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騁
內容摘要:針對高校懲戒學生行為的司法審查,目前法院普遍遵循形式合法性審查進路。然而,這一審查進路出現了現實困境,即同一適用要件下的審判邏輯矛盾和審查強度不一。解決上述困境需要重新厘定法院在高校懲戒行為中的審查邊界。一方面,基于我國目前法律供給不足的現狀和防止國家公權力過度侵入高校自治領域之考量,立法權無法積極擔負監督高校行為的任務;另一方面,基于學生權利保障之需要——防止高校以自治之名侵害學生正當權利,法院應積極行使高校懲戒行為的審查職能,在合法性審查標準之外納入正當性標準。紀律性懲戒行為與學術性懲戒行為審查標準應有所區分,前者適用合法性與正當性審查標準,后者則適用正當性審查標準。
關鍵詞:高校懲戒行為 紀律性懲戒 學術性懲戒 審查標準 合法性 正當性
中圖分類號:DF3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4039-(2021)05-0175-186
在行使教育職能范圍內,高校有錄取學生、確定學籍、獎懲學生、核發畢業或學位證書等權限,這些權限中對學生的權利具有非難性影響 〔1 〕且具有公權力措施特征的是高校懲戒權 〔2 〕。目前,法院針對高校懲戒行為采用合法性審查進路。然而,隨著教育現代化改革的逐步深入及高校擺脫封閉研究教育狀態,開始進入市場,積極行使社會職能。與此同時,學生權利保護的呼聲逐漸高漲,這些表明持消極防范態度的合法性審查標準已經不能完全適應現實的需要。
當前司法采用的合法性審查標準 〔3 〕仍有必要,但司法實踐表明,這一標準已經不能滿足保護學生權益和監督高校行為的需要,“其效用已遞減至極低限值,故應突破傳統法治主義預設的合法性窠臼,輔以正當性標準” 。〔4 〕基于此,將正當性納入高校懲戒行為的司法審查判斷標準,形成合法性與正當性并用的體系,既是可行的,也是必要的。
一、 面向合法性標準的司法審查困境
目前,最高人民法院通過指導案例38號“田永案”和指導案例39號“何小強案”,建立了紀律性懲戒的嚴格審查模式和學術性懲戒的有限審查模式。這兩個案件以學術自治 〔5 〕為界建構了不同的審判邏輯:在“田永案”中,法院將高校校規與法律規范作為并列關系,構成了二元規范結構論 〔6 〕的司法審查判斷模式;“何小強案”中,法院將高校校規納入法律規范授權范圍內,構成了一元規范結構論 〔7 〕的司法審查判斷模式。前者系與學術自治無關的紀律性懲戒案件,遵循嚴格審查進路;后者系與學術自治相關的學術性懲戒案件,遵循有限審查進路。然而,在上述兩個案例中,高校學術自治的適用范圍和適用事項尚未厘清,并且這兩種審查進路都立足于合法性審查方式,導致同一適用要件下不同法院審查邏輯發生矛盾,進而出現同案不同判的現象。
(一)合法性審查標準的適用困境
在“田永案”中,法院通過對作為退學懲戒行為依據的校規進行了合法性審查,認為校規中不遵守考場紀律或者考試作弊應當退學的規定與《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以下簡稱《規定》)第29條設立的應予退學的十種情形相抵觸,進而認定退學懲戒行為違法。即高校校規對退學懲戒的規定應符合《規定》第29條設立的10個要件。在“何小強案”中,法院則認為高校有權在法定基本原則范圍內確定各自學士學位授予的學術標準和規則。也就是說,高校制定學術標準和規則不需要具備明確的法律依據,只需在原則性框架下設定即可。因個案審查原因,“何小強案”的判決中僅提出基于學術自治這一考量,高校可在不違反上位法規定的情況下自行設立學術標準,法院應當對此予以尊重,但判決并未進一步明確學術自治適用的范圍和邊界。這意味著當前法院針對相同案件——無法取得學籍之情形,采取了強弱有別的審查標準,進而導致了形式上的“同案不同判”。看似統一且清晰的合法性審查標準,遭遇了適用上的困境。通過審視司法實踐可知,其根源在于無論是在學理抑或是實踐層面,對學術自由之范圍和邊界都尚未形成統一的認知。
在作弊處分導致不授予學位的一系列案件當中,如此后的“甘甜訴中國石油大學不授予學位案” 〔8 〕“胡寶興訴華中農業大學不授予學位案” 〔9 〕“周楠訴北華大學不授予學位案” 〔10 〕的裁判遵循了“何小強案”審查進路,認為作弊是學生不誠信的表現,違反了學位條例第2條品行要件的要求,并輔以行政性解釋或者地方規范性文件規定,用以佐證品行條件適用的合法性。然而,在“劉岱鷹案” 〔11 〕中,法院認為如果將作弊處分看作不予授予學位的要件,則不予授予學位處分應視為行政處分,《規定》第53條卻沒有規定不予授予學位這一行政處分。在“張福華案” 〔12 〕中,法院認為,學位條例第4條規定了學位授予的條件,作弊處分與《規定》第4條規定的條件相抵觸。“張福華案”和“劉岱鷹案”都遵循了“田永案”的審判進路。上述兩種審判邏輯的分歧實質在于高校自治下法律保留原則適用范圍的沖突。前者認為,授予學位是國家概括授權給高校的行為,高校有權在不違反法律原則的情況下自行制定品行標準,司法審查應對此予以尊重;后者認為,高校因品行要件作出的懲戒決定時應嚴格遵循法律規定,不能超越法律規定的范圍。
(二)合法性審查標準之審視:審查強度不足
前述兩種不同的審判邏輯都采用合法性審判方式,即法院通過審查懲戒決定依據的形式要件的合法性來審查懲戒行為的合法性。合法審查方式要求審查依據的法律規則本身是否明確、合法、和諧, 〔13 〕然而,高校懲戒行為依據的某些法律規則是包含不確定法律概念的抽象規定,甚至是具有宣示性作用的規定, 〔14 〕這種規定實質上不具備法律規則的明確性要素。而法院在審查時僅直接引用法條或者有權機關作出的規范解釋,沒有綜合運用價值衡量等方法,也沒有論證法律規則適用此類的行為模式和法律后果,導致法院在論證過程中呈現斷裂狀態,進而無法回應懲戒行為要件設定的實質合法性問題。
“何小強案”中,雖然法院認可了全國大學英語四級考試可以作為學術標準,并且認可設立獲取學位證書的學術標準是學校自治權的體現,但是學術標準的創設權是否完全可以由學校行使,學位條例對此沒有明確規定。如果華中科技大學規定的學術標準不是通過全國大學英語四級考試就能拿到學位證書,而是通過全國大學英語六級考試才能拿到學位證書,這個規定是否合法呢?是否符合授予學位的目的呢?司法是否仍然應秉承“何小強案”中要求的尊重態度呢?
比如,一些高校將普通話二級乙等以上水平作為授予師范生學位的要件,有些法院的論證進路與“何小強案”一樣,通過論證普通話二級乙等以上學術標準設定具備充分的上位法依據——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第19條第2款的規定和《湖南省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辦法》第18條第5項的規定,以此證明高校學術標準設立的合法性。這里存在幾個問題:第一,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第19條只對教師提出了普通話水平要達到國家規定的要求,沒有明確指明師范生獲取學位證書的條件是普通話水平要與教師一致。雖然《湖南省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辦法》明確規定了師范生畢業時的普通話水平要求,但是授予學位的學術標準涉及高校對其自治權的適用,既然是自治,高校授予學位的學術標準是否應固守地方性法規的要求?如果遵循地方性法規的要求,那么學術標準的“自治性”如何體現?第二,2016年之前入學的師范生,其在獲取學位證書的同時,無需考試即可獲得教師資格證,而教師資格證需要普通話水平測試。但是2016年之后入學的師范生的畢業時不附帶教師資格證, 〔15 〕如果學校仍然沒有改變這個規定,那么這個規定能否理解為給師范生獲取學位另外增加了要件?這樣的學術標準設定符合平等原則嗎?
盡管這一審查方式確保了法院對高校基于專業判斷設定的畢業要件和學位授予要件秉持尊讓態度,尊重高校設定的學術性標準。然而,學術標準設定的決定因素只有高校意志嗎?如果高校為了快速發展將這個標準制定得過高,使其超越了學生的能力范圍,那么這個學術標準是否有利于高校教育功能的良性發展,是否有助于實現教育的目的即以教育幫助學生實現自我改善和自我實現? 〔16 〕反之,如果高校為了追求經濟效益將學術標準制定得過低,是否有助于學生學術素質和能力的提升,是否會間接沖擊其他高校教育質量?也就是說,在學術自治邊界未確定并且制定法存在漏洞的情況下,法院以促進學術自由實現為由采用合法性審查標準,是否真的能夠達到尊重高校自治與保障學生權益的平衡的目的? 〔17 〕
二、以正當性標準彌補合法性審查:
以高校懲戒學生權力的建構邏輯為基礎
當前法院所采取的立足于法條主義的合法性審查標準實際上淪為了一種純粹形式審查,已經不能實質解決高校懲戒學生行為的糾紛。“法律的發展并不完全依賴立法,司法同樣是生生不息的力量。” 〔18 〕法院不僅應承擔消極地防御公權力侵害高校自治的職能,同時也應積極承擔起保障學生正當權益的職能。
合法性審查標準實質是將國家監督與高校自治一切兩半,一方面針對無涉學術自由的事項,法院過于依賴法律的正確適用;另一方面針對有關學術自由的事項,法院過于相信高校自治的能力。然而,法律規定會出現漏洞,高校也會以自治之名不當侵害學生的正當權益。因此,為了保障學生基本權益和監督高校行為,應納入正當性審查標準。如果說合法性審查從消極角度在外圍為高校構筑了一個自治的領域,那么正當性審查則是從積極角度在內部為學生提供了一個衡量高校權力合法、合理與否的尺度。〔19 〕在以正當性標準彌補合法性審查時,我們應先尋求高校懲戒學生權力的建構邏輯,厘清法院在懲戒學生行為中承擔的具體任務,以此勾畫高校懲戒學生行為的司法審查圖景。
(一)合法性審查的依據——以高校校規與國家立法的關系為起點
學術自由與高校自治是兩個層面的事物。學術自由是基本權利,高校自治是學術自由權利客觀法面向的保障性制度, 〔20 〕即國家為了保障學術自由權利的落實而形塑的保障制度。學術自由是高校自治的充分條件,但不代表高校自治是學術自由的必要條件。大學自治系為學術自由而存在,也就是說,為了保障學術自由的目的,人們才選擇設計高校自治制度。因此,涉及學術自由目的的行為處于高校自治制度保障范圍內。學術概念包含研究與教學,亦即對真理、知識加以有計劃、有系統地探究與傳授。〔21 〕學術自由是人們精神活動范圍,凡是涉及一切有關學術研究的行為,即所有從事學術研究與傳播的活動,皆為學術自由的范疇。〔22 〕從高校教育的視角,與學術自由相關的活動包括研究自由、教學自由的事項。即若懲戒行為涉及研究自由、教學自由的相關事項,應以保障高校自主管理為先。
高校自治制度的消極面向是防止國家立法權或行政權不當干預高校事務, 〔23 〕積極面向是賦予高校自主規范管理的權利,通過制定校規這種內部管理規范管理內部成員。但是高校自主管理不是沒有界限的自主管理。為防止高校以“自治”之名不當侵害學生基本權利,立法干預高校自主管理的界限即是法律保留原則。法律保留原則的要旨是:“凡是涉及剝奪或限制人民權利的事項或攸關人民基本權利的重要事項,均須有法律的基礎,始得為之。” 〔24 〕法律保留原則創設的最初目的是平衡立法權與行政權,與高校自主管理無涉。〔25 〕
為平衡國家立法和高校校規的關系,高校事務產生了分野,一部分是與學術自由有關的事項,高校可以自主管理,不受國家意志的影響;另一部分是與學術自由無涉的事項,為了防止高校以“自治”之名侵害學生的基本權利,針對這些事項適用法律保留原則和法律優先原則。關于后者的校規制定,應在實定法范圍內,即以法律法規作為校規的上位規范,不能超越法律秩序而存在。
據此,懲戒行為應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與學術自由無涉的事項,另一部分是與學術自由相關的事項。針對與學術自由無涉的事項,法院應以合法性作為審查標準,嚴格遵循實定法規定,保證高校作出的懲戒行為處在法律秩序范圍內;針對與學術自由相關的事項,應屬高校自治范圍,即作為懲戒行為依據的校規獨立于法律的自治規范。因此,“何小強案”中,校規規定學位授予的條件之一是通過全國大學英語四級考試,這一規定是與學術自由有關的事項,校方有權對其本科生教育質量和學術水平作出具體的規定。然而,法院將關于此事項的校規納入了法規范的下位階地位,這一做法未充分考慮到高校校規與國家立法的關系界定問題。〔26 〕
(二)突破合法性審查——學生權利的雙重面向
行政主體在傳統特別權力關系范圍內對相對人有概括的命令強制權力,相對人對行政主體負有服從義務,以致在傳統特別權力關系內相對人權利受到行政主體侵害時,無權向法院提出救濟請求。〔27 〕因此,基于傳統特別權力關系影響,學生一直被視為教育客體,學生權益向來受到忽視。然而,“田永案”“何小強案”和“甘露案”等先后突破特別權力關系的桎梏,為學生訴求權利保護敲開了司法的大門,學生作為教育主體之地位受到肯定,學生權利保障得以落實。一方面,高校學生享有與一般公民相同的基本權利,不會因在基本權利部分與一般公民有所區分。高校學生的基本權利若是遭到高校侵害,有權提出行政訴訟。以司法救濟途徑落實其基本權利,不再只是紙面上的規定。另一方面,高校學生與高校共同作為學術自由權利的主體,因在學享有學術自由權利,體現為學習自由和研究自由的法益。
關于學生學術自由權利與高校治理的關系,如上文所述,學生享有學術自由權利,包括學習自由和研究自由。高校與學生同作為學術自由權利的主體,高校有權基于研究學術、培育人才及維持學校秩序目的對學生的學術權利進行限制甚至剝奪。〔28 〕然而,高校在對學生學術自由權利限制的同時,也會對學生的基本權利及相關利益產生不利影響。比如,高校對學生作出的改變其在學關系的懲戒決定,不僅剝奪了學生的學習自由,同時也對學生的發展權、就業權甚至是工作權產生不利影響。因此,高校作出的限制學生學術自由權利的懲戒決定,如果會對學生基本權利及相關利益產生重要影響,其內容應具備妥當性。并且為防止高校以自治之名不當侵害學生權利,對于上述行為,國家有義務對其進行監督,防止高校不當行使學術自由權,即以“自由”之名行“壓迫”之實。〔29 〕理由是學術自由權利客觀法面向的保護基礎,在于賦予國家對學術自由的維持和促進的義務。〔30 〕也就是說,國家有義務創造一個健康的促進學術自由的環境。
把保護學生權益和積極創造學術自由環境的希望寄托在立法權上具有一定的局限性。這體現在:第一,法律具有一般性、抽象性和安定性的形式特征,如果輕易更改法律,立法權會喪失權威。并且面對千變萬化的學生權益侵害情況,立法不可能事無巨細地作出規定。第二,基于對高校自主管理權的尊重和保護,限制高校自治權的規范密度不宜過大,以免造成行政機關對高校限制較多的情況。然而,司法是解決糾紛的最后屏障,法官可以根據案件的特殊情形運用價值衡量的方法,通過個案公正從積極角度構建學術自由的環境。并且,我國能動司法理念要求法院“積極主動地為大局服務,為人民司法” 〔31 〕,其實質是要求法院積極承擔起保護公民權益的任務。
一方面,既然立法權規制高校自治、保障學生權益具有局限性,那么當規則供給不足時,法院應訴諸體現公平正義或其他道德層面要求 〔32 〕并且具備制度化來源 〔33 〕的原則。這時法院應突破形式合法性審查進路轉向實質合法性審查,通過正當性審查來實現實質公正;另一方面,“合法性應當充分體現正當性”。〔34 〕也就是說正當性標準是合法性標準是否實現權利保護目的的衡量尺度。即使是無涉學術自由的事項,“規則作為一種確定性命令,也不意味著它在所有情形中無條件地得以適用”。〔35 〕為了保證高校懲戒行為符合學生權利保護的目的,在正當考慮基礎上,法院可以正當性標準輔助合法性標準進行審查。
在“田永案”中,學校依據第068號通知內容“凡考試作弊的學生一律按退學處理、取消學籍”作出懲戒決定。退學處分適用要件的規定應遵循法律保留原則。其理論基礎為“重要性理論”,即只要涉及基本權利的重要事項應由法律規制。〔36 〕學生作為公民享有的基本權利應由法律保護,如果高校懲戒處分行為足以嚴重影響學生其他憲法基本權利的正常行使, 〔37 〕則高校的懲戒處分適用要件應由法律規定,以防止高校不當侵犯學生正當權益。因此,對于取消入學資格、退學和開除學籍等直接改變學生在學關系為后果的懲戒決定,因其直接影響學生以后的受教育機會和工作權等與基本權利有著直接內在關聯性的權益,高校作出此類懲戒決定應有法律依據。況且“田永案”中,退學處分僅涉及學生品行,與學術自由無涉。因此可推出,“田永案”中法院認為校方的第068號通知因抵觸《規定》第29條而無效的意見的根據是校方的第068號通知第1條“凡考試作弊者,一律按退學處理”這一規定在法律范圍外另設退學處分適用要件,超越了實定法設定范圍。此外,在本案中,校方僅憑借學生掉出紙條,就認定其作弊,進而作出退學處理。校方在未發現學生有實質性作弊行為情況下,即作出后果最嚴重的退學處分決定,顯然違反了必要性原則中的“選擇對學生利益侵害最小的措施”這一要求,無法經受比例原則的檢視。
(三)納入正當性審查——高校自治與國家監督互動下的高校懲戒權
如果說合法性是立足于形式法治以消極保護高校自治為目標的司法審查標準,那么正當性則是立足于實質法治以國家積極監督高校行為為目標的司法審查標準。以正當性為標準是判斷和考量高校懲戒行為是否符合理性,是否具有正義關懷,是在合法性基礎上體現出對的價值的關照和對學生主體性的尊重。在合法性基礎上納入正當性審查,實質是以司法規制彌補立法規制的不足,是司法機關在“條件模式法律規范”下 〔38 〕對不確定法律概念的回應,是在規則之外納入原則以審視高校行為是否真正在客觀上保護了學生的基本權益。
根據我國高等教育法第13條和第14條,可以看出,高校具有公益性質并行使研究、教育等公務職能,是國家設立的機構。〔39 〕這不僅表明了高校的法律地位,同時也說明雖然學術自由是高校自治的目的,但是高校不僅僅為了學術自由而存在。高校作為社會主體不僅具有教育功能、科研功能而且也具有社會服務功能。〔40 〕這點從高等教育法的立法定位 〔41 〕、方針設計 〔42 〕及任務取向 〔43 〕即可得到佐證。高校不僅承擔學術研究、教育教學的職能,也承擔為國家、社會培養人才、輸送人才以及分擔國家相關任務的職能。例如,在學位授予行為中,雖然學位是評價個人學術水平和專業能力的標準, 〔44 〕針對學術判斷關系,應由高校自主確立授予學位的專業性和學術標準,然而在國家實行學位制度的情況下,學位意味著國家、社會對學校人才培養質量的確定。學位授予不僅影響學生個人未來的發展狀況,同時也是國家改進人才評價機制 〔45 〕政策實施的重要一環。因此,高校作為擔負國家發展的公益性主體,應為國家人才培養和就業市場的優化盡一份力。國家監督高校學位授予行為也因此具備了充分的正當性。
高校自治與國家監督不是涇渭分明的關系,而是具有互動特征的交互性關系。一方面,基于學術自由權利的保障性功能,國家應履行保護學術自由的義務,構建“大學自治”和“教授治校”的現代大學制度,使高校真正成為一個研究學問、追求真理的地方。〔46 〕由此,國家應從消極角度保障公權力不得隨意侵入高校自治領地。學術自由目的的實現則構成了國家公權力干預高校自治的界限:與學術自由目的無涉的事項,國家公權力能夠從外部干預;與學術自由目的相關的事項,國家應防止公權力的外部干預,保障高校根據其研究理念和教育目標自主治理;另一方面,高校是承擔國家任務的社會主體,為了保障國家任務的順利實現和高校的良性運轉,并且為了防范高校以“自治”之名不當侵害學生正當權益,國家有權從積極角度對高校予以監督。其體現在國家通過框架性立法的方式設立外圍界限 〔47 〕及監督標準、通過司法審查高校相關行為以此積極擔負國家監督的職能。
學位條例第2條、第4條、第5條和第6條是國家為規范高校學位授予行為而制定的框架性規定。〔48 〕然而由于學位條例采用的是概括授權加上框架性立法的方式,因此在適用后果上產生了極大的差異。從形式上看,國家從品行標準和學術標準出發對高校的學位授予行為進行了全面規定。但實際上,由于不確定的法律概念及相關宣示性規定的普遍存在,法律實質上并沒有為高校授予學位的行為提供可供適用的監督標準。因此,如果法院遵循形式合法性審查進路,則無法實質審查高校自行制定的學位授予適用要件的合法性。在這種情況下,法院應納入正當性審查標準, 〔49 〕通過適用正當程序原則和比例原則審查高校自行制定的學位授予要件的合法性與正當性。這樣既可以彌補框架性立法抽象性與概括性的不足,又可以通過司法審查實質監督高校行為起到保護學生權益的作用。
如上所述,由于我國法律供給不足,尤其是學位授予的相關規定適用框架性立法方式,法院審查缺乏具體的監督標準,并且基于保護學生基本權益及構建高校良好治理秩序之需要,法院應積極承擔監督高校行為的職能。如果法院遵循以消極保護高校自治為目的的形式合法性審查進路,一方面會導致法院對高校懲戒行為審查強度不足;另一方面會導致高校的自治行為逃逸出國家法律體系的規制之外,造成高校以“自治”之名不當侵害學生的權益的情形的出現。在這種情況下,法院的審查進路不應僅局限于正確適用規則,而應通過正當程序原則和比例原則的適用從形式合法性審查轉向實質合法性審查。
三、兼顧合法性與正當性的司法審查標準
針對紀律性懲戒行為,法院的審查應遵循法律保留原則和法律優先原則,按照法律規定適用要件審查,不能超越實定法范圍。然而,針對法律規定抽象的要件,法院的審查應納入比例原則以及正當性標準。
針對學術性懲戒行為,雖然有關學術自由目的的事項應由高校校規主導制定,相關事項校規的合法性效力并不來自于法律,但是出于保護學生權益和監督高校行為的目的,法院應以正當性標準予以審查。
隨著全面依法治國基本方略的實施和高校與國家關系的變遷,司法審查高校懲戒行為從保護高校自主權走向了保護學生權利。〔50 〕在我國能動司法政策下,法院必須積極承擔保障公民基本權利的根本任務。〔51 〕高校的懲戒行為不再是高校自主決定的領域,而應接受法院的審查,與法院一同擔負起積極保障學生權利的任務。
(一) 紀律性懲戒的司法審查
紀律性懲戒的目的是維護高校正常運轉秩序,保護正常的科研、教學、學習活動的安全。紀律性懲戒依據的校規創制的權力來源于國家立法的授權。〔52 〕因此,紀律性懲戒行為應遵循合法性標準,不得逾越法律規定的范圍和幅度,不得違背法律規定的原則和理念。然而,鑒于我國法律關于紀律性懲戒行為的規定供給不足,比如,法律對學位授予的品行要件僅予了原則性和概括性規定,法院審查相關懲戒行為缺乏具體的要件依據。這種情況下,法院應納入比例原則進行審查,將正當性標準作為合法性標準的補充,彌補合法性標準過于形式化的不足。
1.紀律性懲戒的合法性審查——以法律規定為依據
針對直接影響學生基本權利的懲戒行為,法院應遵循法律保留原則審查相關行為。對于取消入學資格、退學和開除學籍等以直接改變學生在學關系為后果的懲戒決定,法院應嚴格按照《規定》所設立的品行要件審查,高校設定的上述懲戒決定的品行要件不能超越法律規定的種類、幅度和范圍。比如,“女大學生懷孕案” 〔53 〕中,學校以“品行惡劣,道德敗壞”為由開除學生。然而該案中的學生行為顯然不屬于《規定》(1990)第63條第4項的“偷竊、酗酒、賭博、打架斗毆”的行為范疇。因此,學校看似適用了相關法律規定,實則另設了開除學籍的品行要件,超越了法律設立的要件種類,違反了法律保留原則。
另外,高校作出紀律性懲戒決定遵循法律規定意味著遵循“最高標準”,比如在“高昂訴華北水利水電大學開除學籍案” 〔54 〕和“李釗訴新疆大學開除學籍案” 〔55 〕中,學校都是在學生有認錯情節,并且沒有完成替考行為和造成嚴重后果的情況下,仍然適用《規定》第52條第4款規定作出開除學籍的決定。其中,學校沒有考量學生的過錯程度以及情節輕重,直接認定只要作出替考行為即滿足開除學籍法定要件,忽視了《規定》第52條第4款中 “嚴重作弊”的限制程度。這一方面違反了合法性要求,另一方面欠缺比例原則中“最小侵害手段”之考量。
在程序規定方面,雖然《規定》中紀律懲戒行為的程序要求符合正當程序最低限度公正標準。然而,法律賦予學生的程序權利不應只是紙面上的權利,學校在作出不利決定前,應保證學生已經作出實質性的申辯。例如,在“郭東曉訴煙臺大學開除學籍案”中, 〔56 〕學校雖然提供了申辯機會,但整個申辯過程實際是學校單方面向學生強調其決定,并未實際聽取和分析學生的申辯理由,以至于其提供的證據不足以證明決定的合法性。給予學生申辯權的意義在于“吸收不滿的意見”, 〔57 〕學校通過聽取學生的申辯意見保證決定的公正性。然而,在這個案件中,學校看似給予了學生申辯權,卻未實質聽取學生意見,造成程序空轉,使正當程序淪為了純粹的形式。
2.紀律性懲戒的正當性審查——適用比例原則填補法律漏洞
針對紀律性懲戒的正當性審查是法院適用比例原則填補制定法規定不足的過程,法院以此衡量紀律性懲戒行為的正當性。比例原則的子原則分別為適當性、必要性和均衡性。
適當性原則要求手段與目的具有實質關聯性。〔58 〕《學位條例》第2條規定賦予高校設立學位授予品行要件以較大裁量權,具有高度的抽象性,因此缺乏明確的判斷標準。品行要件設立的正當性判斷標準仍應回溯到學位制度設立目的和功能進行考察。學位制度不僅關涉對個人學術水平和學術能力的評價,也關系到國家人才評價體系的建設。人才評價體系的重要基點在于學生德行品性的培養。〔59 〕因此,學位授予的品行要件不僅包括遵守考試紀律、遵守學術規范等學術性道德,也包括遵紀守法等體現社會責任感和個人良好品行的非學術性道德。但是因道德評價體系抽象且覆蓋面廣,法院在審查品行要件正當性時應要求學校提供證據證明要件設立與學位授予的實質關聯性。比如在“楊永智訴濟南大學不授予學士學位” 〔60 〕一案中,法院要求學校以提供考核成績冊的方式劃定“道德品行”的界限,通過法律解釋方法要求學校證明懲戒決定的合目的性。〔61 〕
“必要性原則的精髓在于禁止過度。” 〔62 〕學校作出的懲戒措施應與學生違紀違規行為性質和過錯嚴重程度相適應。不授予學位基本等同于開除學籍。〔63 〕因此,法院在審查品行要件時可以參照《規定》第52條,如果學生過錯程度與造成的后果未超出第52條規定的要件,而學校以此否定授予學位,則學校懲戒決定超越了對學生權益侵害的限度。在“賀葉飛訴蘇州大學不授予學士學位案” 〔64 〕中,學生雖然作出了作弊行為,但是學校在未考察學生作弊情節嚴重程度以及學生主觀上是否有改過自新的情況下,直接以受過紀律處分為由作出不授予學位決定。本案中學校撤銷學生處分,并且學生通過補考取得相應學分,這說明學生對作弊這一行為具有積極修正的主觀意愿并形成了相關結果,而法院未能考量這一改過情節。另外,從判決書可以得知學校并未能提供證據證明學生的作弊行為情節嚴重程度或造成的后果高于《規定》第52條第4款規定要件,而僅以學生一次作弊行為即作出不授予學位決定,這未免有處理畸重之嫌。
均衡性的實質在于“既要保證行政管理目標的實現,又要兼顧相對人的權益”。〔65 〕在“陳穎訴中山大學撤銷學位案” 〔66 〕中,學校以陳穎偽造大專學歷為由撤銷其碩士學位,宣布畢業證無效。學歷證書與學位證書的作用應有所區分,學位證書是對學生學術能力的肯定,學歷證書則是對學生這一階段受教育經歷及學業完成程度的證明。陳穎偽造入學前的學歷證明,表明其不具備碩士的入學資格,在學位授予方面具有舞弊作偽的情形。但這不能影響其通過入學考試并取得學籍以及完成碩士學業要求的事實,也就是說,陳穎的行為導致的后果不足以達到雙證失效的程度。因此,學校的懲戒決定違反了均衡性要求,沒有做到學生權益保護與懲戒目的實現之平衡。
(二)學術性懲戒的司法審查
高校自治不僅為了維護學術自由,同時為了在市場有序競爭中實現高等教育質量的整體優化與提升。然而,如果完全信任高校自治,將其推向市場,則會導致高校治理走向封閉與狹隘,造成專業壁壘和職業惰性,反而會扼殺學術創造力和先進性。〔67 〕為了防止學術自由權被高校濫用,保護學生正當權益,法院對學術性懲戒的審查雖應秉持“尊重專業判斷”模式,對專業問題予以適度的司法克制與尊讓,但是這不代表法院在學術性懲戒審查方面可以止步不前。對于學術性懲戒行為,法院應適用正當性標準予以審查,以實現實質正義。
1.學術性懲戒的程序審查——以正當程序原則為基準 〔68 〕
“正當性是彌補合法性不足的重要依據,當遇到法定程序本身有缺陷或規定不明確的情況時,可借助正當性這一分析工具解釋行政程序中的自由裁量行為。” 〔69 〕當前,在法律規定學術性懲戒行為的程序不完整的情況下,法院應以正當程序原則為基準審查懲戒行為的程序正當性。
實踐中,學術性懲戒主要分為兩種情況,即學術不端導致學位撤銷和未達到學術標準導致不授予學位。針對學位撤銷行為,法院應從學校的告知義務和學生的申辯權利兩個方面進行審查。學位撤銷行為分為調查階段和決定階段。關于學校的告知義務,在調查階段,學校應告知學生指控內容及聽證信息。在學校作出決定之前,應告知學生調查過程及結論,以及學校的決定內容及相關依據。比如,在“于艷茹案”中, 〔70 〕二審法院認為,學校只是在調查階段告知當事人案件基本情況,但是在作出決定前,沒有告知當事人可能會導致的后果,使得當事人難以進行充分的陳述和申辯。關于學生的申辯權利,在調查階段和作出決定前,學校都應充分聽取學生的陳述和申辯,保證學生有效參與。另外,學校在作出懲戒決定前應以聽證的形式聽取學生的申辯意見。〔71 〕聽證是使得學生能夠有機會申辯和必要的程序措施。〔72 〕并且,“正當法律程序最基本之要求便是有機會受審”, 〔73 〕聽證方式既能夠給予學生申辯的機會,同時也給予學校闡述處分決定原因的機會,有利于雙方在平等的環境下提前溝通,解決矛盾。
針對不授予學位行為,除了滿足告知和申辯程序外, 〔74 〕法院應審查學校規定的學術標準是否在學生入學前已經公布并且效力延續到學生獲取學位證書,以此保障學生的知情權和信賴保護利益。
2.學術性懲戒的實體審查——以“尊重專業判斷”為前提
學術性懲戒的實體審查涉及專業領域,為了避免外行審查內行,法院對于學術性懲戒的審查應以程序審查為主,實體審查為輔。對實體審查應持謹慎態度,尤其對于學術性判斷關系,法院不應隨意審查。但是這不代表法院可以完全不審查實體問題。如果高校設定的學術標準明顯畸高或畸低于公認的學術標準,或者學校的懲戒行為出現明顯濫用權力或顯失公正的情況,法院應適用比例原則介入審查,確保實質性解決糾紛。
“比例原則的適當性要求行政行為首先是合目的性。” 〔75 〕雖然行為目的是主觀因素,但是可以從行為的后果或者客觀影響反推行為的目的。
針對以通過大學英語四級考試作為授予學士學位的學術標準以及發表學術論文作為,授予博士學位的學術標準,法院可以適用均衡性原則進行審查。對于通過大學英語四級考試的學術標準,法官可以通過學生入校水平、高校的教學水平,社會公認觀念等考察其是否符合均衡性。針對博士研究生發表學術論文要求,如果出現涉案高校對比其他高校要求畸高的情況,法官可以適用均衡性原則進行審查。〔76 〕
結語
德沃金認為,真正的法治,是允許政治道德理由特別是法律原則在法律推論中發揮“約束”作用的。高校懲戒學生行為之司法審查標準從合法性走向合法性與正當性的轉變實質是從依據規則審查向依據規則與原則共同審查轉變的過程,是從形式合法性向實質合法性轉變的過程。從消極面向上看,法院的定位是保障高校自主權不受其他國家公權力的不當干涉;從積極面向上,看是保障高校管理權的正當性與學生的基本權益。由此,法院通過個案審查實現高校自治與國家監督的平衡以及對高校自主權的尊重與對學生正當權益的保護的平衡。
Abstract: Regarding the judicial system that disciplines students' behavior in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 the courts currently follow the approach of formal legality review. However, this review approach presented a realistic dilemma, namely, the trial logic contradictions and the different review intensity under the same applicable requirements. To solve the above dilemma, it is necessary to re-determine the judicial review boundary in the punishment behaviors of colleges. On the one hand, based on the insufficient supply of laws in our country and the consideration of preventing the excessive intrusion of state power into the field of university autonomy, the legislative power cannot actively undertake the task of supervising the behavior of universities. On the other hand, based on the need to protect the rights of students-to prevent colleges from infringing on the legitimate rights of students in the name of autonomy, the courts should actively exercise the review function of behaviors that discipline the students' behaviors, and incorporate legitimacy review standards into judicial review standards. Disciplinary and academic punishment behaviors should be distinguished from the review standards. The former applies the legality and legitimacy review standards, and the latter applies the legitimacy review standards.
Key words: discipling students' behaviors in universities and colleges; disciplinary punishment; academic punishment; judicial review standard; legality; legitima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