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思馬克思思想中的“斯密階段”*
——從“自然秩序”到“資本邏輯”

蘭 洋

在馬克思創立和發展歷史唯物主義的過程中，亞當·斯密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斯密的政治經濟學既是馬克思創立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來源，也是馬克思一生反復對話的對象。圍繞著兩者的關系，國內外學術界產生了激烈而持續的爭論。比如，以羅伯特·布倫納(Robert P.Brenner)、埃倫·伍德(Ellen M. Wood)、喬治·科米奈爾(George C. Comninel)為代表的“政治馬克思主義”(Political Marxism)流派提出，馬克思的思想發展過程中有一個“斯密階段”，即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以下簡稱《形態》)中，馬克思以一種極為接近斯密主義的理論路線建構起一套基于分工與交換的歷史演進觀念，并以此解釋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的過渡問題。(1)Brenner R.,The Origins of Capitalist Development: A Critique of Neo-Smithian Marxism, New Left Review, 1977，(104):25-93.在深層的意義上，上述論斷不僅涉及對《形態》的思想定位問題，而且關系到如何理解馬克思通向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邏輯展開問題。因此，重思所謂“斯密階段”，既有助于我們深化對斯密與馬克思之思想關系的認識，更能幫助我們深刻把握馬克思思想的發展邏輯與范式轉換。

一、自然秩序與“商業化”：斯密對資本主義的解讀

考察斯密對馬克思的影響程度，必須首先立足于對前者本身的理解。斯密在《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以下簡稱《國富論》)中，建構了一整套以“商業化”為核心范疇解釋現代社會的理論體系，成為了西方經濟學解釋早期資本主義的主導模式。從邏輯上講，商業化理論涵蓋四個要點。

第一，人的自然本性是斯密的出發點。斯密指出，“互通有無，物物交換，互相交易”(2)是人的自然需要，由此而引發的勞動分工構成一切經濟行為的基礎。斯密對此這樣解釋：“分工局面，一經完全確立，一己勞動的生產物只能滿足自己欲望的極小部分。他有大部分欲望，須用自己消費不了的剩余勞動生產物，交換自己所需要別人勞動所生產的剩余產品來滿足。于是，一切人要依賴交換而生活”。(3)按照這一設定，人在追逐自身利益的過程中，便會自然而然地成為商人，而社會本身，嚴格地說，也將趨向于商業社會。這里的關鍵在于：斯密將商業中的個人視為“自然狀態”，并按照這一秉性所形成的社會視作“自然秩序”。這一秩序的充分展開，即形成建立在分工和交換的充分發展之上的社會形態，不僅最符合人的自然需要，而且能夠最大程度地促進人類共同的福祉。在《國富論》的開篇，斯密就用一個針制造業的事例來說明分工對生產所具有的促進作用，并特別強調這種進步源自一只“看不見的手”。因為“我們所需的食物不是出自屠宰業者、釀酒業者、面包業者的恩惠，而是出自他們自己的利益的顧慮?！?4)在斯密看來，這種自然秩序的理想狀態是，當交換以自然價格成交時，每個人的努力都得到了回報，每個人也都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東西，整個社會就將趨向于繁榮。

第二，以分工的程度、交換的范圍和技術水平為標準，斯密將人類歷史籠統地劃分為四個階段：采集狩獵的野蠻社會、游牧社會、農業社會和商業社會。斯密指出，雖然交換是人類的自然本性，但是由于現實條件的限制，真正成熟的商業社會并非從一開始就自然而然地展示出來，相反它是人類歷史長期發展的結果。準確地說，在早期的諸種社會形態中，也存在形形色色的商業活動，但卻是以萌芽的形式存在，而且處處受到了壓制和阻礙。只有到了中世紀晚期，經過漫長的積淀，商業要素才終于從傳統社會的內部縫隙中突破出來并完成了自身的展開。值得注意的是，由于過渡的本質被斯密理解為移除那些不利于商業發揮作用的障礙，因而從這一視角看，資本主義(商業社會)與早期的社會形態之間的性質差別實際上被取消了。資本主義的產生僅僅被認為是一種量的突破，即由技術進步與貿易擴大所造成的交換價值的凸顯。在斯密的圖譜中，歷史呈現為一個貿易增長驅動下的線性發展圖景，商業社會則是按照某種超歷史的、普世的、不可避免的規律發展的終極結果。

第三，由于斯密將過渡的本質理解為“商業化”的過程，因此在考察“封—資過渡”的具體歷史時，他合乎邏輯地將城市—貿易視為核心因素。這一點在《國富論》第三篇的第三章“論羅馬帝國滅亡后城鎮的興起和進步”和第四章“論城鎮商業活動如何促進鄉村改良”中得到了詳細的刻畫。斯密指出，羅馬帝國崩潰以后，商人主導的城鎮通過勞動分工、長距離貿易和設立自治機關，逐步建立起對封建領主和農村的優勢地位。而后隨著精制造業的建立，城市對原材料的需求量激增，推動著中世紀以來始終缺少改良動力的地主和農民進行技術革新，大大增加了土地的產出力。最后，當領主與佃農在政治和法律上實現相互獨立，尤其是長期租地權產生時，封建莊園中的人身依附關系就瓦解了。資本由此移除了橫亙在其自然發展道路上的障礙物，完成了對農村的“商業化”改造。(5)[英]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上卷，郭大力、王亞南等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9、17、10、351-362頁。可以看到，在“商業化”的邏輯中，貿易——城市手工業——專業化的商品生產——農業的改良構成了斯密描述過渡的主要環節。這一解釋有兩個特點：一方面，與商品經濟直接相關的貿易發展、技術革新和貨幣流通被視為過渡進程的主要動因；另一方面，封建土地制度的解體則被等同于農業開發問題，其內涵也從解除對商業的限制這一角度得到詮釋。

第四，斯密對過渡的“商業化”的解讀必然從根本上制約著他對資本主義的本質性認知。由于斯密將過渡等同于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商業社會的轉型，因而他只是從物質規定性上去理解資本—勞動關系，而未能從生產資料與生產者的結合方式這一維度進行思考。這樣，資本就被抽離了其社會規定性，簡單地還原為生產過程的一般要素及其技術結合。可以看到，由于斯密僅僅將資本主義視為商業發展的產物，而不是一系列特殊的(含有剝削性的)社會關系的總和，因而他不僅回避了關鍵性的所有制問題，而且自然地推導出資本對他人勞動的果實具有永恒權利的結論。如同埃倫·伍德所指出的，斯密的“商業化模式”以一種充滿悖論的方式融合了超歷史的決定論和自由市場的能動論，資本主義社會的特殊本質被遮蔽起來，實際上滑入一種變相的歷史目的論之中。(6)[加]埃倫·伍德：《資本主義的起源：學術史視域下的長篇綜述》,夏璐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2頁。

二、《形態》的“近斯密性”辨析

根據上文所述，基于人性欲望的自然秩序假設(設定1)、建立在分工基礎上的社會演進學說(設定2)、以城市—貿易為中心的歷史描述(設定3)和對資本主義本質的物質性解讀(設定4)，這些共同構成了隱含于《國富論》中的層層深入的完整邏輯，并成為政治經濟學描述過渡問題和資本主義特征的主導范式。不難理解，這四重設定也為我們重思馬克思與斯密的理論關系提供了直接的基礎。筆者優先以布倫納等人所指認的馬克思最接近斯密的文本——《形態》為對象，從上述邏輯出發考察此一階段馬克思是否陷入某種“斯密主義”之中。

首先，必須明確的是，斯密將“商業社會”等同于“自然秩序”的結論實際上是在近代社會經驗基礎上通過歸納而形成的。相較于重農學派，斯密能夠從交換價值的視角出發抽象出早期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各種非直觀的經濟規律和社會關系，這確實是一種理論進步。但是，斯密卻誤將這種規律視為永恒的、超歷史的自然狀態，進而掩蓋了資本主義的特殊本質。與斯密不同，在《形態》中歷史唯物主義的出發點是歷史性的。馬克思指出，他的研究前提是“一些現實的個人，是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包括他們已有的和由他們自己的活動創造出來的物質生活條件。”(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7頁。如果說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還是著眼于人的類本質的喪失與復歸、人性與非人性的邏輯矛盾；那么在《形態》中，馬克思則將現實的社會經濟生活特別是具體物質生產所生發出來的矛盾運動作為理論基點。由此，馬克思打破了意識哲學從理性出發、將社會歷史看作理性注腳的觀念，也同自己過去的人本學傾向做了切割。這種哲學觀變革的一個直接后果是，馬克思同時也明確拒絕了斯密式的“經濟人”和“自然本性”的假設(設定1)。此一區分的關鍵意義在于，盡管在《形態》中馬克思還未真正把握資本主義的本質性規定(他還未真正理解“經濟人”假設背后的“資本—勞動”結構)，但是他已經確立了正確的前提，即現代市民社會以交換為目的的經濟活動和關系總體并不是永恒的。馬克思通過哲學批判，已經意識到古典經濟學中存在某種現象—本質的“顛倒”，只是他還未找到這一顛倒的根源所在。簡言之，交換價值的客觀力量成為主導性的關系是歷史的結果，而非基于某種固定不變的人性前提，這一深刻洞察構成了馬克思通向政治經濟學批判的一個主要基石。

當然，客觀地講，馬克思對斯密的上述超越還只是形式上。因為如果將斯密“商業化”理論中的人性假設懸置起來，僅考慮斯密經濟學的主要內容，尤其是對歷史進程的客觀描述，那么便會發現《形態》與《國富論》之間確實存在著不可回避的相似性。第一，同斯密的理論路線一樣，馬克思認為歷史的演化是由分工的發展所推動的，并傾向于以分工的復雜程度和交換的范圍來衡量社會發展水平(設定2)。馬克思指出：“一個民族的生產力發展的水平，最明顯地表現于該民族分工的發展程度?！?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0頁。在《形態》時期，“分工”概念既是馬克思所借以指認的人類物質生產活動的中心，也是衡量歷史演進的基本標尺。在靜態的意義上，分工的種類、廣度和復雜程度決定了某一社會形態的內部結構和發展程度；在動態的意義上，分工的不斷擴展則導致生產力與社會狀況之間出現矛盾，推動著社會形態的變遷?？梢钥吹?，馬克思是在與斯密相近的意義上將歷史看作由不同分工形式所組成的整體，進而成為定義資本主義的主要基礎。第二，這種相似性還表現在，馬克思將城市—商業作為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過渡的起點和中心(設定3)。在《形態》中，馬克思從社會勞動分工的角度描述了資本主義的興起過程：城鄉分離、長距離貿易造成城市商人階級的崛起、城鎮之間勞動分工和專業化、帶有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的工場手工業的出現。經過比對可以發現，這一現象描述同《國富論》之間并沒有質的差別。正如布倫納所指出的，馬克思實際上是從封建主義的“縫隙”(城市及其貿易關系)中探尋資本主義的起源，而并未將其視作封建主義主要的生產方式(小農生產)和主要的財產關系(封建土地所有制)的內在結果。(9)[美]羅伯特·布倫納：《馬克思社會發展理論新解》，張秀琴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9頁。這樣的理論后果是，過渡的動力被定義為源自城市和貿易所代表的更高的生產力的擠壓，但是這種更高的生產力本身如何在封建主義中產生卻沒有得到明確的說明。筆者認為，嚴格來說，在考察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過渡的動力機制時，馬克思的思考同斯密一樣是回溯性的。他考察的重點是19世紀已經形成的資本主義社會是如何在中世紀的城市中萌芽并獲得發展，封建土地所有制的解體則被視為這種發展的結果而非前提。第三，在《形態》階段，馬克思同斯密一樣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特殊性缺乏足夠的理解(設定4)。這一點集中表現在馬克思對“資本”概念的使用上。馬克思用工業資本或商業資本取代等級資本來描述所有制的轉變過程，這說明馬克思仍然傾向于對資本作泛化的理解，他對資本的認知仍然主要著眼于其一般化的社會分工屬性而非特定的生產勞動關系屬性。簡言之，由于馬克思尚未完全把握資本主義的性質特征，因此他還無法在斯密所強調的、通過商業活動所產生的財富積累與真正的資本主義“原始積累”之間作出明確區分。

不過，必須立即指出，盡管《形態》與《國富論》存在諸多相似性，但前者之中仍然隱含著與斯密的理論體系進行本質性決裂的潛在因素?？梢钥吹?，斯密主要關注的是工場內部的分工，側重于對制作單個商品的分析。這是古典經濟學的一個重要創新。但是斯密將資本主義工場內部的分工與社會分工直接聯系起來，從而將特定歷史條件下的分工變成了與人類歷史一樣久遠的分工，這就遮蔽了資本主義的特定的所有制關系。與此相對應，在馬克思的《形態》中分工概念從一開始就具有兩重含義：一方面，它指涉勞動的劃分和勞動者之間的協作關系，即生產過程中勞動者和勞動資料之間的結合；另一方面，又指生產在其中進行的社會關系，即所有制形式。與分工的二重性相對應，當馬克思對社會形式的演進進行概括時，不是按照斯密的標準，單純從物質—技術角度概括社會的生產方式，而是概括為四種所有制——“部落所有制”“古代公社所有制和國家所有制”“封建的或等級的所有制”和“現代純粹私有制”。筆者認為，這是一個重要的突破，它表明馬克思已經開始揚棄斯密單純考察生產的物質規定性的解釋框架(設定2和設定4)，進而深入到社會規定性——生產資料與生產者的結合方式——這一維度之中。只是由于此時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分工的理解還停留在斯密的手工業勞動分工的水平上，因而還無法正確區分分工的不同性質和不同的歷史形式，更無法意識到古代的商品生產和近代商品生產之間的本質性區別。因此，馬克思才會認為，“分工的各個不同發展階段，同時也就是所有制的各種不同形式。這就是說，分工的每一個階段還決定個人在勞動材料、勞動工具和勞動產品方面的相互關系?！?1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1頁。從這段引文中可以看出，在《形態》的分工邏輯之下，馬克思依然將生產的物質規定性置于社會規定性之上，因此他未能徹底擺脫斯密的影響。然而，盡管有著此種缺陷，也必須看到這一區分本身已經指明了馬克思思想發展的方向。

通過上述分析，不難看出馬克思在《形態》階段與斯密之間呈現出復雜的理論關系。如下表所示，以《國富論》的四個主要設定為標尺，能夠清晰地看到此時馬克思對資本主義起源及其本質的思考在多大程度上是停留在斯密的理論水平，又在多大程度上提供了進一步超越古典經濟學的潛在空間。

理論前提(設定1)社會演進的標準(設定2)過渡的歷史描述(設定3)資本主義的本質規定(設定4)斯密基于人性欲望的自然秩序假設分工的發展與技術進步 城市—貿易是過渡的中心和起點交換價值不斷膨脹的商業化過程(物質規定性)馬克思現實的個人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分工的發展與所有制形式城市—貿易是過渡的中心和起點工業資本或商業資本取代等級資本(物質規定性優先于社會規定性)基本傾向相反部分相似相似部分相似

一方面，正如布倫納所說，馬克思尚未將自身與斯密的商業化理論嚴格區分開來，因而在描述資本主義的起源和特征時均呈現出某種“近斯密性”。但是另一方面，筆者認為，這種相似性的關鍵主要不在于“政治馬克思主義”學派所批評的那樣，即馬克思基于生產力決定論的圖式而對整個歷史演進序列做了還原論的物質性理解，而在于馬克思還沒有真正理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本質邏輯以及作為其理論表象的古典經濟學的內在學理。換言之，與其認為《形態》所呈現的“近斯密性”源自馬克思仍然受到斯密的影響而停留于對社會形態的物質性理解，不如說是因為馬克思還未把握資本主義獨有的社會規定性，因而無法完全擺脫古典經濟學的框架而生成真實的歷史視域。反過來說，《形態》中所蘊含的打破“近斯密性”的突破口，也就不是對分工的一般性理解(設定2)，而是對資本主義特定分工和所有制形式的理解(設定4)。這種區分指向了馬克思思想發展過程中的一個決定性倒轉：不應該從社會分工的一般過程出發來討論資本主義的生產，而是要從資本邏輯出發來說明資本主義的物質生產。(11)有學者將這種倒轉概括為“從一般生產邏輯到資本邏輯”，參見仰海峰：《歷史唯物主義的雙重邏輯》，《哲學研究》2010年第 11 期。本文受此啟發，特此致謝。前者是斯密的邏輯，《形態》在整體上沒有打破這一框架；而后者則是后來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邏輯。在這個意義上，當我們考察馬克思從《形態》到《資本論》的理論嬗變時，斯密的“商業化”理論構成了一個恒定的坐標。我們將會看到，在轉向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過程中，馬克思的研究視域實現了從一般意義上的分工邏輯到特定的資本邏輯的根本性轉換，由此真正發現了斯密的理論的“假象化”本質，并把握住了資本主義的質性特征和過渡的動力機制。

三、超越斯密：從分工邏輯到資本邏輯

從馬克思與斯密的關系這一角度觀察，從《形態》到《資本論》的發展過程，就是馬克思打破“近斯密性”，進而真正透視古典經濟學的內在矛盾的過程。在《形態》中，馬克思以一種接近斯密的方式明確論述了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的轉型過程，形成了他思考資本主義起源及其本質的第一個理論范式。而在《哲學的貧困》《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以下簡稱《57-58年手稿》)《資本論》(12)限于篇幅，本文僅涉及這三個文本，更為全面的討論，筆者將另文闡述。等著作中，馬克思又一再反思和逐步突破了《形態》的結論，完成了理論范式的格式塔轉換。必須看到，這一過程并不是我們通常所理解的從一般意義上的分工邏輯向資本主義社會的研究拓展，而是在馬克思理解了資本主義的特殊性質之后的一種“向后思索”。如果僅僅停留于前一個理論立場，就無法真正擺脫斯密的商業化邏輯框架。

在《哲學的貧困》中，馬克思首次明確區分了“社會分工”和“工場內部分工”。馬克思認為，“整個社會的分工……最初來自物質生產條件，只是過了很久以后才上升為法律……工場內部的分工，它在上述一切社會形式中是很不發達的。”(13)在談到工場內部分工時，馬克思進一步指出，“工場手工業不是將勞動分解并使專業工人去適應很簡單的操作，而是將許多勞動者和許多種手藝集合在一起，在一所房子里面，受一個資本的支配?！?1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24、625頁。上述引文表明馬克思認識到如下事實：勞動者與生產工具的特定結合而非單純的貿易發展才是工場手工業的前提。這一區分是《形態》中分工二重性的進一步發展，其意義在于：馬克思開始區分分工的不同性質和歷史形式，并且確認了考察資本主義的特定分工相較于考察一般意義的社會分工具有邏輯上優先性。與斯密將兩種分工相混淆不同，馬克思意識到工場內部的分工并不能從社會分工直接推導出來，前者并不是后者的自然延伸。相反，在現代社會，對社會分工的理解必須以資本主義生產作為基礎。顯然，上述區分邁出了顛覆斯密的“商業化”模式的重要一步。

經過長期的理論準備，在《57—58年手稿》中，馬克思在理論視野和方法論上有了真正的突破。馬克思超越了斯密對資本主義的物質規定性解釋，深入到作為其本質的社會規定性之中。具體而言，馬克思完成這一倒轉所依托的是兩個全新的邏輯要件——勞動要素的組合方式和勞動的性質規定，它們共同構成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新的本質規定。一方面，就勞動要素的組合而言，資本主義生產的特點是：自由勞動同勞動資料徹底分離。馬克思指出，“存在于貨幣形式上的財富，只是由于而且只有勞動的客觀條件同勞動本身相分離，才可能用來交換勞動的客觀條件?！?15)資本產生的前提是勞動者喪失對勞動資料的控制而僅僅占有自己的勞動力。在此條件下，“對資本來說，工人不是生產條件，而只有勞動才是生產條件?！屹Y本占有的不是工人，而是他的勞動，不是直接地占有，而是通過交換來占有?！?1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7、150頁。另一方面，就勞動的性質規定而言，馬克思在斯密所區分的使用價值—交換價值的二元結構基礎上，提出了資本生產所獨具的“剩余價值”。正如馬克思所說：“在純粹流通中進行的交換價值的簡單運動，決不能實現資本”。(1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09頁。資本—勞動的關系不再被理解為基于交換價值的平等關系，而是被解釋為在雇傭勞動的基礎上，物化勞動進入同活勞動相交換的過程。在上述兩重視角之中，馬克思得以真正洞察商業化的貨幣積累(流通領域產生的交換價值)與資本主義原始積累(生產領域產生的剩余價值)之間的本質性區別。前者僅僅涉及剩余產品，因而同生產本身相比只起次要的作用；“推動它從事設定交換價值的活動的動力來自外面，不是來自它的生產的內部結構”。(1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12頁。而后者則是在勞動同勞動的客觀條件相分離的情況下，剩余產品的產生直接內嵌于活勞動過程。

筆者認為，馬克思在《57—58年手稿》中以對剩余價值的界定奠定了顛覆斯密“商業化”模式的理論基礎。首先，作為倒轉的關鍵前提，資本主義的興起不再僅僅被視為分工擴大和交換價值不斷膨脹的商業化過程(設定4)，而是被理解為雇傭勞動與剩余價值的誕生——資本的結構化——過程。資本主義的剩余產品既不是源自外在的暴力掠奪(前資本主義社會的典型方式)，也不是單純從交換中取得(斯密“商業化”的典型方式)，而是在內嵌于生產過程的剩余勞動中被永不停歇地創造出來。其次，在新的理論視野之中，馬克思對歷史演進序列的描述也發生了深刻變革(設定2)。在著名章節《資本主義生產以前的各種形式》中，馬克思區分了資本主義以前的幾種所有制類型——亞細亞的、古代的、日耳曼的、封建的以及較少談及的斯拉夫的形式。從表面上看，這一演進序列與《形態》提出的所有制形式序列具有相似性。但是，如果仔細分析，則會發現在《57—58年手稿》中，馬克思并不是在分工的編年史意義上討論各種所有制形式的依次演進，而是在“自由勞動同實現自由勞動的客觀條件相分離，即同勞動資料和勞動材料相分離”(19)這一意義上考量不同所有制關系的本質內涵。不難理解，當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做出全新認識后，衡量社會進程的標準也發生了變化。不再是分工和技術水平，而是勞動過程的諸要素——有目的的活動或勞動本身、勞動對象和勞動資料——之間不同的組合方式決定了特定所有制下剩余產品的生產和分配，進而塑造了特定的社會結構和主導權力類型(如經濟剝削或超經濟剝削)。最后，由于馬克思認識到商業和貿易本身不會自動導致資本的原始積累，因而他對過渡的描述也不能再局限于城市—貿易的視角(設定3)。馬克思指出，“僅僅有了貨幣財富，甚至它取得某種統治地位，還不足以使它轉化為資本。否則，古代羅馬、拜占庭等等的歷史就會以自由勞動和資本而告終了”。(2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22、159頁。在這里馬克思打開了一個在斯密的“商業化”理論中被遮蔽的視角：必須討論根植于封建財產關系(其中土地所有制關系占據主導地位)或社會結構(其中農村占據主導地位)的解體動因，否則便無法真正說明勞動者與勞動資料的分離過程。當然，嚴格說來，馬克思在《57—58年手稿》中并未就這一點展開說明，其完整解釋出現在《資本論》中。

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完成了對斯密“商業化”模式的最后一步跨越——在對資本主義的本質性認識和新的歷史觀念基礎上重新描繪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的過渡進程(設定3)。此時，馬克思所考察的重點不再是貿易如何導致分工，而是什么因素導致了勞動者與勞動資料的分離進而催生出資本的結構化。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二十四章“所謂原始積累”中，馬克思首先基于英國的經驗，從貿易積累開始描述了對勞動者剝奪的過程，其最終結果是建立起租地農場主——佃農、資本家——雇傭工人的新制度。而在《資本論》第三卷第四十七章“資本主義地租的起源”小節中，馬克思又從封建土地所有制的內在矛盾角度補充了導致過渡的內因性解釋。正如馬克思所說：“小塊土地所有制按其性質來說排斥社會勞動生產力的發展、勞動的社會形式、資本的社會積聚、大規模的畜牧和對科學的累進的應用……生產資料無止境地分散，生產者本身無止境地互相分離。人力發生巨大的浪費。生產條件越來越惡化和生產資料越來越昂貴是小塊土地所有制的必然規律。”(2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12頁。按照馬克思的理解，土地所有權集中和使用權分散之間的矛盾以及所造成的對生產力的長期壓抑和普遍的貧困狀態，構成了斯密理論中所沒有的“容易解體的農村結構”。這樣，馬克思在解釋過渡動因時超越了斯密(以及《形態》)的“城市—貿易”中心論，形成了兩個互相聯系的邏輯環節。一是城市手工業的發展，這代表了過渡進程里生產力的活躍因素；另一個則是封建農業生產的一般矛盾，它構成那種易于解體的農村結構。這雙重視野共同構成了馬克思對過渡問題的歷史描述，它標志著馬克思的研究從資本的特殊性進一步推向產生資本主義的歷史條件和動力機制的特殊性，同時也標志著馬克思超越斯密的最終完成。

四、馬克思與斯密關系的再定位

通過對馬克思與斯密關系的重新討論，我們既能看清馬克思的思想轉變過程，也更能理解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對斯密的徹底顛倒。如下表所展示的，相較于“商業化”理論的四個設定，馬克思通向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思想路途是一次全新的理論重構，它揭示的是資本的形式結構化特征。只有在完成這一解釋范式的格式塔轉換后，馬克思才真正跳出了所謂“斯密階段”的理論窠臼，并洞察到資本主義經濟現實的“假象化”本質和古典經濟學的目的論特征。

理論基點資本主義的本質規定社會演進的標準過渡的動力機制斯密一般社會(自然秩序)交換價值不斷膨脹的商業化過程分工的發展與技術進步城市—貿易是過渡的中心和起點,帶動農業開發馬克思資本主義社會雇傭勞動與剩余價值的誕生(資本的結構化)過程勞動要素的結合方式和勞動的性質城市—貿易的動力與封建土地制度內在矛盾

一方面，當馬克思考察資本主義的經濟現實時，他發現政治經濟學顛倒的觀念不過是資本主義本身顛倒(科西克稱之為“偽世界”)的理論表征。在馬克思看來，斯密的理解實際上是基于近代經驗，但卻在理論上呈現出相反的趨勢，即從一般分工出發推導出資本主義的現實。與此相對應，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馬克思實現了對理論和現實的雙重反轉。首先，通過歷史性追溯的方式，馬克思揭示出商業化表象背后具體的歷史性——資本主義的特殊本質。按照這一理解，斯密所說的“商業化”“勞動”“交換價值”等現代社會的基本范疇只是到了現代歷史條件下，才具有了抽象的現實本質。而斯密卻將“商業化”作為“自然秩序”，企圖將資本主義社會的現實轉化為一般社會的設定。正如馬克思所說：“如果不把資本和雇傭勞動的關系看做已經成為決定性的、支配整個生產的關系……那么，自然會得出為經濟學家們所津津樂道的簡單結論：作為資本而出現的一方，必定擁有原料、勞動工具以及使工人在生產期間直到生產完成以前能夠維持生活的生活資料……由此得出資本對他人勞動的果實有永恒權利的結論。”(2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6-157頁。其次，在馬克思看來，斯密的理論掩蓋了簡單的交換價值與剩余價值之間的差別，而這種掩蓋恰恰是符合資本主義生產之表象的。資本生產造成仿佛交換價值才是資本主義主導性要素的假象。人與人的關系被歷史地顛倒為物與物的關系，這就必然催生出《資本論》所揭示的拜物教意識。相反，在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視域中，雇傭勞動和剩余價值(資本的結構化)才是資本的本質規定。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交換關系是表象，生產關系才是本質。簡言之，馬克思把資本理解為一種生產關系，這才是對資本本質真正的有效說明。

另一方面，當馬克思用資本邏輯考察歷史演進時，他能夠擺脫了古典經濟學隱含的目的論傾向。馬克思曾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第一節結尾將自己的方法概括為“從后思索法”：通過對更發達的社會形態的認識，更好地理解之前的各種社會形態。以往有一種誤解，認為這種方法帶有歷史目的論的色彩。實際上，在馬克思與斯密的比較之中，能夠看到馬克思通過堅持資本主義的特殊性，恰恰為我們提供了目的論的反題。正如上文已經指出的，當斯密把商業社會作為永恒的一般社會來理解時，他傾向于忽略社會形態間的過渡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的意義，因而將分工的擴張與技術的進步這一特殊動力當作普遍規律而強加給歷史。與此相反，馬克思在超越“斯密階段”后明確拒絕設定超歷史機制。馬克思強調：“一切生產階段所共有的、被思維當做一般規定而確定下來的規定，是存在的，但是所謂一切生產的一般條件，不過是這些抽象要素，用這些要素不可能理解任何一個現實的歷史的生產階段?！?2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2頁。在他看來，如同資本主義具有特殊規定性一樣，每一種社會形態都可以從其特有的勞動者和勞動資料的結合方式上加以界定。每一種所有制關系的轉型都是由它自身的內在矛盾所推動，而不是非人格化的技術進步或商業擴張的超歷史規律的結果。正如埃倫·伍德所言：馬克思強調資本主義的“人體”是以往社會“猴體”解剖的一把鑰匙，這并不是由于資本主義是歷史的目的，而是由于資本主義代表了過去一切社會形態的歷史他樣性。(24)[加]埃倫·伍德 ：《〈資本主義生產以前的各種形式〉中的歷史唯物主義》，載[意]默斯托主編：《馬克思的〈大綱〉》，閆月梅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36頁?？偠灾?，通過從自然秩序到資本邏輯的思想嬗變，馬克思真正深入到資本主義的“社會-歷史性”維度之中了。資本邏輯的特殊性與產生這一邏輯的特殊條件之歷史性是馬克思超越斯密的關鍵所在，也是重思馬克思與斯密的關系所能給予我們的最重要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