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楚炎
內容提要:從婚姻敘事的角度看,《紅樓夢》中婢女的婚姻同樣是小說濃墨重彩的書寫對象。就其來源而言,婢女可以分為三類,三類不同的出身對于這些女性的婚姻有極為重要的影響,同時也深切地影響了小說人物的言語方式、行為特質以及性格走向,并由此帶來了情節變幻乃至巨幅變動的諸多可能。同時,從這些“副冊”女性的婚姻遭際中,我們也能夠更為清晰地看到隱含并貫穿于“千紅一窟”“萬艷同杯”中的核心要義。
婚姻是《紅樓夢》重要的書寫內容,尤其是以寶、黛、釵三人的情感糾葛為核心的婚姻敘事,更是讀者和學者關注的重點。從婚姻敘事的角度看,《紅樓夢》不僅敘述了以黛、釵為代表的十二正釵的情感和婚姻生活,她們之外數量更為龐大的婢女的婚姻同樣是小說濃墨重彩的書寫對象。并且不同于明清才子佳人小說中的婢女往往只作為婚姻敘事中的次要人物或輔助人物出現,《紅樓夢》中的婢女多擁有自己相對獨立的故事。而作為一個群體,這些“副冊”以及“又副冊”的女性所面臨的婚姻選擇以及實際的婚姻途徑也具有與正冊女性完全不同的特質,并與之相輔相成,共同建構了小說所演繹的“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①的主題。
本文所說的“婢女”,主要指未婚的女性奴仆,在《紅樓夢》中她們往往被稱為“丫鬟”或“丫頭”。從來源看,她們又可分為三種,其一以襲人、晴雯為代表,是由于買賣而成為婢女,即“契買奴仆”;其二以鴛鴦為代表,由于其父母是奴,因此生下來便是奴婢,這也便是第四十六回邢夫人口中所說的“家生女兒”;其三則是陪房,嚴格說來,就其原初出身而言,陪房應當也來自前兩類,但由于陪房在小說中頗為特殊,并且也并非是因為契買或是家生關系而直接進入賈、薛等府,因此將之單列出作為一類。所謂陪房,也便是在女家與男家締結婚姻時,將男性或女性的奴仆作為“陪嫁”一同送入男方家中。例如據第三十九回可知,在王熙鳳嫁入賈府時,“陪了四個丫頭”,最后“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一個平兒。
對于這些婢女而言,她們不僅與正冊的十二釵有主仆之別,從社會階層的角度說,她們也都屬于賤民。賤民主要包括“倡優隸卒”,這些婢女應屬于賤民中的“隸”,也便是沒有人身自由以及婚姻自由的奴婢。與良民相比,賤民會受到種種法律的限制,例如他們不能參加科舉考試,更不能為官,而在婚姻層面也是“良賤有別”,法律中有明文規定嚴禁良賤之間的通婚。
從制度以及法律的角度看,這三類婢女的婚姻基本都掌控在家主的手里,并沒有細致劃分的必要。但就《紅樓夢》中的婚姻敘事而言,三類不同的出身對于這些女性的婚姻卻有極為重要的影響,同時也深切地影響了人物塑造及其相關情節,而這也正是小說細致交待這些婢女不同出身的原由所在。本文便從《紅樓夢》中三類婢女所面臨的婚姻途徑入手,探討這些“副冊”女性的婚姻敘事。
理論上說,在三類婢女中,第一類婢女最有可能獲得人生自由以及婚姻自由。由于她們的奴婢身份是因為買賣而形成,如果契買關系解除,也便是她們的賣身契被贖回,她們也就自然從賤民回復到良民。襲人屬于第一類婢女,由于家中“沒飯吃”,襲人自小被賣入賈府做了丫鬟,而據第十九回可知,襲人的母親和哥哥曾商議將她贖出去。雖然襲人當時賣的是“死契”,也便是不能贖身的賣身契約,但襲人的家人覺得“賈宅是慈善寬厚之家,不過求一求,只怕身價銀一并賞了還是有的事呢”,因此向襲人提出為她贖身之事。但此事卻被襲人一口回絕,度其原由,第六回所敘及的“初試云雨情”無疑是其中重要的原因,小說明確敘道,在襲人“和寶玉偷試一番”之后,“自此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襲人待寶玉更為盡心”。也便是說,表面看來是襲人拒絕了一個可以讓她回復良民身份的良機,實則卻應是她看到了可以從賤民變為良民甚至是進入主子階層的更好機遇,也便是通過成為寶玉的妾室而實現這一目標。在第三十一回襲人吐血后,“不覺將素日想著后來爭榮夸耀之心盡皆灰了,眼中不覺滴下淚來”,所謂“爭榮夸耀之心”也便是對于自我身份轉變的這一極度期許。
相對而言,第二類婢女由賤民而轉為良民并由此獲得婚姻自主權要更為困難,因為她們生來便是賤民,既沒有可以贖回原契的價碼,也沒有可以將她們贖回的良民父母??稍谛≌f中,我們仍可以看到第二類婢女實現身份轉換的例證以及可能。在《紅樓夢》中,周瑞和其媳婦都是賈府中的奴仆,他們的兒子也在榮國府當小廝。但奇怪的是,周瑞的女兒卻并不在賈府中做奴婢,并且第七回明確說道“原來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朋友冷子興,近因賣古董和人打官司”,因此周瑞的女兒嫁的便是古董商人冷子興,由于冷子興應該是良民,周瑞的女兒也應是良民。對此,還可參看林之孝的女兒小紅,林之孝是榮國府的管家,其在榮國府中的地位要在周瑞之上,但他的女兒小紅卻只是在怡紅院中做一個小丫頭,非但是婢女,地位也遠在襲人、晴雯、麝月、秋紋等大丫頭之下。對讀周瑞之女和林之孝之女的不同身份,多少讓人覺得有些奇怪。倘或暫不追究冷子興身份的“來歷不明”,這可能是因為周瑞家的女兒雖然也算是“家生”女兒,與賈府中土生土長的“家生子”并無本質的區別,但由于周瑞兩口子都是王夫人的陪房,因此或許得到了來自王夫人的開恩,讓其女成為良民,周瑞之女因此能嫁給冷子興為妻??梢耘c周瑞之女的例子相互生發的是,在第七十二回曾敘道,王夫人見“彩霞大了,二則又多病多災的”,“因此開恩打發他出去了,給他老子娘隨便自己揀女婿去罷”,這一“開恩”很可能也與周瑞之女的情形相類似,即免除彩霞在賈府中服役的義務,雖然未必讓其成為良民,卻也至少給予了“婚姻自便權”。
與這一“開恩”相對,同樣值得探討的是來自王夫人的嚴罰。在第三十回,由于寶玉和金釧之間的調笑,王夫人勃然大怒,最后是“喚了金釧兒之母白老媳婦來領了下去”,這也直接導致了金釧最后的投井自盡。小說并沒有明確敘述金釧被攆出賈府之后會有怎樣的遭際,但可以肯定的是,受到嚴譴的金釧仍然是賤民,屬于賈府的私有財產,因此也無法獲得婚姻自便權。而由于這一嚴重的過失,她非但不可能再獲得之前“大丫頭”的地位和待遇,并且還很可能會直接面臨“配人”的現實。
有關這一點,我們也可以從其他受到處罰的婢女那里得到佐證。在第六十一回,柳五兒涉嫌偷盜,鳳姐提出的處罰是:“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給莊子上,或賣或配人?!边@里所說的“配人”,與“配小子”應該有些類似,即將年紀已到婚齡的女性奴仆和男性奴仆進行婚配。第七十回,林之孝曾開了一個人名單子來,“共有八個二十五歲的單身小廝應該娶妻成房,等里面有該放的丫頭們好求指配”。對于婢女而言,配小廝可以算是她們最不愿接受的締結婚姻的方式,因為她們以及她們的父母都無法挑選婚配的對象,只能聽任家主在適齡的小廝中進行“指配”。并且她們的地位也不會有任何的改變:她們以及她們婚配的對象“小廝”都是賤民,日后他們的子女也依然是賤民,即前面所說“家生”子女。但這種“配小廝”應當還是不是最差的,因為畢竟無論是年齡還是地位,所配的小廝還都與這些婢女相當,婚后這些婢女也不會遠離她們日常熟悉的生活環境。而作為一種懲罰,王熙鳳所說的“配人”則要更為嚴酷:即被遠遠發配到條件艱苦的莊上,并且很可能被強行安排與其年齡并不相當的男性奴仆婚配。
需要注意的是,倘或金釧不自盡而亡,被逐出賈府之后她也將面臨婚配的命運。我們難以確知金釧所面臨的婚配究竟會是林之孝所實行的常規的“配小子”,還是王熙鳳所說的嚴懲式的“配人”,但從其他情節中也能推測出一些端倪。與身為王夫人房中大丫頭的金釧身份相似,司棋是迎春房中的大丫頭,在司棋與表弟的私情敗露后,據周瑞家的所說,“連日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賞了他娘配人”。由于司棋是奴婢,因此只能與小廝婚配。但之所以說成是“賞”,是因為將婚配的選擇權交給了司棋的父母。相對于僅憑家主意愿進行的“指配”,抑或是受到責罰發配到莊上的“配人”,這也算是在此境地下的司棋所能享有的難得的“恩賞”了。對待迎春房中的司棋能如此“開恩”,對待服侍自己日久的金釧應當也會如此,這或許也是為何王夫人在處罰金釧時會讓其母白老媳婦將金釧領回去的原因。
因此,表面看來,圍繞對于婢女處罰性的“配人”,王夫人的寬以待人與王熙鳳的嚴于律下呈現出她們各自不同的性格特質。但王夫人在對待婢女“配人”問題上的寬厚卻又與其對于金釧的嚴譴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就此而言,與金釧之事情節相類的還有晴雯、四兒、芳官等人的被逐。在第七十七回中,王夫人接連發落了晴雯等人,對于晴雯,是將其趕出怡紅院,并“就賞他家配人去也罷了”;對于四兒,則是“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來,領出去配人”;至于芳官,亦是“喚他干娘來領去,就賞他外頭自尋個女婿去吧”,并且連帶那些曾唱戲的女孩子們,也都“一概不許留在園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帶出,自行聘嫁”。
在王夫人對于晴雯等人勢若雷霆的一系列的懲處中,也多突出了一個“賞”字。這個“賞”字似乎調和了王夫人處罰中的“雷嗔電怒”,并使得讀者對于這些婢女此后的遭際產生了某些溫和的想象,但實際的情形卻可能并非如此。與對于司棋的處置類似,晴雯等人都是由其家人領回,并將她們的擇配權也交給了其家人,這看似比制度性的“配小子”以及王熙鳳口中的“配人”要好,可對于晴雯而言,她們所面臨的婚配前景卻并不樂觀。由于她們的賤民身份并未免除,即便是由他們的家人自主擇配,其結親的范圍也超不出“小廝”這樣的賤民。此外,將這些婢女“賞”給她們的家人,這些家人也往往不會基于這些女性的利益為之擇配,而是如第五十八回所云“也有說父母雖有,他只以賣我們為事,這一去還被他賣了”,其父母會為了家庭的經濟需求將她們作為可以變賣的資產換取錢財。
與晴雯、四兒相比,芳官等唱戲的女孩子們會更為悲慘,盡管有親疏之別,將晴雯、四兒領回去的都是其家人,而芳官等人則是落在她們“干娘”的手里。這些干娘原本都是榮國府中的老媽子,被派到梨香院去照看這些學戲的女孩子,并讓這些女孩子認她們做“干娘”。對于這些干娘來說,芳官等人更是她們牟取私利的工具,便如芳官對其干娘何婆所言“我一個月的月錢都是你拿著,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給我剩東剩西的”。對此,藕官說的則更為明確:“在外頭這兩年,別的東西不算,只算我們的米菜,不知賺了多少家去,合家子吃不了,還有每日買東買西賺的錢在外”,而這些干娘也憑借對于芳官等人盤剝,“這幾年著實寬裕了”。在梨香院的小戲班解散、芳官等人進入大觀園后,非但沒有如何婆的女兒春燕所說“如今挪進來也算撒開手了”,由于控制權的減弱,干娘和芳官等人之間反倒爆發了更多的矛盾。因而,芳官等人被“賞”給她們的干娘,也就是如同物品一般將她們的所有權轉讓給了這些老媽子。這些干娘絕不會如王夫人所言去簡單地為這些女孩子“尋個女婿”,而是既會將這些女孩子作為可以攫取錢財的“奇貨”,同時也必然會借此操控良機發泄往日積聚的私怨。從王夫人發落完芳官等人,“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盡,都約齊來與王夫人磕頭領去”的舉動中,我們同樣不難想見這些學戲女孩子此后的命運。
正是基于以上原因,王夫人口中所謂的“賞”對于這些婢女的家人抑或干娘來說完全成立,但對晴雯、四兒、芳官等人而言,卻絲毫沒有任何恩賞的意味。與之截然相反,她們很可能將面臨比作為常例的“配小子”更為灰暗無望的人生前景。因此,看似王夫人對待這些婢女賞、罰并施,實際的結果卻很可能是對她們進行了雙重的懲罰:既將她們從大觀園以及賈府中驅逐出去,并斷絕她們的收入來源,使得她們變為各自家庭的經濟負擔;同時又通過所有權的轉讓讓她們具備可以被換為銀錢的經濟價值,這也將直接導致這些婢女從此遠離原本安逸的生活,而進入充滿動蕩與不安的生存狀態。我們難以判斷王夫人在進行這樣的“恩賞”時是否會考慮到由此產生的種種后果,從小說的敘述看,或許是沒有,否則透過表面的溫和,我們所看到的將是比“雷嗔電怒”更令人細思恐極的冷酷絕情。而無論如何,我們都體察到了這些婢女命運中深沉的悲劇特質:一旦她們被原本的生活環境拋離,則無論是怎樣的恩賞,也都最終會成為對于她們的嚴譴。
對于這一點,這些婢女其實也有著清醒的認識。金釧的自盡既是因為被逐的“恥辱”,亦是由于對于未來的絕望;同樣,也正是這樣的絕望,最終殺死了已然身染重病的晴雯。在《紅樓夢》后四十回中,司棋由于母親不肯成全她與表弟之間的婚事而一頭撞死,難以確知曹雪芹是否一定會以這樣的方式結束司棋故事的敘述,但這種寧為玉碎且只能玉碎的結局在司棋被逐時其實就已經注定。至于芳官、藕官、蕊官三人,則是“尋死覓活,只要剪了頭發做尼姑去”。最終她們從各自干娘的手中逃脫,可同時又落入水月庵的智通與地藏庵的圓心兩個姑子的手里。事實上,無論是被各自的干娘完全掌控,還是被兩個居心叵測的姑子收做“徒弟”,對于芳官等人而言或許都同樣悲慘,但她們至少獲得了與干娘抗爭的最終“勝利”,并以這樣的方式回擊了王夫人對自己的“恩賞”,同時她們也獲得了對于各自婚姻的自主權,而這一自主權便是:以出家的方式斷絕締結婚姻的可能。而以這種決絕且極端的方式“掌控”自己的人生以及婚姻,在《紅樓夢》所寫到的婢女中也并非特例,更為顯著的例子便是鴛鴦。
如前所說,鴛鴦是賈府的“家生女兒”,邢夫人在試圖說服鴛鴦做賈赦的小妾時著重提到了這一點,而家生女兒在這一事件中也是極為重要的一個情節支點。家生女兒自出生起便是奴仆,這意味著鴛鴦很難從“賤民”的地位上擺脫出來,也完全不可能擺脫家主賈赦對她的控制。在鴛鴦拒絕邢夫人之后,賈赦曾怒道:“我要他不來,此后誰還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將來自然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去。叫他細想,憑他嫁到誰家去,也難出我的手心?!?/p>
從這段話可見,身為家生女兒的鴛鴦的婚姻有內外兩條路可以走,一是在賈府內部尋求婚配,但在她拒絕賈赦之后,賈府中也便不可能再有其他家主敢冒觸怒賈赦的危險納鴛鴦為妾,更遑論其他的“小廝”;二則如王夫人對待周瑞之女一般,賈母或許也會開恩免除鴛鴦的賤民身份,并讓她可以在賈府之外自由擇配。但由于賈母離不得鴛鴦,鴛鴦的締結婚姻勢必在賈母去世之后,而一旦離開賈母的保護,任憑鴛鴦嫁給何人,也決計無法與賈赦抗衡。因此,其實在賈赦讓邢夫人提出納鴛鴦為妾之時,就已經截斷了鴛鴦此后婚配的各種可能性,而只剩下他提議的這唯一一條出路。正是由于這一原因,無論是賈赦還是邢夫人,都已將納鴛鴦為妾視為板上釘釘之事,而也恰是因為期望過滿,在遭到拒絕后,賈赦才會如此暴怒。可以說,通過納鴛鴦為妾之事,此前性格未得到充分彰顯的賈赦卻全方位地展現了其好色、算計、狠辣及暴戾,而這些也都是經由鴛鴦的“家生”身份襯顯和激發出來的。
實際上,對于家生女兒來說,不僅是她們自身的所有權掌握在家主手里,便連她們的父母及家人也是如此,這也就意味著,在遇到此類事情時,她們的整個家庭都會被直接席卷進來。因此,當鴛鴦拒絕成為賈赦的妾室之時,不僅斷絕了自己此后的婚姻念想,斷絕了金家在賈府獲得更多利益的可能性,同時也基本斷絕了自己與兄嫂金文翔夫婦之間的情分。在這一事件的末尾,鴛鴦曾當著賈母等人之面發下毒誓,除了“橫豎不嫁人就完了”之外,又有“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發當尼姑去”之語。
通過這一席話,鴛鴦最終獲得了對抗賈赦夫妻的勝利,但與芳官等人類似,代價同樣慘烈,這勝利是以鴛鴦主動葬送自己此后的婚姻幸福為代價換取的。并且如前所說,在鴛鴦拒絕邢夫人的提議時,這一切就已經鑄成,而在這里,鴛鴦不過是以至為決絕而激烈的方式將自己的選擇袒露在眾人面前而已。值得注意的是,在這段話中,鴛鴦提及了自己的“老子娘哥哥”,而這也應是鴛鴦采取這一方式的重要原因:鴛鴦不止是當眾宣布自己與婚姻的決裂,也是在當眾宣告與自己家庭的決裂,而后者對于被席卷進納妾風波的金彩、金文翔等人,其實是最好的保護。從這一角度看,盡管鴛鴦也曾說過:“家生女兒怎么樣?‘牛不吃水強按頭’?我不愿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并曾在大觀園中叱罵金文翔之妻,但家人的安危仍是其必須顧念的事情。而同時布告這兩個決裂,對于鴛鴦來說便是既能成全自己之志,又能照顧家人周全的兩全之策。從這一情節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到身處絕境的鴛鴦所展現出的剛烈、聰慧和善良,也能更為透徹地看到“家生女兒”這一身份對于鴛鴦的言語方式、行為特質以及性格走向的深切影響。
以上我們探討的都是《紅樓夢》中的第一和第二類婢女,除此之外,還有第三類婢女,即陪房。在《紅樓夢》中,陪房單獨構成了一個重要的奴仆群體,按照其婚姻狀況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已婚的,如前面舉到的周瑞家的。另一種情形則是婚姻狀況尚不明確的,之所以不是已婚或未婚,而只能歸諸于尚不明確,則與“陪房”在婚姻層面的特性直接相關。據論者所言,“陪房”源于春秋時期“媵嫁”以及“同嫁”的婚制:“至于后世,除姊妹同嫁外,固亦不無媵女之例,惟所媵者,并非同姓之姊妹,實為異姓之婢”,并且“媵婢為制”,“唐已有也”,清代也延續了這一婚制。由于“陪房”與“媵嫁”有著密切的關聯,相對于前兩類婢女,“陪房”婢女的身份也便更為復雜:她們既屬于婚姻中女性家主“嫁妝”的一部分,又成為婚姻締結之后男性家主的家庭私有財產,同時又是男性家主可以“收用”的潛在對象,這三重特性共同凝聚在《紅樓夢》中“陪房”婢女的身上,同時也影響著她們的人物塑造和情節建構。
首先,陪房的婢女是女性嫁入男性家庭時所帶的特殊的“嫁妝”,因此,陪房婢女的所有權優先掌控在她們隨之出嫁的女性家主的手里。在第八十回,薛蟠在與夏金桂結婚后,垂涎于陪嫁丫鬟寶蟾的姿色。夏金桂察覺其意,決定“舍出寶蟾去與他”,通過這一方式讓薛蟠疏遠香菱。在這一計策中,最為重要的一點便是夏金桂認為“寶蟾原是我的人”,不用擔心寶蟾會對自己不利。此后,薛蟠覺察出夏金桂之意,便跪求夏金桂“把寶蟾賞了我”,其原由也在于寶蟾是夏金桂的人。而在夏金桂大鬧薛家的情節里,寶蟾從屬于夏金桂的陪嫁丫鬟的身份更是其中的核心:在夏金桂撒潑哭喊時,說的是“這半個多月把我的寶蟾霸占了去”;薛姨媽氣的也是薛蟠“如今又勾搭上丫頭,被他說霸占了去”;而在薛姨媽喝罵薛蟠時也道:“誰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頭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說嘴霸占了丫頭,什么臉出去見人!”夏金桂在嫁入薛家后,迅疾降服了薛蟠、擺布了香菱,并在家庭爭執中占據了對于薛姨媽以及薛寶釵母女的話語優勢,這一切都是通過對于陪嫁丫鬟寶蟾的所有權的利用而實現的。而在這一整段情節所展現的夫妻、妻妾、婆媳、嫂姑等矛盾復雜糾葛的家庭關系中,看似最不起眼的丫鬟寶蟾卻成為了各種沖突匯集的焦點,在其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的,也正是其“陪房”的身份。
其次,在陪房婢女進入男性家庭后,其也屬于男性家庭的私有財產。在第七十四回,為了查訪十錦春意香袋之事,王夫人讓鳳姐喊人過來協助,鳳姐喊來的是“周瑞家的與吳興家的、鄭華家的、來旺家的、來喜家的現在五家陪房進來”,這幾個人都是王夫人的陪房,但同時又都在賈府服役,且各有職司。周瑞家的在前八十回露面頗多,自不用多論。在第十四回王熙鳳協理寧國府期間,來旺媳婦也曾到寧國府來“拿了對牌來領取呈文京榜紙札”。事實上,正是由于這些陪房既是隨之嫁入賈府的王夫人的“私人”——因此與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在邢夫人面前的地位一樣,都是王夫人“之得力心腹人”,同時又是賈府中的奴仆,因此王夫人會將“抄檢大觀園”這一重要的事情交給這些陪房們。
再次,“陪房”雖然首先從屬于女性家主,但由于其是“媵嫁”婚制的遺留,男性家主也有權“收用”這些婢女。盡管就如同此前所舉的寶蟾事件所顯現出的,基于各種原因,女性家主可能會限制男性家主行使這一權力,并將之丑化為對于陪嫁丫鬟的“勾搭”和“霸占”,可就其實質而言,男性家主不僅可以收用陪房婢女,而且還“往往收而為妾”,這也“實不失為古代媵制于后世士庶人方面僅存之痕跡耳”。值得注意的是,在《紅樓夢》前八十回中,卻幾乎沒有出現由陪房而成為妾的婢女。
以寶蟾為例,夏金桂允許薛蟠收用寶蟾,但寶蟾的身份并沒有因此得到改變。與“開了臉”,正式與薛蟠“作了房里人”的香菱不同,在前八十回寶蟾沒被薛蟠納為妾,夏金桂、薛姨媽在斥罵中都稱其為“丫頭”,也說明了這一點。一方面,如前所說,由于寶蟾始終是陪房丫鬟,因此夏金桂可以不斷藉由霸占我的丫頭這一口實對薛蟠以及薛姨媽等人進行言語的征討;但另一方面,在付出自己的身體之后,寶蟾非但沒有成為“姨娘”,還不斷受到夏金桂出于嫉妒的“作踐”,這也勢必激化了兩者之間的矛盾,并成為“薛蟠此時一身難以兩顧,惟徘徊觀望于二者之間,十分鬧的無法,便出門躲在外廂”的直接原因。
在所有的陪房里,《紅樓夢》中最接近“妾”這一地位的則是平兒,可平兒并非賈璉之妾。第六回平兒第一次出現時小說稱之為“心腹通房大丫頭”,由此可知,平兒只是被賈璉收用的陪嫁丫鬟,雖看似與普通丫鬟不同,可究其實質仍是婢女。尤其可以證明這一點的是第六十八回平兒向尤二姐見禮,尤二姐“連忙親身挽住,只叫:‘妹子快休如此,你我是一樣的人?!P姐忙也起身笑說:‘折死他了!妹子只管受禮,他原是咱們的丫頭。以后快別如此?!痹谧鳛殒挠榷忝媲埃絻褐皇茄绢^,這一細節也顯示出平兒真實的地位。
與夏金桂試圖通過寶蟾降服薛蟠相似,在王熙鳳控制賈璉的過程中也充分利用了其陪房平兒。據第六十五回興兒之語可知,王熙鳳之所以“強逼著平姑娘作了房里人”,是因為“一則顯他賢良名兒,二則又叫拴爺的心,好不外頭走邪的”。因此,且不論具體的人物形象如何,在夏金桂、薛蟠和寶蟾,以及王熙鳳、賈璉和平兒兩組人物之間,形成了某種微妙的鏡像效果,而這兩個互為鏡像的家庭內部三角關系的形成,也都是通過“陪房”去實現的。
與不甘心受夏金桂“作踐”的寶蟾不同,對于王熙鳳平日的擠兌和醋意,平兒雖然也有被氣得“性子發了”,“哭鬧一陣”的時候,但更多的狀況下,平兒都是忍氣吞聲,既不爭寵,也不抱怨,更沒有主動挑起任何事端以發泄自己的不滿。相反,正如第二十一回“俏平兒軟語救賈璉”中所顯示出的,平兒居中調停,在盡力消泯王熙鳳與賈璉之間的潛在沖突。因此,在這兩組互為鏡像的三角關系的內部,寶蟾和平兒這兩個地位相類的陪房又體現出完全不同的情節功用:寶蟾對于家庭矛盾的激發和激化,與平兒對于家庭矛盾的抑制和消弭形成了兩種不同的敘述路徑,這既凸顯了同樣有悍妒面相的兩位女主人的性格差異,也或許決定了兩位風流成性的男主人的不同的命運走向。
頗具意味的是,通過雖被男主人收用,卻未成為妾室的平兒和寶蟾,我們可以看到這一類陪房共同的生存窘境:她們既是女主人用來對付、控制男主人,并獲得家庭統治權的工具,同時也是男主人發泄和滿足自身欲望的工具,在女性主人和男性主人各自實現了他們的目標之后,他們都不會再關心這些陪房婢女的地位是否得到提升。事實上,她們永遠處于“陪房”的地位對于主人們來說更為有利:女性主人可以通過對陪房所有權的不斷付出換取家庭秩序中的實際利益和話語優勢,并且還不會擔心她們成為“妾”之后對于自己地位的威脅;而男性主人則可以通過與這些陪房的歡會獲得某種“偷情”的愉悅,正如同“妻不如妾,妾不如婢”所揭示的,這種歡愉一旦在這些陪房上升為妾之后,也就不復存在了。因此,永遠處于妾的地位對于這些被收用的陪房來說是一個巨大的不公,可對其男性以及女性家主而言卻是基于不同目的的共同需求,這或許也是深切地描寫了家庭內部關系的《紅樓夢》前八十回中沒有出現由“陪房”而成為“妾”的婢女的根本原因。
而從人物設置的角度看,一直停留在陪房丫頭位置上的平兒和寶蟾也為作者的寫作提供了額外的便利。統觀古代小說的婚姻敘事,夫、妻、妾三者形成了家庭內部的基本架構,在《紅樓夢》中,這一架構同樣存在。以前面所論的兩個家庭為例,賈璉、王熙鳳和尤二姐,以及薛蟠、夏金桂和香菱都是按照這一架構組建起來的。但除此之外,在兩個家庭中又分別多出了平兒和寶蟾,她們被男主人收用,卻又不是妾,而是女主人的陪房,因此兩個家庭都形成了“妻—妾—夫—陪房”的新型架構。雖然籠統地說,陪房可以視為“妾”這一身份細化后的分身,但如前所論,陪房有其完全不能被妾覆蓋的諸多特性。這也就意味著,隨著陪房進入這一基本架構,人物關系和矛盾線索也隨之增容,原本固定而凝滯的敘事模式也開始激烈動蕩,并由此帶來了情節變幻乃至巨幅變動的諸多可能,通過前面的論述,我們正可以清晰得看到這一點。
從理論上說,唯一能夠改變這些婢女奴仆身份的只有成為男性主人的妾室這一條婚姻途徑,《紅樓夢》里的很多情節也正是圍繞這一點而展開的。在邢夫人游說鴛鴦的過程中,便是以“主子奶奶”“現成主子”的身份相誘,對于一般婢女而言,這確實是最具誘惑力的一點。而在《紅樓夢》中,也通過嬌杏這一實例,展現了婢女是如何通過婚姻實現“發跡變泰”的。第一回中便出現的嬌杏原本只是甄家的丫鬟,由于不經意間多看了賈雨村一眼,被賈雨村誤認為對自己有意。在賈雨村成為仕宦后,便向甄家討要嬌杏作了二房,然而這還不是嬌杏婚姻的終點:“誰想他命運兩濟,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載,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側作正室夫人了。”嬌杏由丫鬟而至妾室,再由妾室而至正妻,可以說是全書中最為完美地實現了身份逆轉的婢女。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也是全書中絕無僅有的例子——嬌杏式的“命運兩濟”在其他的女性身上再也沒有出現過。可以看到,放在整部書的范圍內看,嬌杏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在全書的起始階段,在這個小人物身上,作者卻用最為傳奇化的筆法營造了一段美滿婚姻的故事。我們可以將這一故事視為此后所有婢女婚姻敘事的先聲,但這一先聲卻并沒有通過其“美滿”預示和引領將要發生的所有故事,而是以其“圓滿”比襯和凸顯著此后更為重要的那些婢女在婚姻方面的缺失和遺憾。
在此后的情節中,由婢女而成為妾的例子仍然存在,其中最為重要的便是位居副冊之首、同時也與嬌杏有著微妙情節勾連的香菱。香菱在被薛蟠買做婢女后,又被薛蟠收了房,正式做了他的妾。在成為側室后,香菱從原本服侍別人的“小丫頭”,變為了有小丫頭臻兒服侍,同時由于薛蟠尚未娶妻,僅有香菱一妾,倘或不論薛蟠的品性,這段婚姻對于香菱而言也不算是純粹的“惡姻緣”。但在薛蟠娶妻后,這一婚姻的真實狀貌才曝露出來:在夏金桂的挑唆和寶蟾的魅惑下,薛蟠對香菱視若敝屣,動輒以打罵相向,再加上夏金桂的凌虐和誣陷,香菱竟難以在薛家安身:或是會被薛蟠以及夏金桂害死,或是如薛姨媽所云,將再次被賣掉。最后是寶釵出面,托言將香菱留在自己房中“使喚”,才救了香菱一條性命。經過這一變故,香菱實際上是被薛蟠拋棄,從妾室又變成了名義上的婢女,并且“內外折挫不堪,竟釀成干血之癥,日漸羸瘦作燒,飲食懶進,請醫診視服藥亦不效驗”。在小說的前八十回我們沒有看到香菱最終的結局,但根據第五回“金陵十二釵副冊”上的畫以及判詞,再結合這些敘述,一病而亡或許應該是香菱最為可能的結局。從香菱的故事可以看到,成為妾室或許會改善這些婢女的身份和人生境遇,但這樣的改善既是有限的,同時更是暫時的。成為妾,其實也就意味著這些女性遲早會陷入更為復雜的家庭矛盾,而矛盾的累積與爆發既會使得她們被家庭所遺棄,也甚至會直接吞噬她們的生命。
除了香菱,《紅樓夢》中由婢女而成為妾,更值得予以特別關注的是趙姨娘。在《紅樓夢》中,趙姨娘顯然并非一個形象趨于正面的女性,但倘若我們暫且擱置對于趙姨娘的不屑和厭惡,從其婚姻經歷的角度著眼,或許也能對這一人物有別樣的觀照。在第五十五回,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去世,從探春所說“他是太太的奴才”以及“環兒出去為什么趙國基又站起來,又跟他上學”等語可知,趙國基是賈府的奴仆。兄弟如此,趙姨娘的出身也應當與之相同,原先是賈府的丫頭,后來才成為賈政之妾。從人物性情上說,賈政性情端方,王夫人素有仁善之名,趙姨娘在家庭中的處境顯然要比香菱好得多,賈政家庭內部也應該不會有太多的爭端。但在《紅樓夢》中卻依然展現了趙姨娘與王夫人之間的諸多矛盾。表面看來,矛盾都是由趙姨娘的嫉妒、貪欲等而引起,但究其實質,趙姨娘在整個婚姻和家庭中的地位或許才是矛盾的根源。需要注意的是,趙姨娘并非普通的妾室,而是曾為賈政育有一女一子,即探春和賈環,尤其是賈環,對于趙姨娘而言更是至關重要。在邢夫人勸說鴛鴦時曾道:
你跟了我們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爺待你們又好。過一年半載,生下個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
邢夫人的話雖是游說之詞,卻也并非虛言。與沒有生育的妾相比,育有子女,特別是為夫家生下子嗣的妾室,無疑在家庭中會有更高的位置,“比肩”正室可能有些夸張,但位次在其他普通妾室之上則應是事實。結合這句話,再聯系趙姨娘在賈政家中的地位便可發現,育有一子一女的趙姨娘非但沒有獲得與王夫人“比肩”的待遇,與同為賈政之妾卻沒有生育的周姨娘相比也絲毫不顯得特殊,甚至便如探春所說“你瞧周姨娘,怎不見人欺他”,趙姨娘在家庭中受到的尊重尚且不如周姨娘。也便是說,在趙姨娘應當擁有的家庭地位和她實際所處的家庭地位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反差,這也應當是趙姨娘心中有頗多埋怨和不滿并屢屢挑起事端的根本原因。
而究其緣由,趙姨娘原本的出身無疑又是制約其家庭地位的關鍵因素。在論及納妾這一婚姻形式時,論者曾將妾按其“來源”分為兩種,即“貴妾”與“賤妾”,貴妾指的是“聘而為妾及媵而為妾者”,由婢女而成為妾者,則應屬于“賤妾”。這些“賤妾”不會完全獲得邢夫人所許諾的那種“主子奶奶”的身份,而是恰如王熙鳳在和邢夫人討論納鴛鴦為妾時所說的“半個主子”,其身份介于主、奴之間,除了半個主子,剩下的半個,依然還是奴婢,這也便是芳官所說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這樣的身份使得趙姨娘甚至不具備教導兒子賈環的資格,因為賈環“現是主子”,與她“什么相干”。所有這些情節都是源自趙姨娘原本是婢女,因此盡管已被賈政正式納為妾室,被人稱作“姨娘”,乃至還育有子女,卻依然不能從奴婢的位置上完全擺脫——其兄弟趙國基在賈府中的存在其實也正昭示和提醒著這一點。可以說,趙姨娘婢女的過往決定了其在家庭中所處的位置,也由此導致了她的一系列言行以及由之而生發出來的情節。
對于《紅樓夢》所寫及的婚姻敘事而言,趙姨娘這一形象更為重要的意義在于,她是一個糾合了三種時態的特殊個體:既是現在時態的妾室,卻又具有過去時態婢女的潛在身份,同時又預示著一眾婢女未來時態的婚姻命運。由小說敘述可知,趙姨娘顯然并非王夫人的陪房,又由于兄弟也在賈府中,趙姨娘原先的身份很可能也屬于“家生女兒”,并且與襲人、麝月等人是寶玉的丫頭相類,在賈政與王夫人結親之前趙姨娘就應在賈政房中服役——便如興兒所說:“我們家的規矩,凡爺們大了,未娶親之先都先放兩個人伏侍的”。因此趙姨娘并非一開始就是我們在小說中看到的這副狀貌,而我們在怡紅院中看到的所有那些婢女,則可以用來想象和推測趙姨娘年少時的模樣。
趙姨娘最終被賈政納為妾室,對她來說,算是足夠幸運:作為賈政房中的婢女,她沒有像被王夫人嚴譴的晴雯、四兒等人一般,被賈政的長輩從府中驅逐;也沒有經受賈璉房中“伏侍”婢女的遭遇,被王熙鳳這樣的正妻“都尋出不是來,都打發出去了”;并且因為賈政一直身體康健,她亦不會擔心像原本賈珠房中服侍的婢女一樣,由于男性家主的故去,而被“趁年輕都打發了”。所有這些身份相同的婢女所遇到的一切坎坷,趙姨娘都沒有遇到。她極為順利地成為了賈政的側室,在賈政正式成婚后也完全沒有進入香菱所經歷的那種家庭風暴,妒妻和莽夫都與她的婚姻絕無相干,相反,邢夫人所說的“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以及“老爺待你們又好”等放在王夫人和賈政身上或許也更為合適。并且她還生下了一子一女,這樣的“命運兩濟”即便和婚姻堪稱完美的嬌杏相比也并不遜色太多,在如此順達的婚姻和人生面前,“半個主子”的身份似乎也只是可以完全忽略不計的微小瑕疵。
但耐人尋味的是,就趙姨娘而言,“半個主子”非但不是可以忽略的瑕疵,反倒成為其人生的巨大裂痕和缺憾,并且她也一直通過自己的言行不斷在放大、彰顯這一裂痕和缺憾。與其說這是由于趙姨娘個性使然的特殊狀況,不如說《紅樓夢》通過這一特例,深切呈現了這條婚姻之路普遍而真實的內涵更為準確:對于這些婢女來說,即使她們足夠幸運,跨越了種種艱難險阻,最終順利成為“妾室”,她們也不可能實現期許中身份的完全逆轉,而只會處于“半主半奴”的尷尬地位,這一地位塑造并異化著她們的性格,并在吞噬她們良善天性的同時也使得她們成為家庭風暴的策源地。因此,我們可以將趙姨娘與和其身份相類的襲人等人合觀,襲人等所辛苦追尋的,就是趙姨娘已走過的婚姻之路,而趙姨娘在婚姻和家庭中所面對的一切現實,其實也都昭示著襲人等人在未來將要遭際的人生狀況。
就此而言,看似極端的香菱的側室生涯與相對和緩的趙姨娘的為妾之旅共同形成了對于成為男性家主妾室這條婚姻之路的內在呈現:妾并不能改變這些婢女的人生過往,相反,曾經的婢女身份在她們此后的人生中則如疽附骨、如影隨形,無論是從妾再次流離為婢女,還是始終停留在半奴身份的妾里,她們都不可能從婢女的身份中完全擺脫,而由此造成的影響都同樣會對她們造成吞噬,唯一的區別只在于吞噬的是她們的生命還是天性。從這點看,倘或不論對于賈赦的厭惡,鴛鴦拒絕邢夫人的提議或許也正是由于通過趙姨娘等人,她看到了這一為妾生涯的本質,因此,鴛鴦所說的:“你們自為都有了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也不啻是對于沉湎于作妾幻夢中的襲人等人集體性的棒喝和警醒。
以上討論的是婢女所能走的三種婚姻之路,在第三條途徑即成為男性主人的妾室中,還有一種特殊的方式,即經由陪房這一身份而被男性主人收房成為其側室。如前所說,《紅樓夢》中沒有真正出現成為妾室的陪房,但對于婢女的婚姻來說,這種方式仍然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并同樣影響了小說中相關情節的建構。
在《紅樓夢》中,寶玉與黛玉、寶釵之間的情感糾葛是小說敘事的一條主線,而在這條主線中,“婚姻”這一議題也通過黛玉與寶釵各自婢女的“陪嫁”婉曲得呈現出來。在第三十五回,寶玉曾對寶釵的丫鬟鶯兒道:“寶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兒寶姐姐出閣,少不得是你跟去了”,此外還有“我常常和襲人說,明兒不知那一個有福的消受你們主子奴才兩個呢”之語。如此唐突的話,寶玉不可能對薛寶釵說,對鶯兒說出,便如蒙府本側批所云“是有心?是無心?”⑦頗為曖昧難言。在作者借小說人物之口旁敲側擊的同時,這句話也定會成為此后情節的一條重要伏線。從鶯兒的角度看,作為寶釵房中的大丫頭,她也肯定會作為寶釵的陪房隨之出嫁,而寶釵所嫁的夫婿,其實也就決定了她自己此后的婚姻前景,從這一意義上說,鶯兒和寶釵的婚姻利益其實是一致的。
而對于這一點,黛玉房中的大丫頭紫鵑則說的更為明確:
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襲人鴛鴦是一伙的,偏把我給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極好,比他蘇州帶來的還好十倍,一時一刻我們兩個離不開。我如今心里卻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
與鶯兒一樣,在黛玉出嫁時,紫鵑也勢必是她的陪房,因此,紫鵑會對寶玉做種種試探,甚至于在薛姨媽說出要向賈母建議將黛玉說與寶玉之后,會失態地“忙也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么不和太太說去”,所有這些當然是基于紫鵑對于寶玉和黛玉兩人之間情感的認同,同時亦是因為她的婚姻與黛玉的婚姻其實是緊密相連的。
也便是說,在寶玉的姻緣中,作為潛在婚姻對手的黛玉、寶釵身邊的兩個婢女也構成了另一組“對決”。寶玉的婚姻前景不僅決定于黛、釵二人的表現,也與鶯兒與紫鵑兩個未來“陪房”的言行有著緊密的關聯。從黃鶯兒和紫鵑的身上,我們看到了小說戲曲中常見的以“紅娘”為代表的婢女的影子——她們姓名中共同出現的黃、紫、紅也隱約透露出這一點。但與這些傳統才子佳人故事中的紅娘往往發揮了極為關鍵的媒妁作用不同,同樣是婢女,鶯兒和紫鵑在撮合男女主人公方面所發揮的作用卻被極大的弱化了,但由此卻又帶來了別樣的效果。相對于鶯兒,紫鵑“撮合”的行動和意圖要更為明顯,便如小說所敘,在得到寶玉“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的許諾后,紫鵑“心下暗暗籌畫”,這才有了第五十七回勸說黛玉對于婚事要早拿主意之語,也才會出現此后在薛姨媽面前的失態。對此,薛姨媽的回應也頗為耐人尋味:“你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著你姑娘出了閣,你也要早些尋一個小女婿去了”,薛姨媽沒有將紫鵑視為黛玉陪房的必然人選,而是在這一玩笑中將紫鵑與黛玉的婚姻利益分撥開來。事實上,對于黛玉而言,紫鵑是其唯一的情感與婚姻同盟,換言之,黛玉對于婚姻的所有希冀,都承載在小小的婢女紫鵑身上。由于紫鵑不具備傳統故事中那種傳奇化的撮合男女主人公的媒妁功能,因此只能以自己有限的能力去籌畫和實施對于寶黛婚姻的推動,而這樣的籌畫在老于世故的薛姨媽面前一語便被擊潰。從如此實力懸殊的對比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黛玉婚姻處境的悲哀,而這一悲哀同樣存在于婚姻與人生都與黛玉彼此依存的紫鵑身上。
如果著眼于紫鵑而非黛玉的婚姻,也完全可將紫鵑對于寶玉的試探以及此后的籌畫等視為紫鵑個人的某種“擇婿”,只不過這種擇婿不是直接為自己去擇取婚配的對象,而是通過為女性家主擇取夫婿的方式憑借自己陪房的身份去迂曲地實現婚姻的追求。在紫鵑的行動中我們看到了婢女操控自我婚姻以及人生的某些努力,盡管這樣的努力并不能帶來期許中的結果,但努力本身或許便比完全被動的配小子以及被男性主人收為妾室更能給以這些女性以希望。相對而言,《紅樓夢》中也出現了更為直接且激進的主動擇婿的婢女,這便是司棋。
從第七十一回鴛鴦撞破司棋與其表弟潘又安的幽會;到第七十二回潘又安逃走,司棋患??;再至第七十四回由十錦春意香袋之事引發抄檢大觀園,搜出潘又安給司棋的箋帖等物;最后是司棋被逐出賈府。由前至后,既可將這些情節串聯起來作一部“司棋傳”閱讀,也可從中梳理出司棋、潘又安兩人情感發展變化的整個過程。就身份而言,據第六十一回可知,司棋的父母是賈赦那邊的人,她自己跟著迎春住在賈政這邊。此外,司棋還是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外孫女兒。因此,與鴛鴦一樣,司棋也是家生女兒。其表弟潘又安則是賈府中的“小廝”,因此司棋并非要通過婚姻改變自己的身份,而是試圖在婚姻中尋找情感的歸宿——盡管她鐘情并試圖與之婚配的仍是賤民。但通過司棋的結局我們也能清楚地看到,對于這些婢女而言,這仍然是一種無法企及的奢望。
意味深長的是,第七十一回的回目是“鴛鴦女無意遇鴛鴦”,司棋的幽會被鴛鴦撞破,這也使得鴛鴦之名所蘊含的婚姻意象因此擁有了雙重消解的意義。它既完全消解在鴛鴦的實際遭際中:鴛鴦完全沒有類似于司棋的任何主動擇婿的契機,甚至在其情感還未萌動時就已“誓絕鴛鴦偶”,被扼殺了此后婚姻的各種可能;同時也消解在與鴛鴦同樣是家生女兒并且與之“從小兒耳鬢廝磨”的司棋的婚姻追求里,盡管鴛鴦為司棋隱瞞了幽會之事,但司棋的幽會被鴛鴦撞破卻成為了此后私情敗露、被“棒打鴛鴦”的先兆。就此而言,“鴛鴦”之名也不只是這一雙重消解,作為一種更具涵蓋力的隱喻,這也是對于以上我們所談到各類婢女以及她們所有婚姻嘗試的一個集體解構。
從婢女以及家主的不同角度著眼,婚姻會產生截然不同的意義。從婢女的角度看,婚姻是她們改變自己身份的希望,同時也蘊含著尋獲情感慰藉的可能。但對于這些婢女的家主來說,婚姻不過是讓婢女這一特殊資產得以運轉流動,進而產生新資產的經濟行為——配小子便典型地體現了這一點,這也是第七十二回所說的“況且里頭的女孩子們一半都太大了,也該配人的配人。成了房,豈不又孳生出人來”。即使他們將婚姻的自便權交給這些婢女的父母,只要婢女對于他們的從屬關系沒有改變,這一婚姻的本質也便不會改變。唯一稍有例外的可能是男性主人將婢女收為妾室,盡管如此,這些婢女“半奴”的身份依然會保留下來,這也就意味著她們不可能從這一從屬關系以及經濟行為中完全擺脫。更為嚴重的問題在于,“婚姻”這一機械而冰冷的體系有其自身的運行周期,也便是前面說的“女孩子們一半都太大了”,第七十二回司棋對鴛鴦所說的“再過三二年,咱們都是要離這里的”也是此意:當這些婢女到達可以婚配的年齡的時候,她們就必須面對“配小子”的命運。這也就意味著,她們所能擁有的改善或是改變自己婚姻處境的時間其實非常有限,倘或她們不能在這段短暫的時間內抓住機會,就只能被婚姻體系所吞沒,永無出頭之日。
令人嘆息的是,《紅樓夢》中的婢女能從這樣的體系里擺脫的可能性其實非常有限。在前八十回的敘述中,如果不算以傳奇化的方式寫就的嬌杏,我們沒有看到任何一個年輕的婢女能從中脫身。相反,我們看到的更多的則是她們努力和嘗試之后的頹敗:自盡、病亡、驅逐、出家、絕誓……而即使如此稀薄的可能性也有戛然而止的時候,在大觀園中的眾姊妹漸漸風流云散之時,幸存下來的婢女也同樣走到了婚姻的關口。一旦越過這個關口,她們就將不再是原來的她們,因為所有的希冀、期望、憧憬以及這些稀薄的可能性都會隨著婚姻的到來而煙消云散。如前所論,我們可以將趙姨娘視為過去時態的婢女,而這樣的婢女并不止趙姨娘一人,所有在賈府中服役的管事媳婦、老媽子、婆子等,也都是過去時態的婢女,不同的是,在經歷婚姻之后,她們連鴛鴦、襲人、司棋、小紅這樣的名字都不復存在,而只被稱為“某某家的”。
從這樣的角度出發,我們可以充分理解寶玉對于婚姻的奇怪態度。在第五十九回春燕曾有一段話:
怨不得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么變出三樣來?”
而在第七十七回也有這樣一處情節:
寶玉又恐他們去告舌,恨的只瞪著他們,看已去遠,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
寶玉對于婚姻的態度在這兩段話中彰顯無疑,但需要指出的是,無論是春燕所說的“姨媽”,還是寶玉“指著恨道”的包括周瑞家的在內的那幾個媳婦,都是在賈府中服役的女性,也便是我們之前說的“過去時態的婢女”。因此,寶玉對于女子出嫁的惡劣觀感其實主要也都是來自于這些女性。如前所論,就其原初的出身、性情乃至容貌方面等而言,這些“女人”與寶玉素來親厚的襲人、晴雯、麝月、秋紋等“女兒”其實并無本質區別,她們之間的區別只在于已婚或未嫁。而對于這些女性來說,婚姻之所以有令她們“混賬起來”的奇異魔力,其原因不在我們日常所說的“婚姻”,而在于將她們吞沒的以“配小子”為代表的機械而冰冷的婚姻體系。在這樣的體系中,她們泯滅了所有的希冀、期望、憧憬以及可能性,而她們那些令寶玉為之沉迷的美善天性也隨之一同消泯。
就此而言,我們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解讀“抄檢大觀園”。抄檢大觀園的主力軍是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以及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吳興家的、鄭華家的、來旺家的、來喜家的,所有這些陪房構成了顛覆大觀園的核心力量。而在這次抄檢中被趕走的則是司棋、入畫,再加上此后被逐的晴雯、芳官、四兒,這些婢女是抄檢的直接受害者。因此,抄檢大觀園實質上也便是過去時態的這些婢女對于現在時態婢女的一次集體討伐,而討伐的原因不難想見:這些丫頭們占據的是這些仆婦們曾經擁有的位置,并擁有她們曾經懷有的夢想和可能性,且這些丫頭們還借由這種占據和擁有獲得了“副小姐”的地位,可以居高臨下,對她們頤指氣使。因此仆婦們所要做的,便是將丫頭們從這一虛幻的位置打落下來,讓她們和自己一樣,進入婚姻的體系,以此消磨她們為之倨傲的一切,并用這樣的事實告訴她們:我們彼此之間并沒有任何差別。
由此我們可以充分理解周瑞家的等人在將司棋趕出大觀園時的那種盛氣凌人和興高采烈,從這一意義上說,曾呵護和滋養了諸多“女兒”的大觀園并非毀于他者,而是毀于這些曾經的“女兒”。更為確切的說,是“婚姻”毀滅了所有的一切——從這些“副冊”女性的婚姻遭際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一點,而這也正是隱含并貫穿于“千紅一窟”“萬艷同杯”的核心要義。
注釋
① 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程偉元、高鶚整理,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以下所引《紅樓夢》正文除特別標注外,均出自本書,不再另注。
② 參見左云鵬《清代旗下奴仆的地位及其變化》,《陜西師大學報》1980年第1期。
③ 參見《大明律》“良賤為婚姻”一條,懷效鋒點?!洞竺髀伞?,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64頁。清朝也完全沿襲了這條法律,并將之載入《大清律》,參見沈之奇撰,懷效鋒、李俊點?!洞笄迓奢嬜ⅰ?,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281頁。
④⑤⑥ 陳顧遠《中國婚姻史》,上海書店1984年版,第62頁。
⑦ 曹雪芹《蒙古王府本石頭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351頁。
⑧ 在小說的敘述中稱司棋的表弟潘又安為“小廝”,由于司棋至少祖、父兩代都是奴仆,他們都不太可能與良民通婚,因此司棋的“姑表兄弟”潘又安也應是奴仆。且第七十二回將潘又安的遠遁寫作“逃走”,而“鴛鴦聞知那邊無故走了一個小廝”之語更是說明潘又安亦是從屬于賈府的“小廝”,或與司棋的父母、外祖母一樣在賈赦家服役,因此稱作“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