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
車在唐古拉山北側的一個洼地里拋錨后,我鼓搗了近三個小時也沒有排除故障。這時天近暮晚,我看到山根下的某一個角落,聳立著兩尊雕塑般未歸去的野牦牛,如同一幅藏區的油畫。
我對還趴在引擎上苦苦修車的助手昝義成說:“別折騰了,省些力氣今晚當山大王吧!”
汽車兵遇上車子拋錨,在荒原野嶺守山看車,忍饑挨餓受凍,這是很苦澀的差事。小昝笑著回敬我:“今晚還真輪不到我們當山大王,你沒看我們到了什么地方?”
我順著小昝指的方向望去,不足百米處的路邊,類似小方桌一樣的石頭堆上,端正地放著一個鐵皮暖水瓶。格桑旺姆阿媽的擁軍愛民茶水站!抬頭望了望稍遠處的山坡下,一棵不算很高的白楊樹舉著一面紅旗,卷著高原的風一聲高過一聲地飄蕩著。對于來往唐古拉山的人,特別是軍車的司機們而言,那面紅旗是插在他們心中的鎖眼上的呀!就在紅旗的后面,陽光充足的山洼里,有一頂黑色的牦牛繩編織的帳篷。在高原跑車,千里萬里,阿媽無處不在,好似從未離開。
我知道,總有不少路人不忍心在阿媽的帳篷里落腳投宿,端起酥油茶只是抿一口,渾身上下便充滿了力量。白楊樹上的五星紅旗,還有那頂留下歲月厚繭的小小帳篷——這里像家,這才是與時間共存的、真實的家,它曾經也必將在未來漫長的日子里,深刻地影響一代又一代高原人的精神世界。
往事引我回望,那是故事的起點……
從山中延伸至公路邊的那條并無野草掩蓋、只有砂石蹭腳的崎嶇小路上,一老一少兩位藏家婦女背著一大一小兩個酥油桶,心急腿慢地匆匆而來。格桑旺姆和她的女兒卓瑪每天都會數次往返于這條路。公路邊終年厚積著凍雪冰碴,卻袒露出一塊光溜溜的地面,那就是母女倆放置酥油桶及她們容身的露天茶水站。有時遇上風雪天,或是盛夏烈日的曝曬,她們的頭頂也會撐起一把傘,那是汽車兵心疼母女倆,留下的一塊無風無雨的天地。
公路在茶水站旁突然變得平緩,前面不遠處便是下山的陡坡了。司機們總是會在這里停車檢查一下車輛,才能放心下山。這也是母女倆將茶水站設在此處的因由。一杯酥油茶,甚至一杯白開水,都會大大縮短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多年來,子弟兵給邊疆的親人創造著安寧幸福的生活,格桑旺姆記得很清楚,那天是藏歷年的清晨,陽光少有的豐沛,她家的院子、水缸以及帳篷前的草場,一切都顯得格外寧靜、美好,汽車連的那位沈連長帶著兩個兵,把一面國旗送到了她和女兒手中。兩個戰士在帳篷前挖了個坑,將他們帶來的一根木桿栽下,足有10米高。于是,那面國旗就神采飛揚地飄在了木桿頂端。
奇跡發生在第二年夏天。那根旗桿原本是戰士們從昆侖山中的納赤臺兵站挖來的一棵正在蓬勃生長的白楊樹,他們的初心當然渴望這棵移栽的樹能夠成活,但不是有句話“樹挪死,人挪活”嗎?何況是把一棵好不容易在海拔3000米的地方成活的樹,移到海拔5000多米的雪山上,想成活?太難了!然而,天遂人愿,白楊樹旗桿在格桑旺姆搖著轉經筒的誦經聲中,在卓瑪勤快的澆水施肥中,居然抽出了嫩芽,一瓣、兩瓣、三瓣……抽出了春天!
國旗長在樹上,樹根深深扎入大地。
清晨,格桑旺姆母女倆升起國旗,傍晚,她們并不降下國旗,而是在旗桿頂端掛一盞馬燈,讓燈光映亮紅旗。隨風飄揚的紅旗,獵獵吹起號角,獵獵發出呼喊,拂動了公路上奔忙的各路目光,把他們招引過來——人們肯定不是為了一杯酥油茶,而是要把藏家母女用激情和生命點燃的信仰,把這些美麗的故事珍藏起來,訴說給世界。
【文本解讀】
楊樹之根亦是國旗之根、人心之根。這不是一種藝術表達,而是軍人對邊疆藏族同胞的滿腔熱愛,是祖國對藏地神圣疆土的深情信賴!作者夾敘夾議,平淡的語句中傳遞出一種深沉的愛國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