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螞蟻

劉海清

剛一過立夏，早晚間天氣還很涼，誰也沒注意到，螞蟻們仿佛一夜之間從地上鉆了出來。

螞蟻喜干燥，善群居，在地下筑巢，田間、地頭、墻腳、樹下、土丘，常常有螞蟻居住。它們善攀爬，凡是見到高的地方，就喜歡往上爬。讓人稍感奇怪的是，螞蟻不怕人，它們還特別嗜好往人身上爬。人們在地里干活，或在樹蔭下小憩一陣，不一會兒，螞蟻就爬得滿身都是，癢酥酥的，不好受。人們或將其捉住扔掉，或用手捏死，抽煙的人，有的拿出打火機，把它燒死，發出噼啪的響聲。

我們這些鄉村孩子，小時候，看螞蟻打仗是一件最有趣的事情。場面有大有小，幾只，幾十只，幾百只螞蟻，開始交戰，它們，頂，咬，纏，絞，滾……有的兩只拼斗，有的多只絞在一起，形成一個圓球，戰斗有時長達兩三個小時。它們個個英勇無比，死戰不退，有的掉了頭，有的丟了腿，有的斷為兩截，鏖戰過后，尸橫遍野。我們看得心醉神迷，忘記了吃飯睡覺。

螞蟻能預知天氣。雨前，尤其是有大雨要到來，螞蟻們就忙著搬家。成千上萬只螞蟻，浩浩蕩蕩，如黑色的潮水一般，有的螞蟻馱著白色的螞蟻卵，卵要幾只螞蟻一塊馱著，就像一塊黑布上放著幾個白蘑菇。大人們看到螞蟻搬家，就知道大雨不遠了，很可能要發洪水的，就趕緊做好家里家外的防洪準備。

其實，在鄉村，螞蟻是最不引人關注的，除了孩子。螞蟻，在鄉村的動物昆蟲中，地位可能是最卑微的。人們說，某個人怎么卑微，卑賤，就說這個人“生如螻蟻”。

我們這些山里的孩子，固然是稀罕螞蟻，但是太小了，沒有珍愛動物，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意識，也不知道動物是人類的朋友，更不曉得什么是悲憫情懷，經常搞惡作劇，包括我本人。我們經常往螞蟻窩里灌水，把螞蟻放到瓶子里悶死，揪斷螞蟻的腿，把螞蟻攔腰掐斷。為此，母親常跟我說，要愛護小動物，包括有益的昆蟲。母親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從前，有個國王，被敵兵追趕，眼看很快就要追上。國王無奈，讓手下人把他埋到一個土坑里隱蔽起來。因為埋得比較深，國王呼吸困難，就要窒息而死。這時，突然出現不少螞蟻，它們不停地鉆洞，把空氣透了進來，國王得以活命。敵兵退卻后，國王脫險。后來，國王下令，在他的國家內，不許傷害螞蟻，否則，一律殺頭。母親說，螞蟻雖小，但對人有救命之恩，萬萬不可隨便傷害。當時的我，懵懵懂懂，也不太明白母親的苦心。

其實，輕視，甚至漠視螞蟻，我們犯了膚淺而低級的錯誤。一個鄉村，就是一幅活的畫卷。如果說，牛、驢、馬等是鄉村的耕耘者;狗，是鄉村的更夫;雞，是鄉村的時鐘;燕子、麻雀，是鄉村的舞蹈家。那么，小小的螞蟻是什么呢？我認為，是鄉村大樂章里的小音符，是鄉村書冊里的小逗點，是鄉村大地上的輕騎兵。

房舍，沒有螞蟻，就沒有氣息。土地，沒有螞蟻，就是死土。草叢，沒有螞蟻，就沒有生機。森林，沒有螞蟻，就顯得陰森恐怖。墻里墻外，沙丘土崗，田間阡陌，水井旁，菜園里，小河邊，沒有螞蟻，鄉村就像一個垂暮的老人，血脈就越發微弱，經絡就越發受阻。沒有螞蟻，孩子們就失卻了一片片樂園。

說起來，螞蟻這種連一只老鼠都能踩死的生命，它們，依時而動，順應自然，以柔克剛，避重就輕，它們的的確確是鄉村弱小動物王國里的生命巨匠，生存法則的哲學家。它們對溫度極其敏感，能夠巧妙地避開水火等自然災害的侵襲，與所有強大于它們的生命頑強地周旋。連恐龍也沒有活下來，而螞蟻，卻活了億萬年，且生生不息。

其實，在大千世界，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只螞蟻，看懂了螞蟻，也就悟透了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