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主、賓語關系從句加工研究綜述

溫馨

摘要：關系從句作為一種獨特的句子結構一直以來都是語言學界研究的熱門課題。主、賓語關系從句加工優勢的問題是探索句子加工機制的重要切入點，近年來受到了學者們的廣泛關注，主要形成了支持主語關系從句加工優勢論和支持賓語關系從句加工優勢論兩大陣營。本文梳理國內外主要的漢語關系從句加工難度研究，著眼于現有研究采用的不同實驗范式，進一步厘清漢語關系從句加工的研究成果，在評價不同實驗技術手段的基礎上對未來該領域的研究方向提出建議。

關鍵詞：關系從句加工難度實驗范式

關系從句，在漢語中也被稱為定語從句，是對句子中的名詞及名詞短語加以修飾的從句。關系從句的核心部分是從句修飾的名詞成分，叫作中心語。根據中心語在從句中的句法地位，關系從句主要被分為主語關系從句和賓語關系從句兩大類。主、賓語關系從句舉例如下：

（1）寄包裹的師傅是李華。（主語關系從句）

（2）李華寄的東西是包裹。（賓語關系從句）

從類型學的角度來看，漢語關系從句同時享有中心語后置以及SVO語序的雙重特點，這在人類語言中是極為罕見的，也正是這一特點使其成為探索句子加工機制的重要材料。近年來國內外對于漢語主、賓語關系從句加工優勢的討論日漸豐富，其爭論結果主要劃分為兩大陣營，即主語關系從句加工優勢論和賓語關系從句加工優勢論，進而支持不同的句法加工理論。現有的漢語關系從句加工研究綜述主要圍繞關系從句加工的實驗結果及其影響因素等方面展開，如孫曉霞、成曉光[1]，何文廣等[2]，楊梅、嚴曉朦[3]等。而本文將著眼于現有研究采用的不同實驗范式，進一步厘清國內外漢語關系從句加工的研究成果，在評價不同實驗技術手段的基礎上對未來該領域的研究方向提出建議。

一、句子加工理論預測

（一）漢語主語關系從句加工優勢的理論預測

1.名詞短語可及性層級理論

名詞短語可及性層級理論是在研究了50多種語言的語料后提出的。可及性是指從記憶中提取某個語言單位的難易度。該理論認為自然語言中的名詞短語關系化存在著一個等級層級結構序列，遵循著主語—直接賓語—間接賓語—介詞賓語—屬格賓語—比較賓語的順序。在該層級中，最先出現的也就是可及化程度最高的主語，因此關系從句提取論元時會優先提取主語論元，該假說支持主語關系從句加工優勢論。

2.結構距離假說

結構距離假說指出，填充詞與其空位之間的句法節點數，即“結構距離”決定了關系從句的加工難度，其間的句法節點越多，意味著結構距離就越長，而復雜的結構關系會使加工難度增大。例如，在漢語主語關系從句“ti忘記記者的歌手i寫好信了”中，填充詞“歌手i”和空位“ti”之間的結構距離跨越了三個句法節點。在賓語關系從句“記者忘記ti的歌手i寫好信了”中，填充詞“歌手i”和空位“ti”之間的結構距離跨越了四個句法節點。因此根據該假說，漢語賓語關系從句更難加工。

3.平行功能假說

平行功能假說認為，主句和從句中的句法功能轉換次數決定了關系從句的加工難度。個體在加工關系從句時傾向于假定關系代詞的語法功能與先行詞相同。由此假設，關系從句的中心語在主句和從句中的功能一致時更容易加工，反之則更難加工。漢語主語關系從句的中心語在主句和從句中的語法功能一致，都做主語和施事;而賓語關系從句的中心語在主句和從句中的功能卻并不一致。因此，該假說支持漢語主語關系從句加工優勢論。

4.視角轉換假說

視角轉換假說認為句子的視角來源于它的主動施事者，句子中如果發生視角的轉換就會消耗更多的加工資源，進而加大句子的加工難度。例如在主語關系從句“忘記記者的歌手寫好信了”中，整個句子始終保持著“歌手”的視角，沒有發生視角的轉換。在賓語關系從句“記者忘記的歌手寫好信了”中，句子的視角從“記者”轉換到了“歌手”上，即加工句子的過程中發生了一次視角的轉換。因此，該假說認為主語關系從句比賓語關系從句更容易加工。

（二）漢語賓語關系從句加工優勢的理論預測

1.線性距離假說

線性距離假說認為填充詞與空位之間插入的詞語數量越多，記憶存儲單元消耗得就越多，整合加工的代價也就越大。例如在主語關系從句“忘記記者的歌手寫好信了”中，當閱讀到句首動詞“忘記”時，閱讀者會預測一個符合句法結構的關系從句，因此需預設三個詞塊，即“忘記”的賓語、關系從句標記詞“的”和關系從句中心語，需要儲存三個記憶單元;而賓語關系從句“記者忘記的歌手寫好信了”中的句首名詞為“記者”，僅需要預設一個謂語動詞即可，只需儲存一個記憶單元。因此，線性距離假說認為漢語賓語關系從句比主語關系從句更易于加工。

2.常規語序假說

常規語序假說認為相較于那些不符合正常語序的句子，符合正常語序的句子更容易加工。在漢語中，賓語關系從句符合SVO語序，如“記者（S）忘記（V）的歌手（O）寫好信了”;而主語關系從句是非常規的VOS語序，如“忘記（V）記者（O）的歌手（S）寫好信了”。因此，常規語序假說認為漢語賓語關系從句具有加工優勢。

3.相似性干擾理論

相似性干擾理論認為，個體在加工句子的過程中，在主句和從句的核心名詞與其動詞形成完整的論元關系前，需要將其暫時存儲在工作記憶中。如果存儲的成分相似性較高，便容易造成提取時的干擾，導致句子加工困難。漢語主語關系從句“忘記記者的歌手寫好信了”中兩個同類的名詞——“記者”和“歌手”比賓語關系從句“記者忘記的歌手寫好信了”中離得更近，容易造成較大的干擾，因此，該理論支持漢語賓語關系從句具有加工優勢。

4.論元跨越假說

基于句法復雜性的神經表征，周統權等提出了論元跨越假說。[4]與上述西方句子加工理論不同，論元跨越假說是符合漢語特色的句子加工理論。根據該假說，相較于不跨越動詞的移位論元結構，跨越了動詞的移位論元結構更難加工。在漢語主語關系從句“忘記記者的歌手寫好信了”中，主語“歌手”需要從動詞“忘記”前的句首位置移動到動詞后的位置;賓語關系從句“記者忘記的歌手寫好信了”不需要跨越動詞“忘記”，只需向右移動至標記詞“的”之后即可。因此，該假說認為賓語關系從句具有加工優勢。

二、漢語關系從句加工的主要研究成果

（一）基于自定步速閱讀的研究

Hsiao與Gibson率先開始了對漢語關系從句加工優勢的研究。他們采用自定步速閱讀的實驗范式，實驗材料采用單層及雙層嵌套結構的漢語關系從句，結果發現在核心名詞區域，賓語關系從句的反應時顯著快于主語關系從句，由此得出漢語賓語關系從句更易于加工的結論。[5]然而Lin與Bever對Hsiao與Gibson的自定步速閱讀的實驗設計進行了調整，加強了對從句動詞的控制，結果卻發現被試在主語關系從句的標記詞和核心動詞區域的反應時更短，實驗結果支持主語關系從句具有加工優勢，關于漢語關系從句加工優勢的爭論就此開始。[6]

采用同樣的方法，陳寶國、寧愛華（2008）在Hsiao與Gibson的實驗基礎之上增加了關系從句做主句賓語的實驗材料，研究結果和Hsiao與Gibson的相同，即漢語主語關系從句更難加工，并進一步發現當關系從句修飾的中心語做主句的賓語時，這種困難會更為顯著。[7]

后來的研究者們多在不同程度上對實驗語料進行了控制，如Qiao等人采用了自定步速閱讀的迷宮版本，即給定一個與關系從句無關的詞作為首詞，然后每次呈現兩個詞讓被試選擇，直至最終完成句子。實驗一每次提供的兩個詞都是真詞，而實驗二每次提供的兩個詞中有一個是假詞。兩個實驗均顯示出賓語關系從句加工優勢。[8]Gibson與Wu在自定步速閱讀的實驗任務中為主、賓語關系從句提供了額外的語境，避免了零語境產生的歧義。結果發現，主、賓語關系從句在前兩個區域沒有顯著的加工差異，而在中心語所在區域即關鍵區域上，賓語關系從句加工顯著快于主語關系從句。[9]由此可見，即便是采用同樣的自定步速閱讀的實驗范式，實驗設計和實驗語料的不同也大大地影響了實驗結果的走向。

（二）基于事件相關電位（ERP）技術的研究

相較于自定步速閱讀，ERP技術的時間分辨率更高，可以更加精確地記錄每個區域的反應時。張強、楊亦鳴運用該技術比較了漢語主語位置嵌套的主語和賓語關系從句在各個區域上的ERP分量。結果顯示兩種從句在第一個區域N400無顯著差異，而在第二個區域N400有了顯著差異，主語關系從句誘發更大波幅;在標記詞“的”上，主語關系從句誘發了一個潛伏期較長的慢負波;在第四個區域，主語關系從句也誘發了更大的N400，因此該實驗結果表明主語關系從句更難加工。[10]孫曉霞進行的ERP實驗分別對主語和賓語位置嵌套的漢語主語關系從句和賓語關系從句進行了比較，結果發現主語關系從句的興趣區域誘發了波幅更大的N400、P600以及P200，這表明主語關系從句更難加工。[11]在對實驗語料的生命性進行控制的前提下，王慧莉、邴文鐸使用ERP技術考察了動詞論元皆為有生名詞的情況下主、賓語關系從句的加工難度差異，發現主語關系從句在從句區域和標記詞“的”區域誘發了更大的ERP成分，結果支持賓語關系從句加工優勢理論。[12]上述實驗結果整體上均與張強、楊亦鳴相同，即支持賓語關系從句加工優勢。

而同樣使用該技術，張強、江火考察了漢語賓語位置嵌套的主、賓關系從句的加工難度差異，所選用的實驗語料除關系從句位置外，均與張強、楊亦鳴相同，以便與其具有可比性。在兩類關系從句的第二個區域上，賓語關系從句比主語關系從句誘發了更大的N400成分;在標記詞“的”上，賓語關系從句誘發了更大的持續負波;在中心語區域，賓語關系從句誘發了更大的N400成分。因此，本實驗整體上顯示出主語關系從句具有優勢。[13]劉濤、周統權、楊亦鳴的ERP實驗也支持漢語主語關系從句加工優勢。在語料的設計上，句首都加入了指量短語，目的是控制句法結構的臨時性歧義對關系從句加工的干擾。實驗結果顯示在中心語區域，賓語關系從句誘發了更大的N400成分，表明賓語關系從句相對更難加工。[14]

從現有研究來看，有關漢語關系從句加工的ERP實驗大多支持主語位置嵌入的賓語關系從句加工優勢，而N400成分多與語義加工有關，關系從句語料的意義內容而非固有結構會更大程度地影響句子的加工難度。是否是實驗語料的語義影響了實驗結果，未來還需要更多的實驗來進一步論證。

（三）基于眼動實驗的研究

近些年來，眼動跟蹤技術受到了句子加工研究領域的重視，被越來越多地應用到研究之中。何文廣、陳寶國有意識地與其他的研究進行對比，同樣以句法位置和句子類型為參數，采用不同的技術手段，即眼動追蹤技術，實驗結果也并不相同。該研究發現當主句名詞來自生命性范疇而從句名詞來自非生命性范疇時，漢語賓語關系從句具有顯著的加工優勢。[15]相反，周長銀、李芳、陳榮榮卻通過同樣的方法得出了漢語主語關系從句具有加工優勢的結論。該實驗比較了主語和賓語位置嵌套的主、賓關系從句的加工難度，在綜合考察首次注視時間、第一遍閱讀時間、回視路徑時間和總閱讀時間后支持了主語關系從句具有加工優勢。[16]

相較于自定步速閱讀實驗和ERP實驗，周長銀等認為眼動跟蹤技術能夠最大限度地保障閱讀過程的自然性和流暢性，因此可以搜集到更準確的實驗信息，而實驗數據中的細微差別有時就會造成實驗結果的不同。

（四）基于功能磁共振成像（fMRI）的研究

fMRI技術是近幾年來興起的實驗技術，在關系從句加工領域應用尚且有限。Xu等人采用fMRI技術發現被試加工漢語主語關系從句時大腦左額下回（LIFG）和左顳上回（LSTG）被激活的強度更高。同時在主語關系從句中，從左額下回到左顳上回的聯結效應顯著，因此該研究認為主語關系從句更難加工。[17]

該實驗技術具有較高的空間分辨率，可以更加直觀地看到句子加工過程中大腦區域的活動情況，為關系從句加工研究向更深層次拓展提供了思路，但是由于其存在一定的局限，目前研究者尚未廣泛使用該技術開展實驗。

三、評價及展望

近些年來，隨著漢語關系從句加工研究的不斷深入，研究者采用的在線技術手段也逐漸豐富。在線技術在句子加工研究領域有著相當的優勢，它不僅能夠實時記錄被試在句子加工過程中的反應時等信息，而且它要求被試在較短時間內進行反應，可以體現出語言的內隱知識，更具加工現實性。

關系從句加工研究采用的在線技術手段主要包括上述的自定步速閱讀、眼動追蹤技術、ERP、fMRI等。自定步速閱讀任務對硬件的要求很低，只需要電腦即可，因此對于研究者來說，自定步速閱讀任務是一項經濟、易操作的在線研究工具。但是使用該方法需要將語料人為地分成不同的語段來逐次呈現，這與正常的閱讀方式不同，因此可能會影響被試加工句子的流暢性，從而影響研究效度;同時被試需要按鍵以繼續閱讀，這會對閱讀過程造成干擾。而眼動追蹤技術克服了這一問題，在保證被試加工句子的流暢性的同時，能采集到更豐富的加工信息，不僅有E-prime記錄準確率和反應時，同時能記錄被試的注視次數、回視路徑以及瞳孔大小等信息，可以更好地研究被試的內在認知過程。ERP技術的優勢在于其時間分辨率高，可以測量大腦從刺激到反應的連續過程，可以提供比較可靠的句子加工時大腦活動的數據。fMRI是近年來在磁共振成像（MRI）技術基礎上發展起來的一項研究腦功能的新技術，具有高空間分辨率，能夠精確定位句子理解過程中所對應的大腦區域。其缺點在于時間分辨率很低，無法清楚地呈現被試加工句子的時間進程。

現有的漢語關系從句加工研究多采用自定步速閱讀任務，而采用ERP技術、眼動追蹤技術以及fMRI技術的研究相對較少，尤其是fMRI技術，目前鮮有實驗應用。未來關系從句加工研究可以綜合運用不同的技術手段，交叉互證。例如，在相同的實驗材料中同時使用ERP和fMRI兩種實驗技術手段，從時間進程和空間定位兩方面測量句子加工中的腦電活動，以提高研究結果的科學性。

四、結語

本文總結了漢語主、賓語關系從句加工優勢的理論預測，并從現有研究采用的不同實驗技術手段出發對漢語關系從句加工研究進行了梳理。同時分析了不同在線實驗技術手段的特點及其在研究句子加工機制中的作用，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對未來漢語關系從句加工研究的建議，以期未來該領域的研究能夠揭示更多的關系從句加工規律，進一步探索人類語言的加工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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