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志強
梭羅談到其《瓦爾登湖》(1854)時曾說:“我是一個神秘主義者,同時也是一名超驗主義者,一名自然哲學家?!?/p>
在我們簡化的理解中,他的傳奇(手持斧子走進瓦爾登湖的森林)有點像是行為藝術,至今都不失其轟動效應。內地《瓦爾登湖》的中譯目前計有三十八位譯者的三十九個版本,可見受歡迎的程度。不過,要對這位作家讀得深入一點,就不能停留在一個剪影式的形象上面。他的生活、他的思想特質和思想淵源都需要細加檢視。這方面,評傳作品往往會給我們提供方便的途徑,用來追本溯源。
羅伯特·理查德森的《梭羅傳》(劉洋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20年)是一部梳理有致的著作,對傳主的知識譜系和哲學淵源做了一番探究。國內目前翻譯出版的梭羅傳記中,羅伯特·理查德森的這部側重于思想體系,學理性較強,層次更為豐厚。限于篇幅,本文擬從三個方面略作轉述,只是一點有限的分享。
文學史講到超驗主義,將梭羅、麥爾維爾、霍桑、惠特曼等作家歸在愛默生發起的超驗主義運動的名下,這已然是常識。但要幾句話把這個知識點講清楚,殊為不易。且不說這些作家和超驗主義的關系難以一刀切來處理,超驗主義的來龍去脈本身就不簡單,恐怕需要花一點篇幅才能把概念的輪廓清理出來。
超驗主義的奠基者是愛默生。愛默生在《論自然》(1836)中指出,物質是理念的表象,人應該憑借(超驗的)直覺認識事物。這和洛克所宣揚的憑借經驗認識事物的觀念大相徑庭。又說:研究自然和研究自我殊途同歸。這和托馬斯·潘恩的觀點是一致的,即對自然法則的研究導向對人性和科學的開明觀點,體現一種新時代的神學。梭羅從愛默生處領會到,人要尋求可靠的道德立場,構建人生觀和世界觀,則不能求助于上帝、城邦和國家,而是應該向自然索取答案,要以對自然的研究為基礎,建立美好而合理的生活。也就是說,應該從宗教轉向道德,不是遵循上帝的律法而是憑借人的良知。
梭羅親炙愛默生的思想,傾心于自然哲學論?!锻郀柕呛返暮诵闹黝}是講自然哲學。談論的方式有時像愛默生,帶有神職人員的口吻,但也像愛默生一樣有點離經叛道的風格。對于新英格蘭的清教傳統而言,信奉自然哲學并且把自然哲學對科學的全盤接受視為一種真正的神學,就是在駁斥歷史傳統中的基督教,這不是離經叛道又是什么呢?愛默生出版了超驗主義的宣言作品《論自然》,同時開講座宣講歷史哲學,可見這個概念扎根之深,不只是停留在和自然對話的層面上,更是試圖重新定義看待歷史和人類文化的方式。梭羅說:“我走進的那個自然,與摩奴、摩西、荷馬、喬叟等古代先知和詩人走進的世界全然相同?!边@是典型的愛默生思想。在《瓦爾登湖》中我們隨處可以領略這種定義自我和歷史文化的方式。
羅伯特·理查德森在《梭羅傳》中專設一章講超驗主義。他引用《日晷》雜志上的一篇文章,把超驗主義定義為“承認人類身上存在著一種憑借本能認知真理的能力”。那么,這是一種直覺主義和唯心主義。正如羅伯特·理查德森指出,超驗主義說穿了就是“美國唯心主義”,堪稱“德國唯心主義的美國化身”;其思想源頭是康德的哲學(《純粹理性批判》)。在一八四二年的講座中愛默生把這一點說得很清楚,他解釋說:
如今的唯心主義被冠以“超驗”名號,這個詞來源于伊曼努爾·康德,他在批判洛克的懷疑主義哲學時首先使用了“超驗”一詞?!档滤枷氲纳羁绦耘c準確性讓這一術語在歐美迅速流行起來,以致大凡屬于直覺思想范疇的事物都被冠以如今的“超驗”名號。
新英格蘭超驗主義取法康德,擯斥洛克,歸根結底是要強調個人的主體性和自由,聲稱認知的最佳出發點在于自我意識。愛默生的《論自然》中有一個著名的隱喻叫作“透明的眼球”(transparent eyeball),闡釋了這樣一種體驗:
我們在叢林中重新找到了理智和信仰……站在空地上,我的頭顱沐浴在清爽宜人的空氣中,飄飄欲仙,升向無垠的天空—而所有卑微的私心雜念都蕩然無存了,此刻的我變成了一只透明的眼球。我不復存在,卻又洞悉一切。世上的生命潮流圍繞著我穿越而過,我成了上帝的一部分或一小塊內容。
梭羅(1817-1862)
愛默生(1803-1882)
從這個段落中是否能夠聽到回蕩在梭羅文章中的那個聲音?幾乎是在追求相同的體悟和狂喜。其泛神論的神秘主義體驗基于這樣一種哲學立場:“人與自然之間存在著一種關聯,自然中存在的事物都會存在于心靈。”愛默生告誡梭羅說,具體的自然現象指涉具體的心靈現象,至少兩者之間是具有可比擬性的。
“透明的眼球”可視為超驗主義典型的體悟方式,一種超歷史的自然哲學理念。或者可以說,它呈現的是一種作家的視角,更容易讓文人感興趣。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強調心靈作為世界的本源動力,此種理念得到卡萊爾、愛默生等人青睞,應該是出于相同的緣由。
超驗主義和德國思想的淵源,非只一個康德便可盡述。《梭羅傳》介紹說,十九世紀三十年代,愛默生潛心閱讀德國作品;他和同道者看法一樣,認為近期最有趣的思想和藝術的風潮都是源于德國,不懂康德、赫爾德、黑格爾和歌德,則無法真正理解十九世紀。
詩人朗費羅也對德國思想感興趣,在哈佛大學的講座中引入德國人特有的“個體教育”的理念,用自我培育(self-culture)一詞闡釋歌德的典范意義。朗費羅和卡萊爾一樣,對宣講歌德的作品不遺余力。就啟蒙的意義而言,歌德對愛默生、梭羅的影響同樣很深刻。
德國思想對美國超驗主義的影響很大,而從認識論和形而上學的角度講,后者并無原創性的貢獻,主要體現為一種美國語境中的傳播和運用。從“個體教育”到愛默生倡導的“自立”“自足”,從超驗直覺的自我確證到美國式的新主觀主義的道德激情,無不證明新思想對生活和工作的指導意義。羅伯特·理查德森認為,后面這一點學界的評價還不夠充分。在他看來,德國主觀主義在美國的傳播并未導向哲學上的唯我論,而是強化了一種個體的道德激情;愛默生、梭羅等超驗主義者都是政治上的異議者和激進主義者,他們投身于社會改革和思想改革的洪流,其激進程度大大超過愛倫·坡、麥爾維爾和霍桑等作家。德國唯心主義于此轉化為一種美國特色的道德哲學了。
因此談到《瓦爾登湖》,“隱居”一詞似乎很難用我們傳統的概念來對接,它閃爍著某種新英格蘭氣質的英雄主義。愛默生、梭羅等人都熱衷于談論“勇敢”。愛默生用清剛明亮的語言召喚:“有誰能在日志中、講壇上,或是在大街上,為我們解說清楚英雄主義的秘密呢?”梭羅則以機智的雋語來闡釋:“勇敢并不在于剛毅之舉,而在于健康安穩的休憩。勇敢的最佳表現是待在家里……片刻的寧靜和自信的生活遠比奮勇殺敵更顯榮光。”而在表達公民不服從的原則時,他挺身而出踐行其主張,扮演敲鐘人的角色。也就是說,隱士的自足和斗士的大聲疾呼一樣顯示勇敢和榮光。
以愛默生、梭羅這對師徒為核心來勾勒美國超驗主義,不是說要將這場思想運動局限于康科德地區,而是通過一種親緣關系來說明此種思想的面貌,它兼具歷史化的語境和超歷史的觀點,時而隱晦時而明快。超歷史的觀點亦為時人所詬病,斥之為空疏、晦澀而不切現實,而它卻是超驗主義的時空觀和想象力的特質。
愛默生在日志中說:
我得到的不過是從前的那套信仰—每個人都可謂吾性自足,每個人的身上都能完美地展現自然法則,不論是自身經歷,或是羅馬、巴勒斯坦、英格蘭的歷史,都可以證明這一點。
梭羅在《瓦爾登湖》中以詩的語言重述這個觀點。他寫道:
最古老的埃及哲學家和印度哲學家從神像上曳起輕紗一角,這微顫著的袍子,現在仍是撩起的,我望見它跟當初一樣鮮艷榮耀,因為當初如此勇敢的是他體內的“我”,而現在重新瞻仰著那個形象的是我體內的“他”。
羅伯特·理查德森指出,對于具有勇武精神的人而言,任何時代都是英雄時代,這正是梭羅的理念的核心。吾輩男女與希臘人無異;“如果希臘人的子孫為希臘人創造了新的天地,那么康科德的子孫則沒有任何理由做不到這一點”。這不是康科德拓荒者那種粗壯的驕傲和好勝心,而是對“普遍人性”的一種悅納和信仰。
我們看到,梭羅在康科德的見聞中嵌入史詩的意識和英雄觀念。德國唯心主義被滌除了晦澀繁縟的概念體系,注入新英格蘭人的純真的樂觀主義氣息。一個玄虛的德國哲學概念,在愛默生師徒手中轉化為關于直覺、想象力和道德勇氣的學說。它的價值和意義不在于本體論和認識論,而在于個體及個體自由對普遍人性的一種弘揚??梢哉f,梭羅的生活和寫作便是一種令人矚目的印證。
“野性”是梭羅精神的一個關鍵詞。梭羅之于“野性”,兼具道德哲學和自然哲學的雙重意蘊。我們從羅伯特·理查德森的《梭羅傳》中可以理出三個方面的闡述。
首先,梭羅的野性體現在他對主流文化的不服從上面?!锻郀柕呛纷鳛橐粓鲎杂傻膶嶒?,既有個人自由的意義,也體現公共生活改革的呼聲。后者并不是學者的附會。梭羅在遷居日記中談到,他尋求的是“西印度群島在思想領域和想象領域的解放”。為什么要扯到西印度群島上去?因為西印度群島,尤其是英屬加勒比地區,牙買加和巴巴多斯,是奴隸貿易和奴隸制的重鎮。梭羅是廢奴主義者,協助美國廢奴運動的積極分子工作。他們把自我的解放和奴隸制的解放等同起來。這種自我“黑人化”的想象是值得加以關注的。梭羅說:“這股解放潮流不該僅僅局限于島嶼范圍之內。解放的心靈和思想足以粉碎數百萬奴隸的腳鐐。”羅伯特·理查德森甚至認為,這一點構成了《瓦爾登湖》講述的基調。也就是說,一個人的生平值得講述,乃是基于其心靈為自由所作的斗爭,反對政治和經濟的形形色色的奴役。一般來說,我們會從這個角度去評說梭羅的湖濱隱居,但具體的思想背景則通常還是缺少梳理的。
瓦爾登湖是梭羅的“終極改革公社”,可以被視為一八四三年至一八四五年間美國涌現的數十個新型烏托邦公社中的一個,恐怕也是唯一的“獨家經營”了。它們對美國社會的競爭本質、生產的工廠化模式和物質主義揮霍提出了質疑。從上述公共生活的語境看,梭羅將其遷居看成是一種解放,如同追隨斯賓塞《仙后》中的紅十字騎士,就讓人不難理解了。隱居像是有距離的對話,而且不離開文明的外沿。它是一種有限度的拓荒。重要的是個體心靈的覺醒,讓人對生活中真實和緊要的東西產生清醒的認識。
可以說,梭羅的道德哲學的表達,一半是社會化的抗爭和異議,一半是斯多葛式的心靈自由的覺知。這也是梭羅的超驗主義的特色。他講西印度群島的解放,重心是在“思想領域和想象領域”的解放,因此是一種“超驗”性質的召喚。超驗指向內心和靈性,在梭羅身上卻能夠和難以馴服的異端和野性的氣質協調起來,甚至和“黑人化”的自我想象協調起來。一八四六年八月,梭羅出獄后在其林中小屋主持了廢奴者學會的年會。這是《瓦爾登湖》等書不曾記錄的細節。
其次,關于野性的第二個層次的表達,羅伯特·理查德森概括為“溫和原始主義”和“嚴酷原始主義”的兩個階段。他提醒我們,要了解梭羅關于野性的觀念,得去讀長達百頁的旅行記錄《卡塔丁山》。一八四六年八月末,梭羅離開瓦爾登湖去緬因州森林旅行,他的旅行日志寫得像未來主義詩歌—“爬樹—激流—宿營—離群—逆流而上—冷杉—湖水—巖石—云層—疲憊—露營—綠色的魚—夜晚生火—峽谷穿行”。在《卡塔丁山》的初稿序言中,梭羅感嘆道:“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什么才叫作真正的‘林中隱湖?!焙途捯蛑莸臒o人荒野相比,瓦爾登湖是一派“仁慈、田園、文明”的大自然了。他在書中寫道:
我終于深刻地體會到,這里的大自然并不仁慈,它擁有遠古惡魔般猙獰的面孔……它是那樣的原始、廣袤、令人敬畏,卻又如此美麗,永遠不會被馴服。
他此前體驗到的原始,不過是人類學家所言的“溫和的原始主義”。他為其遠足的記錄提供一個新的主題:人類生活,不管是個人生活還是集體生活,都不是大自然中最重要的事情;人絕非大自然的領主;而崇高源于恐懼。梭羅對“嚴酷的原始主義”的體驗和感悟,和今天流行的生態主義文學觀念是同調的。
再次,有關野性的第三個層次的總結,評傳的作者為我們提供了一些說法,見之于梭羅的《行走》(1862)一書,它是梭羅關于荒野(the wild)這個主題的講座稿匯編。書中廣泛引用了洪堡、居約、林奈、布豐等人的著作,將西方對新世界的地理探索喻為對心靈深處野性的探索。梭羅的有些說法頗為耐人尋味—“我們前往東方,為的是了解歷史……我們去往西方,則是為了面向未來”,“我所謂的西方,不過是野性的另外一種稱呼罷了”,“世界存在于野性之中”,“生命由野性構成,最具生命力的事物同時也是最具野性的”,云云。
梭羅在湖畔建造的木屋
愛默生對梭羅的野性之夢不以為然,認為后者是走火入魔,要將人引向“廣闊的洞穴和虛無的沙漠”,讓人最終趨于“欲念和瘋狂”。這個評價移用在康拉德的《黑暗的心》上面倒是貼切的。但是,正如羅伯特·理查德森指出的,愛默生沒有真正理解梭羅對“棕色語法”的興趣?!白厣Z法”源于西班牙語“gramatica parda”,是指大自然母親的智慧,一種野性的幽暗的知識。就常識而言,野性與文明對立,而梭羅要強調的是,人類文明的建構和拓展“都是從充滿野性的源頭獲取養分和活力”。因此梭羅為“野性”賦予極高的道德價值,他說:“所有的善的事物都是野性而自由的?!倍信d趣的就是“絕對的自由”,于幽暗未定的知識邊界彰顯“我們內心深處的一種品質”。
梭羅對野性的崇尚就是對自由的崇尚,賦予自由這個概念以善的積極的意義。我們從旁觀的立場看他,覺得他身上的自由意識和個體意識離不開新教背景,而他本人則試圖擺脫這個框架,另立門戶。他的夢想是產生一部“更新的《新約》”,是一部康科德的《吠陀經》,用“溫潤雅致”的英語寫就。
梭羅和愛默生一樣,對如何建設美國文化及美國文學深表關注。在有關“野性”的思考中,他試圖定義西方文明的本質,并且對英語文學做出了獨具特色的概觀。他不無挑釁地指出:“從游吟詩人的時代到湖畔詩人的時代,從喬叟、斯賓塞到莎士比亞、彌爾頓,英語文學似乎從未發出過任何新穎或野性的聲音?!彼J為,英語文學總體上是馴服和文明的,而“希臘神話所扎根的大自然,要比孕育了英語文學的大自然富饒得多”。
這個觀點就其本身而言是頗有啟發性的。莎士比亞、彌爾頓等人是否能從希臘文化中逐出,暫且不予評說,梭羅的價值重估的意圖是清楚的,他試圖在基督教文化之外尋找能量,不僅是希臘神話和德國唯心主義,還有印度唯心主義、印第安文化等,都是他汲取“野性”的資源。
《梭羅傳》為我們提供了文化哲學方面的概覽式的介紹,尤其是關于“野性”的三個層次的梳理,讓人得以窺見梭羅的視野和全方位定義自我的欲望。全方位的自我定義和無邊無際的注意力,正是《瓦爾登湖》展示的一個激動人心的特質。
梭羅尚未出道時愛默生就尊他為詩人了。在梭羅的多重身份中,詩人是他的第一身份,這一點是沒有疑問的。只要看《康科德與梅里馬克河上的一周》《瓦爾登湖》等書的表述即可得知,他如何汲汲于詞句的精雕細刻的圓滿感,如何從雋語和隱喻的播撒中獲得愉悅。在《瓦爾登湖》的《種豆》一章中他表示,他在田里耕作,“只是為了尋求修辭方式和表達方式,希望有一天能夠創造屬于自己的隱喻”。此言道出了他寫作的心聲。
羅伯特·理查德森指出,梭羅注重修辭手法,喜歡使用“似非而是的雋語”。例如,用“白色的黑暗”描寫冬季的森林,用“家庭般的溫暖”形容大雪覆蓋的樹木,以及“溫暖的雪”“文明的森林”,等等,弄得愛默生都有些惱火了,埋怨他太過喜歡反語,削弱了詞語的正當效用。梭羅虛心接受批評。不過,詩人之為詩人,總是體現在對詞典和文字游戲的嗜好上面。
梭羅對語言的使用最能夠展示其作為詩人的天性。他遣詞造句的手段,從對明喻的使用便可見一斑。例如,“一尊尊灰白色的佛塔,仿佛是大地灰白的眉毛……”這個比喻顯得稚氣、精巧,頗有想象力,并不弱于葉芝的佳喻。作者看事物的眼光是睿智而夢幻的。
再如下面這段文字:
只有靈魂與自然的聯姻才能讓智慧結出果實,才能產生想象力。當我們死去,變得像馬路般干枯時,那些哺育過我們的健康的思想將把我們與自然聯系起來,與她產生共鳴;一些飄浮在空中的營養花粉會紛紛落在我們身上。霎時間,整片天空都變為一道彩虹,充滿著芬芳。
對超驗主義思想的華美動人的闡釋,也許莫過于這個段落。其中關于死亡的比喻—“當我們死去,變得像馬路般干枯時”—令人暗暗稱賞。英語詩歌要到兩次大戰前后才流行這種類型的比喻,先是艾略特后是奧登,敢拿最無詩意的物象設譬,用于神秘的對象。此外,艾略特推崇十七世紀英國玄學派詩歌,是這方面最有力的推手,而從語言層面看,梭羅在《瓦爾登湖》中就用經濟學的語匯來擴張詞語庫,構建別致的語體了,其實就是典型的玄學派詩學作風。他的這種嘗試有點被遮蔽了,未能得到恰當的關注和評價。博爾赫斯談到北美文學,每每稱引愛默生、霍桑和惠特曼,幾乎不提梭羅,這讓人有點不解。也許他在某篇文章中提到過,我們還沒有看到。
從《梭羅傳》的形形色色的引文,亦可一窺梭羅的詩心和手藝。他是蜜蜂般辛勤勞作的游記作家、日志作家和博物學家,可他的天職終究是寫詩。愛默生指出,梭羅的人生傳記—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都寫在了他的詩里。但詩歌我們缺乏譯介。傳記提供的引文是有限的,多半是一鱗半爪。且看這首小詩《生活如斯》:
我是一個包裹,身體里裹挾著徒勞的努力,
被根根偶然的繩索綁在一起,
左右搖擺。
為何它們綁得如此寬松?
我在想。
啊,那是為了迎接更和暖的天氣。
這樣的詩,既不是典型地表達大自然的治愈性力量,也不著眼于其散文中鐘愛的“勇武”主題,而是提供一幅淳樸、詼諧而不失雋永的自畫像。羅伯特·理查德森指出,梭羅的詩歌多半比較老套,特色不明顯,像《生活如斯》這樣的佳作并不多見。確實,梭羅的詩藝在散文寫作中辨識度更高,他的創作重心也是很早就轉到散文上了。
這種轉向恐怕未必像評傳作者所說的那樣是潮流使然—散文的時代取代了詩歌的時代。愛默生兩種文體兼擅,惠特曼專寫詩歌,也都是可行的。不管原因(此處不做展開探討)有多么復雜,梭羅擺脫慣常題材的束縛,脫離愛默生風格的影響,事實上正是在散文寫作中實現的。也許散文是更合適的載體,用來記敘他對森林、船只和垂釣的知識,他對動植物的興趣(《馬薩諸塞州自然史》)。詩人和博物學家的聯姻才造就了一個獨具特色的梭羅。他追求的既不是“事實”,也不是“幻想”,而是“事實”和“神話”的聯結,那種能使客體的表象取得閎深境界的東西。梭羅說:
對自然法則—重力、熱度、光、濕度、干燥度—進行沉思,是健康而有益的?;蛟S對于那些冷漠或粗心的人而言,他們觀察到的不過是科學事實,但對于得到過心靈啟蒙的人而言,他們看到的不只是事實,更是行為,是純粹的道德,是神性的生活模式。
另一個表述更簡潔,也更具自畫像的性質,他說:“所謂詩人就是能夠寫出純粹的神話的人。”
《梭羅傳》對傳主的詩學特色及其演變,考察比較周詳,體認也頗細膩,能夠打開讀者的眼界,填補認知上的空白。梭羅此人,年壽不長,生活大體是波瀾不驚,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的身上缺少戲劇性。和愛默生相比,他顯得神經質一些,更容易傷感、冷漠和消沉。他的語言顯示其洞察背后的夢幻,綿密深邃,時冷時熱,似乎不容易讓人理解。和所有善于制造明喻隱喻的詩人一樣,他的思想是復雜的,而隱居、遠足或單身生活有時成為遮掩其復雜性的面具(這方面我們會想起威爾士詩人R.S.托馬斯)??梢哉f,梭羅的人生傳記離不開他所鍛造的明喻和暗喻。愛默生的那句話應該是包含了這層意思。
《瓦爾登湖》的魅力不也在于此嗎?它傳達一個幾乎是家喻戶曉的思想:減少負累,回歸自然,過一種自給自足的生活。然而,使得我們一遍遍讀它的理由,除了這個感召人的宗旨,還在于它并非透明地呈現于我們眼前的冥思和理念,它獨特的語言和構成方式。
中文譯介還有很多工作要做,早期詩歌及數量龐大的日志和書信都是亟需選編出版的,它們只有一部分內容在其代表作中得到采用。羅伯特·理查德森的評傳花了不少篇幅介紹梭羅的閱讀書目,大半出自于日志和書信,讓我們看到詩人創作的重要影響源。
梭羅對歌德、林奈、達爾文、拉斯金、羅伯特·吉爾平以及《耶穌會報道》的研讀,也是為了錘煉其所謂的“觀看的藝術”。他那種內在強度十足的閱讀興趣,幾乎是難以自滿的探索,使人感到振奮又欽敬。他對觀察和描繪如何顯得真確,有嚴苛的要求,成了他活著便不會中止的一種思慮。他在日志中寫道:“吉爾平說得不錯,薄霧是‘既遠又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