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龠”義再辨
——從樂器的開孔、用音角度重審前人“龠”字釋義誤區

肖健楠，雷 晶，賀 鵬

（1.北京容德醫館 北京 100027；2.中國環境科學研究院 北京 100012；3.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 北京 100101）

龠，是古老的管樂器，又作籥，周時多用于配合舞蹈。如《周禮·春官·龠師》：“祭祀，則鼓羽龠之舞。賓客饗食，則亦如之。”《詩·小雅·賓之初筵》：“龠舞笙鼓，樂既和奏。”《詩·邶風·簡兮》：“左手執龠，右手秉翟”。

古人多主龠為單管，如《說文》：“龠，樂之竹管，三孔以和眾聲也。從品、侖。侖，理也。”《舊唐書》：“管三孔曰龠。”朱熹《詩集傳》：“龠，如笛而六孔或三孔。”朱載堉也在《律呂精義》描述龠為單管，附帶論及兩孔笛（“至今二孔笛猶以‘楚’呼之，疑即《周禮》笙師所掌之篴”）、三孔笛（“古笛三孔，與今笛異”）、三孔龠等一系列管樂器的共同樂律學基礎，尤其點明：“龠者，五聲之主宰，八音之領袖，十二律呂之本源，度量權衡所由出也。”

但清末、民國至今，甲骨大量出土，自郭沫若等古文字學者將“龠”字從象形角度釋為編管后，近現代多有學者延續此立足點，進行研究。如楊蔭瀏、李純一、廖輔叔均在著述中指出，籥為蘆葦編管，制作不晚于古樂《大夏》。王秉義先生等當代學者甚至考論，籥與早期的笙有關，屬于簧類編管樂器。雖然近現代學者的研究，各有引據，但尚未有人論證，“龠”作為樂器，它的制作原理和用音結構如何？如何實現《詩經》中“左手執龠，右手秉翟”的藝術美感呢？

筆者試從古代音律原理、樂器實際演奏與文獻學彼此印證的角度，論證龠的打孔、用音及實際演奏中的效果，從而甄辨前人釋文誤區，重新探討“龠”的本來含義。

一、古代吹管樂器用音結構

古人“五音七聲十二律”的體系發源很早。距今2600 多年前的《呂氏春秋·仲夏紀·古樂》最早記載了伶倫作律：“昔黃帝令伶倫作律。伶倫自大夏之西，乃之阮隃之陰，取竹於嶰谿之谷，以生空竅厚鈞者，斷兩節間，其長三寸九分，而吹之以為黃鐘之宮。吹曰舍少。次制十二筒，以之阮隃之下，聽鳳皇之鳴，以別十二律。其雄鳴為六，雌鳴亦六，以比黃鍾之宮適合。黃鐘之宮皆可以生之。”《呂氏春秋·音律》記載了十二律的相生關系：“黃鐘生林鐘，林鐘生太簇，太簇生南呂，南呂生姑洗，姑洗生應鐘，應鐘生蕤賓，蕤賓生大呂，大呂生夷則，夷則生夾鐘，夾鐘生無射，無射生仲呂。”唐人李淳風撰寫的《晉書·律歷志》，延續了以上的生律思想，記載了荀勖笛的尺寸、音孔距離，以及正聲與下徵音之間的音高關系：“黃鐘之笛，正聲應黃鐘，下徵應林鐘，……大呂之笛，正聲應大呂，下徵應夷則……，太簇之笛，正聲應太簇，下徵應南呂，……，夾鐘之笛，正聲應夾鐘，下徵應無射……，姑冼之笛，正聲應姑冼，下徵應應鐘，……，蕤賓之笛，正聲應蕤賓，下徵應大呂，……，林鐘之笛，正聲應林鐘，下徵應太簇，……，夷則之笛，正聲應夷則，下徵應夾鐘，……，南呂之笛，正聲應南呂，下徵應姑冼，……，無射之笛，正聲應無射，下徵應仲呂，……，應鐘之笛，正聲應應鐘，下徵應蕤賓，……”其中管律正聲與下徵音之間的音高關系與《呂氏春秋·音律》中記載十二律之間的相生關系一致，提示了古代管律定音必有泛音參與校正的事實。2019 年，筆者根據上述文獻記載并結合現代物理學原理，設計制作了十三支律管，通過自然律的泛音，可以復現“隔八相生”的規律。

明代朱載堉深諳此理，其《律呂精義內篇·卷八》記載：“‘龡（吹）’字皆從‘龠’旁是也。吹法三孔盡閉，緩宮急徵；啟下一孔，緩商急羽；啟中下二孔，緩角急為和；啟上下二孔，緩為中也。”朱載堉所述三孔龠的用音見圖1。根據兩端開口的吹管產生泛音的規律，這里的“緩吹”即是吹出管樂器2 倍基頻的泛音（為基頻高十二律的同律音），“急吹”即是吹出其3 倍基頻的泛音，這兩個音，在任何口徑的吹管都最容易為人吹出。因此，《律呂精義》中三孔龠的用音結構見表1。

圖1 《律呂精義》中三孔龠的指法及音高示意圖

表1 《律呂精義》中記載三孔龠的指法及音高

二、龠的開孔原理

根據中國音樂不同律準“旋相為宮”的用法，十二律分別為宮音定調情況下，三孔龠的音高見表2。由于中國音樂的十二律為泛音參與構成的自然律，其數學計算和測音結果非常接近于三分損益律，為不平均律，因此，不同律準定調下，龠的長度及開孔位置必然不同。

表2 不同宮音定調下三孔龠的音高

直接制作三孔籥，其泛音無法于樂器內部進行互校，因此，籥的制作，當經過如下三步：

第一步：選一根竹子，依照起律點，校準筒音；

第二步：按照三分損益法計算出大概開孔的刻度點；

第三步：再依照已然由泛音進行校正過的律管，進行拓孔校音。

唐代呂才根據管律十二律循環相生的原理制作了六孔尺八，后傳入日本。根據現代測音研究，正倉院所藏8 根唐代尺八長度不同，六孔全閉及全開狀態下的音高存在差異，開孔位置也有所差別，顯然這些尺八為不同律準定調的六孔樂器。此外，尺八的吹奏必須包含泛音，其開孔方法亦無法繞開泛音的內部和諧校正。因此，從制作原理來看，尺八與三孔龠、二孔笛同源。

作為兩端開口的單管樂器，二孔笛和三孔龠在泛音的參與下可分別表現十二律的“五音”“七聲”體系，適應雅樂的演奏。相比之下，龠若系郭沫若等人所論之編管，那么，兩管連同其泛音，人之口也只能吹出四個異律音（簧管則更打折扣），一來不能作為直接演繹音律原理的樂器，違背了雅樂詮釋天地樂理的精神，二來音域太窄，不適宜演奏旋律。

三、“執龠秉翟”的再思考

古代樂舞，有羽、龠同用者。《詩經》“左手執籥，右手秉翟”，翟亦羽之屬，為舞具。考羽龠之舞，當左手持龠吹奏、右手執羽舞動。然而，后世一些學者，因不識古龠吹奏原理，刻意回避龠在樂舞中的演奏用途。

朱載堉也在《律呂精義》中感慨：“殊不知籥即古所謂律，黃鐘之籥也。茍非有取于是，而但取其類笛，然則八音之器眾多，先王何獨貴此而執之以舞乎？《周禮》籥師掌教國子舞羽吹籥，《春秋》‘壬午，猶繹，萬入去籥’，杜氏注云：‘內舞去籥，惡其聲聞’，則是文舞吹籥以舞，明矣。近世文舞雖執籥而籥師不吹，是故籥失其制，亦不能成聲矣。有志于復古者，當使吹籥以舞可也。”

至如清代孔傳鐸《圣門樂志》：“籥用左手橫執之，有竅而不吹。翟右手執之。凡執籥秉翟俱右手在外，左手在內。大指在內，四指在外，縱則如繩，橫則如衡，執秉者不可忽也。”則并未被朱載堉棒喝驚醒，徒傳其形式，喪失了羽籥之舞的靈魂。

如前所述，從發聲角度看：龠作為三孔單管樂器，足以完成七聲旋律演奏的用音需求。因為，筒音泛音、開孔音泛音在此共同構成了一組七聲加一個倍律音。單手三指，加控制氣息緩急，即可完成。

若用以上方法，左手執籥吹奏旋律，右手秉翟而舞，只要稍作訓練，就完全可以復原《詩經》《周禮》時代的操作。后世樂舞，有籥不吹，其問題的癥結在于不懂得如何單手執一管來進行旋律演奏。

四、甲骨文“龠”字重審

于省吾《甲骨文詁林》中收錄“龠”的各家釋義，有武器說、聲亂說、樂器說、祭祀說等。近年來，樂器說成為主流，論調基本指向“編管說”。其中不無疑點，卻罕有人質疑。

筆者認為，這種解字方式其實陷入了某種預判誤區，即：一廂情愿要求龠字字形必須清晰詮釋樂器構造。但前文已經分析過，把“龠”字作為編管樂器的象形假設，從樂理設置上并不成立。

那么，“龠”字本義不是編管樂器，該是什么呢？

直觀考察甲骨中“龠”字出現的語境，大多并不是指演奏音樂，而是指祭祀，后世以之通“禴”。如“壬子卜旅貞王賓龠亡囚”“王賓大丁肜龠農，無尤”等。殷商以龠為春祭，周以龠為夏祭，祭法亦有不同。周代“龠”字仍保留祭祀含義，可見于西周《士上卣》銘文：“隹王大龠于宗周”以及《周易·萃卦》：“孚乃利用龠”等。在祭祀背景下，分析“龠”字，是第一繞不開的角度。

至于“龠”字簡版甲骨字形，于“冊”上加“吅”，當系依舊有固定文本而高宣歌詠，又有加“亼”示眾人同集態。凡祭禮中集眾人歌詠之聲，能令齊而不亂，必有律音作標桿。《尚書》所謂“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故作律和聲者，全賴吹器為準，此器漸具專稱，乃依祭名曰“龠”。

所以，龠字的早期甲骨文結構，當為會意字，指依律合眾聲詠詩之祭禮，后衍生作為樂器名。許慎《說文解字》之釋差近，而郭沫若等人所說描摹編管的象形字解法，則本末倒置。“龠”中的兩個垂直豎畫，屬“冊”象竹簡，更是與吹管無涉。“龠”，就和“鐘”“塤”之類的樂器名稱用字一樣，無論從甲骨還是金文字形，都無法看出其制作結構，不宜標新立異勉強作解。

五、結論

《說文》等漢代學者所記載的三孔龠，可以輕松完成七聲用音，不但演繹了古代“隔八相生”的樂律原理，也讓“左手執籥，右手秉翟”成為了實操可能。龠三孔可詮七聲而彰十二律、示天地垂象，堪為禮樂重器。后世將龠詮釋為編管、簧管的論點，在文獻與實操雙重檢驗下，難以自圓其說。考龠字甲骨形態，實為祭禮場景之會意字。則祭禮含義的出現，當先于樂器含義。至于先民“龠祭”流程的細節，尚需考古學者與歷史學者的進一步研究。此外，更期待當代致力雅樂復興的有識之士，能多從實踐出發，將雅樂的點點滴滴充分還原，重現那些曾經聲震堂宇的文化遺產，有力增強當代國人的民族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