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妹之抓貓

李佳璐

一個契訶夫式的中國故事。

時間：七月七號的中午。

地點：三姐妹家中。

人物：

馬 霞——大姐，下崗女工。性格強勢，保護欲

也很強。

馬奧佳——二姐，平凡的中學教師。隨和溫順。

馬莉娜——最小的妹妹，名氣鼎盛的詩人，自由

撰稿人。叛逆無比。

光啟。

舞臺上有兩把椅子，背后有一個桌子，桌子上放著父親的巨幅遺像。

二姐馬奧佳先上臺。她看到臺子上父親的遺像，若有所思。

馬莉娜撞門直入進來。

馬莉娜 二姐，你又買花了，快別在那兒觸景生情了。來，幫我把這個提進來。（一個貓籠子）二姐，你說咱媽也真是奇怪，自己都病成那樣，還有心思操心她那破貓，非得讓咱都回來看看。我一會兒還有事，你一會兒逮住那畜生就裝籠里給她提醫院去吧，我就不去了。

馬奧佳 今天是父親的忌日。

馬莉娜 對，忌日。你不是該買菊花嗎？（看著桌子上的鮮花有點奇怪）

馬奧佳 我們的父親去世整整三年了，莉娜。那天很冷，下著雪。當時我覺得我活不下去了，你呢，躺在那兒暈了過去，像個死人一樣。

馬莉娜 可是現在，我們回想這件事就不覺得那么難受了，畢竟父親走了我們都得好好活著不是。今天也是我的生日，就算沒人記得，我也會自己給自己好好慶祝一下，好好活著！

馬霞抱著一大堆換洗的衣服進來。

馬 霞 你好好活了嗎？什么搖滾詩人？用身體來寫詩？也不聽聽別人怎么說你的！你，你最起碼得有個能糊口的正經工作吧！

馬莉娜 那種無聊的工作根本不合我意，它缺少我所渴望所夢想的東西。那種單一的勞動缺乏詩意，缺乏思想內容！

馬霞整理著衣服，聽到這話一股無名火被兜起來，作勢要沖過去。

馬奧佳 大姐，您別生氣。她一向口無遮攔。

馬莉娜 （無所謂地坐在沙發上）我說的都是心里話，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現在這個城市，它吵鬧，喧囂，到處充滿了臭烘烘的欲望，我每天晚上都會夢到小時候在鄉間玩耍的那片樹林，我想回去，發了瘋地想回去，我該去那兒。那兒是詩歌誕生的地方。

馬奧佳 就是你說的那個什么精神的原鄉？可你別忘了，母親病了她需要我們照顧，我們每個人都沒有辦法回去，好像也沒辦法再往前走。比如我，虎子快要中考，我娃他爸又交流到外地去工作了。這節骨眼媽又病了，本來是我該照顧那只貓的……

馬莉娜 對，一只該死的貓，一只丑陋無比的中華田園貓。

馬 霞 閉嘴吧，你照顧過幾次？你的眼里只有你自己，老二已經自顧不暇，現在照顧媽媽和這只貓簡直成了我一個人的事情！

馬莉娜 我才不在乎什么貓呢。

馬奧佳 你本來就什么也不在乎。

馬莉娜 我在乎，我當然在乎，我在乎我的詩歌，還有我所愛的人，和愛我的人。比如，那個沒有見過我，就會給我寄裙子的讀者，崇拜我的粉絲。看，如此的合身，這種風格如此適合我，這種契合就是一種本能和直覺。彩色的皮膚，你懂嗎？

莉娜斜著眼看了馬霞一眼，馬霞立刻回瞪過去。

莉娜立刻把頭扭向一邊，兩個人不說話，氣氛略顯尷尬。

馬奧佳起身尋找貓咪。

馬奧佳 （故意揚聲問道）哦，貓呢，我們回來半天了也沒見貓。咪咪……出來吃飯了。

她們開始尋找貓咪：貓貓，咪咪。馬霞也在她熟悉的區域里尋找著。

馬奧佳 大姐，這只貓今天怎么叫都不出來，怎么辦？

馬 霞 怎么辦，怎么辦，從小到大你就會問“怎么辦”。你自己不會想嗎？不管媽媽說什么你都說“好的，媽媽”“對的，媽媽”，那你倒是去做呀，你問我干什么？

馬奧佳 我們不該讓媽媽高興嗎？

馬 霞 對，我們是應該讓她高興，可誰讓我們高興呢？

馬莉娜 有火沖我發，不要欺負二姐。

馬 霞 我欺負誰？是你們欺負我吧！本來你答應媽媽照顧貓，你告訴我怎么照顧？醫院你們來過幾次？我每天要上班，還要上醫院去伺候媽，再回來給她的貓當奴才？我不休息？沒有家？我是鋼人，鐵人？

馬莉娜 誰不上班？誰沒有家？（直接沖上去，語氣很沖）

馬奧佳 總會有辦法的。

馬 霞 那你把貓帶回家去吧，這樣就省得我們來回跑了。

馬奧佳 不行呀，小虎今年中考不能讓他分心。姐，你能帶回去嗎？

馬 霞 開什么玩笑？你姐夫對貓過敏你不知道嗎？

馬莉娜 別看我，我連我都養不了，更別說只貓了。也許我們可以把貓寄養起來。

馬 霞 開玩笑，錢多燒的？為了一只破貓，至于嗎？咪咪，咪咪……

馬奧佳 大姐，你干什么？

馬 霞 干脆把這小東西攆出去算了，反正它現在無影無蹤了！

馬奧佳 啊？那媽要問起來怎么辦？不，媽會傷心的。

馬 霞 就說丟了，跑了，隨便什么理由。

馬莉娜 （鼓掌）太好了，這可是大姐最擅長的，我小時候就沒少被大姐攆出去呀。

馬奧佳 小妹，你少說兩句吧。你小時候確實太淘氣。

馬莉娜 我淘氣？都說最小的在家里是最受寵的，可我呢？我除了得到爸媽的白眼、大姐的打罵還有什么？我的生命在出生的時刻就帶著你們的憤恨和憂愁，我知道，我是不該出生的生命。我總算看清了，現在，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夠了，我真慶幸，我還能活著。

大姐氣得坐在椅子上，二姐在一旁寬慰著。看見小妹要走，又把她拉回來。

馬奧佳 小妹，你知道媽媽為了生你丟了工作，我們應該體諒她。我們還是快找找貓吧。

馬 霞 上帝呀，聽聽，聽聽。這就是我的親妹妹對我說的話，我小時候為她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氣。忘了給她做飯，我挨打;她放學沒有回來，我挨打。明明是她的錯，媽媽全要怪在我身上。我的苦要去給誰說？我只希望你生活得像一個正常人，有一份正常的工作，我錯了嗎？人，不管他是誰，都應當勞動，應當工作到身上流汗;做一個天不亮就起床、在街上敲石頭的工人，或者做一個牧人，或者做一個教育孩子的教師，或者做一個鐵路上的司機……那是多么好啊！我的上帝呀，別說是做一個人，就是做一頭牛，做一匹普通的馬，只要干活，那也比做一個年輕的女人，白天十二點鐘才起床，然后坐在床上喝咖啡，花兩個鐘頭穿衣服要強得多！

馬奧佳 姐姐？（再次試圖緩解這劍拔弩張的氣氛）

馬莉娜 我真的受夠了這種說教。這種自以為是的說教。你和我們躺在病床上的母親，簡直如出一轍！

馬 霞 你還是像從前一樣，任性得無可救藥！

馬莉娜 呦！剛才是誰說自己無法照顧那只貓咪的

馬奧佳 哦，天哪，你們不要再吵了，你們吵得我頭痛。我每天在學校要帶六節英語課，下班后又要給孩子們延時補習，晚上還得給虎子做飯陪他寫作業……所以我的腦袋就經常痛，我心里想，我好像衰老了似的。確實，我在中學工作的這八年當中，我覺得我的精力和我的青春每天都從我的身上一點一滴地流出去。我太累了，也許我們真的應該回到鄉下去……可不管怎么樣，我們得先把那只貓找到，那是母親的貓。怪了，這只貓今天怎么這么安靜？怎么都不在？（拿出點貓糧放在了客廳）

馬莉娜 我的貓，這迷人的袖珍的老虎，被咒語驅使的巫師，你只出現在幽暗的角落。你的瞳仁散發著陰郁的幽光。你讓我內心感到瞬間的寒意，你貌似溫柔地轉身在我的腳下，盤踞在我的夢境邊緣。藍色的心臟，身上的花紋，乖戾的行動，灰暗的思想……

馬 霞 收起你那些奇怪的詞吧。要不是因為你的出生，父母也不會那么辛苦，那么憂愁，那么……我的幸福就是被你毀掉的。

馬莉娜 那個一心想要兒子的人已經走了，還有一個想要兒子的人在醫院的病床上躺著，這又來個想要兒子快被丈夫逼瘋的。我要是能有那么大的本事，我先毀掉咱這個家，這個從小到大對我沒有絲毫愛的家！

馬奧佳 妹妹，你別這樣。大姐，你少說兩句。

馬奧佳好像還想說什么，但是她沒有再說下去。她開始尋找貓咪：貓貓，咪咪。

沉默，良久的沉默。窗戶那邊好像傳來了貓咪的叫聲。

馬 霞 這只貓今天是怎么了？連吃的也不感興趣了。

馬奧佳 母親不是說這只貓已經餓了好幾天了嘛。

馬莉娜 也許它死了。

馬奧佳 不，你聽。有聲音。

馬莉娜 那只畜生的靈魂發出的嘆息，她一直在暗中觀察這個家。

馬 霞 小可愛，你快出來，不要跟我玩捉迷藏好嗎？

馬霞和馬莉娜同時蹲下去，貓又從床下以閃電般的速度竄了出去。她倆也撞到了彼此的頭，互相開始生悶氣，誰也不搭理誰。

馬莉娜 可能是我今天起得太早，以至于記混了時間。我們本來不用“撞到”一起。

馬 霞 誰想和你遇見，咱最好眼不見心不煩。

馬奧佳 想當初我們的父親要我們養成七點鐘起床的習慣。我猜馬莉娜還是七點鐘醒來，至少在床上躺到九點鐘想她的心事。而且她那神情嚴肅得很！（笑）

馬莉娜 你老是把我看成小姑娘，所以我神情嚴肅，你就會覺得奇怪。我已經二十二歲了！我會思考，我一直都在思考。

氣氛有所緩和，馬霞還在一旁尋找著。

馬 霞 我好像又看到貓的眼睛了。

馬霞指了指窗戶，莉娜跑過去一下子掀開窗簾。那只貓就像玩捉迷藏般又再次閃電般地逃開。

馬莉娜 （驚叫）天哪，這只貓抓到了我的手！

馬 霞 （還是神情緊張地看一眼）哦，天哪，快讓我看看，馬奧佳你還愣著干什么？快給妹妹找酒精消毒呀。我聽說被貓抓了以后要用流水一直沖洗，還要打針，你怎么這么不小心？

馬莉娜 （低頭一看）這小畜生，竟然還敢抓破我的裙子，這條昂貴的裙子，可是我的粉絲送給我的第一份禮物！

馬 霞 什么粉絲、洋蔥的。再買一條就是了。

馬莉娜 再買的就不是這條了，它不是裙子，是記憶。哦，是見由時尚而誕生的丑陋和新鮮的并存，隨著時間而沉淀的魅力……

馬 霞 只有你才配我孤獨的靈魂，我給你再買一條！（著急）

馬莉娜 （感受到了姐姐的溫暖）姐姐，怎么是你？難道我的那個粉絲是你？在我以為我的書一本都要賣不出的時候，是你不斷地寄東西，還寫信鼓勵我？

馬莉娜受到了很大的震動，沖過去抱住了大姐。

馬莉娜 姐姐，你還是愛我的是嗎？

馬 霞 我不愛你，我巴不得你趕緊死，你死了我再也不操這份閑心了。快去洗手，抱著我干什么？佳佳你把酒精找到了嗎？

馬奧佳 （邊給小妹搽藥邊說）姐，其實有件事兒小妹一直不讓我說，你當時下崗要做生意，要兩萬塊錢，也是咱小妹給的。小妹，其實我們都記得你的生日，那花是大姐給你買的，她說你最愛香水百合，還專門寫了卡片。

馬莉娜 拿著卡片讀了出來）生活不僅在別處美好。生活處處美好，處處都有驚喜。

馬奧佳 對呀，只要你有一雙善于發現美的眼睛。

馬莉娜 我發現了我從未發現的。或者說，我從來不愿意去發現的。“生活在別處美好”，這是我的詩，大姐你讀過我的詩？

馬奧佳 你的每一首詩大姐都讀。

馬莉娜 大姐……大姐，我……（哭腔）

馬 霞 再別哭了，趕緊喂了貓，我們去醫院看看媽媽。

馬莉娜 （破涕為笑）大姐，你以后能不穿黑色的衣服嗎？

馬 霞 我為我的生活戴孝。

馬莉娜 大姐，（撒嬌地）哦，親愛的姐姐。你什么都明白。

馬 霞 還記得小的時候，有一次我們鄰居家著火了。我遠遠地看，以為是咱們家出事兒了，嚇得我趕緊往回跑。我走近一看，我們的房子好好的，沒出事，沒有危險，可是我那兩個小妹妹站在門口，只穿著貼身的單薄的衣服，嚇得瑟瑟發抖，母親不在，人們忙忙亂亂，馬和狗東奔西跑，兩個小妹妹的臉上滿是驚慌、恐懼、懇求和我說不出的那么一種神情。我看見這兩張臉，我的心就縮緊了。我想：我的上帝啊，這兩個小姑娘在漫長的一生中還得經歷多少辛酸呀！我拉住她們，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想：她們在這個世界上還得經歷多少辛酸呀！在這個家里，在這個世界里，還得經歷多少辛酸呀！

馬奧佳 姐姐，你深深地愛著這個家，用你的生命

馬莉娜 我也記得，那是我唯一一次依賴你，我唯一一次感受到我依賴你……

馬 霞 快走吧，我們要去醫院看媽媽。

馬莉娜 姐姐。

馬奧佳 姐姐。

馬 霞 妹妹。

馬莉娜 別了舊生活。

馬奧佳 你好，新生活。

馬 霞 我們來了。

三人合 我們來了！

三姐妹再次手拉著手，跑了起來。貓的聲音自屋頂而傳下，喵喵地叫喚。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