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宗仁
米,雪白雪白,經打磨拋光,確有晶瑩之美。米粒有如嬰幼兒的乳牙,勻稱好看,聞而有香,捧在手心,有如童話王國里的小人兒,粒粒起舞,美若天使。
小時候關于米的記憶,委實不怎么美,貫穿了我營養不良的童年。自己家種的谷自己去打成米,簡易的打米機,米粒參差,粗細不均,糠粉包裹,灰頭粉臉。一擔谷進去,變成大米、碎米、米糠出來,風車搖過之后,米中還有零星漏網的谷,細看,也有小顆粒的稗子混雜其中。米糠也是要干干凈凈掃回家的,那是喂豬的好飼料呢。
農家的米缸也是一張晴雨表,很少有滿的時候,倒是常有見底的尷尬。米缸里有一把木制的升子,分成不同量的三格,每格多少比稱出來的還準,十分方便。農家之間互相借米是常態,但“借”字是不可以輕易說出口的,而是用另外一個詞:移米。現在想來,這個“移”字用得妙。米也可以移動,從東家到西家,就像串親戚。貧困的年代,移米一詞也帶給人些許動漫的喜感。移米的事多是母親去做,有時也交代兒女們去落實。手里拿個臉盆或是一個布袋子,到母親指定的鄰居家去移米,很少有移不到的,但也有不巧的時候,人家自己的米缸也見了底,那可就只得打空轉身,再選一家去移米。移米都是用的木升子,大多時候是用手抹平了的。關系好的鄰居,就用升子堆成小山,或是給了要移的斤數,再抓一握奉送。而還米,大多是要多還一點的,鄰家也不核實,直接就往米缸里倒。
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叭昀щy時期”的事就不說了,我們的童年吃個半飽是常事。茴絲煮飯,上面滿是黑黑的茴絲,只鍋底才有一點點白飯。白米飯要優先我們兄妹,而兄妹中又要優先最小的。最難過就是冬天,學校也不分上午下午,七八點上學,不吃中飯,下午一兩點再放學,那時俗稱叫吃兩餐,晚飯是沒有的。正是愛動與長身體的時候,晚上肚子餓得咕咕叫,偏偏冬天的夜特別長,常常在夢里餓醒,枕邊留下一攤涎液。
那時很少有什么零食吃,有一點點也是土產的茴片與豌豆。倒是村里有一個資本主義思想嚴重的老頭,偷偷地販了一點花生與柿餅,在小孩子之中形成了一個黑市。我們從家里偷上幾把米,用紙包在書包里,以物換物,米就變成了花生與柿餅。老頭很大方,通常是把“應得”的給你,還要再加上幾粒花生放你手心里,說這是送你的。這個老頭姓佘,我們私下里就叫他“蛇嗲”。因為米有灰糠,常常手上、衣上、書包上留下了米糠印,怎么也拍不干凈的,被父母輕易就破了案,所以“偷米不成反遭一頓打”的情形也屢見不鮮。也有的時候母親不說穿,只說米缸里好像進了老鼠,我也裝著沒聽見,可我的眼睛立馬變成了鼠眼,再也不敢正眼看母親。
我讀初中的時候,學校離家遠,中飯是從家里帶去,由食堂代蒸的。飯里沒什么好吃的菜,常常就一個人跑到教室后面的小山上去吃。小小年紀還要講個假面子,不想把自己的“窮”示人。
在平江五中讀高中時,開的是桌席。八個同學一桌,一盆飯分成八等份。碰上最后一節課,老師還沒宣布下課,我們的腳早已伸出了課桌外,手里拿著飯碗只等老師一聲“下課”拔腿就跑,作死地沖向食堂。先到的就有飯盆劃分權,也可以先分先吃。蒸的飯多是面上有一層干皺的殼皮,表面看,上面均分成了八塊,可經過殼皮下的斜切深挖之后,后來的同學就是“毛多肉少”了,有的女同學就急得掉眼淚。也許是忍夠了,女同學把我們告發,老師罰我們當庭示眾。這次丟的人可大了,以至于后來聽人說到“飯桶”一詞,我身上就起雞皮疙瘩。
恢復高考制度后,我考上了岳陽師范,畢業后吃上了“國家糧”。終于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糧油本,每月可到糧站去買米買油。這在農村可是一種榮耀,一種特權,很讓人羨慕。自己吃了公糧,所以也想門當戶對,找個城鎮戶口的女孩談對象。放眼學校、醫院、供銷社和糧站,少有的幾朵花都早已有主,所以我只有把目光瞄準長樂街。起先我的準岳父還不松口,生怕我是一個民辦教師,生怕我把他女兒騙去吃農村糧。吃什么飯,找什么對象,我們的戀愛與婚姻也打上了糧食的印記。當然,這好像不影響愛情。
30 多年前,我還沒有脫離過農村勞動,“雙搶”是必須回去參與的。炎天暑熱,弓背彎腰,丟下鐮刀又上打谷機,正午烈日下,還要挑一小擔谷搖晃著走在回家的路上?!罢l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滋味我是嘗到了的。曾聽一個朋友說了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笑話,她女兒聽他們講過去沒得飯吃,便反問:“怎么不吃面條呀?”聰明的孩子,也有被幸福沖昏頭腦的時候。
不知不覺,米也有了改變。有糠灰的不見了,不軟香的早稻米也不多見了。也不知從何時起,北方來的五常稻花香、泰國的香米上了餐桌,還有什么有機米、富硒米進了碗中,還有一季稻、再生稻到了筷頭舌尖,從此,我們都是吃的香米,吃的軟飯。如此了,還常常挑剔是不是含鉻高,是電飯煲好,還是高壓鍋好?或是柴火甑更好?
米的優化,使我們過上了更有品質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