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利,鄔藍歆,寧 靜
(北京中醫藥大學,北京 100029)
《王叔和脈訣》(簡稱《脈訣》)的作者及成書年代,目前說法不一。方春陽結合醫史文獻和歷代脈學著作,認為其成書約在宋熙寧元年(1068年)至元祐五年(1090年)之間。《脈訣》有較多內容是根據《脈經》編撰的,其流傳廣泛,有“《脈訣》出而《脈經》隱”之說,但也遭到了元明清諸多醫家的批駁。
關于《脈訣》對后世脈學影響的研究,張蘭、葉明花等認為《脈訣》執簡馭繁,其編撰體裁得到后世醫家的效仿;王大妹從《脈訣》廣泛流傳、編撰體裁及其產生的學術爭鳴探析《脈訣》對宋以后脈學的影響。目前對于歷代醫家批判《脈訣》及對脈學發展的具體影響,還缺乏系統的探討。
現從元明清時期醫家對《脈訣》的態度、對《脈訣》的批判及其對脈學發展的影響三方面進行分析。
元明清絕大部分醫家對《脈訣》持否定態度,也有少數肯定者,前者往往從《脈訣》脈學理論及其書性質角度切入。
1.1 對《脈訣》持否定態度 在脈學理論上否定《脈訣》的醫家眾多,較早的為元代戴起宗,其專門編撰《脈訣刊誤》逐條駁斥《脈訣》。后世不少醫家對其觀點表示支持并加以發揮。張璐《診宗三昧》:“昔戴起宗嘗著刊誤以辟其妄,而聲瞆之師,猶視以為資生至寶者。”吳崑《脈語》:“是固高陽生之私言耳,戴同父非之,是也。”李健庵《醫學指要》中亦引戴起宗之語批判《脈訣》,李時珍更在《瀕湖脈學》中糾正《脈訣》審脈辨證謬誤達30處。
部分醫家直接從性質上否定《脈訣》,認為其無可取之處,甚至以“偽訣”稱之。如李時珍《瀕湖脈學·序》:“宋有俗子,杜撰《脈訣》,鄙陋紕繆,醫學習誦,以為權輿,逮臻頒白,脈理竟昧。”又在《脈訣考證》中引用朱丹溪“世之俗醫,誦高陽生之妄作,欲以治病,其不殺人也幾希”之語,可見其對《脈訣》否定之甚。李延昰采擇各家之說詳證駁辨而成《脈訣匯辨》,明言:“其鄙俚紕繆,取資捧腹而陰操入室之戈。”此外,張璐、周學海、常朝宣等也從性質上否定了《脈訣》。陳士鐸《脈訣闡微》:“《脈訣》始于高陽生,非叔和原文也。”黃宮繡《脈理求真》:“獨俗傳《脈訣》,詞最鄙淺,非叔和本書。”二者均將《脈訣》與王叔和《脈經》徹底劃清界限。
不同于陳士鐸等人的觀點,尚有醫家認為,《脈訣》中的理論錯誤乃承襲自《脈經》等著作。徐春甫《古今醫統大全》:“然《脈訣》之謬,本叔和《脈經》啟之。”黃琳述《脈確》:“世但辟高陽生《脈訣》,而不知《脈訣》亦實本于《脈經》也。”
1.2 對《脈訣》持肯定態度 縱然諸多醫家否定《脈訣》,但仍有肯定其中部分內容并對脈理進行探討的醫家。
對《脈訣》持積極態度的醫家,認為其書淺顯易懂,對脈學的普及有一定貢獻。如周學海《脈訣刊誤·新刻脈訣刊誤序》:“蓋有以見夫作者之苦心,乃故作此淺鄙之詞,不欲用《脈經》之深隱,使末學終無所問津焉耳。”又如王邦傅《脈訣乳海》認為《脈訣》“言淺而意深”,并認為戴起宗對《脈訣》的糾正并不完全正確:“戴起宗《脈訣刊誤》……謂《脈訣》自增,可恥甚矣”。
周學霆《三指禪》中,記錄《脈訣》的批判起于龐安常“倡其端而指其瑕”、戴起宗“和其說而辨其謬”,此后涌現了大量擁護戴起宗之學說并大加批判《脈訣》之學者。周認為這些學者皆是“以耳讀書而不以心讀書”,其所批判的理論,在《難經》《靈樞》《素問》中都能找到根源,一概以錯誤論則有失偏頗。同時,《三指禪》在肯定《脈訣》的同時,仍然客觀指出其錯訛,其態度較諸多持批判態度之醫家中肯。
對于《脈訣》具體理論方面,如緩脈主熱病及“大小腸候于兩寸”等爭議較多的問題,仍有林之翰等醫家表示肯定《脈訣》的觀點。
元明清醫家對《脈訣》的批判主要集中在七表八里九道分類法、脈象形態主病、臟腑脈位等方面。
2.1 對七表八里九道的批判 《脈訣》將二十四脈以七表、八里、九道分類。其中浮、芤、滑、實、弦、緊、洪七脈輕取即得,浮以候表,故名七表;微、沉、緩、澀、遲、伏、濡、弱八脈重取方得,沉以候里,故名八里;道,指相通,意為長、短、虛、促、結、代、牢、動、細九道脈,與七表八里脈有別而相通。對此,后世醫家提出了諸多不同觀點。
首先,醫家對于“表里”分類法提出異議。戴起宗以“脈不可以表里定名也,惟浮沉二脈可以表里論”,認為僅浮沉二脈可依據表里分類,道出《脈訣》在脈象分類上的不嚴謹。脈象分類是在脈學發展基礎上形成的,《內經》即有“察色按脈,先別陰陽”之語,提出脈應從陰陽。《難經》、張仲景皆以陰陽論脈,完善脈學。此后,如《瀕湖脈學》《脈訣匯辨》《脈貫》等亦以陰陽區分脈象,而不取《脈訣》表里之說。周學霆《三指禪》:“《脈訣》分類之義,想當然耳。今舉為對待,配以陰陽。”同樣認為脈應以陰陽分類。在陰陽分類的基礎上,再選取代表性脈象作為綱領,統領諸脈。如滑壽以浮、沉、遲、數、滑、澀六脈為綱,李中梓則設浮、沉、遲、數四綱。
其次,《脈訣》根據脈的特點分陰陽屬性,因與后世出入較大而飽受爭議。如《脈訣》以動為陰,以弦、芤為陽。后世醫家根據《脈經》芤脈屬陰,張仲景《脈法》動為陽、弦為陰,認為《脈訣》對于其陰陽屬性區分有誤。李時珍《脈訣考證》載:“謝氏言:《脈經》……其言芤脈,云中央空兩邊實,云芤則為陰。”
此外,《脈訣》二十四脈是在《脈經》基礎上,去散數、增長短、改革為牢而成。對于數脈的缺失,李時珍言:“《脈訣》立七表、八里,而遺數脈,止歌于心臟,其妄甚矣。”周學霆《三指禪》:“《脈訣》立七表八里九道之目,而遺數脈,不辯而知其不可宗。”后世醫家多以浮沉遲數等作為脈之綱領,數脈即包含于內,可見其重要性。因此,《脈訣》遺漏數脈也成為醫家批判的切入點。
2.2 對脈象形態主病的爭議 醫家在《瀕湖脈學》《脈訣匯辨》《脈訣刊誤》《診家正眼》《四診抉微》《脈貫》等脈學著作中集中對《脈訣》浮、沉、遲、滑、澀、虛、細、緊、動、促、結、牢、芤、伏、短、弦、緩、弱、微、實20種脈的形態描述、主病、相類脈鑒別提出異議。
在脈的形態方面,諸醫家皆指出《脈訣》描述不準確之處。如《脈訣》言短脈“兩頭無,中間有”,李健庵《醫學指要》認為這違背脈的貫通之意,不甚合理。此外,《脈訣》未提及牢脈、動脈、促脈、結脈等脈象。
在脈象主病方面,爭議主要集中在滑、實、緩、芤、牢諸脈。部分醫家認為《脈訣》對五脈主病描述欠妥。如關于芤脈,諸醫家一致認為芤為失血之候,《脈訣》“芤主淋瀝”之說不妥。而有爭議的點主要在“寸芤積血在胸中,關里逢芤腸胃癰”,李時珍祖述其言,周學海《脈義簡摩》補充此脈必兼有數象。而林之翰卻認為“關里逢芤腸胃癰”是屬于蓄血之實脈,非芤脈。對于部分脈象的主病,有少數醫家對《脈訣》的觀點表示支持。如對于緩脈主病,《脈訣》歸納為脾熱、口臭、反胃、齒痛、夢鬼諸癥。而后世認為緩脈多見于濕病,脾胃虛弱之人,亦可見于正常人,因此諸多醫家認為《脈訣》有杜撰之嫌。而林之翰從衛氣營血的角度分析,認為若熱在氣分,熱傷氣,便可見到緩脈,并將其總結為縱緩。現在少數教材中也提到“緩脈亦主熱”。又如實脈,《脈訣》言:“尺實小便不禁”,為李延昰、李時珍、李中梓等醫家批判。而《脈訣乳海》中認為其有可取之處,乃“火極兼水化”所致,《脈確》亦言此說出自《脈經》“尺脈實,小腹痛小便不禁,宜服當歸湯加大黃一兩”,系實熱之證。意為熱者飲水多,大便閉,水獨歸膀胱,則小便不禁。
在相類脈的鑒別方面,醫家指出《脈訣》混淆相似脈,包括濡脈與弱脈、虛脈與浮脈、緊脈與弦脈,微脈和澀脈、微脈和細脈等。如《脈訣》描述濡脈“按之似有舉之無”,弱脈“輕手即得”,王賢《脈貫》認為此是《脈訣》以弱為濡,以濡為弱,二者混淆。而在微脈和細脈的鑒別上,林之翰《四診抉微》則說明了細脈應大于微脈,而《脈訣》所云恰巧相反。
2.3 對臟腑脈位的討論 元明清醫家以《內經》為宗,對《脈訣》寸、尺兩部所候臟腑進行討論。
2.3.1 大小腸候于兩寸 《脈訣》以大小腸候于兩寸,引起醫家廣泛討論。這種觀點《脈經》即有,認為小腸經與心經相表里,大腸經與肺經相表里。根據表里經相絡理論,大小腸所診部位應與心肺同。自《脈經》起,此種觀點通行。
對此,滑壽在《讀素問鈔》中解釋《內經》,以上中下三部分配臟腑診脈部位,引出大小腸應與兩尺對應。盡管《診家樞要》仍將大小腸診于兩寸,但李中梓《醫宗必讀》指出:“滑伯仁見及此,以左尺主小腸、膀胱、前陰之病,右尺主大腸、后陰之病”,認為此為大小腸診于兩尺的源頭。此后,大小腸候于兩尺的觀點開始流行。當時《脈訣》已頗受爭議,又涌現出諸多借此批判《脈訣》的醫家。如李延昰《脈訣匯辨》:“偽訣之誤,特因心與小腸為表里,肺與大腸為表里耳。抑知經絡相為表里,診候自有定位。”認為《脈訣》將大小腸候于兩寸乃經絡與臟腑混淆之誤。《四診抉微》《診家正眼》中皆認同滑壽的觀點,認為大小腸應候于兩尺,而非兩寸。
此外,尚有醫家贊同《脈訣》大小腸候于兩寸的觀點。如林之翰以臟腑經脈表里相合、經氣盛衰為據,認為大小腸分診兩尺有牽強之意,大小腸與心肺經相表里,應診于兩寸。另王邦傅《脈訣乳海》以《內經》為證,認為《內經》一篇之中尚不區分上下,后世論脈亦不必拘泥于尺寸之別。
2.3.2 左尺候腎,右尺候命門、三焦 《內經》提出兩尺候腎,《脈訣》卻以左尺候腎,右尺候命門,又將三焦與命門合,并屬右尺。
戴起宗《脈訣刊誤》力辨兩尺屬腎,命門無經,三焦分候于寸關尺三部,受到李中梓《診家正眼》、周學海《脈簡補義》的肯定,為批判《脈訣》兩尺診脈之代表。李中梓言:“《內經》并無命門之經絡,妄以穴名為臟,配列右尺,真是蒙昧千秋矣。”指出《脈訣》將命門候于右尺的謬誤。針對三焦診脈部位,吳崑《脈語》云:“三焦者,考其經則行乎手,考其絡則絡心包,考其屬則偏三焦,渾無一定之位,諸儒《脈訣》皆以之合于右尺,非也。”說明《脈訣》將三焦僅候于尺部違背三焦的生理特點,當遵從《內經》分屬寸關尺三部。
然張璐《診宗三昧》:“是命門之診,尤重在乎尺內也。”滑壽《診家樞要》:“右尺命門三焦脈所出。”《脈訣》左腎、右命門三焦的思想仍對后世有影響。
3.1 引起醫家對經典醫書的重視 宋元時方興盛,在此背景下,形成醫者不探究醫理、不重視經典的風氣。從金元至明清,醫家意識到這一弊端,逐漸開始重視經典醫書。
元明清醫家多以《內經》《傷寒論》《脈經》等經典為依據,批駁《脈訣》理論謬誤,符合回歸經典醫書的歷史趨勢。如李中梓批判《脈訣》將大小腸候于兩寸,其依據便是《內經》三部九候法。又如常朝宣《醫學脈燈》專設單篇《舉〈脈訣〉悖經之非》,指出《脈訣》“二十四謬”。其中以《脈經》為據,認為《脈訣》有二十一脈在脈象描述上與其相悖。在脈之陰陽屬性區分上,指出動脈、弦脈的陰陽屬性與張仲景之說相左。最后根據《內經》《難經》《傷寒雜病論》《脈經》皆以陰陽分類,指出《脈訣》在七表八里九道分類法上的謬誤。
3.2 促進命門學說與臨床脈診相結合 腎與命門的概念最早可追溯至《內經》,王叔和提出“腎與命門,俱出尺部”,首次從脈學角度詮釋腎與命門之論。宋元至明代,醫家對命門學說研究逐漸深入。
《脈訣》:“左心小腸肝膽腎,右肺大腸脾胃命”,將命門應用于脈學領域,但與《內經》《脈經》等理論不符。元明清醫家在批判《脈訣》的同時,也廣泛討論尺部所候臟腑,其中不乏腎與命門的內容。如李中梓云:“兩尺之脈,左尺主腎中之真陰,右尺主腎中之真陽,不可以左為腎、右為命門也。要知命門總主乎兩腎者也。”元明清醫家因對《脈訣》中脈學理論的批判,引出對腎與命門的探討,并潛移默化地將命門學說應用于脈學領域,促進命門學說與臨床脈診相結合。
3.3 提高脈學的學術水平 醫家對《脈訣》不同理論觀點之間的相互碰撞,從脈象的分類、形態、主病等方面進一步加深了對脈理的認識。在脈之形態方面,在醫家批判《脈訣》失之偏頗的理論同時,更加準確地梳理諸多脈象的形態并逐漸達成共識,對社會醫療產生了廣泛而積極的影響。在脈象主病層面,通過圍繞《脈訣》中緩脈主熱病、尺實主小便不禁等問題展開討論,回歸經典,拓寬臨床思維。
此外,諸多醫家在指出《脈訣》錯誤的同時,許多脈學著作因此而名世,如《脈訣刊誤》《脈訣匯辨》《瀕湖脈學》,這些著作對脈學的普及和發展亦產生了積極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