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春芳


契訶夫親手設計和建造自己的花園,像斟酌詞句一樣把握水分、土壤和陽光的互動與平衡。這位培植花園的俄羅斯園丁,也在培植著自己的心田,同時在文學中培植著關乎人類未來的良知的土壤。
契訶夫是一位小說家和戲劇家,但是鮮有人知道,他還是一位出色的園藝師。
伊利亞·愛倫堡在《重讀契訶夫》中有這樣一段描寫:“他是一個狂熱的園藝師,他播種花籽兒,移栽花苗,嫁接花木。他在尼斯旅游的時候,曾經擔心自家花園里的兩棵百合花是否被人踩壞。他在家書中懇求家人好好澆灌新栽的果木。在雅爾塔的別墅里,由他栽種的茶花開花的時候,他給在莫斯科的妻子發了電報報喜。他郵購樹種,為幼苗尋找瓦罐,精心照料剛剛栽種的樹苗。園藝并不單純是他的一種嗜好,就如同很多人嗜好垂釣或打獵,他從樹木的生長中,強烈地感受到了對于生命的肯定。”
契訶夫本人曾表示如果不寫小說,自己愿意當一個園藝師。他熱愛自然和土地,寫下的許許多多關于自然的贊頌就是明證。《萬尼亞舅舅》中的阿斯特羅夫醫生對森林的熱愛也是契訶夫的心聲:“森林能使土地變得美麗,能培養我們的美感,能夠提高我們的靈魂。”契訶夫很早就意識到享樂的生活腐蝕著人的靈感和創造力,阻礙人領悟真正的幸福。他說,每一次寫作就是采擷最美鮮花的花粉,就是一次死亡;而每一次回歸自然,便是重獲一次新生。他說:“大自然是一種良好的鎮靜劑。它能使人不斤斤計較,就是說使人淡漠。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確實也需要淡漠。只有淡漠的人方能清晰地看待事物,方能公正,方能工作。”
契訶夫從小酷愛大自然。在備受壓抑的苦難童年,港口、草原涵養了契訶夫的心田,自然的樸素和美好浸潤了他整個靈魂,給這個缺少快樂的孩子短暫卻珍貴的幸福和自由。契訶夫一生親近自然,和自然息息相通。他說:“藝術家的全部精力應當轉到兩種力量——人和自然。”他在創作中向往著大自然,向往著如自然般健康、純潔、完善的人性。
他說自己骨子里流著農民的血。他熱愛土地和自然。他愛樹、花和大河,愛森林、草原和鳥類;他領略過古老泰加森林的神話與秘密;他也曾熱情地贊嘆和歌頌過葉尼塞河的雄偉與壯觀。他在梅利霍沃和雅爾塔動手建造自己的花園,不是為了享用瓜果蔬菜,而是為了親近自然,體悟大自然的規律。春去秋來,四季更迭,他像斟酌詞句一樣把握水分、土壤和陽光的互動與平衡。他在小小的花園里感受到造化的神奇與饋贈,感受到存在的本源,感受到所有形式的生命都有一死,人的靈魂與萬物共有同一命運。培植花園的園丁,也在培植著自己的心田,同時在文學中培植著關乎人類未來的良知的土壤。
契訶夫擁有一顆園丁的心,無論是建造花園還是從事文學創作。他堅信有意義的人生就在于創造性的勞動。園丁是大地上的造物主,作家是形象世界的造物主,他們都應該致力于培養人的德性、精神與心智。
在梅利霍沃,他帶領全家修葺房屋,油漆地板,種植樹木花卉,建起果園和菜地。在雅爾塔的白色別墅,看到親手培育的茶花盛開的時候,他雀躍如同孩子。他為一生中唯一真愛的人——妻子克尼佩爾獻上自己栽種的玫瑰。他從自然萬物的生長中,感受到生命的饋贈和幸福的恩賜。如果我們理解他在小說《大學生》中談到的那種“靈魂里掀起的快樂”,體會到小說結尾那段話的深意,或許我們就會由衷地敬慕這一可愛的靈魂。
如何才能從苦難的生活中窺見生活的美妙、神奇、充滿高尚的意義?神學、哲學、藝術、文學很早就統一在了他覺醒的生活中,他的靈魂也早就進入了“澄明之境”。因此,即便在肺結核的折磨下,他依然能把寄居鄉間的生活過得流光溢彩:他能與馬爾科維奇的靈魂夜夜為伴;他憐憫世間那些沉淪和頹廢的靈魂,并認為“清理精神世界的淤泥”“阻止心靈的消沉”也是偉大的事業;他對“藝術家總的綱領”孜孜以求;他說自己需要生活在人民中間,完全是出于生命的自覺,與政治和意識形態無關;他渴望著把血管里的奴性一點點擠走,成為一個真正的人,每天清晨都可以在生命的地平線上見到自由的陽光。
他親自照料花園,挖掘池塘,栽種草藥,每天花很多時間在花園里散步。他從國外購買花木種子,親自栽培并精心護理,還給園林里的花草編目。他對播種苜蓿、觀察群鳥、孵化小鵝等一切事情都感到新鮮有趣,沒事就喜歡待在花園里,在那里觀察果樹、灌木,有時還自己修修剪剪。日久天長,他逐漸養成一種習慣,無論是侍弄花草還是垂絲釣魚,或者與人談話,他都能同時進行和寫作有關的思考與工作。對于花園的癡迷和身處自然的驕傲,洋溢在他寫給友人的信中。“夜鶯又在凄厲地悲啼,月亮徹夜都在苦悶地思念著情人。”“白頭翁正陶醉在天倫之樂之中,高唱贊美大自然的頌歌。”他說親近大自然是幸福的必要條件,舍此不可能有幸福。
多么有趣而深情的靈魂!在感悟契訶夫的人生和藝術的時候,我找不出比“園丁”更合適的意象了。
他在梅利霍沃和雅爾塔的別墅里親手建造花園,培植土壤,栽下許多樹木和花卉。契訶夫的妹妹瑪麗雅·巴甫洛芙娜·契訶娃在回憶錄《遙遠的過去》一書中特別提到,契訶夫一生鐘愛玫瑰。契訶夫在給莫斯科藝術劇院的導演丹欽科的信中也曾提到,自己親手在雅爾塔的別墅花園栽下了一百多株玫瑰。
契訶夫一生種下了多少樹木和玫瑰?如今他所鐘愛的玫瑰還在嗎?一個“尋找契訶夫的玫瑰”的想法就此印刻在我的心里。
我把原定的旅行方案和拍攝計劃告知新華社的朋友。根據原計劃,我打算先去梅利霍沃莊園的海鷗小屋拜訪夏日的玫瑰。可是因為疫情的原因,俄羅斯關閉了所有旅游景區和名人故居。我們物色好了莫斯科的攝影師,可是梅利霍沃契訶夫紀念館遲遲不開放。怎么辦?雖然有些焦急,但我的心里有一個強烈的預感:到了6月玫瑰盛開之時,梅利霍沃或許就開放了。
當我看到從萬里之遙傳回的一幀幀圖片時,我的眼睛濕潤了。契訶夫曾經的生活宛在眼前。我仿佛看到他第一次擁有自己的土地和房子時的喜悅神情,仿佛看到他穿上工作服帶領全家粉刷莊園、整修道路、開辟花園、種植樹木;仿佛看到他在夜幕降臨時,在充滿泥土氣息的鄉間給遠方的友人和讀者寫信;仿佛看到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親手建造的家庭診療室為梅利霍沃當地的窮人行醫看病;仿佛看見他在可愛的藍色小木屋寫作那部偉大的《海鷗》時的背影;仿佛看到他在院子里種花澆水,看到他在種滿菩提樹、櫻桃樹、蘋果樹、槭樹和椴樹的林蔭道上散步的身影……
“尋找契訶夫的玫瑰”注定成為我生命中閃光的一幕。我盼望著這場波及全球的疫情早日過去,讓我能夠前往契訶夫的花園,向他獻上一朵玫瑰。
所有熟悉或陌生的事實都以一種巨大的引力,把我引向契訶夫的花園,走近這位“俄羅斯的園丁”。尋找契訶夫的玫瑰,就是尋找契訶夫高尚的靈魂,尋找他孜孜以求的幸福的奧義和人生的真諦,尋找永不凋零的希望和愛,以及生存于這世上的神圣意義。每一次重讀契訶夫就是一次對已有認識的更新和顛覆,每一次重讀契訶夫就會強烈地感到他沒有離去,他就坐在我們面前朝著我們微笑。
(摘自譯林出版社《契訶夫的玫瑰》??? 作者:顧春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