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亦堯,趙 燊
《民法典》對生態環境侵權責任負擔規則影響重大。作為生態環境侵權救濟的重要手段,生態環境侵權金錢賠償(以下簡稱金錢賠償)是指侵權人因實施污染環境、破壞生態行為,造成公共利益或私人利益損害,經司法程序確認后向特定主體支付金錢以承擔責任的方式。理論層面上看,金錢賠償于恢復原狀抑或恢復原狀無法實現或有重大困難等情勢而言,不可或缺。實踐層面上看,從江蘇泰州1.6億天價賠償案至廣東佛山近30億的公益訴訟賠償案,“天價”已不再成為法律界“狂歡”的標簽,而值得省思的是如何科學、合理地確定賠償數額。進一步梳理歷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典型案例,可以發現生態環境侵權案件審理中,金錢賠償數額的認定也始終是庭審爭議焦點。如果說在生態環境侵權案件審判開展初期,人們還會將其裁量寄希望于司法鑒定的話,隨著司法審判工作的深入開展,無論是理論研究者還是實務工作者均已意識到應實現從金錢賠償是“司法鑒定的技術性任務”到“以審判為中心,破除鑒定迷信”的思維轉變[1]。
但問題在于,金錢賠償數額的裁量并不是數學計算任務,其研究重心也不應當是損害具體算法,而是要基于動態系統論分析金錢賠償的內在價值,以此為衡量標準擇定生態環境侵權訴訟中金錢賠償之范圍,進而結合具體訴訟中的待賠償利益,確定個案中當事人可以請求的賠償事項,并運用科學方法予以量化。
“功能”一詞,默頓將其界定為“研究者所觀察到的一個行動模式或社會結構對其所屬之較大社會或文化體系的客觀后果”[2]。《民法典》未出臺前,金錢賠償相關規范主要見于《侵權責任法》第16條、第19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公益解釋》)第18條至第23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侵權解釋》)第13條至第15條。但這些條款在實踐層面卻出現以下困境:其一,若排污企業可以通過金錢給付彌補受害人損失或使生態環境有效修復,且該付出成本低于所獲利益,那么污染者的侵權行為仍會令其獲利頗豐。其二,在許多地區仍處于經濟發展爬坡過坎形勢下,地方政府往往會為保護經濟利益回避或“降格”處理企業環境違法行為,致使已有的按日計罰、建設項目環評、未批先建處罰等制度在許多地區懸置,彼時已有民事規范也無法對該行為予以評價和懲戒。在理論層面,目前學界對于侵權法功能的認知業已從“損害填補(抑或救濟)” 到“預防(抑或威懾)” 再到“懲罰”,形成了“單一說”“雙重說”和“三功能說”[3],為金錢賠償的功能完善奠定了學理基礎。
由是,《民法典》通過以下條文實現金錢賠償功能由一元到多元轉變,建構起以阻卻侵害為要義的損害填補、以阻卻違法為要義的獲利剝奪、以阻卻惡意為要義的行為懲戒這一遞進式功能框架:其一,通過第1234條、第1235條規定對生態環境損害填補方式及界限予以明確;其二,通過第1182條在侵害他人人身權益造成財產損失的情形下,對獲利剝奪原則予以確定;其三,通過第1232條規定建構起懲罰性賠償制度。基于上述功能框架指引,可以裁量并確定金錢賠償之范圍。
就損害填補功能而言,應是無損害即無賠償,故對損害的規范解釋至為重要。誠然,損害是法律上的規范評價,但亦需要“以自然意義為其出發點”[4]。由此,我們可以通過“利益差額說”將“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造成的利益差額”解釋為被害人損害。此處需要說明,雖然生態環境受損具有動態特征,但仍可通過基線等予以明確進而對不利益進行量化,因此其能夠滿足差額說適用前提即“作為比較的利益狀態具有穩定性及可估定性”[5]。具體來講,其一,該損害既可以是財產損害,也可以是非財產損害。尤其從“較寬的精神損害賠償內涵結構”[6]看,應當將因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侵害當事人法定權利使其遭受的單純精神痛苦抑或侵害當事人精神性人身權、人格權使其遭受的精神法益損害納入此范疇。其二,被侵權人的損失除積極財產損失外,還包括原可獲得利益的損失[7]。其三,由于該損害強調以被侵權人為中心,故侵權人是否有過錯及過錯程度不影響損害確定。
以損害填補功能指引確定金錢賠償范圍可以有效發揮侵權法救濟效能。其一,其重視完整利益保護[4],強調應當使因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導致的損害恢復到如同未曾發生時的狀態。尤其是生態環境損害填補,應為“山水林田湖草沙”系統恢復,而非孤立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其二,其強調禁止得利,即被害人不能請求或保有損害填補以外利益[4]。因而個案中應當對金錢賠償填補損害的程度予以細化。
以損害填補功能為指引,《民法典》《公益解釋》《侵權解釋》對金錢賠償范圍予以明晰,具體包括以下三類:其一,恢復原狀所必要費用。包括恢復生態環境功能及其服務水平所采取的基本恢復、補償性恢復和補充性恢復等支出。其二,不能恢復原狀或恢復原狀顯有重大困難時的賠償費用。包括無法將受損的生態環境恢復至基線,也沒有可行補償性恢復方案彌補期間損害,或只能恢復部分受損生態環境,而采用合適方法對生態環境永久性損害量化后所得金額,以及通過物價評估確定的財產性損失等。其三,彌補純粹經濟損失的費用。即生態環境侵權案件中“并非因原告的人身或財產遭受的實際損害”[8]而產生的經濟損失。具體賠償內容如圖1所示。

圖1 金錢賠償中損害填補性費用賠償范圍
獲利剝奪是通過對因侵害他人并產生損害后果所獲利益的剝奪以救濟被侵權人合法權利,且客觀上預防違法行為發生。基于獲利剝奪功能指引確定金錢賠償范圍,應當考量以下限制性因素:其一,獲利應當與侵害行為具有因果關系。如排污企業關閉部分污染物處理設施以致超標排污的獲利僅指因不運行此設施而獲得的經濟利益,而不能將企業在此期間的全部獲利納入其中。其二,獲利應限于財產利益。如行為人在重點生態功能區建造別墅居住所獲身心愉悅的精神利益抑或人身利益不能納入此范疇。其三,獲利應限于非法利益。此命題的正當性可以通過科斯定理證成。即從環境治理的整體性審視[9],假設某環保主體會從企業減排中獲益,法律規定其享有清潔環境權且該權利可交易。在環保主體要求排污量為零時結果會是低效率的,而通過帕累托改進,可以增加雙方的福利水平,即法律允許排污者排放一定數量的污染物,但許可的這一部分需要通過社會化方式予以補償,以增加環保福利[10]。當排污者已經進行補償后,法律即應當對此合法部分予以保護以平衡整體社會福利。
以獲利剝奪功能為指引,《民法典》第1182條對金錢賠償范圍予以明晰,指出被侵權人可以就人身權益被侵害造成的財產損失請求賠償,具體請求范圍為“侵權人因此獲得的利益”。該條文是對《侵權責任法》第20條的繼承和發展,從“被侵權人的損失難以確定時按照其獲得的利益賠償”到“按照被侵權人因此受到的損失或者侵權人因此獲得的利益賠償”的轉變,賦予獲利剝奪獨立價值基礎。
但應當看到第1182條具有局限性,該條文僅適用于人格權的財產利益保護,面對生態環境等損害則力有不逮。而以獲利剝奪功能為指引確定金錢賠償之范圍具有重要現實意義和理論可能。其一,可以有效阻卻違法行為發生,實現“生態守法”的時代轉型[11]。實踐中環境違法受到按日計罰頻次依然較少,而建設項目未批先建情形下地方在計算罰款數額時1萬元以下的小額罰款仍是常態。若金錢賠償包含侵權人獲利,從理性經濟人視角審視,被侵權人會主動選擇賠償額度較高方式提起訴訟請求,如此會使侵權人違法成本提升,可以有效并持續預防侵權行為發生。其二,此處所獲利益與上文論述損害不同。一方面,固然從損害判斷說視角出發,侵權人受益本身就意味著被侵權人損害。但這并不能直接推導出被侵權人所受損害為當事人所獲利益,尤其在生態環境侵權案件中,往往是非法捕撈“獲利”水產四五斤,生態系統“損害”賠償近萬元。另一方面,從矯正正義視角出發,損害需要“提供一個對于恢復受害人至先前狀態所必要的等價物或相等價值的替代物”[12],而該利益固然可以作為等價物或替代物,但若大于損失,超出部分的金錢賠償便不再有救濟功效,而是著眼于預防目的。從國外立法來看,1870年《德國著作權法》第55條規定了權利人可以在不超過侵權人獲利范圍內主張損害賠償[13]。《日本民法典》第704條規定,惡意受益人應于其所受利益上附加利息返還。美國《蘭哈姆法》第35條、《版權法》第504條、《商業秘密法》第3條(a)都規定了權利人可以獲得“不當得利”的賠償[14],《荷蘭民法典》《希臘著作權法》就此也有相應規定,上述規范均在不同程度上確認了獲利剝奪的獨立價值功能。
行為懲戒是“以私法機制執行由公法擔當的懲罰與威懾功能”[15]。對該功能的理解需從以下三個維度展開:其一,懲戒指向的是生態環境侵權行為,但也應以產生損害后果為前提;其二,由于行為懲戒是公法擔當的私法實現,故其應當類比公法規制相關行為的基準,嚴格限定行為人主觀惡性;其三,由于該功能旨在彰顯懲戒之功效,所以應當與損害填補性賠償、獲利剝奪性賠償的范圍區分。
以行為懲戒功能為指引確定金錢賠償之范圍具有必要性。其一,行為懲戒與損害填補、獲利剝奪中的懲罰意蘊不同,其所制止的是當事人主觀惡性。其二,行為懲戒與損害填補、獲利剝奪指引下的賠償范圍不同,因其賠償范圍不限于當事人損失或行為人獲益,故而有必要使懲戒功能成為第三種功能類型。其三,就比較法來看,普通法系國家亦將基于行為懲戒而確定的賠償范圍從損害填補中抽離,突出其固有的懲罰性。如英國法官認為該賠償適用于被告在實施加害行為之前就計算過利潤將會超過其所要支出的補充性賠償之情形[16]。美國侵權行為法整編規定其系在損害賠償及名義上賠償以外,為懲罰極端無理行為主體,并嚇阻該行為主體或他人以免其未來從事類似行為而給與的賠償[4]。
基于行為懲戒功能指引,《民法典》對金錢賠償范圍予以明晰,具體體現在第1232條。對此條文的理解目前有兩種傾向,一是認為此條規定“應當定位為一種拓展被侵權人受損權益救濟程度的制度創新”,屬于損害填補范圍[17];二是認為該條文確立的懲罰性賠償制度以“懲戒”為首要目標[18],是對金錢賠償中行為懲戒范圍的確認。從立法體例分析,一方面,《民法總則》第179條第2款“已經將懲罰性賠償提升為一般性規則”[19],而《民法典》第1232條是對該一般性規則的回應,故應當將其定位為行為懲戒功能,進而確定金錢賠償范圍。另一方面,該條文仍處于侵權責任編,所以對此條文的解釋仍應納入侵權法范疇。
基于上述功能指引可以確定金錢賠償之范圍。但進一步裁量個案中金錢賠償具體類型,則需要借助周延的法律邏輯架構。一方面,需要對訴訟中的利益予以識別,厘清公益訴訟和私益訴訟中金錢賠償的具體范圍。另一方面,需要對損害填補、獲利剝奪、行為懲戒指引下不同賠償范圍確定的要件予以分析,為個案中金錢賠償類型的具象化提供標準。
生態環境民事案件中,侵權行為直接指向的結果是環境污染、生態破壞,進而包括由該損害結果導致人身、財產等權益受到的侵害。實踐中,對損害社會公共利益或者具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重大風險行為提起的訴訟為公益訴訟,其“不是解決某一特定主體的利益問題,而是要解決一個具有公共性、廣泛性的公共利益問題”[20]。相應地,維護特定個體(包括團體)利益的訴訟應為私益訴訟,其具有個體的特定和封閉屬性。兩類訴訟利益基礎的不同也就決定了司法審判中金錢賠償裁量的具體范圍差異。故如圖2所示,可以在此基礎上通過實體和程序兩個層面的劃分對賠償范圍予以甄別。

圖2 公共利益與私人利益識別后的金錢賠償范圍界分
實體層面,首先可以通過“正向解讀”與“反向排除”界定公共利益與私人利益[20]。正向解讀即判定包括環境污染、生態破壞在內的損害后果是否涉及國家利益、社會利益及多數人的“純粹性公益”[21],如是則屬于公共利益,反之則屬于私人利益;反向排除則是要明確司法實踐中幾類易混淆的案件,包括私益兼具公益輻射效應的案件、僅人數眾多的普通團體案件、欠缺訴之利益的公益型案件[20],這幾類案件審理中不應涉及公共利益救濟的金錢賠償。
其次,應當明確救濟公共利益與私人利益時金錢賠償的具體范圍。其一,損害填補性賠償可以從客體切入進行分析。一方面,侵權行為導致的人身、財產、精神損害在現行規范中只能通過私益訴訟請求賠償。另一方面,分析侵權行為導致的生態環境損害。理論上多認為私益訴訟中并不具有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的請求權基礎。但由此會產生如下困境:第一,按照《民法典》第1234條指引,國家規定的機關或者法律規定的組織可以自行或者委托他人修復生態環境,所需費用由侵權人負擔。若私益訴訟中被侵權人主動修復生態環境卻需自行負擔相關費用,則會導致其坐視侵害行為發生。第二,如果被侵權人因此未能采取有效措施修復生態環境,若錯過止損契機會加重侵權人賠償責任且不利于生態環境保護,甚至司法實踐中被侵權人可能被認定為不作為導致損害自行擴大進而無法獲得救濟。綜上,應當明確公益訴訟和私益訴訟中均可以請求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只不過如圖2所示,在金錢賠償中體現范圍不同。其二,就獲利剝奪性賠償而言,其旨在通過對當事人因侵權所獲利益的剝奪實現對污染環境、破壞生態行為之預防,故公益訴訟和私益訴訟中與侵權行為相關利益均可納入金錢賠償范疇。其三,就行為懲戒性賠償而言,其旨在懲罰侵權人主觀惡性,故司法審判中可由法官參考污染環境、破壞生態行為導致的損害在時間、空間范圍內的大小及當事人因此獲利多少等情狀裁量。
程序層面,應當對公益訴訟與私益訴訟審理程序予以類型化分析,進而確定不同程序中金錢賠償范圍。一方面,《公益解釋》第29條明確基于同一侵權行為可以同時提起公益訴訟和私益訴訟。另一方面,按照《民事訴訟法》第28條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24條規定,普通侵權訴訟中當事人可以選擇向侵權行為實施地、侵權結果發生地或者被告住所地人民法院起訴。按照《公益解釋》第6條、第7條規定,公益訴訟主體可以向污染環境、破壞生態行為發生地、損害結果地或者被告住所地的中級以上人民法院提起訴訟,可以通過法定程序將案件審理權限授予基層人民法院或特定中級人民法院。
基于前述規范指引,理論上可能存在公益訴訟與私益訴訟審理法院相同或不同兩種情形。若審理法院相同,則可能合并審理抑或非合并審理,前者對于金錢賠償的裁量具有重要意義。其一,合并審理具有相同事實基礎,可以提高賠償認定的效率、防止裁判上的矛盾。其二,合并審理可以有效界定金錢賠償范圍。這是因為公益訴訟與私益訴訟在訴訟請求上可能具有關聯性,合并審理可以使得兩者金錢賠償訴訟請求相互印證,以實現對利益保護的完整性且防止侵權人責任重復認定。以林木損害為例,《環境損害鑒定評估推薦方法(第 II 版)》中明確指出,“對林業資源本身的損害列入生態環境損害評估”且“林產品和樹木損毀的損失利用直接市場價值法計算”,如果此時參照鑒定意見裁量金錢賠償額度,公益訴訟中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請求的實現會使得私益訴訟中當事人財產損害賠償的訴訟請求失去請求權基礎。總之,審理程序亦會影響金錢賠償范圍確定,下文將進一步梳理不同程序中金錢賠償認定邏輯。
金錢賠償范圍的確定基于上述功能框架指引,因而從這個意義上講,各功能適用要件也即司法裁量中金錢賠償范圍確定的要件。其一,就行為要件來講,應當衡量污染環境、破壞生態行為合法與非法。對于損害填補,應當明確無論行為合法與否均應當予以賠償。對于獲利剝奪,應當明確其適用于非法行為。對于行為懲戒性賠償,《民法典》第1232條已經明確規定,應當以違法為要件。其二,就主觀要件來講,需要判斷當事人過錯與否,如有過錯,是故意還是過失。對于損害填補性賠償,無論當事人有無過錯,均應當承擔責任;對于獲利剝奪性賠償,應當以當事人有過錯為限;對于行為懲戒性賠償,應當限定當事人主觀上為故意。其三,就結果要件來講,對于損害填補性和獲利剝奪性賠償,只要有損害發生即可適用,而對于行為懲戒性賠償,應當以污染環境和破壞生態行為造成嚴重損害后果為必要,具體限度可以參考《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生物安全法》等具體領域衡量標準,分析之后我們可以得出圖3,為司法審判中金錢賠償的裁量提供參考。

圖3 金錢賠償范圍確定的要件
首先,分析普通侵權訴訟中金錢賠償范圍確定的邏輯架構。其一,就損害填補性賠償與獲利剝奪性賠償的關系而言,當后者適用要件滿足時,前者亦可以適用,此時應當明確被侵權人只能擇定其一請求賠償。一方面,被侵權人既要求填補自身所受損害又要求對侵權人獲利予以剝奪,無疑過度加重了侵權人責任。另一方面,兩者擇一請求具有邏輯上的周延性。一般當侵權人獲利大于被侵權人損害時,被侵權人方會要求就該獲利予以剝奪以救濟其所失,此時獲利剝奪之預防功能得以發揮,且實際上也填補了當事人損害。如果此時侵權人選擇損害填補,應視為當事人對自身權利的放棄。其二,就行為懲戒性賠償與損害填補性賠償和獲利剝奪性賠償關系而言。一方面,懲罰性賠償具有相對獨立性,被侵權人既可以在請求損害填補抑或剝奪獲利的基礎上請求懲罰性賠償,亦可以僅請求懲罰性賠償。另一方面,懲罰性賠償應當遵循比例原則以達罰當其過的效果,故而其應當與損害或獲益存在一定比例關系,并有最高額的限制。
其次,分析公益訴訟中金錢賠償范圍確定的邏輯架構。其一,損害填補性賠償應作為公益訴訟的首要功能和根本目標,生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要旨便在于完整保護污染環境、破壞生態行為侵害的社會公共利益。其二,就獲利剝奪性賠償范圍而言,一方面,在侵權人獲利小于被侵權人損失的情形下,由于公益訴訟的第一要義在于填補受損公共利益,所以提起公益訴訟的主體僅能選擇損害填補之賠償。另一方面,在侵權人獲利大于被侵權人損失情形下,為維護被侵害公共利益并進一步阻卻違法行為發生,提起公益訴訟的主體僅能選擇剝奪侵權人所獲利益而不能選擇損害填補之賠償。其三,就懲罰性賠償而言,應當明確其有適用于公益訴訟的可行性和必要性。一方面,提起公益訴訟的主體是代表公共利益的“被侵權人”提起訴訟,所以其可以納入《民法典》第1232條規制范疇。另一方面,就懲罰性賠償金的給付指向來看,與普通侵權訴訟中歸于被侵權人不同,可以酌定考慮納入地方專項環保基金或公益基金等。
最后,就基于同一侵權行為提起的公益訴訟、私益訴訟中金錢賠償范圍確定的邏輯架構而言。其一,若公益訴訟案件與私益訴訟案件在同一審判組織合并審理且雙方均提起損害填補性賠償或獲利剝奪性賠償、懲罰性賠償等訴訟請求,此時若金錢賠償范圍重合,法院在滿足一方主體訴訟請求后應當酌情減去另一方獲賠金額。一方面,獲利剝奪性賠償中,酌情減去一方主體請求金額后的剩余獲利金額,若難以覆蓋公益訴訟中的生態環境損害量化價值,則可以向公益訴訟主體釋明并要求其變更訴訟請求為損害填補;若難以覆蓋私益訴訟中當事人損害,則可以向被侵權人釋明并由被侵權人自行決定是否變更訴訟請求。另一方面,如前文論述,懲罰性賠償金額應當遵循罰當其過原則,故法院可以根據具體案情裁量懲罰性賠償判決給公益訴訟原告或私益訴訟原告,抑或按一定比例判決給上述兩者。其二,若公益訴訟案件與私益訴訟案件并非合并審理,一方面,若兩者同時審理并分別有兩份生效判決,對于生效判決中重復計算的賠償范圍,侵權人有權向法院尋求救濟。另一方面,若兩者未同時審理,且生效判決作出的時間先后不一。對于損害填補性賠償范圍,前訴對重合之損害的救濟會使得后訴中該部分損害填補的請求權滅失。對于獲利剝奪性賠償范圍,若公益訴訟判決生效在前,私益訴訟中當事人的獲利剝奪訴訟請求仍可得到支持,但應減去在公益訴訟中已剝奪的部分。若私益訴訟判決生效在前,公益訴訟主體的獲利剝奪訴訟請求是否得到支持應當看減去后剩余獲利部分是否能夠填補生態環境損害,如果可以,則應當得到支持,如果不能,則法院應當釋明并要求其變更訴訟請求。對于懲罰性賠償,前訴判決對于后訴懲罰性賠償額度的裁量也具有一定參考價值。
在利益界分基礎上對各賠償范圍適用要件邏輯的分析,可以確定具體訴訟中的賠償類型。但對各類型的量化還需科學認定方法并通過司法程序對上述方法予以確認。此處需要說明,金錢賠償量化的核心在于科學合理界定損害。這是因為于損害填補性賠償范圍確定而言,損害認定是其前提。于獲利剝奪性賠償而言,侵權人獲利往往可以通過賬冊、交易記錄等證據予以量化,而訴訟中被侵權人往往是將自身損害與侵權人獲利加以對比,進而形成價值判斷,擇定獲賠較多的方式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于行為懲戒性賠償而言,亦需要酌情考量被侵權人損害進而合理確定賠償額度。

圖4 金錢賠償裁量的邏輯延展
就生態環境損害的量化方法,應當以目前環境科學認知方法為基礎,這些方法包括替代等值分析方法、環境價值評估方法、虛擬成本法等。其一,替代等值分析方法之適用有兩種途徑選擇:一是為恢復生態環境原有狀態進行資源等值分析與服務等值分析;二是恢復不能以及恢復所需時間過長或成本過大時采用價值等值分析方法。其二,若替代等值分析方法不可用,可采環境價值評估方法,通過市場價值法、揭示偏好法、效益轉移法等對損害予以量化。其三,虛擬治理成本法一般適用于具有明確的污染物排放事實,但因環境監測不完整、損害調查不及時等原因導致損害事實不明確,或不能通過恢復工程完全恢復生態環境損害,或恢復工程成本遠遠大于其收益的情況[22]。基于此,應當在法律評價層面明確對通過以上方法所量化損害的填補即是全部損害賠償,即使生態環境中各要素和整體的質量、數量優于損害前,亦不應認定為得利,而應評價為生態環境有序發展演變之結果。
就人身和精神損害的量化方法。其一,實踐中人身損害往往可以通過就醫單據等證據予以量化,但司法裁量需要確定其具體計算期間。由于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對人體健康的損害具有長期性和潛伏性,是“低劑量長時間作用結果”[23]。因此,人身損害賠償計算的時間起點應確定為有損害發生的可能性時,終點應為因果關系消失時。這是因為沒有損害并不意味著沒有損失,即使量變還未質變造成損害,當事人也有可能因此產生一定損失,譬如感覺身體不適而進行生化指標檢查導致的損失。其二,環境污染與生態破壞所致受害人的精神損害與其他樣態精神損害不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第5條提出精神損害的賠償數額可以根據侵權人過錯程度、獲利情況、經濟能力、侵權手段以及侵權行為發生的場合、行為方式與后果還有受訴法院所在地平均生活水平等確定。但前述情況下行為人可能不存在過錯,或未因此獲利,因此該條文可參考性不足。由是,可以參照比例法、社會調查統計法、運用案例指導[24]或概算法、分類法和折中法[25]等,發揮法官自由裁量權對損害予以量化。
就財產損害的量化方法。按照《民法典》第1184條規定,可以按照損失發生時的市場價格或者其他合理方式予以確定。目前司法實踐中也一般采用物價認定方法,法院會根據當地市場價格、補償標準并結合日常經驗法則合理確定賠償額度。但是在衡量該財產損失時需要明確時間限度、空間限度、質量限度[26]。其一,在時間限度層面,與人身損害不同,應當明確損害的時間節點為侵權人實施污染環境、破壞生態的行為造成財產損害時也即事實上的因果關系確定時,終止時間應當在該行為與財產損害因果關系消失時。這是因為物可以通過物價進行衡量,在前期還未引起物的質變時,其價值實際上未有減損,當事人也不存在損失。另外,應當明確被侵權人業已知道侵權行為與損害后果具有因果關系的時間節點,此后若其故意或過失未能采取相關措施妥善止損,可以減輕或免除加害人的金錢賠償責任。其二,在空間限度層面,應當考量受損生態環境空間的內部關聯性,如林木種植的密度是否符合客觀生長規律,基于此方可合理界定可期待財產利益的損失。其三,在質量限度層面,應當以恢復到損害發生前狀態為限,即應當恢復至其本應有的質量。如湖景房所臨湖泊被污染,該房產價值自然有所減損,相關技術規范應當以恢復此特殊“質量”為限對損失予以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