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雨
“于我而言,只有在寫詩歌的時候,我才是完整的,安靜的,快樂的……即使我被這個社會污染得沒有一處干凈的地方,而回到詩歌,我又干凈起來,詩歌一直清潔我,悲憫我。”
我從沒有想過會對一個身有殘疾的農村女人如此著迷。那個下午空氣清冷,飄著小雪,而我卻拾起她鑲嵌在世間滾燙的文字,重新認識了我長久游蕩漂泊的靈魂。
我初次見她,是在一個平淡的晚自習。我拿著圖書角的雜志,漫不經心地翻閱,忽然在角落里掃見幾行短詩: “一朵花開夠了就凋謝,但是我不能/——衰老是多么殘酷的一件事情,我竟如重刑犯保持緘默/只有江水浩蕩,不知時日/一個浪推動一個浪,如同一個岸/埋沒一個岸。”
那詩沒有題目,沒有署名,只是在整頁黑白油墨下灰暗的一角,卻發出如此濃烈的色彩。我突然感到一絲悸動,就如同心弦被輕輕地撩撥,我心潮澎湃地將這首短詩抄下,竟寫錯了好幾個字。這首詩就像是河流的細小分支,將徘徊的我引入浩瀚江海,于是,我便認識了余秀華。
那個下午,我拿到了她在2015年出版的第一本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封面是純凈的白,寥寥幾筆墨色勾勒出充滿力量的女性軀體,我篤定那是她自己。帶著緊張和激動,我翻開第一頁,然后一發不可收拾,像是被一種魔法牽引,接著看一頁又一頁。我做了摘抄和賞析,但總是覺得我的文字表達不出她深沉情感的萬分之一。我看到了雜志上的那篇小詩,叫作《五月之末》,似乎是她一個尋常五月的結束,卻是我與她新的旅程的開始。
恍惚中,我似乎聽到她在向我念著我面前那首詩:《一顆玉米籽在奔跑》。她對我說:“世界那么大/要趕在天黑之前跑到生命的另一頭。”她出生時因缺氧而導致腦癱的后遺癥使她無法完整地、清晰地讀出整個句子,那些文字從她嘴里一個個地艱難地吐出。她說,要奔跑。她帶著殘疾的雙腿,一步步跑向廣大的世界,即使有著悲慘的過去,也不足以阻擋一個真正堅強的人。
我忽然想到不久前看到的一則評論:“她的詩,放在中國女詩人的詩歌里,就像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里一樣醒目——別人穿戴整齊,涂著脂粉,噴著香水,白紙黑字,聞不出一點汗味,唯獨她煙熏火燎,泥沙俱下,字與字之間,還有明顯的血污。”她是天底下最真實的詩人,在含著淚混著血的詩歌里,藏著的是對生活的不妥協以及熱愛。她身披荊棘,便把荊棘當衣;歷經苦難,便讓苦難成就自己。她喑啞而間斷的聲音又在我心中響起:“要經過秋風的墓穴,經過雪,經過春天的疼/一刻不能停,一刻不能停。”我胸腔中跳動著的心便和她一刻不停地奔跑,對生活赤誠的愛融化我,此時我是生活最忠誠的信徒。我很難想象一個高中輟學、身體殘疾的女人如何寫出如此鮮明的文字,如何造就如此熾熱的靈魂。
于是,我便隨著它不成調的語言念下最后幾行詩:“經過城市,經過霓虹和海水一樣的失眠/經過古堡,和玫瑰的死亡/它時刻高舉內心的雷霆,最樸素的一粒金黃。”她和我是那粒玉米籽,勇敢且坦誠,無畏而堅強。我跟著她置身于深沉的黑暗,但遠處是金黃的玉米田,書上的一撇一捺好像組成了她的影子,不再殘疾,不再疼痛,不再遭受侮辱和嘲笑,而是像她所期盼的那樣,成為了真正的“詩人余秀華”。那影子倏然飛向遠處的光明,而我卻從迷蒙中清醒,耳邊還回響著她喑啞的嗓音。
雪停了。鐘表的嘀嗒聲使我意識到一個下午悄然而去。與余秀華相處的一個下午,不僅僅是一個下午,她影響著我千千萬萬個下午。余秀華不是天上的星子與銀河,她是地上的一株麥子、一棵稗草,汲取著世間的一切在生長,將土地里的黑暗與骯臟盡數納進懷里,用她殘破的身軀,抽出嫩綠的新芽。她教會我加倍地熱愛生活,心懷雷霆之志,在苦難和荊棘中奔跑,追逐希望的金黃。
從那天下午翻開書的一刻起,我便知道,她,她的詩,我,我和她,永遠地被綁在了一起,高舉內心的雷霆,攜著左手的月光,回了心中的家。
[簡評]本以為余秀華的詩屬于成年人的世界,只有經歷過苦難人生的人,才能真切懂得她詩中對生活直白的熱愛。作者在被余秀華文字吸引的那一瞬間,我們可以感受到,情感的共通不分年齡,只在于體味。
(指導教師 王君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