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蘊智



以殷墟出土的10萬余片刻辭甲骨為代表的商代文字符號,是迄今所見最早的大宗古漢字書寫真跡。從審美的角度來看,古漢字結體本身就是藝術的,加之不同書家個性風格的情趣釋放,極具視覺上的美感享受。殷墟甲骨文所表現出來的線條造型及其早期漢字的構形特征,處處體現著華夏先民的智慧,典型地反映了中華文化的基本特征,是一筆寶貴的人類文化遺產。從書學史的角度來看,殷商文字直接或間接影響著后世書體的嬗變,是中華書法傳承、發展的淵源。如今便有不少有識之士拈集殷商甲骨文字進行書法創作,這無疑是對我國傳統書苑的開拓和創新。
由于時代久遠,甲骨文畢竟是一種早已失去語言交際功能的文字載體。甲骨文及相關的古文字書法包括篆刻作品的臨習與創作,都需要書家具備相應的古文字學知識。據我們所知,許多本專業以外的學人、高校學生和書家都有學習、利用甲骨文原始材料的初衷,但每每因其缺少專門指導,致使識字能力和相關的文化修養跟不上,或自學方法不當而走彎路,或是忽略了臨習、釋讀原始材料的基本訓練而事倍功半。再者就是廣大的一般愛好者,也缺少對古文字書法的品評鑒賞能力。這些因素都十分影響當代甲骨文書法創作的高品位,不能保證作品內容的正確性和可讀性,也制約了當前甲骨文書作的學術文化含量和審美取向。所以要真正推出高品位的甲骨文及相關的古文字書法作品,還有待書家和文字學家的互動,需要書家和全社會書法鑒賞人的共同努力。
目前,甲骨文及古文字書法創作的最大問題,是如何準確寫出與殷商、周秦時期不同書家群體相符合的具有甲骨、金石、簡帛、古璽印味道的古文字。因為當今有些書家更在乎筆墨情趣,并不介意去掌握必要的古文結體知識和字形的正確寫法,不太熟悉每個字的演變經歷,不夠了解商周時期壟斷于王室貴族門下長達千余載的文字書寫傳統及其背景。有的書家或是在大展當前,或是因友人索求墨寶,為了完成作品,有時會淺嘗輒止,簡單通過查尋字典,臨時寫熟有限的若干字詞而湊數。這樣的作品盡管在筆法、墨法、章法上處理得很不錯,也是不可經久的。
一般說來,凡是依樣畫葫,在不理解古文結體的情況下寫出來的字都難免似是而非,許多字看上去很別扭甚至怪誕,難以和古人對話。有些年輕書家急于求成,不了解或不經意當代最新的古文字考釋成果,為了符合自己創作的用字需要,每把以往釋錯的字或未釋的字挑來湊數;為了追求體面,每每采用大幅制作,形式上很震撼,內容上卻難以令他人卒讀。也有不少書家從前輩的古文字書法作品中集字進行自己的創作,以為這樣就可以脫卸寫錯別字的責任。前輩名家如吳大澂、羅振玉、董作賓、唐蘭、容庚、商承祚等學者,的確為我們留下了不少篆意濃厚、格調高雅的古文字書法作品,值得我們認真玩味,但對他們其中的一些用字習慣及創作內容也不必一味去效法。
另外社會上還印行有一些不夠專業的所謂甲骨、篆刻類字書,并多見有臆解古代文字源流的出版物。這一類讀本存在的問題很多,其中或收集字形不全,或對相當一部分文字的摹寫及隸釋不準確,甚至有的字書所收的不少內容并不是真正的古文字原篆。如此以訛傳訛,必然出現魚目混珠、良莠不辨、用字“無法”的狀態。為提高當前甲骨文書法創作的層次,我認為有作為的書家首先還需要從嚴格的識字訓練和系統的范本臨摹兩大方面來提高自身修養。
先簡單說說甲骨文的識字。我們知道,甲骨文主要是商王室的占卜記錄,在文字的使用上帶有很大的局限性。盡管如此,根據我們的整理研究,整個殷墟時期所能見到的單字字目已多達4100余個,可釋字目在1340多個。考慮到文字通假和同源分化的因素,商代文字與后世字書有明確對應關系的字目有近1600個,這樣的數字是相當可觀的。其他另有2800多個字頭雖然后來被淘汰,但在當時的文字系統和實際文例中亦大都是有定位、可以被解釋的。甲骨文應該算是漢字幼年時期的一種書寫形態。這時候的文字大都保存著漢字形成時期比較原始的結體信息。那些存活下來的字頭,多為人、首、口、大、小、山、川、艸、木、蟲、魚之類的基本字形,它們是漢字大家族的構字基礎,后世通過它們又不斷地孳乳派生出新字。這些字都是我們的母語,初學者可以分成若干個臨習板塊,掌握起來并不難。初學者可以先掌握一批和人體、動物、植物、器物、山水、日月、建筑等相關的基本字,然后再學習由基本字復合出來的會意、形聲字。如若把這時期每個字的形體結構及其變化都當作知識點用心積累,就等于給每個字落實下來一個戶口本,這樣書寫時才會感到踏實、自信,放得開,筆端才游刃有余。
古今文字書寫起來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結字上的變化。隸楷字形皆打破古文字的原始結構,按點、橫、撇、折、捺等基本筆畫來書寫;古文字則需要按照每個字的基本結體理據來書寫,筆畫的變化相對簡單。熟悉每個甲骨文正確的結構,可以說就把握住了每個字的常規寫法。當然,處于不同階段的古漢字也像人的幼年成長一樣,個頭、相貌變化很快,因此初學者還需要多備幾部專業性的古文字典、字表,留心分析比較不同時期每個字的常規寫法。
在此基礎上,還應該留意殷墟文字中有一些比較典型的字例,在字面上不太符合一般表意字、形聲字的構形特征。這些特殊字例在構形上或是因變異母字而同源派生;或因為貴族階級別貴賤、正名分的需要,有意使文字符號繁縟和圖案化;或是出于書寫的方便和習慣,將多音節字詞復合化;或在某些原始形體部件的基礎上,出現一些美化、繁化、簡化、同化和訛化的寫法。而一旦在古文原形上習慣性地出現了這樣的變化,那么這些字例也就約定俗成地成了后來書家新的常規字形。
因為那時的書家多是由王室貴族所供養,書法傳承關系主要是以師帶徒。各門師徒庭訓形成一定的書法風格和用字習慣,甚至也有寫錯字的時候。同時期每個字的不常規寫法、字典中出現頻率很少、很怪的字形,最好不去模仿。
再談談范本臨摹的問題。對于有志于從事甲骨文書法創作的書家來說,除了識字的功夫之外,另一不可忽略的環節,便是要遵循書法人才培養的一般規律,需要從系統的范本臨摹實踐中,深入體會殷墟時期客觀存在的在書寫上具有不同風格類型的甲骨文。
今所見殷墟甲骨刻辭,早于商王武丁時期的材料尚嫌匱乏。可考者從武丁執政以后形成風氣,從此一直持續到商代末年未有間斷,大約經歷了近250年的時間。根據甲骨出土情況、卜法文例、書寫風格等特征,整個殷墟甲骨王卜辭從組類開始,大致演繹出賓組、出組、何組、歷組、無名組、黃組等七個大的類型,黃組類是整個殷墟甲骨卜辭的終結。另外我們還可以再劃分出子組、午組、花園莊東地子卜辭及商末記事刻辭等在書法風格上具有明顯區別的甲骨文。在這每一種大的甲骨類型的背后,都存在著一個風格鮮明的書家群體。這些書家群體的作風其實也和漢代的《張遷》《曹全》《乙瑛》《禮器》諸碑,和唐代褚遂良、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等書家一樣,具有強烈的時代影響力。
當今學習甲骨文書法的朋友,尤值得從各種原始著錄材料中選出自己中意的拓本,反復玩味臨習,從而以古人為師,感受不同類型甲骨文奏刀、用筆的風格變化。通過這樣的基本訓練,第一步可先達到筆端與殷人對話的境界;第二步應寫出可與殷商書家相媲美的字,這包括從書寫內容到用筆之法皆可得到古人的認可;第三步,則嘗試達到高于古人造化且富于當代審美價值的境界,這包括從結字用筆到章法布局既超乎古人而又蘊寓自己獨到的筆墨寄托。
若要在學習甲骨文書法的道路上再深入一步,我認為還需要補充一點殷商歷史、考古及有關文獻、文學方面的知識,借鑒、吸收同時期前后有關銅器銘文的字相,并綜合運用文字同源、假借及文字結體知識,有限度地適當組合必要的創作用字。最后則要使用精到的筆墨技法,通過體會甲骨文以刀代筆的作風,還原古人用軟筆書寫的真實狀態。相信初學者經過上述幾個階段的識字、臨摹訓練,再進入高一層次的甲骨文書法創作,自然會如魚得水。這方面的發展前景應當是無量的,相信隨著甲骨學研究的方興未艾,甲骨文作品創新實踐必然會逐漸培育、發展成為一個典雅的書學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