錄了許多他為平反冤獄呈給皇帝的奏疏,諸如《駁論徐馀慶處斬奏》《駁論邱神鼎處斬議》《論李思順罪議》《駁皇甫懷節李思徵處斬議》《駁韓純孝家口籍沒議》《駁李仁里等處斬議》,皆是如此。除徐有功外,在唐代士大夫群體中尚還有許多人都有防止、更正冤獄之舉措。
總之,因唐代士大夫擁有良好的法律素養及其防錯案、平冤濫的決心,保證了司法的有序進行,最終使國家的政治、社會、人倫都處于有序的狀態,以至于貞觀、開元那樣的盛世出現。
唐代選舉對士大夫法律素養的重視,使得士大夫在入仕之前便開始了對法律知識的掌握,對決斷能力的培養,如此,擁有較好法律素養的唐代士大夫進入官僚體系之后,參與立法定制,司法決斷,為唐代法制帶來非凡的影響。在這個過程中,士大夫群體又生出十分鮮明的崇法而治觀念。
需要深挖的是,在“文教治國”作為國家主流治道理念的前提下,這種觀念又是如何產生的呢?一方面這是自先秦以降中國社會治理的積淀,但另一方面可能與中國古代“天人合一”哲學理念有著莫大關系。中國哲學視域一開始就落在天人兩極,而其中“天”既指升天的祖先人格神,也指陰陽變化之自然規律,或者簡稱作“道”。人既指降而牧民的天神后代,也指民,自西周“敬天保民”“明德慎罰”觀念產生后,“德禮”將民的地位提升,人民共有“人倫世界”。“天道”向“人道”方面移動,跡象昭然。道德的規訓要靠古典君子式的教化,這得益于掌握帝國權力的士大夫群體具備的人文素養,而由德禮催生的律令等法律運行則只能靠他們的法律素養了。由于律法在治理國家過程中發揮著更為實際的功用,士大夫具備法律素養就變得必要起來,盡管從表面上看,他們仍對文教治國倍加推崇。事實上,禮法秩序才是中國傳統法律文化的基本價值取向,某種理想程度上的有序,亦是中國古代治道所追尋的價值目標。“刑措”“和諧”“無訟”就是這種價值觀念的直接體現。這恰恰暗合了中國傳統法律文化的實際形態,道德與法律始終保持著一種有機的平衡。
禮在古代人倫社會最為基本的功能便是“序”,這種“序”可以解釋為“貴賤”“長幼”“尊卑”“親疏”之序。然而,唐代的禮顯然已經經受了某種程度的異化,這種從漢代以來繁衍變異而來的禮,其所代表的價值觀念可謂之“禮教”,又稱“名教”,與先秦所提倡的“禮”已經有了實質性的區別①先秦的禮大抵限于狹義的冠婚喪祭宴會及其他交接的儀式及廣義的“經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的規范,而自西漢尊儒之后為之一變,其所涉含義經由東漢、魏晉至于隋唐而逐漸化為“禮教”,其融入了更多儒家諸如“綱常”之類的主要治道理念與道德標準。。然而單靠道德的教化無法治理好面積如此廣大、人口如此眾多的國家。因此,雖然禮仍被推崇,但行為擔當方面,禮的大部分功能已然被律令所取代。禮甚至已經到了“天下之人至于老死未嘗見也”[71]的地步。更多的時候,它是作為法及社會認同的一種核心精神而存在。所謂“唐律一準乎禮”便是指法以禮為指導原則,律法的內容是從禮教中取得價值,禮的精神與規范內容深入律文之中,形成真正的“禮法合一”“出禮入刑”。在實際運行中,禮并不直接規范人們的行為,而律法則背負著“明道”“成化”或者“教”的使命。在這種情況下,唐代士大夫崇法而治便可以理解了。
即便是在將法律作為社會治理主要手段的現代社會,仍然善于利用法律之外的其它資源配合,諸如道德、政策等。要有效地通過法律控制和治理社會,就必須使法律與這些其它資源分配系統進行配合。即便在社會分工不斷細化的今天,要求法律職業群體具備人文素養或非法學管理者具有一定法律素養,仍然是不可輕視的問題。在構建現代法治社會的過程中,在選拔之時重視其法律素養的考察就變得十分必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