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顧佰和 石彪 孔令斯
1.中國科學院科技戰略咨詢研究院 北京 100190
2.中國科學院大學公共政策與管理學院北京 100049
2018年以來,中美貿易摩擦的不斷升級以及今年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范圍內的持續爆發,世界經濟貿易發展遭受了巨大沖擊。面對發達國家市場萎縮、新興市場體量不足、貿易保護主義興起等一系列持續演變的風險和挑戰,我國資源安全和部分產業鏈短期內出現斷裂的風險急劇上升。面對日益復雜嚴峻的國際形勢,習近平總書記在今年以來多次強調,必須充分發揮國內超大規模市場的優勢,“逐步形成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這是黨中央在國內、國際環境發生顯著變化的時代背景下,基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戰略全局,發展更高層次的開放型經濟的重大戰略部署。
改革開放以來,特別是2001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之后,我國積極參與了全球價值鏈分工,憑借低成本生產要素、出口導向型戰略,拉動了國家經濟的持續高速增長,并逐步成為全世界唯一擁有全工業門類的工業大國,用幾十年的時間完成了發達國家百年的工業化進程。但也正是在這種模式下,隨著時間的推移,產業基礎薄弱、核心技術缺失以及國內市場需求得不到有效滿足等問題日益突出,最終成為制約我國經濟從高速增長向高質量發展轉變的主要瓶頸。為此,我國經濟發展的戰略重點亟需由出口拉動向擴大內需進行轉變。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的提出,正是看中了內需作為我國經濟增長新動能的巨大潛力,通過構建完整的內需體系,要求立足國內市場,抓好國內生產內循環和消費內循環,實現要素和資源從生產環節到消費環節的循環暢通,追求經濟效益最大化。
事實上,自構建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這一理念于2020年5月14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會會議上首次被提出后,就受到了專家學者的廣泛關注。李國杰認為在經濟內循環為主條件下,產業改革與技術創新應更加注重對內改革,發展上游產業、基礎產業和工具鏈產業,培育自主可控的系統生態和技術體系[1]。與此同時,大力提升自主創新能力,盡快突破關鍵核心技術,也被不少專家認為是關系我國發展全局的重大問題,更是形成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的關鍵[2]。然而,已有涉及國內國際雙循環的資料文獻往往是注重對其內涵進行解釋和說明,針對現階段我國經濟內循環程度和變化趨勢,以及在國內、國際環境高度不確定背景下,哪些行業將成為制約我國經濟高質量內循環的堵點等問題,相關的測算和分析還較少,因而迫切需要在一套科學的理論方法指導下,填補相關研究的空白。
在此背景下,本文擬采用DIIS 理論方法,圍繞如何推動我國經濟實現高質量內循環這一議題所涉及的科學問題進行系統深入的探討和分析,以期為我國相關領域提供前瞻性的咨詢建議和系統解決方案。
DIIS 理論由潘教峰教授在系統歸納和整理已有的工作方法和思路系統的基礎上,總結提出的一套適用于我國問題研究的理論體系,包含“收集數據(Data)-揭示信息(Information)-綜合研判(Intelligence)-形成方案(Solution)”等一套完整的研究過程[3-4]。在此框架下,針對如何推動我國經濟實現高質量內循環發展這一議題,本文將分為四個階段開展研究:在收據收集階段,對涉及69 個國家36 個行業之間反映相互依賴關系的投入產出數據進行收集和整理;在揭示信息階段,通過投入產出模型的測算,得到反映我國內循環發展的量化指標,并基于對測算結果的深入分析研討,明確我國經濟內循環的程度及其發展趨勢,識別經濟內循環的關鍵堵點;在綜合研判階段,提出我國經濟實現高質量發展的多重障礙;最后在形成方案階段,從科技創新、消費潛力、基建投資、供給側改革以及對外合作方面促進我國經濟高
質量內循環的政策建議。綜上所述,基于DIIS理論的經濟高質量內循環的研究框架如圖1所示。

圖1 基于DIIS理論的經濟高質量內循環的研究框架
衡量我國經濟內循環程度,識別出影響我國經濟內循環的關鍵行業,需要在全球產業鏈視角下,對本國各經濟部門之間、本國與其他各國各經濟部門之間的相互依存和相互制約的投入產出聯系進行全面系統地梳理。基于此,本文收集了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發布的2005~2015年國家間非競爭型投入產出表,涉及69 個經濟體36 個行業之間的投入產出數據[5]。一方面它能告訴人們國民經濟各部門的產出情況,以及這些部門的產出是怎樣分配給其它部門用于生產或怎樣分配給居民和社會用于最終消費或出口到國外的;另一方面它還能告訴人們,各部門為了自身的生產又是怎樣從其它部門取得中間投入產品及其最初投入的狀況。此外,基于投入產出表進行的投入產出模型核算不僅能夠反映各個部門在生產過程中直接的、較為明顯的經濟技術聯系,更重要的是它揭示出各部門之間間接的、較為隱蔽的、甚至被人忽視的經濟技術聯系。
針對上節收集的OECD 投入產出數據,本節擬采用投入產出模型對其進行核算,已得到我國內循環程度。為分析中國與重點貿易國的經濟依賴關系,將投入產出表的國家合并為中國、美國、日本、韓國、東盟(注:數據只有文萊、柬埔寨、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菲律賓、新加坡、泰國、越南8個國家,緬甸和老撾數據缺失)和其他國家。國家間投入產出表簡表的表式(兩國家兩部門)如表1所示。

表1 兩部門投入產出表
表中每個部門所對應的每一行表示產出的流向,即該部門提供的產品和服務如何在其他部門或經濟主體之間進行分配與使用。表中每個部門所對應的每一列表示各項投入,即該部門生產過程中所消耗的各種中間投入和要素的數量。基于投入產出理論,本文將經濟內循環定義為:一國生產的產品用于本國最終需求,在此經濟循環過程中帶動產生的GDP 占本國全部GDP 的比重。
從生產的角度:在產品生產過程中,一方面會通過消耗本國上游產品,帶動本國上游行業的發展進而拉動整個經濟增長,形成內循環;另一方面也會使用來自國外的產品,拉動國外的經濟增長,產生外循環。從需求的角度:最終需求(包括居民消費、政府消費和投資)每增加一美元,如果用來消費本國A 行業的產品,可以帶動本國A 行業的生產發展,A 行業的生產發展會通過行業之間的投入產出關系進一步帶動其他相關行業的發展,這一過程形成經濟內循環;若用來消費國外的產品,則形成外循環。
以S國為例,其內循環程度的計算公式如下:


圖2 世界主要國家內循環占比
1的增加值,b表示完全消耗系數矩陣,表示S國消費本國部門1提供的產品價值量。
此外為識別出影響我國經濟內循環的關鍵行業,定義了行業進口依賴度和出口依賴度兩個指標。
出口依賴度是本國生產的總產品中,提供給外國的產品(包括中間品和最終品)所占的比例,衡量各產業對出口的依賴程度。以S 國為例,其出口依賴度的公式如下:

進口依賴度是本國消耗的產品中,從國外進口的產品所占的比例,衡量各產業對出口的依賴程度,分為中間品進口依賴度和總產品進口依賴度。以S 國為例,其進口依賴度的公式如下:

總產品進口依賴度=

2008年以前,隨著我國參與國際分工的進程日益加快,內循環程度隨之不斷下降,占比由75.8% 降至74.4%。而2008年經濟危機爆發之后,我國經濟的內循環程度則不斷攀升,2015年增長至83%。
我國內循環占比的提升可歸結于3個因素。一是國際需求持續疲軟,國內需求不斷激活。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發生后,全球總需求不振,國際市場空間擴張減緩,出口作為我國經濟快速發展驅動力,其動能逐漸減弱。2005~2008年間,出口對國內生產總值增長的平均貢獻率約為8.7%[6]。而此后,這一貢獻率迅速衰退,甚至多年保持負數。與此同時,在我國最終消費則一步一步超越投資,成為經濟增長的最主要貢獻者,其貢獻率由2005年的56.8%攀升至2015年的69%[6],為我國內循環程度的增加提供了充足的動力。二是經濟結構逐步向第三產業轉型。我國第三產業此期間經歷了快速增長,2015年其增加值占比達到50.8%[6],繼續超過第二產業。在我國,第三產業的產出往往在國內被消費和使用,其出口遠低于第二產業,因而也具有更高內循環程度。由此,經濟結構的服務化轉型推動了我國整體內循環的提升。三是制造業的快速升級。以醫藥、電子和高端裝備制造為主的高端制造業的增加值增速,持續高于工業整體增速,占工業整體的比重也相應提升。2000年,中國高技術產業增加值占世界的比重僅為3.16%,而到2015年,占比已經迅速提升至29.1%[7]。這些高端制造業作為整個產業鏈的下游,消納了產業鏈中上游,以提供原材料和零部件為主的行業所生產的大量中間品,也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我國的內循環程度。
盡管我國經濟內循環程度在不斷提升,但是通過橫向對比可以看出,傳統的以內循環為主導模式的國家,如美國,近些年來其內循環程度一直維持在90%上下。與其相比,我國內循環占比仍存在一定的上升空間。特別是近幾年來,我國經濟呈現出了新常態,其特征包括更多依賴國內消費需求拉動,避免依賴出口的外部風險;結構發生深刻變化,質量更好、結構更優。而這恰恰與經濟內循環程度提升的驅動因素高度相關。因此,新常態下擴大經濟內循環是我國經濟發展的必然結果。
外部環境惡化將在不同程度上影響我國各行業,其中對進出口依存度高的行業尤為顯著。2015年,我國進口依賴度達到和超過20%的行業有5個,分別是計算機、電子和光學設備行業、能源生產產品的開采業、非能源生產產品的開采業、其他運輸設備制造業、出版音樂和廣播制作業。計算機、電子和光學設備、紡織服裝和皮革產品、電氣設備、其他制造業等幾個行業的出口依賴程度均在25%以上。這些行業既是我國經濟內循環的關鍵堵點,也是新的經濟增長機會。
2.2.1 關鍵產品技術的自主可控是經濟內循環的關鍵
關鍵技術缺失制約經濟的高質量發展。以計算機、電子和光學設備為代表的高科技產業和以航空為代表的高端運輸設備制造產業呈現“兩頭在外”的特點,其進口依賴度分別為30%和20%,出口依賴度分別為39%和23%[6]。我國在上述領域與國外技術的較大差距和部分零部件自產能力的缺乏是上述行業對外依賴度高的關鍵原因。其關鍵突破點是構建高質量科技內循環,在自主創新加大研發支持力度的同時推動國際合作,力求降低“卡脖子”技術的對外依賴程度,同時優勢互補推動與友好國家的國際合作。
2.2.2 糧食能源的有效保障是經濟內循環的基礎
糧食和能源體系難以保障高質量發展。糧食供應鏈仍舊脆弱,我國已經實現谷物基本自給、口糧絕對安全,但以大豆、牛肉為代表的部分產品嚴重依賴進口,在全球糧食供給較為脆弱的階段,支撐居民高質量需求的能力仍顯不足。我國的能源資源進口依賴度依然很高,進口依賴度達到25%。石油、天然氣大量依賴進口,2019年我國石油和天然氣對外依存度分別為達70.8%和43%,能源需求與我國自然資源稟賦差異較大,能源儲備體系和系統的能源供應保障體系仍未建立[8]。能源發展水平不足,能源系統消納可再生能源的潛力初顯不足,單位GDP產值對應的能耗仍居高不下。
2.2.3 外向行業的轉型升級是經濟內循環的挑戰
處理好外向型行業的轉型也將是經濟高質量內循環必須直面的挑戰。尤其是在國際市場需求嚴重萎縮的情況下,嚴重打擊了紡織服裝和皮革產品、電氣設備和機械設備等行業。出口轉內銷是短時間內減緩沖擊的權宜之計,可以部分消化行業庫存,實現資金回籠。由于上述行業本身自給程度高,因此外需萎縮已經在事實上導致了相關行業的產能過剩。故在出口轉內銷的同時,謀劃引導推動行業升級和轉型,分流行業人員是急需面對的挑戰。
整體上,我國經濟內循環大而不強,其高質量發展既面臨新冠疫情常態化防控、外部環境惡化等外部環境因素阻礙,又面臨國內市場增長乏力、脆弱性凸顯、配套體制機制滯后等內生因素挑戰,構建高質量內循環發展格局將主要面臨以下障礙:
一是整體消費能力增長動力不足,今年來受多重不利因素影響,我國居民收入由升轉降,同時企業尤其是民營企業、小微企業經營困難,就業壓力顯著加大;二是合理的分配機制尚未實現,我國實體部門和金融部門收益失衡,城鄉、行業、區域間發展不平衡程度進一步加劇,降低居民獲得感的同時不利于健全消費體系的構建;三是不合理的消費結構降低消費意愿,2000~2014年,我國居民最終消費率從46.4%下降到35.1%,遠遠低于同期大部分OECD 成員國55%至65%的居民最終消費率[9]。這一定程度上表明以房地產為抓手拉動消費的模式難以為繼,2019年我國居民部門杠桿率攀升到55.8%,高于新興國家平均水平,房價高企在事實上透支居民消費能力。

圖3 2015年我國各行業的進出口依賴度
一是在供給側產業創新能力依舊不足,前瞻性高技術商品和服務供應稀缺,跟蹤回應市場需求變化的能力弱,過度競爭制約削弱了創新投入能力,不利于高商譽民族品牌的出現;二是在需求側產品供給與需求錯位,商品和服務定位低端且競爭同質化,優質有效的商品、服務供給質量不足和部分不合理財稅政策迫使部分消費外流;三是部分產業鏈自主性不高,部分高技術含量、高附加值商品和服務對外依賴度較高,尤其在半導體和信息技術等產業,易受國際環境影響、缺乏韌性。
一是價格改革進程不及預期,尤其是部分重要資源型生產要素價格機制仍未理清,致使供需錯配效率低下,數據要素開放共享標準滯后于需求,限制價值創造,限制要素合理流動;二是制度和文化偏好損害市場公平,非公有制企業融資難渠道受限,勞動力偏好公有制單位,土地供應不靈活,事實上損害了不同所有制市場主體營商環境和市場公平;三是配置失衡加劇區域分化和資本外流,國土空間治理體系仍未健全,地方保護主義和區域協作困難等因素阻礙要素合理配置,拉大區域發展不平衡的同時加劇部分產業資本外流。
一是傳統基礎設施仍有短板,特別是交通、水利、能源、公共衛生、生態環保、農業農村、防災減災等方面仍有不少薄弱環節,難以支撐經濟高質量內循環;二是新型基礎設施建設的普惠性有待提升,新基建行業門檻較高,其投資的普惠作用與傳統基礎設施相比更為有限;三是新型基礎設施投資過熱,如5G 場景少、運營費效比低,特高壓利用率低、配套建設成本高且不“綠色”,盲目大規模投資新基建易導致無效投資和供需錯配。
制定綠色創新的關鍵領域發展規劃,建立健全財稅支持體系,構建有利于良性競爭的新型市場制度和制度保障體系,產學研用一體化推動科技和產業發展,優化監管體制強調服務,加大對外依存度高的行業的基礎研究投入。同時,建立有競爭力的應用科學技術體系和評價體系從機械地統計論文數目和引用轉向重視從源頭或者主干開始的基礎性技術創新[10]。為受“脫鉤”影響企業的發展生存提供有效支持,充分開展國際分工與合作,積極引進外部先進技術。
做好轉型產業和受疫情影響大的行業人員的就業安置工作,引導產業有序升級和轉型。優化營商環境,構建中小企業發展的健康環境。優化消費文化和方式,弱化房地產投資屬性,引導房地產行業理性發展。內化高端消費,擴大高質量產品和服務的有效供給,同時適當減免消費品關稅,增加免稅店數量。
繼續深化對傳統基礎設施的投資,尤其是對現有基礎設施薄弱環節的投資。審慎推進新型基礎設施投資,系統研究評估新型基礎設施及其配套設施的經濟社會環境效益,調動社會投資積極性,引入社會監督,以需求為導向適度超前推進新型基礎設施建設。
推進農業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加強農業與科技融合,構建多元化的糧食供給保障體系,提倡健康節儉的飲食文化。構建清潔低碳、安全高效的能源體系,優先發展可再生能源,安全高效發展核電,積極推動化石能源高效清潔利用,強化能源進口通道安全。
保障外循環健康發展,講好中國故事,積極推動全球公共品供給和國際合作,建立系統的海外利益保障機制,維護國內企業在海外的合法權益。推動內外循環協同發展,以內循環需求短板為導向構建外循環供給體系,以外循環導入需求機會推動內循環嵌入世界體系。
本文旨在探索我國經濟實現高質量內循環發展的路徑。采用智庫研究的DIIS理論框架,在全球產業鏈視角下,基于國家間非競爭型投入產出表,通過投入產出模型對經濟內循環及行業間依存關系進行定量刻畫,發現我國經濟內循環程度由2008年的74.4%上升至2015年的83%,可作為經濟增長的主要依托。識別出影響我國經濟內循環的關鍵行業,主要包括計算機、電子和光學設備行業、能源生產產品的開采業、非能源生產產品的開采業、其他運輸設備制造業、出版音樂和廣播制作業、紡織服裝和皮革產品、電氣設備、其他制造業等。進一步通過多方信息,并借助專家力量綜合研判,提出我國經濟實現高質量內循環深層次的障礙,最后從多個視角提出促進我國經濟實現高質量內循環的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