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勝華

“老鷹偷雞了!”
我們聚在屋里吃午飯的時候,一道褐色的影子從屋頂直撲院子,嚇得院子里的雞四處逃竄,騰起的灰塵滿院子飛揚……
母親第一個反應過來,拖著掃帚沖到院子里揮舞著。等我們老老少少一家人全都沖到院子里的時候,空中隱隱約約傳來雞撕心裂肺的呼救聲,呼救聲隨著那只鷹,掠過樹頭,朝對岸飛去。母親把掃帚擲在地上,朝著老鷹飛去的方向捶胸頓足:“該死的賊鷹,你再來偷雞就整死你!”
等院子里平靜下來,母親撒些谷麥,安撫驚魂未定的雞們,順便數數雞,看看究竟又少了誰。
入春以來,我們家接二連三地丟雞,可地上一滴雞血也沒有,也不見雞搏斗掙扎的痕跡,院子里只留下零零星星的雞毛。“肯定是黃鼠狼干的。”父親蠻有把握地說。聽祖輩們說,黃鼠狼這賊,專門有一套偷雞的本領,它先往雞舍里噴一泡臭屁,把雞熏糊涂了,再摸進雞舍,一口咬住雞脖子,吸干雞血,再把雞拖到離人遠的柴堆底下或者石洞壕溝里慢慢享用。人和狗要是攆急了,黃鼠狼就會釋放臭屁,把人和狗熏開,然后逃之夭夭。不是黃鼠狼,那還有誰?
這樣的疑慮,一直延續到那天中午。
現在,偷雞“賊”終于現身了,可怎樣懲罰這只偷雞的賊鷹呢?若是黃鼠狼、花臉獐、野貓子,我們都可以放獵狗去追,在它們無處可逃鉆進洞里時,用煙熏死;爬到樹上,用火藥槍或者弓弩把它們給打下來。可這是鷹啊,它在天上,來無影,去無蹤,再厲害的獵狗也聞不出它的氣味。鷹又極善偽裝,身上的羽毛能夠隨境而變,蟄伏在哪里就靜若木樁,為了捕獲獵物,它可以紋絲不動地在一個地方靜候幾個小時。
盡管如此,我還是學著古人“斷竹,續竹;飛土,逐宍”的方法,砍來幾根竹子,制作弓弩,扛著弩箭朝賊鷹飛去的方向去尋找,如果發現那賊鷹,我會毫不手軟,一箭要了它的命。可整片林子都搜索過來,就是不見賊鷹的蹤影。
我沮喪地扛著弩箭回到地邊,偶然抬頭,一對金黃色的眼睛早已盯視著我:鷹!那只賊鷹一動不動地蟄伏在一棵巨大松樹的禿尖上,用犀利如剔骨尖刀的眼睛盯著我的一舉一動。看得出,這只賊鷹十分藐視我,它明明已經看清我手里拿著上膛的弩箭,卻依舊故我地蹲在那里,我走到哪兒,它的眼球就滾到哪兒,眼里顯示出不屑的神情。透過斜斜的陽光,我甚至已經看見了那賊鷹的喙,還沾著血,感覺到了那賊鷹的呼吸,還帶著血腥味。看我不一箭穿心把你給打下來,為我的雞們報仇!可我畢竟只是個八九歲的孩子,我全身的毛發像被鷹吸住了一般,都朝著那只賊鷹驟然聳立:賊鷹會不會把我當作獵物給擄走呢?此時,如果賊鷹俯沖下來,我不死也得殘。想到自己這張臉會被賊鷹啄得千瘡百孔,皮開肉綻,顴骨顯露,我就害怕畏縮了,手里一抖,上膛的那支弩箭胡亂地朝著大松樹飛去了……
賊鷹沒有應聲倒地,它依然囂張地盯視著我,眼里明顯帶了許多憤怒。
我急忙低頭搭箭,第二支弩箭上膛的時候,賊鷹已經消失得不知東南西北了。
晚上,我把白天遇鷹的事情告訴家人,父親拍拍我的后腦勺說:“鷹吃剩的,我看看你的腦子還在不在?你一個八九歲的孩子,連骨頭都還不夠賊鷹消化呢!”
我們巧設陷阱,把雞全罩在院子里,讓賊鷹看得見,摸不著,讓賊鷹流口水。然后殺一只半大的雞,注射了劇毒農藥,放在院子里顯眼的地方做誘餌。
家里人繼續下地干活,我繼續躲在家里守鷹。
可不知為什么,此時我真希望賊鷹永遠不要再來。大約是餓壞了,沒等過中午,賊鷹就不顧一切地從屋頂撲向那只注射了劇毒的死雞,雙爪抓住那只死雞就往先前的方向飛去。由于死雞過重,賊鷹飛不了多高,飛不了多遠,停停走走,以致我走近了,賊鷹也一點不懼怕,還一邊拔毛,一邊吃肉……沒想到,我的擔心竟然應驗得如此之快,快得讓我悔不當初。賊鷹吃飽之后就叼著剩下的骨肉,踉踉蹌蹌地飛起來,重重地落在對岸崖邊的草叢里,再也沒有飛起來。
沒想到,母親隨口的一句話,竟成了賊鷹的宿命咒語。
找到崖邊那蓬草叢的時候,眼前的一幕讓我心如刀絞:這是巨型貓頭鷹的窩巢,可現在,賊鷹已經獲得了應有的懲罰,口鼻流血,死在了窩巢旁邊,那坨含有劇毒的骨肉,正好落在窩巢上;穿著毛茸茸鵝黃絨衣的三個賊娃正努力去啄那坨骨肉……我想大聲喊“停”,我想通過人類的語言來阻止它們進食眼前的食物,哪怕只讓它們瞬間驚悚而暫停吞噬那塊毒肉也行。可有時候,我們的手伸出去想要再縮回來就遲了,這就叫后悔。
幸好,三個毛絨絨的賊娃還沒有啄食能力,它們雖然很用力,動作很專業,但它們什么也沒有啄下來,什么也沒有吞下去。
這是春末夏初時節,天邊堆起了厚厚的積雨云,轟隆隆的雷聲時不時滾過我的頭頂。我知道,如果把這三個剛剛死了娘的賊娃留在這里,它們定然活不過明天。我心里矛盾極了:要不要把這三個賊娃拿回去養大?可我也知道,養大這三個賊娃需要很多的肉啊。我努力說服自己之后,脫下里衣做了一個簡易提兜,當那幾團毛茸茸的鵝黃生命在我手里哆嗦的時候,我心里頓時有了上帝造物般的喜悅。
我把這三個賊娃兜到家里,母親說:“兒啊,它們是賊鷹的娃,賊娃是養不得的呀!快把它們扔掉……”
兄弟姐妹都圍過來說:“好可愛的小賊啊!我們不吃肉了,一起養它們……”
家里有了頓頓吃肉的賊娃,我們的生活更加不易了。
除了那一身毛茸茸的鵝黃外衣讓母親喜歡之外,母親對這三個賊娃沒有半點好感。可有時候,母親也來看這一襲毛茸茸的鵝黃外衣,看著看著,她就和我們一樣,試著用竹簽簽肉給這三個賊娃吃。
喂著喂著,三個賊娃長大了。
放飛那天,母親和我們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