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高考

郭文英

平時我們是住校，高考前半個月，學校一放假，我就搬上鋪蓋卷準備回鄉下，正發愁高考期間沒處住時，班里一個女同學邀請高考三天可以住在她家。我高興極了，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飛奔回家。

從學校回來，原計劃好好把課程復習一遍，可是看到父母每天下地干活，自己于心不忍，便騙了不識字的母親，說自己的課程已倒背如流，不用復習就能上大學，每天隨父母下地勞動，晚上回來渾身散了架似的，倒頭就睡。那段時間是農村最忙的時候，一晃兩個星期過去了，因勞碌竟把高考時間忘在腦后了。

下午稻田薅草歸來，我突然從廣播里聽到第二天將高考，這下才意識到該進城趕考了。趕快收拾東西，騎著直掉鏈子的自行車往黃河老渡口趕去。這時已近黃昏，遠遠看見木船就要起錨了，我心急如焚。俗話說：“隔河千里遠”，想到要是坐不上船就徹底地完了，心緊緊縮成一團……自行車的鏈子又掉了，顧不得修了，推著自行車飛快地往河邊跑去。老船工聽到我的喊聲，這才把船又駛回來，這是最后一趟船了，好險呀。船工吼著罵道：“死丫頭，要不是明天高考，俺不會掉頭專門來拉你的，考不成試，你的書就白讀了，俺可不想成為罪人呀！”

到了同班好友家時，天色已黑下來了，忐忑不安地敲開了她家的門。同學剛要迎我進門時，她的母親擋在了門口，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我們家的房子小，哪里住得下？你父母就這樣讓你出來高考？城里有的是旅館呀……”同學幾乎是哭著哀求她母親讓我進去，她母親的手一直擋在門框上。我別無去處只有求她了：“阿姨，我真的是沒處住，求您讓我將就一晚上吧，我現在確實沒有錢住旅館，等我考上大學將來一定報答您……”可她始終無動于衷，仍然鄙夷地瞧著我，嘴里還叨叨著農村人不干凈、如何臟、如何不懂事……面對這樣的冷漠，我只好扭頭走了，心中暗暗發誓這輩子不會見這種人了。

前段日子，當得知這位同學母親去世了，我還是趕去送了送她。老同學卻道出20 年前的秘密，天下的母親都是自私的，她母親當時是怕我高考超過她才斷然將我拒之門外。我一時難過無語，心又開始隱隱作痛。殘酷的高考能將人的心靈扭曲。

那時，我推著破自行車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在大街上，任淚水打濕我的衣襟。我來到學校門口，但因是考點，大門已經緊閉，看門的大叔告訴我不能在校門口晃悠，否則將會受到嫌疑……我默默地向學校鞠了三躬，告別學校。當時我已經絕望，我想高考是沒法參加了，此生只能做一介農民了。偌大的城市卻無棲身之地，我在街上漫無目標地走來走去，街上的人越來越少了，由于沒有手表我也不知道幾點，干脆坐在路燈下準備在馬路上過一夜。

這時候我依稀看到父母面朝黃土背朝天勞作的艱辛，看到了弟弟妹妹無限期盼的眼神，想到老船工“書白讀了”的話語。是呀，我不能這樣罷休呀，我若不考試能對得起誰呀，該怎么向家人和老師交代？天無絕人之路，我一定要戰勝命運！

城邊郊區是有位親戚的，近期在修建新房，我怕多有打擾，一根筋只知道住同學家，這才突然想到。等我敲開親戚家大門時，已是深夜2 點多，她們大吃一驚，問我怎么才過來？我再三給自己做思想工作，一定要停止哭泣，但當時真的只想哭，誰都勸不住慟哭了一場才和衣而臥。

翌日，當我紅腫著眼睛邁進了考場，吸引了考場里眾多的目光。好心的監考老師走過來大聲說：“同學呀，條條道路通羅馬，你可不能想不開……”我成了考場的聚焦點，我想，考場的同學一定以為這個人是懦夫，還沒有考試就被擊倒了。就這樣，我糊里糊涂地考了三天。

考完回家便趕上了繁忙的夏收，割麥、翻麥、捆麥、拾麥、打麥……整天在地里干活，晚上躺在炕上，渾身困頓得直呻吟卻無法入睡。一日，與村民并工脫粒麥子，我連續干了五家，持續作戰30 多個小時沒休息，回到家仍然是睡不著。這才感覺到高考對我潛意識中的撞擊確實很重很痛。高考真是太折磨人了，那段時間，我飽受了失眠的痛苦。

在繁忙的勞動中度過了十幾天。也許是太緊張了，加之很多天的失眠，第二天要出成績，而我卻在這時一下子病倒了。誰去城里拿分數單？家里人犯愁了，最后決定遲一天上交公糧，由父親去給我看成績。發著高燒的我當晚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睡夢中覺得馬上要考試了，我騎車進城趕考，遠遠看到很多同學都在河邊等船，我加快速度騎著自行車往前趕，騎著飛車就直接上船了，等在我前面的同學都沒有來得及坐上船，木船載著我一個人航行在洶涌澎湃的河水里，晃晃悠悠駛向彼岸……我驚醒過來，發現原來是南柯一夢。早晨醒來把噩夢告訴了家人，父親連稱“好夢，好夢”。記不清這樣的夢有過多少次了，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驚恐我一次，醒來大汗淋漓。

分數出來沒幾天，我的一位同鄉男同學跳黃河自殺，幸而被人發現及早撈起免于一死;又聽到同級某某同學服毒自殺的消息，一時震撼無言，自己金榜題名的喜悅蕩然無存。

是呀，經歷了那場生死之戰——高考，人生路上就沒有蹚不過的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