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海
內容提要:《聊齋志異》與《紅樓夢》在清代中后期的百余年間經歷了共同流行與經典化的過程。其間兩部小說的并提現象十分普遍,圍繞它們的批評闡釋也出現了相互融通的態勢。同時,兩部小說續仿之作中的“二書互滲”現象,亦體現出其于清代接受史中的交互細節。20世紀初的語體變革,使兩部小說的接受走向了分化。而有關接受交互的討論,會為兩部小說經典的再闡釋帶來參考與啟示。
以今天學科化的文學史眼光來看,《聊齋志異》與《紅樓夢》無疑是中國古代小說中的兩部經典之作。它們分別代表著文言短篇小說與白話章回小說的最高成就。但近年圍繞兩部小說的共同研究,并不充分,且較難發現重要問題。事實上,在清代中后期的百余年間,《聊齋志異》與《紅樓夢》的傳播接受曾發生過明顯的交互。其間二者關聯,相比于《水滸傳》《金瓶梅》《儒林外史》《閱微草堂筆記》等小說,亦更為緊密,而學界一直疏于探討。本文擬從“并提”與“續仿”兩個角度,揭示兩部小說在清代接受史中獨特的交互現象,以期還原更豐富的小說史細節,并為其當下的比較研究提供一些新的參照視角。
《聊齋志異》與《紅樓夢》成書之初,都曾在作者親友圈中有過小范圍的傳抄與討論,但傳播規模有限。二書在清代真正意義上的普遍傳播,都是以其付梓出版為標志的?!读凝S志異》的初刻本“青柯亭本”刊行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紅樓夢》的首個擺印本“程甲本”刊行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經過乾隆后期到嘉慶年間的廣泛傳播,二書都快速流行起來,各種重刊本、評點本陸續出現。
至嘉慶、道光年間,《聊齋志異》與《紅樓夢》逐漸成為讀書人家常見的案頭讀物,時人談及流行小說,亦多將二書并提。比如,嘉道間的熊士鵬曾指斥書生們不喜讀經史,“回視其幾案間物,則《紅樓夢》《聊齋志異》諸小說也”。另一位文人張穆則稱:“吾鄉士習大率于仿行八股外,以熟讀《聊齋》、《紅樓》互相夸詐?!庇纱瞬浑y發現《聊齋志異》與《紅樓夢》在當時的風靡程度,但熊士鵬與張穆這類“正統”之士對于二書的偏見亦可見一斑。不能否認,《聊齋志異》曾被四庫館臣斥為“委巷小說”,《紅樓夢》自嘉慶年間至清末也經歷了幾次局部范圍的禁毀。但在清代中后期的百余年間,這兩部小說共同流行的局面始終未曾中斷,其對清代社會生活的滲透也日益加深。從市井巷陌到宮禁衙署,二書蹤跡皆可尋見。而這兩部小說的受眾群體也十分多元,文士之外,閨閣讀者亦極普遍,如《清稗類鈔》“婚姻類”即記一張桂姑于女紅之外,“間閱《聊齋志異》、《石頭記》以自遣”。
在這種流行性的背后,《聊齋志異》與《紅樓夢》的并提,更反映了清人對二書價值的認可。比如,評點《紅樓夢》的太平閑人張新之曾稱“今日小說,閑人止取其二:一《聊齋志異》,一《紅樓夢》?!笔嫫溟A《注聊齋志異跋》亦認為《聊齋志異》與《紅樓夢》是清人的“兩大手筆”,可以并傳于后世。
同光年間在華旅居二十余載的英國漢學家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也直觀感受到了《聊齋志異》與《紅樓夢》在清代文學史中的重要性。他于1901年出版的《中國文學史》(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中,清代文學第一節標題即為“《聊齋》與《紅樓夢》”。書中介紹這兩部小說的篇幅,不僅在清代文學首屈一指,也超越了《詩經》《史記》等前代經典作品。同時期的清代文人們雖然還沒有形成系統清晰的文學史觀、小說史觀,但他們已經十分自覺地將《聊齋志異》與《紅樓夢》納入到“才子書”“四大奇書”等經典序列中去。如幻中了幻居士《品花寶鑒》序稱:“夫形聲兼繪者,余于諸才子書并《聊齋》《紅樓夢》外,則首推石函氏之《品花寶鑒》矣?!贝诵蛞庠谕浦亍镀坊▽氳b》,難免過譽,但《聊齋志異》與《紅樓夢》的經典地位卻被客觀呈現出來。另如《續兒女英雄傳》序稱:“試觀今之小說不啻千百局,傳世者不過四大奇書以及紅樓、聊齋各種。其他則半歸零落焉。”
需要強調的是,清人對《聊齋志異》與《紅樓夢》的并提、并舉,還體現出對語體與文體的包容。《聊齋志異》作為文言短篇小說集,《紅樓夢》作為白話章回小說,它們本就存在著語體上的天然差異,但清人多不以此強分軒輊,反而能夠看到其各自精擅之處。比如,著名《聊齋志異》評點家馮鎮巒熟諳經史古文,對《聊齋志異》的文言筆法深有會心,而尤為難得的是,他亦欣賞《紅樓夢》的白話語言。其《紅椒山房筆記》之《山茶》條曾稱:“前重午節,曾仿《紅樓夢》小說作京師人語,俗情俗語,放手寫出,且喜機趣盎然?!?/p>
林鈞《樵隱詩話》則稱:國朝著作膾炙人口者,“在詩話惟《隨園》,文章惟《聊齋》,小說惟《紅樓夢》,三部而已”。這里,我們仍然能看到《聊齋志異》與《紅樓夢》的并提,但《聊齋志異》卻被視為“文章”,而非小說。黃小田在《儒林外史又識》中有類似的表述:“予最服膺者三書:《聊齋志異》、《儒林外史》、《石頭記》也。《聊齋》直是古文,《石頭記》為從來未(有)之小說。”黃小田為《儒林外史》《紅樓夢》皆作有評點,而在他心中,“直是古文”的《聊齋志異》,實與這兩部白話章回小說地位相當。
以上現象固然折射出清人文體觀念不甚清晰的一面,但確也反映了其名著觀與經典觀的包容性。這與金圣嘆將不同文體的經典之作合稱為“六才子書”之舉,頗具相通之處。
在《聊齋志異》與《紅樓夢》共同流行與經典化的背景下,圍繞二書的批評闡釋,也出現了相互融通的現象。
一種最直觀的表現是,小說評點家常結合二書相似的問題點進行發揮。比如,《紅樓夢》第九回“頑童鬧學堂”一段寫得十分熱鬧,張新之評曰:“紙上真若鼎沸,較《聊齋》所述口技如何?”這是通過聲勢場面的精彩描寫,建立了與《聊齋志異·口技》的比較。另如《聊齋志異·柳氏子》篇,徐康批注“主計仆”時稱:“但看《紅樓夢》一書即知其詳。”因為“主計仆”涉及到清代“檔房”“家生子”等問題,徐康即結合《紅樓夢》中的賴大一家進行了說明。
從更微觀的層面來看,一些批評用語的共享,也有助于揭示兩部小說的共性問題。比如,蒲松齡在《聊齋自志》中把《聊齋志異》定性為“孤憤之書”。二知道人蔡家琬則將之引至《紅樓夢》的批評中去:“蒲聊齋之孤憤,假鬼狐以發之”;“曹雪芹之孤憤,假兒女以發之:同是一把辛酸淚也”。又如蔡家琬解釋《紅樓夢》“意淫”一詞時,將“色授魂與”與“肌膚之親”相對;蒲松齡在《聊齋志異·嬌娜》篇的“異史氏曰”中,談及孔雪笠與嬌娜獨特的情感關系,亦云:“‘色授魂與’,尤勝于‘顛倒衣裳’。”由此不難發現兩部小說中有關情感描寫的相通之處。
在洪秋蕃的一些評點用語中,我們還可以察見兩部小說人物間的相似性。比如《紅樓夢》第五十八回,洪秋蕃評價芳官時稱:“眉語目聽,聰慧可人?!彪m然清代以前,已有“耳視目聽”“眉語目笑”的說法,但“眉語”與“目聽”連用,應首見于《聊齋志異》中的《青梅》,該篇寫青梅之慧即云:“能以目聽,以眉語。”此句在《聊齋志異》的接受史上常為人稱道,同光年間,《里乘》《夜雨秋燈錄》《淞濱瑣話》等《聊齋》仿作亦紛紛化用。同時期的洪秋蕃對“眉語目聽”的出處亦必不陌生。他以《聊齋》之典,評《紅樓》之人,也為兩部小說間的人物比較研究帶了來更多的可能性。
探討《聊齋志異》與《紅樓夢》批評闡釋的融通,謝鴻申亦值得特別注意。他在《與惺齋》中曾稱:“顧鄙人手批《聊齋志異》《紅樓夢》,似校尺牘遠勝。倘能假我歲月,悉心評注,或不至貽笑大雅?!敝x鴻申應是目前所知唯一一個對《聊齋志異》與《紅樓夢》皆作有評點的清代文人。雖然謝氏所云“手批”,今已不存,但我們還是可以通過其書信集《東池草堂尺牘》把握他宏觀的批評面向。《東池草堂尺牘》涉及《聊齋志異》與《紅樓夢》的評論,主要集中在女性形象與小說筆法兩個方面。
謝鴻申在《答周同甫》第二函中談到:“來示天香國色匯聚于《聊齋》《紅樓》。閣下屬意者,《聊齋》則青鳳、鳳仙、珊瑚,《紅樓》則湘云、探春、鴛鴦、平兒,因詢弟屬意者何在?!敝x鴻申對周同甫的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也羅列出了自己欣賞的形象,即《聊齋志異》中的嫦娥、陳云棲、葛巾,《紅樓夢》中的邢岫煙、薛寶琴、紫鵑。其人物評論,亦有可觀處。如評邢岫煙稱:“岫煙度之超逸,為諸美之冠,野鶴閑云四字,為問十二釵中當之無忝否?且夫同樂者易得,同憂者難求,岫煙寵辱不驚,氣度胸襟,超出諸人之上,與寒士極相宜者也。”此評不僅概括岫煙允當,亦帶出寒士身份的審美眼光,且其評岫煙之超逸,又與評《聊齋》陳云棲之“花艷冰清”有相通之處。
更重要的是,“天香國色匯聚于《聊齋》、《紅樓》”的觀念,凸顯了兩部小說中女性群像的經典化意義。這種看法,在后來的小說批評中時有回響,比如解弢《小說話》即稱:“寫美人以《紅樓》《聊齋》為最擅長?!倍诮鈴|的具體討論中,甚至連兩部小說的女性命名,都成為其關注對象:“《紅樓》群婢命名為他書所不及,《聊齋》諸美人重字微多。”
在小說筆法方面,謝鴻申重點談到《聊齋志異》與《紅樓夢》中的伏筆。其《與惺齋》稱:“《聊齋》氣息深醇,妙在無筆不轉,尤妙在伏筆草蛇灰線,無跡可尋。……至《紅樓夢》筆力心思,一時無兩。人謂其繁處不可及,不知其簡處尤不可及。伏筆之靈巧,正與《聊齋》異曲同工。”對伏筆的關注,使得謝鴻申格外留心小說的情節關合與細節邏輯。因而,他也敏銳地發現了兩部小說中的不合情理之處。比如《聊齋志異·賈奉雉》中作為見證者的仆人歷經百余年不死,顯系漏筆;《紅樓夢》中的乳母們與寶玉等人年齡差距過于懸殊,亦是短處。
此外,謝鴻申談伏筆提到“無跡可尋”的藝術效果,其實也指向了小說創作的一種純熟狀態。方玉潤《星烈日記》在這個問題上有更進一步的討論:“余尤愛其(《紅樓夢》)敘事,明題暗度、實鋪虛補、隨起突收諸法,極為靈活,變換不測。惟黛玉之死、寶釵之婚二事交關處,頗費經營,形跡似未全化。此等處惟《聊齋》筆墨無痕,故《紅樓》又次于《聊齋》也?!薄靶污E全化”“筆墨無痕”與“無跡可尋”類似,皆是精于筆法而不滯于筆法的理想創作狀態。方玉潤有很強的藝術感受力,他所言《紅樓夢》中“形跡似未全化”的“黛玉之死、寶釵之婚二事”,恰恰出自程高本后四十回。如果擱置這種續補因素的影響,《紅樓夢》與《聊齋志異》的精湛筆法是足堪比肩的。
謝鴻申對《聊齋志異》與《紅樓夢》并舉兼重,傾注心力亦較均衡,其手批細節雖不可見,但兩種主要的批評方向對于二書今天的比較研究,仍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聊齋志異》與《紅樓夢》的經典化,還使它們的批評具備了代表性。在一些涉及中國古代小說共性問題的討論中,清人亦慣于援引《聊齋志異》與《紅樓夢》為例。比如路德《書王生雜體詩后》談到:“稗官小說如《聊齋志異》《紅樓夢》之類,其所載諸詩膾炙人口,岀自才人之手。而以風雅律之,其中多有可議,但可資笑噱,不可供披吟。儻誤以為佳,而摹仿之,則貽誤終身,不可救藥矣。”這里體現的是對小說所載詩歌藝術水準的整體批評,其間《聊齋志異》與《紅樓夢》并提,正是作為“稗官小說”的典型代表出現的。
清末民初之際,《聊齋志異》與《紅樓夢》的“并提”及批評闡釋的融通現象依然在延續。比如上海有正書局先后刊行了《國初鈔本原本紅樓夢》與《原本加批聊齋志異》,這種“原本”出版策略,使兩部小說再一次并受矚目。同時,《聊齋志異》與《紅樓夢》也作為清代小說經典,參與到時代話語中去。受革命思維影響,圍繞《聊齋志異》與《紅樓夢》的討論皆出現了以“排滿”為旨歸的索隱化傾向,問恨生的《聊齋發微》、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即皆具代表性。有正書局主人狄平子為《紅樓夢》與《聊齋志異》所作評點,亦體現出這方面的特征。
隨著《聊齋志異》與《紅樓夢》經典地位的確立,它們在創作層面的示范作用也逐漸體現出來,清代中后期圍繞二書的續仿之作大量出現。以往研究,多是沿著《聊齋志異》與《紅樓夢》各自的傳播接受脈絡,較為孤立地探討其影響。但在《聊齋志異》與《紅樓夢》雙峰并峙的小說史背景下,其續仿之作多不能完全繞開另一部經典的浸染,而常常呈現出“二書互滲”的現象。這亦能反映《聊齋志異》與《紅樓夢》在清代接受史中的交互細節。
清代《聊齋》仿作多為筆記小說,它們在借鑒《聊齋》志怪特質的同時,也充分反映著清代中后期的社會文化生活。《紅樓夢》對這類小說最直觀的介入,便是作為文化現象被表現出來。比如《耳食錄》二編卷八之《癡女子》,載一女因嗜讀《紅樓夢》而死,并就《紅樓夢》的“情書”主旨大發議論,此即折射出《紅樓夢》深受閨閣青睞的社會現象。又如有“后聊齋志異”之稱的《淞隱漫錄》,在《三十六鴛鴦譜中》篇記妓女胡薇卿為:“月貌呈妍,星眸奪媚?;蛴幸浴都t樓夢》中薛寶釵稱之,比擬允當?!贝藙t直觀反映了晚清滬上好以《紅樓》形象比況青樓女子的狎邪趣味。
《紅樓夢》對《聊齋》仿作更深層次的影響,體現為《紅樓》元素與《聊齋》敘事模式的結合。一些《聊齋》仿作會在細節描寫上借鑒《紅樓夢》。比如《小豆棚》卷九的《劉祭酒》,就整體架構而言,是《聊齋志異》中常見的人狐遇合型故事。但該篇在具體描寫中,細致刻畫了劉公幼年與狐女“深相投契,如形隨影”的種種情狀。其間諸如“有時或說新奇小傳,令人聽之娓娓不倦”的描寫,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寶黛共讀《西廂》的場景。作者曾衍東在篇末自評亦云:“近日《紅樓夢》中小兒女情景,有此等別致否?”此評既反映出該篇與《紅樓夢》在“小兒女情景”描寫中的情節相似性,又流露出作者欲與《紅樓夢》爭勝的意味。
李慶辰對《聊齋志異》與《紅樓夢》皆極為欣賞,曾作《讀〈紅樓夢〉偶志》《癡人說夢》《評夢囈話》等論《紅》筆墨,又撰有“聊齋體”的《醉茶志怪》一書。在該書卷一《說夢》篇,李慶辰自道夢中受一丈夫相邀,代其修潤寶玉吊黛玉之作。李慶辰夢醒后,辨不清那丈夫究竟是賈寶玉還是曹雪芹,但卻從書簏中撿得故紙,“乃代寶玉吊黛玉之作,因刪潤存之”,附于文末。而在《聊齋志異·絳妃》篇,蒲松齡亦曾自敘夢中被花神相邀,代作討封檄文,夢醒之后,同樣附錄此文。二者的情節架構是一致的,目的亦皆為借夢異存己作。而李慶辰在模仿《聊齋》故事的同時,其吊黛玉文,又構成了對《芙蓉女兒誄》的模仿。《聊齋志異》與《紅樓夢》的二書互滲,在這篇小說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林黛玉是《紅樓夢》中極受清人欣賞與同情的人物形象,清代的《聊齋》仿作中還出現了一類以思慕林黛玉為緣起的奇異故事。
如楊鳳輝《南皋筆記》卷一《桂十三娘》篇,記一楚南士人因景慕林黛玉而自號“瀟湘生”。后有一鸚鵡精桂十三娘,假托林黛玉之名與瀟湘生交往。這種精怪化作書生意中人的情節,《聊齋志異》中的《阿繡》《花姑子》等已有先例,而此篇以林黛玉為意中人的設計,不僅借經典形象增加了小說的文化蘊含,也使細節描寫生色不少。如小說通篇意象從綠色著眼,寫桂十三娘衣著“綠衣翠衿”,能令讀者聯想到《聊齋志異》中的綠衣女、鸚鵡精阿英一類形象。至寫桂十三娘所居之處為:“綠陰森翳,蒼翠欲滴,竹影窗紗,參差掩映。壁間嵌綠玻璃,案上陳綠玉屏,旁列綠琉璃燈?!弊x者更會強烈感受到其與《紅樓夢》中瀟湘館環境的相似。也正因有了這樣的氛圍鋪墊,當桂十三娘自道為“瀟湘館主人”之時,瀟湘生便沒有產生任何懷疑。而更有趣的是,在《紅樓夢》中,林黛玉的瀟湘館本就豢養著一只鸚鵡,《桂十三娘》中鸚鵡精的構思是否存在這一層面的對應關系,亦顯得耐人尋味??傊都t樓》元素的注入,為《桂十三娘》這篇聊齋體的小說增添了獨特的藝術美感。
鄒弢是晚清“擁林派”的代表人物,他自號瀟湘館侍者,曾與好友許伯謙為爭釵黛優劣而“幾揮老拳”。鄒弢同樣喜讀《聊齋志異》,作有志怪小說集《澆愁集》,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談及《聊齋》仿作時,曾列及此書。在該書卷八的《夢述》篇,鄒弢亦仿《聊齋》癡情書生,與黛玉夢里相會。黛玉稱:“君今日深抱癡情,故吾等偶一相示然?!编u弢感激,并自陳志向,終引林黛玉為閨閣知己。可以說,聊齋體故事的超現實性,為鄒弢思慕黛玉之情,提供了一種有效的精神寄托。
而在《澆愁集》其他故事中,我們亦能頻繁發現《紅樓夢》的影響。比如,《鏡里姻緣》篇直接借風月寶鑒敷衍色空故事。篇末夢仙館主人又徑引《紅樓夢》之言作評:“《石頭記》云:‘鏡里恩情……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又云:‘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晕虺褐?。”
除了《紅樓夢》對《聊齋》仿作的影響,在鄒弢這里,我們還能夠看到《聊齋志異》對《紅樓夢》仿作的滲透。鄒弢的白話長篇小說《海上塵天影》即仿效《紅樓夢》而作,如書中顧蘭生對待女性的態度,便極似賈寶玉,一眾青樓女子聚居的綺香園亦有大觀園的影子。第二十一章蘭生講述夢見雙瓊、雪貞墜水一事,雪貞又以《聊齋志異》中溺水的晚霞自喻。這是對《聊齋志異》經典女性形象的直接聯想。
在《紅樓夢》的續仿之作中,還出現了對《聊齋志異》故事內容的直接套用。比如蘭皋主人《綺樓重夢》第三十回,眾人吃酒行令時,小鈺講了一個“偏之為害”的低俗笑話,此事即完全襲自《聊齋志異·單父宰》篇的附則。
《兒女英雄傳》對《紅樓夢》的借鑒仿效,已毋庸多言,而此書在細節描寫上,亦有化用《聊齋志異》之例。如第二十八回寫何玉鳳與安驥成親拜堂的段落,何玉鳳聽到“跪”字后,“只覺自己上首有個人咈哧咈哧的已經跪下了,自己不由得也就隨著他跪下”。關于這一處筆墨,作者文康借助何玉鳳的心理活動交代了其創作淵源:“原來姑娘平日也看過《聊齋志異》,此時心里忽然想起,說道:‘怪不得蒲柳泉作《青梅傳》,說那個王阿喜,道是他“遂不覺盈盈而亦拜也。”這句文章真算得留人的身分,知人的甘苦。敢是這樁事擠住了,竟自叫人沒法兒!’”
有一些《紅樓夢》的續仿之作,還從更深細的層面,借鑒了《聊齋志異》的修辭筆法。比如在花月癡人《紅樓幻夢》第二十一回中,湘云稱黛玉“這個重身的狀元郎要躺著養相度”,探春道:“你的調侃,大有聊齋手筆?!贝颂幑适卤尘笆?,群釵評定容貌等第,黛玉奪魁,被譽為“狀元”。而此時黛玉已有身孕,湘云便順著“狀元”的比喻,將“養胎”稱為“養相度”。這種有趣而雅致的聯喻修辭,在《聊齋志異》中亦很常見。如《嫦娥》篇,婢女效楊貴妃起舞,構成一層比喻,后來婢女死去,蒲松齡將之寫為“馬嵬薨”。當然,這種聯喻修辭并非《聊齋志異》所獨有,但《紅樓幻夢》中“大有聊齋手筆”一句,還是能夠看到作者對于《聊齋》文句的精熟,以及《聊齋志異》對此處創作的直接影響。
以上諸例所談影響,尚停留在局部,陳少海的《紅樓復夢》則從更全方位的角度,反映出《聊齋志異》的滲透。該書開篇凡例即稱:“此書本于《紅樓夢》而另立格局,與前書迥異?!标惿俸V赋隽恕都t樓夢》原書及續書《后紅樓夢》的諸多不足,并確立了一些新的續寫原則,其中一則即云:“此書仿《聊齋》之意為花木作小傳,非若小說家一味佳人才子,惡態可丑。”此處所言“為花木作小傳”,即指為《紅樓》群芳寫照,使“琪花瑤草,香色常存”,而所仿“《聊齋》之意”,固然包括那種與《紅樓夢》相通的惜芳、憐香意識,但更鮮明的表現,則為神異、傳奇化的寫法。
陳少海對襲人的處理最具代表性。在《紅樓復夢》中,襲人被王夫人收為義女,又改回原名“珍珠”。后珍珠溺亡,經如意匠留形換體而復生。所謂“留形換體”,即仿照《聊齋志異》中陸判之例,為珍珠換頭換心。而珍珠的真實身份,也被設計為“曇花仙子”下凡。類似的例子,還有妙玉變為狐仙,寶釵受天書降魔等。這些都與《紅樓夢》原文本中的人物形象形成了巨大差異。
除了人物的神異化處理,《紅樓復夢》對《聊齋志異》的借鑒還表現為語言與情節單元的模仿。比如第十九回寫秋瑞“生得艷如桃李,而性若冰霜”,即是對《聊齋志異·俠女》中“艷如桃李,而冷如霜雪”一句的化用;而第十五回“俏郎君夢中逢丑婦”的情節,又與《聊齋志異·章阿端》中戚生遇丑鬼的段落極為相似。
有時,陳少海還直接借人物之口表達對《聊齋志異》相關篇目、人物的聯想。比如第九十五回,汝湘見到神鴉時稱:“《聊齋》所記漢產之母曰竹青,想不虛謬?!庇秩绲诰攀兀鹛镁认乱恢话缀?,撫問道:“你是《聊齋》之青鳳耶?婀娜(筆者按:此處當指“嬌娜”)耶?鳳仙耶?”后桂堂與狐女飛云交往,又問:“《聊齋》所載諸仙,果有其人否?”飛云道:“妾與郎君今日即可載入《聊齋》。知其事,即有其人;不知人,即無其事。如鳳仙乃我家中表姑,嬰寧是母姨之女,此時雖在瑤池,偶有暇,亦尚往還。”如此種種,直欲將《聊齋志異》與《紅樓夢》的故事背景打通了。
《紅樓復夢》“仿《聊齋》”寫法的出現,并非偶然。在《紅樓夢》之前的《金瓶梅》《續金瓶梅》《醒世姻緣傳》《林蘭香》等世情之作,都或多或少帶有怪異元素,程高本《紅樓夢》后四十回亦朝此方向大幅傾斜,這都為《紅樓》續書的“異化”埋下了伏筆。與《紅樓復夢》成書時間接近的秦子忱《續紅樓夢》,亦是鬼神雜處,仙界、人間、地獄場景紛繁交互,致有“鬼紅樓”之稱。《紅樓復夢》中游歷地獄等情節段落,即與秦續《紅樓》存在極大的相似性。而《紅樓復夢》是通過“仿《聊齋》”,為神異化寫法找到了一個更實在的落腳點。
《紅樓復夢》保留了《紅樓夢》原著的人物、背景與世情底色,同時又向《聊齋志異》借鑒、融通,似乎是欲兼二書之美,以圖別開生面,但實際上卻呈現出“兩不像”的割裂效果。故自裕瑞以來的諸多論者,對此書評價普遍偏低。方玉潤《星烈日記》曾稱:“《紅樓》專描俗情,《聊齋》多記怪異,以俶奇之筆寫怪異之事,自覺無跡可尋,而以世俗之情遇意外之事,實難自圓其說。”此論雖據程高本后四十回而發,卻具有普遍的批評意義?!都t樓復夢》一個很致命的問題,就是沒有處理好“俗情”與“怪異”的矛盾。
聯系《聊齋志異》與《紅樓夢》續仿之作的整體面貌來看,它們雖于局部的借鑒與模仿中不乏亮點,但就整部作品而言,實難與原著相提并論,更不必談二書兼采兼擅了。而兩部小說續仿之作中的二書互滲現象,又使我們切實看到了《聊齋志異》與《紅樓夢》對清代中后期小說創作的共同滋養,這也更凸顯了兩部小說的經典地位。二書互滲現象是《聊齋志異》與《紅樓夢》在清代接受史中交互的重要表征,也是兩部小說高度流行與經典化背景下的必然結果。
清代以后,我們偶然還能看到《聊齋志異》與《紅樓夢》二書互滲的余緒。比如,由晚清入民國的郭則沄,既作有被稱為“民國聊齋”的《洞靈小志》系列,又作有《紅樓》續書《紅樓真夢》,且《紅樓真夢》亦多承襲“鬼紅樓”情節。但這種個案已不能以現象視之了,因為《聊齋志異》與《紅樓夢》的傳播在20世紀迎來了不同的走向,它們在清代中后期接受史上的密切交互,亦不免隨著文學史的進程翻頁。
《聊齋志異》與《紅樓夢》在清代接受史上的交互,與其流行性及經典化密不可分,但這都是以較長時期內相對穩定的文化背景為前提的。而進入20世紀后,劇烈的社會變革亦引發了文化語境的深刻變化,小說的功能與價值也面臨著重新審視與評判。
1902年,梁啟超提出“小說界革命”的口號,以小說為改良工具,提升了小說,尤其是白話小說的地位?!读凝S志異》與《紅樓夢》作為舊小說,與政治化的“新小說”尚存在較大差距,它們仍能在先前的接受脈絡中慣性前進。但白話小說順應時代的發展潛力,這一時期已顯現出來。
至1919年,白話文運動正式興起,同年胡適又提出“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的口號?!都t樓夢》作為“國故”中白話小說的經典,自然成為宣揚“國語的文學”的重要范本。更重要的是,胡適倡導“輸入學理”,實踐科學的學術方法,也是從研究《紅樓夢》等白話小說的問題入手的。1921年胡適《紅樓夢考證》的出現成為“新紅學”建立的標志,《紅樓夢》研究也具有了引領現代學術潮流的意義。
而在這種以白話文學、俗文學為本位的觀念影響下,《聊齋志異》的處境便可想而知。胡適評價《聊齋志異》時,曾明確表示:“文言不是能寫人情世故的利器?!卞X玄同甚至因為《聊齋》語言不夠平易,直斥其“全篇不通”。鄭振鐸則進行了更全面的否定,認為:“蒲留仙之《聊齋志異》,在中國小說中并不算特創之作,事實既多重復,人物性格亦非常模糊?!彼摹吨袊膶W史》對《聊齋志異》亦只字不提。而在鄭振鐸文學演化論的考察視野中,《紅樓夢》是中國古代小說當之無愧的頂峰。
前文所論清人經典觀念中對語體、文體的包容性,在新的時代語境中已難以尋見。語體變革及其伴生的評價差異,也直接導致了《聊齋志異》與《紅樓夢》在20世紀接受史上的分化。
對于讀者而言,《聊齋志異》的接受難度越來越大。魯迅即認為《聊齋志異》“用典太多,使一般人不容易看下去”。其實不止一般人,現代以來的很多知識分子在閱讀《聊齋志異》時,也逐漸感受到了隔閡。馮鎮巒曾稱:“讀古書不多,不知《聊齋》之妙?!钡珪嬲Z體與知識結構的改變,使20世紀的接受者很難像清人那樣對蒲松齡的下語用典深有會心?!都t樓夢》則顯然不會面臨這樣的問題。在20世紀《紅樓夢》的傳播接受中,我們總能夠感受到普通讀者對于紅學的討論與參與熱情。這固然與《紅樓夢》本身的藝術魅力及闡釋空間密不可分,但其白話語體的易于接受,始終是不容忽視的原因?!读凝S志異》與《紅樓夢》在接受度上的較大差異,也使二書并提失去了支撐。20世紀中葉以后,《紅樓夢》進入“四大名著”的經典序列,其與《聊齋志異》之并提,亦幾不可見。
從創作層面來看,《紅樓夢》更是對現當代文學產生了持續而深遠的影響。在茅盾、巴金、老舍、沈從文、張恨水、林語堂、張愛玲、蕭紅、端木蕻良、白先勇、王蒙、王安憶等20世紀重要的小說家筆下,我們始終能夠尋見《紅樓夢》的痕跡。比較而言,《聊齋志異》的影響則顯得十分失衡。很少有現代作家會在創作中主動借鑒《聊齋志異》。這與20世紀前半葉的語體變革及《聊齋志異》價值評價失當,皆存在很大關系。而直至當代作家筆下,《聊齋志異》中的一些文學基因才開始被重新激活,莫言、汪曾祺、高曉聲、梁曉聲的創作即頗具代表性。當然,在整個現當代文學史中,我們也能夠注意到如孫犁等個別對《聊齋》《紅樓》兼采的作家,但清代續仿之作中那種普遍的“二書互滲”現象,在現當代文學史中已變得極為罕見。
就學術史的脈絡而言,20世紀的新紅學經歷了建立、發展,到繁榮、充實的過程,并赫然成為一門顯學,在學術方法、學術范式、學術體系等層面都體現出了引領與示范作用。但受語體變革的影響,《聊齋志異》在現代學術建立之初,就處在了較為邊緣的位置。與20年代對《紅樓夢》投入充分的研究熱情不同,胡適直到晚年才零星寫了一點關于《聊齋志異》的考證文字。新中國成立以后,社會歷史批評的興起,使沉寂已久的《聊齋志異》研究重新煥發了活力。而無論是和社會歷史批評結合的廣度、深度,還是同時代政治的聯系,《聊齋志異》與同時期的《紅樓夢》顯然都無法相提并論。80年代以來,《聊齋志異》與《紅樓夢》都在繁榮的學術背景中,收獲了諸多研究成果。但由于《聊齋志異》研究起步較晚,其版本文獻的整理出版,及文本與小說理論闡釋等諸多方面,都較紅學研究存在一定的滯后性。
近幾年,“聊齋學”的概念在討論與研究實踐中逐步確立,“新紅學”則迎來了100周年的紀念。在這樣的時間節點,重新揭示它們在清代接受史中的交互現象,并不意味著對其傳統接受形態的留戀,也不代表著要在二書研究中刻意求同,而是為了認清來時的路,為它們在新時期的“再出發”做好準備。《聊齋志異》與《紅樓夢》在清代曾互相見證過彼此的經典性,而《聊齋志異》在20世紀初期的接受困境更凸顯了“新紅學”對于《紅樓夢》的重要意義。在《聊齋志異》和《紅樓夢》未來的接受與研究中,必然會面對更多的未知與可能,而它們曾經的交互細節,對于兩部小說經典的再闡釋,總會帶來有益的參考與啟示。
注釋
① 熊士鵬《耄學集》卷一,道光十六年刻本。
② 張穆著,王儉編注《張穆書信輯存》,三晉出版社2012年版,第4頁。
③ 徐珂《清稗類鈔》,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2096頁。
④[12] 曹雪芹、高鶚著,張新之評《妙復軒評石頭記》,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2年版,第63、351頁。
⑤ 蒲松齡著,何垠、何彤文注《注聊齋志異》跋語,道光十九年花木長榮之館刻本。
⑥ 參見[英]翟理斯著,劉燕譯《中國文脈》,華文出版社2020年版。
⑦ 陳森著,尚達翔校點《品花寶鑒》,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頁。
⑧ 不題撰人,徐振宗點?!独m兒女英雄傳》,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頁。
⑨ 轉引自王利器《〈紅樓夢〉是學習官話的教科書》,《紅樓夢學刊》1979年第1輯。
⑩ 轉引自錢仲聯《清詩紀事》,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1279頁。
[11] 朱一玄、劉毓忱《儒林外史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81頁。
[12][13] 蒲松齡《青柯亭本聊齋志異》第八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20年版,第41頁。
[14] 一粟《紅樓夢資料匯編》,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83頁。
[15][17][39][48] 蒲松齡著,任篤行輯?!度⒓u聊齋志異》,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90、637、302、2382頁。
[16] 洪秋蕃《紅樓夢考證》卷九,上海印書館1935年版,第41頁。
[18][19][20][23] 謝鴻申《東池草堂尺牘》卷四、卷一、卷一、卷四,光緒十七年申報館印本。
[21][22] 解弢《小說話》,中華書局1919年版,第6、52頁。
[24][43] 方玉潤《星烈日記》卷七十、卷七十,稿本。
[25] 路德《檉華館雜錄》,光緒七年解梁刻本。
[26] 王韜著,王思宇校點《淞隱漫錄》,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523頁。
[27][28] 曾衍東著,盛偉校點《小豆棚》,齊魯書社2004年版,第150、151頁。
[29] 李慶辰著,金東校點《醉茶志怪》,齊魯書社2004年版,第39頁。
[30] 楊鳳輝《南皋筆記》卷一,進步書局民國印本。
[31][32] 鄒弢著,王海洋校點《澆愁集》,黃山書社2009年版,第187、179頁。
[33] 文康《兒女英雄傳》,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29頁。
[34] 花月癡人撰,陳杏珍點?!都t樓幻夢》,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313頁。
[35][36][37][38][40][41][42] 陳少海撰,張乃、范惠點校《紅樓復夢》,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3、3、4、211、1041、999、1001頁。
[44][45] 胡適《胡適文集》第二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13、30頁。
[46] 鄭振鐸《鄭振鐸全集》第六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53頁。
[47]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30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