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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清代文言技勇小說

2021-11-11 16:30:21羅立群
文學與文化 2021年4期

羅立群

內容提要:清代文言技勇小說屬于寫實型武俠小說,數量眾多,散見于文人野史筆記中。其內容可分為俠義、武技和涉盜三大類,三大類題材相交互融。清代文言技勇小說有著濃郁的文人情懷,其語言表述與情節構撰極有特色,其武技描寫體現出中國哲學精神。

依據武俠小說武功描述的內涵,結合作品的主題意蘊與風格特色,我們可以將武俠小說劃分為兩大類型,即寫實型的武俠小說和奇幻型的武俠小說。寫實型的武俠小說注重表現武功技擊和武術文化,突出江湖豪俠的學藝過程和打斗場景,弘揚中華民族傳統俠義精神,其故事大都是民間傳聞,洋溢著民間的生活氣息和百姓喜聞樂見的俠義俠情以及審美情趣,有些篇章還融入作者對社會時弊的無情揭露以及對人生的深入思考。奇幻型的武俠小說主要描寫行蹤詭秘的劍俠和超自然的“劍術”,充滿濃郁的宗教文化色彩,形成了一個與寫實型武俠小說既不相同又關聯緊密的審美體系。奇幻型武俠小說一般稱為劍俠小說,寫實型武俠小說姑且稱之為技勇小說。

一 技勇小說的繁盛及其原因

“技勇”一詞產生的具體時間還有待考證,但至少在明代已經較為廣泛使用。明清兩代的武舉考試都明確提出“武科當以技勇為重”,并標明具體考試科目。明代“技勇”科考項目有騎射、步射和兵器演練,清代武舉的“技勇”科目包括拉弓、刀法、掇石三項,主要考查應試者的力量和武技。清代皇家宮廷和園林里還設置有“技勇太監”,即武功高強的太監,負責保衛皇宮內院的安全。文獻記載,1860 年10 月,英法聯軍入侵圓明園時,數十名技勇太監在“八品首領”任亮的指揮下,奮力抵抗,殺死擊傷英法聯軍官兵多人。

“技勇”一詞與文學相互關聯,源于徐珂《清稗類鈔》。此書首次標示“技勇”類逸聞軼事,記載清代武林技擊故事兩百余條。清末民初,坊間有“技擊小說”的名目,市面上公開發行的圖書與期刊也有標明“技擊小說”者,或標示“武俠技擊小說”,其內容主要是記敘武林異聞以及江湖人物習武較技。“技擊”的意思較為單一,就是指武功打斗,而“技勇”的詞義則較為復雜一些,除了有“技擊”這一層含義之外,還包括了勇氣、俠氣、武勇的內涵,反映出武林人的英勇氣概和任俠氣質。因此,本文采用“技勇小說”這一稱謂。

清代文言技勇小說數量較多,散見于文人野史筆記中,查找起來有一定的難度。筆者翻閱了大量清代史料筆記和文言小說集,梳理出清代文言技勇小說約兩百篇,篇目如下:

李漁《笠翁一家言》:秦淮健兒傳

魏禧《魏叔子集》:大鐵椎傳

蒲松齡《聊齋志異》:田七郎、武技、崔猛、妾擊賊、云蘿公主、老饕、大力將軍、快刀、鐵布衫法、商三官

劉獻廷《廣陽雜記》:陳文偉

王士禛《池北偶談》:賢妾

張潮《虞初新志》:汪十四傳、髯參軍傳、名捕傳

褚人獲《堅瓠集》:長髯客、異俠借銀

鈕琇《觚剩》:云娘、張羽軍

袁枚《子不語》:賣蒜叟、董金甌、奇勇、三姑娘

董潮《東皋雜鈔》:少年鏢客

和邦額《夜譚隨錄》:高參領

徐承烈《聽雨軒筆記》:馮鐵頭、馮灝亭、莊叟技力、鄔友仁、絕力

樂鈞《耳食錄》:毛生、韓五、張將軍、揭雄、金陵樵者、羅臺山、湯琇、我來也

無悶居士《廣新聞》:盜僧

屠紳《內外六合瑣言》:猱飛

曾衍東《小豆棚》:折鐵叉、鐵腿韓昌

紀昀《閱微草堂筆記》:恃技自斃、胡宮山、粵東異僧、齊大救婦、齊舜庭、婢女尋仇

沈起鳳《諧鐸》:惡餞、青衣捕盜、盜師、術士驅蠅

昭梿《嘯亭雜錄》:馬僧、轉庵和尚、阿里瑪、善撲營、拉總憲神力

方元鹍《涼棚夜話》:葛花面、曾三陽遇盜、雪中頭陀、李如柏、翁嫗擊僧

管世灝《影談》:繩技俠女

宋永岳《亦復如是》:李士杰、響馬盜、拳勇、某翁精拳法、袁彈子

諸聯《明齋小識》:拳勇

馮起鳳《昔柳摭談》:異僧善捕

崔述《崔東壁遺書》:漳南俠士傳

夏荃《退庵筆記》:夏老鼠

胡式鈺《竇存》:裙里腿

溫汝適《咫聞錄》:賈十

俞鴻漸《印雪軒隨筆》:觀城李胡子、九江公子

朱翊清《埋憂集》:金三先生、草庵和尚

陳世箴《敏求軒述記》:甘鳳池小傳

湯用中《翼駉稗編》:女盜認年伯、喬三秀、白泰官、陸凌霄

潘倫恩《道聽途說》:駱安道、鐘和尚、潘封、荊襄客

孫兆溎《片玉山房花箋集》:某盜魁、繩伎擒僧

高繼衍《蝶階外史》:萬人敵、三和尚、高二爸、竇爾敦

張培仁《妙香室叢話》:曹大、東明寺異人

俞超《見聞近錄》:金瞎子、王老爹、甘鳳池軼事、吳云高

齊學裘《見聞隨筆》:李鐵頭

《見聞續筆》:少林僧

毛祥麟《墨余錄》:褚復生、大宜公遺事、嚴氏五雄、栗毓美

許奉恩《里乘》:褚祚典、金錢李二、趙乙、少年客、摺差、石達開、絳幘生

吳熾昌《客窗閑話》:文孝廉、孫壯姑、難女、某駕長、白安人、金鏢客、義盜、調白、周姬、義丐、查氏女

黃鈞宰《金壺七墨》:奇女子

采蘅子《蟲鳴漫錄》:恃術而敗、巧出少林

陸長春《香飲樓賓談》:沙七

宣鼎《夜雨秋燈錄》:郝騰蛟、燕尾兒、谷慧兒、東鄰墓、父子神槍、雪里紅、金竹寺

鄒弢《澆愁集》:老翁捕盜、記勇

《三借廬筆談》:陳阿尖、義賊

俞樾《薈蕞編》:楚壯士、髯俠、莆田僧、王征南

《右臺仙館筆記》:觀書幼女、執鞭者、仆婦

許仲元《三異筆談》:斗力斗智、拳勇

程麟《此中人語》:龍大海、楊八

王韜《遁窟讕言》:鐵佛、梁芷香、白玉嬌、尸解、劇盜、江楚香、奇丐、燕尾兒、鐵臂張三、少林絕技、鄒蘋史

《淞隱漫錄》:胡姬嫣云小傳、樂仲瞻、任香初

《淞濱瑣話》:邱小娟、徐希淑、紀四大和尚、反黃梁

黃軒祖《游梁瑣記》:裕州刀匪

李岳瑞《春冰室野乘》:記大刀王五事

李伯元《南亭筆記》:靴子李、甘鳳池以拳術名、袁大化之勇

無名氏《靜廠奇異志》:閔先生

姜泣群《虞初廣志》:馮婉貞、書虬髯客事

王葆心《虞初支志》:書杜和尚事、周翁傳、許文宗傳、高二太爺、書毛大相公、記汪瑚事

須方岳《聊攝叢談》:竇小姑

俞蛟《夢廠雜著》:俠客傳、吳小將軍傳

蟲天子《香艷叢書》:女俠翠云娘傳、女俠荊兒記、女盜俠傳

林紓《技擊余聞》,全書兩卷,計四十七篇小說

上列篇目,雖然沒有囊括清代文言技勇小說的全部作品,但遺漏的也不會很多,應該能夠較為清晰地反映出清代文言技勇小說的面貌。

清代文言技勇小說出現繁盛局面,首先得益于清代文言小說的復蘇、繁榮。清代文網嚴厲,文人往往因文字遭受牢獄之災,甚至殺頭、滅族。為避禍,文人將志趣投放到相對遠離現實政治的志怪傳奇上,以創作文言小說來抒展才智,寄托情懷。另外,相較于章回體小說、話本小說,文言小說的文體品格畢竟雅致許多,大多數文人士子還是推崇典雅文學,鄙薄世俗文化,借文言小說記錄異聞、寄寓情思、表達傷感,更符合文人的喜好和寫作傳統。再者,典范性文言作品的影響力也是不可低估的。蒲松齡《聊齋志異》面世,引發產生了大量“聊齋體”文言小說;紀曉嵐創作的體式純粹的筆記小說《閱微草堂筆記》刊行,社會上又產生了一大批“閱微系列”文言小說。還有明末清初漲潮的文言小說選本《虞初新志》問世,賦予“虞初體”小說以全新的風貌,“虞初”二字成為后來選家編輯文言小說集的首選品牌,續編之作自嘉慶至民國縷縷不絕,蔚然而成“虞初體”小說系列大觀。清代文言小說的繁盛為文言武俠小說的創作發展營造了有利的局面。

清代文言武俠小說創作能形成風氣、成就非凡,還有以下幾方面原因:一是強烈的民族意識。清初滿人入關,統治中原,民族矛盾異常激烈,而此時中華武術有了極大發展,社會上流傳著不少英雄俠士的傳說。一些以節氣自守的文人,心中充滿了憤懣與悲傷,于是借傳說中的英雄俠客宣泄情懷,幻想有江湖異人來驅除韃虜,保衛中華。到了晚清,列強入侵,清廷腐敗,人們更加寄希望于劍俠異士,幻想他們能夠依憑神奇本領“補天地之闕,濟儒道之窮”,拯救百姓,改變現狀。二是官場黑暗,世風日下,公道不彰。面對惡劣的社會環境,關注現實民生的知識分子便有意借武俠小說題材抨擊社會。三是歷代傳統武俠故事為清代文人改寫翻新提供了堅實的基礎,如蒲松齡《聊齋志異·俠女》就是根據唐代武俠小說《賈人妻》或《崔慎思妾》改寫的,而《聊齋志異·老饕》則是對宋懋澄的《劉東山》及白話短篇《劉東山夸技順城門 十八兄蹤奇村酒肆》的翻新創作。又如昭梿的《索家奴》源自唐代武俠小說《李龜壽》,王韜的《盜女》一篇更是將乾隆年間作家沈起鳳的名篇《惡餞》的內容加以擴展變化。

清代文言武俠小說的繁盛,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就是清代文人發自內心的對中華俠文化的認同。清代武術昌盛,各類著名拳種都已形成,并在社會上廣泛流行。太極拳除了河南陳家溝陳氏太極拳之外,楊露蟬又創楊氏太極,赦為真創赦氏太極,吳鑒泉創吳氏太極,孫祿堂創孫氏太極。董海川創八卦掌,著名的八卦掌拳師有尹福、程廷華等人。王朗創螳螂拳,郭云深精于形意拳。此外,著名的武術名家尚有李存義、尚云祥、大刀王五、霍元甲等,至于一般的民間武術家更是遍布東南西北、三山五岳,不可勝計。清代武術專著也紛紛刊出,如《太極拳經》《六合拳譜》《拳經》《內家拳法》《萬家全書》《陰符槍譜》等書均對武術的拳種、練武心法有精辟的闡述。這些武術專著的發行,對促進民間練武之風、提高武術技擊起了一定的推動作用。另外,在練武風氣的影響下,雜耍藝人游走江湖、打拳賣藝也成為一種謀生職業,這又反過來推動了民間的練武運動。

清代文人對一諾千金、拯溺扶危的俠義之舉十分推崇,對身懷絕技、自掌正義的豪俠義士非常神往,雖然不能身體力行,卻熱衷于訴諸筆端。清初思想家黃宗羲,懷忠烈之志,揚武俠精神,其子黃百家是武術大師王征南門徒。王征南去世后,黃宗羲撰寫《王征南墓志銘》,對中華武術和任俠精神十分推崇。蒲松齡在《王者》結尾感慨道:“紅線金盒,以儆貪婪,良亦快異……嗚呼!是何神歟?茍得其地,恐天下之赴訴者無已時矣。”對神奇武功十分嘆服,渴望俠士為苦難民眾申冤。胡汝才在《錄劍俠引》中認為:劍俠確實有“發舒公憤、不負知己、不忘國士而弗惜斷頭絕脰剝面吞炭者,且有曠達奇幻、神出鬼沒、龍蛇而變化弗可蹤跡者。此等固自可嘉可駭矣”。胡汝才對俠者的品格與本領也是極為稱許。著名學者俞樾對《三俠五義》描寫的俠客義士十分贊賞,他改寫了第一回,并潤色加工,取名《七俠五義》刊行。俞樾創作的筆記小說《右臺仙館筆記》,其中便寫有數篇文言武俠小說。晚清鄭觀應大聲疾呼:“余憫世宙之迍邅,慕仙人之神妙,而劍俠一流,于今為宜,于用為切。茍有其人,何患乎異端,何慮乎強敵!”1899 年9 月15 日《知新報》刊出《尊任俠》一文,指出:“居今之日,由今之道,不得不深有望于任俠之匹夫。”梁啟超1904 年出版了《中國之武士道》,闡述了武俠的文化傳統和時代對俠義精神的呼喚。楊度為梁啟超此書寫“敘”,指出:“夫武士道之所以可貴者,貴其能輕死尚俠,以謀國家社會之福利也。”著名學者、思想家章太炎曾寫有詩句“時危挺劍入長安,流血先爭五步看”。文人士子對俠文化的喜愛與頌揚,對俠義精神的期盼,遂使武俠人物及其事跡成為文言小說創作的熱門題材。

二 三類題材交織混融

清代文言技勇小說在內容上大致可劃分為三類,即頌揚俠義、描述武技和涉盜故事。在小說中這三類題材并非截然分開,其內容往往相互交叉重合。為了便于分析闡述,我們只能根據小說敘述的著重點予以劃分。

(一)俠義

頌揚俠義的作品有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田七郎》《崔猛》、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婢女尋仇》、昭梿《嘯亭雜錄·馬僧》、毛祥麟《墨余錄·褚復生》、許奉恩《里乘·摺差》、王韜《淞濱瑣話·邱小娟》、蟲天子《香艷叢書·女俠翠云娘傳》等。

《田七郎》里,縉紳吳承休對獵戶田七郎有恩,后因仆人林兒作祟,叔父喪命,自己也被地方官吏羞辱。田七郎為報恩怒殺林兒、官吏等人,自己亦慷慨赴死。《崔猛》中,世家子崔猛“性剛毅”,“強武絕倫”,“喜雪不平”,“抑強扶弱,不避怨嫌”,“一見不平,苦不自禁”。當崔猛偶知李申受到鄉紳兒子的欺凌后,“氣涌如山”,欲為其打抱不平,卻被母親喝止。崔猛歸家后,茶飯不思,一夜輾轉反側,終究按捺不住,連夜出門,殺死鄉紳之子和李申之妻。當李申被官府冤枉時,崔猛更挺身而出,當庭自首,陳訴李申無罪。蒲松齡盛贊道:“快牛必能破車,崔之謂哉!志意慷慨,蓋鮮儷矣。”《馬僧》寫年羹堯的兩個幕僚年老辭歸,路遇兩個騎馬的盜賊欲行劫。此時,一年輕僧人將鐵擔“屈而圓之,束二馬首于內,不可開”,兩盜賊被其武功嚇退,舍馬逃命而去。僧人后來投奔少林寺,喜愛養馬,人稱馬和尚。《褚復生》寫武術家褚復生精通技擊,武藝高強,隱居在家鄉。鄉里有一個叫張擎的人,力大無比,橫行霸道,欺壓鄉鄰。眾人懇請褚復生出手懲戒。在宴席上,張擎十分猖狂,欲對褚復生動粗,褚復生用一根筷子點其胸,張擎身受重傷,不治而亡。褚復生為鄉鄰除去一害。《邱小娟》的主人公邱小娟武藝超凡、智慧過人,巾幗不讓須眉。粵寇南侵,燒殺搶掠,邱小娟把村堡中的百姓組織起來,筑寨堅守。她運籌帷幄,調兵遣將,設伏誘敵,打得賊寇措手不及,令賊寇再也不敢侵犯,全村人得以保全。《女俠翠云娘傳》寫翠云娘因痛恨洋人凌辱中國百姓,加入紅燈照攻打洋人,但又對同行類似盜賊的行為十分憂慮。義和團一些人投降洋人,幫助洋兵“劫奪戕殺,無惡不作”。翠云娘十分憤恨,于是邀約眾人,眾人聚齊后,翠云娘言道:“吾向謂若輩人也,不意乃狗彘之不若。今君出國亡,皆若輩之罪,吾謹以若輩謝天下。”拔出長劍盡戮之。

(二)武技

武功技擊是俠客行俠仗義、干預社會的主要手段,也是清代文言武俠小說作者津津樂道的內容,因此技勇小說涉及武技的作品很多,幾乎每篇小說都有描述。技勇小說對武技的描述,注重力、勇和武術技能的渲染,對中華武術進行全方位的表述,內容包括拳法、腿功、內功、輕功、兵刃、暗器等,種類繁多,精彩紛呈。雖然敘述過于夸張,充滿神奇的色彩,但也在相當程度上反映出中華武術的博大精深,而且,對塑造人物形象、活躍場面氣氛、推動故事情節起到一定的作用。

描寫拳法內容的,如宋永岳的《亦復如是·拳勇》,敘述胡生自幼師從江陰“萬人敵”王朝選學習拳術,每日五更便起身練習拳術,以雙手向空中擊拳數千回。數年后,左右手皆可承重八百斤以上的重物。后胡生又拜江陰另一拳術高手左紹期為師,拜師學藝前,胡生與左師曾以拳術過招,胡生使出渾身力量向左師撲去,拳如疾風,勢如閃電,左師稍一揮手,便迅疾躍出數丈遠。當胡生入鬧市,見一牛莽撞疾走,胡生出手掣起牛尾,倒行十余步,牛無法動彈,怒而以牛角觸胡生,“胡一手握角,一手以掌向牛頸以斫,應手而倒。蓋頸骨已斷,唯余皮連絡耳”。

拳諺云:“手是兩扇門,全憑腿踢人。”中華武術的腿功,分為勾腿、纏腿、擺腿、踢腿、掛腿、蹬腿、彈腿、掃蕩腿、連環腿等。在技勇小說里,胡式鈺《竇存·裙里腿》、許仲元《三異筆談·斗力斗智》、曾衍東《小豆棚·鐵腿韓昌》、何曰愈《甘瘋子傳》等小說對腿功有較出色的描繪。如《裙里腿》敘拳師謝元龍之女自幼習武,尤擅腿功。她與同門較技時,置身一竹器中,“斂手向外”,請各位師兄出手:

諸人皆二十歲許,一人藝稍次者,超距送拳,離女身尺余,不覺脛上有觸,退跌于地數步外矣!又一稱最驕悍者繼之,復如是。

謝元龍之女接連踢倒兩人,眾人不敢出手,向師父請教,謝元龍說:“這種腿法叫‘裙里腿’。”

拳經要求練武者“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練武時將意、氣、力統一起來,做到心與意合、意與氣合、氣與力合,謂之武術內功。技勇小說有不少篇章對此類功夫有所描述,如《聊齋志異·鐵布衫法》描寫沙回子的鐵布衫功法:

沙回子,得鐵布衫大力法。駢其指,力斫之,可斷牛項;橫搠之,可洞牛腹。曾在仇公子彭三家,懸木于空,遣兩健仆極力撐去,猛反之;沙裸腹受木,砰然一聲,木去遠矣。又出其勢,即石上,以木椎力擊之,無少損;但畏刀耳。

沙回子練就的鐵布衫,不懼棍棒、石塊等物擊打,渾身如鋼鐵,手指似利劍,功力驚人。又如《子不語·賣蒜叟》寫老叟與楊二相互約斗,楊二揮拳直擊老叟腹部,重拳擊下,寂然無聲,老叟面不改色,運起內功以腹部夾住楊二的拳頭,使楊二無法脫身,再吐氣挺腹將其擊飛出去,跌至石橋外。《諧鐸·惡餞》寫盧生勇力過人,抱住大棗樹搖晃,樹上棗子“簌簌墮地”,而精于內功的長髯老者,抱住棗樹,并不搖晃,棗樹卻葉黃枝脫,宛如枯木僵立。

擅長武術輕功的俠客身手矯捷,飛檐走壁,來去自如,行跡無蹤。技勇小說中的《閱微草堂筆記·恃技自斃》《三借廬筆談·陳阿尖》《昔柳摭談·異僧善捕》《耳食錄·我來也》《夜雨秋燈錄·燕尾兒》《此中人語·楊八》等作品對輕功有極為精彩的描寫。如《陳阿尖》寫陳阿尖自幼練習輕功,藝成后常憑借此術行竊。一次,夜闖陳姓富豪家中,不料遇到輕功更勝一籌的陳家幼女及青衣婢女,遂展開了一場輕功的較量:

女顧青衣取大藤笆至,置上樓,令陳足履其口,不得已,走之。五十余周,汗出如瀋,遂下。蓋陳雖身輕,百余步必一履地養力,乃可重走。……命青衣試之,數百周方下,并無喘色。

陳阿尖和青衣婢女各自在藤條編制的笆斗的邊口上行走。陳阿尖行走五十余圈,揮汗如雨,只得跳下來休息,而青衣女子繞邊口行走數百圈,仍氣定神閑,輕功明顯高出許多。其他如《異僧善捕》中邑丞“飄忽疾走,如陣風吹云”;《燕尾兒》寫燕尾兒“身輕捷如猱,能飛行空中”,“人多神之,呼為‘燕尾兒’,以其能御風作燕剪行也”;《楊八》中楊八擅“飛檐走壁”,其他盜賊亦能“向空飛去,若燕然”。

技勇小說對武技的精彩描述還包括兵刃和暗器。如《魏叔子集·大鐵椎傳》寫俠客能輕而易舉地揮動重四五十斤、一丈多長的鐵椎,打得盜賊“人馬四面仆地下,殺三十許人”。《耳食錄·毛生》中眾賊“刀槊環進,客從容揮傘,呼呼作風聲,與蘆葦瑟瑟相應,賊左右撲剌落水,余賊奔逃”,毛生的兵器就是一柄鐵傘。《聊齋志異·妾擊賊》里“妾舞杖動,風鳴鉤響,擊四五人仆地,賊盡靡,駭愕亂奔”。《諧鐸·惡餞》中老祖母鐵拐如飛,嫡母長鞭揮舞。《觚剩·云娘》中云娘善使弓箭;《聽雨軒筆記·馮灝亭》中馮灝亭精于鞭槊;《女俠翠云娘傳》里翠云娘劍法高超;《聊攝叢談·竇小姑》中竇小姑善射彈丸,百發百中。

在技勇小說中,不少俠客擅長使用短小而便于隱藏的器械,即武林中常說的暗器,如繡針、錢幣、棋子、飛石、袖箭等,乘人不備時發射制敵,讓對手防不勝防。《遁窟讕言·梁芷香》《客窗閑話·白安人》《澆愁集·老翁捕盜》《六合內外瑣言·猱飛》《耳食錄·羅臺山》等篇都有暗器功夫的描寫。如吳熾昌《白安人》寫白安人隨夫上任,途中遇盜賊搶劫,白安人率領眾婢女以暗器擊退盜賊,保證了旅途安全。白安人暗器殺賊一段,尤為精彩:

未幾,哨聲逼近,盜舟合圍焉。彼見巨艘連絡,若索戰然,而無一人在外,懷疑未決。相持既久,覺無他異,乃命酋長挖鉤持刀躍上。未及登舷,皆被飛子中要害,墮江而斃,已數十人。賊帥怒,自攜大盾挾白刃飛登中舟,覺盾上炮子雨下,始知擊者在上。于是蒙首俯身,才欲入艙,安人手發鐵丸,中盜頂,撲跌入江。眾呼曰:“大王殆矣!”皆泅水搶護而遁。

眾盜賊氣焰囂張,尤其是盜首更是冒死登船,孤注一擲,然而在白安人準確而又殺傷力極大的暗器面前,傷亡殆盡,只能泅水逃命。

技勇小說還描寫了武術點穴法。《亦復如是·某翁精拳法》寫一位打理酒店生意的老翁拳法高超,其子亦得其真傳。一日,一個道士前來乞錢,與其子發生口角,道士用點穴法點中其子手臂,手臂微痛。老翁回來后,立即療傷,救了兒子一命。四十九日之后,道士又來,老翁同樣以點穴法點中其手臂,道士“失色而遁”。篇末言道:“蓋人身穴道,有受傷即死者,有受傷不死者。道士所點,生穴也;翁所點,死穴也。”

(三)涉盜

清代文言武俠小說描寫盜賊的內容相當普遍,其數量占一半以上。這一是因為在敘述盜賊打家劫舍、搶劫商旅的過程中,俠客見義勇為、拯危救溺的行為能得到充分的描寫,俠盜對立的情節沖突彰顯了俠的社會價值和中華傳統俠義精神,緊張激烈的生死搏殺更能突出表現俠的風采和人格;二是源于對清代歷史環境的真實紀錄,那是一個官吏腐敗、民不聊生的社會,是一個盜賊蜂起、商旅艱難的時代。

涉盜作品大都描寫盜賊行劫、俠客救助的內容,有意凸顯俠與盜的對立,借此傳揚俠客的高超武技和品行。如《耳食錄·毛生》敘江西考生坐船赴京趕考,有一少年書生前來搭船。書生為人闊綽,談吐文雅,眾人對他皆有好感。天黑了,書生取出笛子吹奏,笛聲悠揚婉轉,眾人都贊不絕口。忽有一豪客跳到船上,用鐵傘將書生打入水中,眾人驚愕。豪客告訴大家:這個書生是盜賊的聯絡人,笛聲就是聯絡暗號。盜賊人很多,今晚就會來搶劫。深夜,群盜果至,圍攻客船。豪客從容揮傘拒敵,又奪弓射之,殺退群盜。眾人要報答他,豪客說,我不是將軍,也無姓名,更不圖報。說罷,“一躍而逝”。豪客的俠行與武藝,在與盜賊的打斗中充分表現出來。

許奉恩《里乘·褚祚典》是技勇小說里極有特色的一篇涉盜題材作品。小說敘山東按察使褚祚典“好馳馬試劍”,輕功尤佳。山東州府屢有盜情,撫軍責令嚴加追捕,卻依然如故。受命官吏怕受責罰,聘請河南名捕梁科出山。眾捕認為盜賊可能藏在臬署,但沒法核實。梁科深夜埋伏在臬署外,果見一人影飛身入墻,忙射出鐵丸,聽聲音知道擊中了,于是趕緊向撫軍報告。撫軍帶人進入按察使官署,發現中彈受傷的竟是按察使本人,于是盜案告破。這篇小說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會官盜一家的殘酷現實,具有一定的認識價值和社會意義。

俠與盜都游離于主流政治社會之外,都不受主流社會法律制度的約束,慣于隨心所欲地行事,其行為方式、性格氣質相仿,俠與盜實為一體之兩面。盜亦有道,盜中有俠,涉盜題材作品通過情節故事對此有較為具體詳細的表述。《里乘·摺差》敘四川武弁入都辦差,夜宿古廟,窺見老者對徒弟施以處罰:

老者命鋪褥殿階,居中端坐,少年屏息侍立,意殊惶悚。忽聞老者叱曰:“我自弱冠浪跡江湖,雖藉獵獲為生,然必取之有道,絲毫不敢狂悖,妄肆淫殺,有干天遣。至今三十余年,幸逃法網,清夜捫心,未嘗不職此之故。不圖汝甫入吾門,便亂吾法……后聞其家有少婦,守節撫孤,汝入其室,既污其母,又殺其雛,汝心安乎!似此惡毒殘忍,令人發指,皇天有知,決不恕汝!”……拔所佩刀授之曰:“速伏刃以謝寡婦,且慰孺子之魂可也!”少年果受刀,再拜,自剄而死。老者起立,顧尸長嘆,拾刀拭血,弢而佩之,又自取褥覆馬背,牽出門外,乘之鞭馳而去。

老者浪跡江湖為盜,然循道獲獵,從不濫殺無辜,不干違反天理人情之事。他堅持原則,清理門戶,是“盜而近于道者”,可謂“盜不盜,非常盜”,算得上是一位盜俠。

《香艷叢書·女盜俠傳》敘朱某奉命押送軍餉入都,過清臨道,夜宿野店中,一群賣藝女妓也來住店。朱某素知此處有響馬作亂,又見眾妓皆唯黑衣女妓馬首是瞻,便獨留此黑衣妓在屋內。兩人挑燈對飲暢談,朱某自道生平遭際,又言及名妓歷史古今,見黑衣妓衣飾單薄,便取出羊毛襖給她披上。兩人對談一夜,朱某沒有絲毫違背禮節之舉。黑衣妓終被感動,對朱某說道:“實告君,吾盜也。吾父為響馬領袖,以吾為香餌。然吾守身甚嚴,有起意亂吾者,立刃之。今猶處女也,蒙君柳下坐懷之義,范叔綈袍之仁,特報君。帔,君所需,吾去,即遣人來還。更有一寶物,君收之。天初下雪,泥未濘,可踏雪行,早離此。”她不但沒有搶劫朱某,而且送他一面三角小旗。此后數百里,遇上數十起攔路劫財的盜賊,朱某車隊全憑這面小旗得以平安。這篇小說對盜匪攔路行劫之事敘述詳盡,黑衣妓算得上是一位有情有義、愛憎分明的盜俠。

上述三類題材幾乎涵蓋了清代文言技勇小說全部作品。除此之外,清代文言技勇小說也涉及其他內容,如公案和俠情,但這些內容與上述三類題材交叉混融,故沒有單獨列舉。需要指出的是,在涉盜題材作品中,有不少描寫捕快和鏢師的內容,這與清代民不聊生、盜賊蜂起的時局有關,也與清代鏢局行業興盛相關聯。

三 技勇小說的“技”與“道”

技勇小說的武技描寫是故事的“看點”,也是小說敘述的重心。作者通過武技描述,既是向讀者講述“異聞”,也是在傳遞一種文化精神,表達一種哲理內涵,甚至通過武技描述來塑造人物性格,推動情節發展。

《聽雨軒筆記·馮灝亭》寫馮灝亭勇力過人,幾百斤重的石凳,隨手拋擲,輕如木片一般。手拿長鞭,“長約三尺許,粗可一握,舞于亭際,風颼颼有聲。久之,人與鞭漸不可辨,只寒影一團而已”。但他只是一個秀才,身材不高,黔痩文雅,遍覽經史子集,對各地山川形勢了若指掌,“下筆頃刻成篇,辭意筆力兼至”,且精通陰陽五行,奇遁六壬。《耳食錄·毛生》寫毛生“自引酒狂飲”,“鼾聲如雷霆”,但他為救客商,孤身殺賊,從容揮動鐵傘,“眾賊應手而仆”。在科舉考場中,他揮筆成文,“舉子閱其文,允稱杰構,書法亦矯健非常,嗟嘆不已”。《亦復如是·拳勇》里的胡生,拳法精熟,力大無比。一日在街市行走,有瘋牛橫沖直撞,胡生“急掣其尾,倒行十余步。牛不能動,怒回身,以角觸胡。胡一手握角,一手以掌向牛頸一斫,應手而倒。蓋頸骨已斷,惟余皮連絡耳”。胡生十五歲熟讀經史,詩寫得很有神采,尤其書法更是一絕,自言是從拳法中領悟書法的。馮灝亭、毛生、胡生,皆文武兼備,言談舉止俗雅混融,作者顯然對可造之材“一身精力,僅僅用之于拳勇”表示可惜,刻意借馮灝亭等人的經歷表達一種俠勇與儒道文化互補的追求。

清代文言技勇小說的武技描寫凸顯武道精神,有意識地用具象化的手段來體現中國哲學的高深境界。《耳食錄·金陵樵者》寫舒四長拜金陵樵者為師,樵者讓他喝下藥,“教以煉形攝氣之法”,練得力大無比,周身如鐵,不畏器械擊打。但在小說中,舒四長只能“氣行”,還是“技”的層面,而金陵樵者則是“神行”,已經達到“道也,進乎技矣”的境界。《虞初支志·周翁傳》的周翁,“不持寸鐵,以徒手博人,出入千百群中,如無人也。然翁自謂以手攫搏,非能事者。嘗拱手鶴立,而侮之者倏忽顛躓,頭腫鼻豁,若有鬼神呵之者,未知何術也”。周翁的武功演繹的是順應自然、舍己從人、借力打力的哲學理念。《虞初支志·許文宗傳》寫許文宗武功絕倫,以手切桌角,“手起角墮,其痕如劈。某者稱有神術,舉體任叢毆,腹尤健,繼以石,石毀而坦如故。文宗以一指指之,某即狂叫”。小說里許文宗對武技是這樣闡釋的:“技藝以練氣為主。氣練則力優,力優則神暇,神暇則法精。人謂余勝人以法,而不知法帥于神;副法以力,而不知力鼓于氣。”提出了武技練習的法、力、氣等概念,“法”是招式,“力”是力量,都屬于外在的“形”;“氣”則是內在思維、意志,是“神”。在中國古代哲學里,神貴于形,“以神為主者,形從而利;以形為制者,神從而害”。許文宗的武道法則正是古代哲學思想在武技實踐中的運用。

技勇小說還借武技描寫警幻人生。《客窗閑話·難女》敘洋行眾人輕薄一乞討女子,女子怒,坐洋行大門口阻人出入。洋行聘請鏢客護船,鏢客自夸其能,又見女子瘦小嬌弱,便向前挑釁,被女子以泰山壓頂勢將其跌出數丈外。看似柔弱的女子,卻輕而易舉地擊敗彪形大漢,作者以寓強于弱的情節構思警示強橫者,蘊含著“柔弱勝剛強”的人生哲理。《聊齋志異》中的《武技》《老饕》和《笠翁一家言·秦淮健兒傳》《子不語·賣蒜叟》《聽雨軒筆記·馮鐵頭》《蝶階外史·三和尚》等篇都表達了相似的主題意蘊。

武技描寫對人物形象塑造也能起到推動作用,驚險激烈的武功格斗過程往往能凸顯人物個性,使俠客形象血肉豐滿,更加立體化。如《聊齋志異·妾擊賊》,富家之妾經常被大娘子凌辱,“鞭撻橫施”,總是默默忍受。一夜,數十盜賊翻墻闖入,大娘子和丈夫“惶遽喪魄,搖顫不知所為”,妾用一木杖打退盜賊,且“柱杖于地,顧笑曰:‘此等物事,不直下手插打得!亦學做賊!我不汝殺,殺嫌辱我’”。經此一事,大娘子才認清了妾的本領和性情,從此善待她。妾在此一戰中盡顯巾幗英雄本色,其身懷絕技、低調做人、溫雅守禮的品格,也贏得了夫君、大娘子和鄰里的尊重。又如《聊攝叢談·竇小姑》,竇小姑為客商保鏢,從山東聊城前往京城,途中遇盜,小姑奮勇抗敵:

及曉復行,離店數里,叢樹中群盜復至,牽其馱騾而走。小姑奮臂關弓,彈丸未出,崩然一聲,弦分兩段。諦審之,始悟昨日火寸之有由。即策馬反身而走,違盜稍遠,截發接弦,試之頗固。仍躍馬前來,見駝騾已半進寨門,乃厲聲曰:“汝等不識乃公,而來討死耶?”霹靂一聲,一盜已倒于地。手中丸未盡,百步間伏尸十數人。

竇小姑拉弓射丸時發現弓弦斷裂,危急關頭,她從容淡定,剪下自己的頭發續接弓弦,返身射殺賊人,奪回被劫財物。這一搏殺場景靈動逼真地刻畫出竇小姑藝高膽大的俠女風范。

四 文人情懷與敘事特征

中國文言小說的作者群體是知識分子階層,其敘事方式與審美情趣有著濃厚的士大夫品味,即便是描寫武技的內容,作者也往往在其中抒發襟懷和人生感慨。《魏叔子集·大鐵椎傳》寫宋將軍精技擊,“七省好事者皆來學”,俠客攜大鐵椎也來投奔。相處之后,俠客發現宋將軍名聲雖響,“然皆不足用”,于是大呼:“吾去矣!”毅然離去。小說中的手持大鐵椎的俠客,武藝超絕,有見識,有氣節,卻不被別人理解,英雄無用武之地,只得孤獨離去。這篇具有傳奇色彩的武俠小說,帶有明顯的時代烙印,映射出清初士人的遺民心態,既暗諷明朝君臣缺乏膽識、徒有虛名,又悲嘆英雄豪杰懷才不遇的處境。

《耳食錄·湯琇》寫馮生與湯琇居同里,“齒相若,才相并”,但志趣不同。馮生志在科舉仕途,湯琇鐘情山川隱居,“兩人不相效,亦不相非”。馮生科場順利,進入官場,不久又被罷官。乘舟歸鄉途中,疾風吹行數千里,至一絕壁孤島,湯琇衣巾飄蕩,立于絕壁之上。兩人相見,一番感慨:

馮嘆曰:“君棲煙露,味芝木,齊眉羽流,而吾墮塵海中,且碌碌以死,懸去遠矣!”琇曰:“不然,君富貴中人,濟時潤物,世之所賴也。如琇者亦何貴哉?名教之地,樂于三山;忠孝之流,長于四海;菽粟迷味,勝于丹藥。忘身而利物,上也;遁世而全己,次也。吾亦不得已,姑出于此,君何羨焉?且君以厭薄樊網,則飭而躬,一而志,凝而神,遵理而違欲,葆真而適道,安在其不仙也?”

馮生感于仕途險惡,羨慕湯琇。湯琇則認為,讀書做官是造福世間百姓,只要修身正己,忠孝名教也可流傳萬世,不須非此薄彼。兩人一番對話,傳達出作者頗為復雜的處世心態。

《子不語·三姑娘》寫梁守備武功高強,屢擒盜賊。一次,九門提督命她去捉拿名妓三姑娘。他命三十名差人埋伏在環門外,自己施展輕功藏于內院屋頂,見兩個丫鬟引一少年進來,一美女由四個丫鬟相擁而出。坐定后,笙簫伴奏,飲酒暢談。至深夜,引少年入東屋,滅燭就寢。梁守備認為時機到了,破門而入,三姑娘驚叫而起,問是何衙門派來的,梁守備答“九門提督”。三姑娘拿出四對明珠送給梁守備,然后從容穿衣,并告訴丫鬟仆人好好招待眾差役。梁守備想捉拿床上少年,三姑娘制止道:“彼某大臣公子也,國體有關,且非其罪,妾已教從地道出矣。提督訊時,必不怒公;如怒公,妾愿一身當之。”于是梁守備帶領眾差役押著三姑娘前往公署衙門。

離公署未半里,提督飛馬朱書諭梁曰:“本衙門所拿三姑娘,訪聞不確,作速釋放,毋累良民,致干重譴。”梁惕息下車,持珠還女。女笑而不受。前婢十二人騎馬來迎,擁護馳去。

三姑娘所犯何事以及究竟是什么人,小說沒有交代。但從九門提督的公文以及梁守備的惶恐舉止來看,三姑娘應該有著很硬的后臺。這篇小說沒有武功打斗,通篇都寫梁守備與三姑娘相互斗智。梁守備經驗豐富,謀定而動;三姑娘則胸有成竹,應變有方,自己從容穩住眾人,暗中遣人通風運作,將精明干練的梁守備玩弄于股掌之上,使其后來一想起來就“心悸且嘆絕”。小說斗智的場景寫得極有情趣,也有作者對封建社會官場情狀的感嘆。

《嘯亭雜錄·轉庵和尚》敘余姚武舉孫旭率領鄉鄰剿滅匪患,安定家鄉,卻被邑令誣陷入獄。孫旭深夜越獄,亡命滇南,在吳三桂下屬韓將軍帳下供職。吳三桂舉兵造反,孫旭向韓將軍諫言,勸其歸順清室。韓聽信孫旭之勸,沒有陷入亂案,孫旭也成為有功之臣。官府欲嘉獎他,孫旭道:“吾本朝廷赤子,不幸陷于非罪,不得已逃諸賊藪。今得返歸鄉井,復為盛世之氓,吾志已伸,敢以縲囚之軀有污章甫之榮也哉!”遂遠離官場,“薙發為僧”。孫旭本是一個剛直有為的青年武士,為家鄉安寧盡心盡力,卻被地方官吏誣陷,亡命江湖。經此一番折騰后,孫旭看透世事,萬念俱灰,遁入空門。作者充滿憐惜地描述其坎坷經歷,有同情,有揭露,字里行間充溢著濃郁的文人情懷。

《耳食錄·張將軍》敘張將軍自恃武勇,率兵卒出海捕盜,一少年書生賄賂船家藏在舟中同行。將軍發現后,本欲處罰,但“視其狀貌不類盜”,又見此人才情縱橫,交談之后,竟感覺相見恨晚。一日談及盜事,書生說:“盜可服,不可捕。”將軍不以為然,兩人發生爭執。書生言及盜之本領,將軍不信,書生笑曰:“姑請試之。”

時繁星麗空,海波碎月,萬里無片帆只舶。書生取篳篥,自船頭吹之,不數聲,小舟千百悉自波中涌出,明炬雪刀,須臾環集。將軍失色。書生笑曰:“盜不可捕也。雖然,為國供職,自應爾爾。吾輩豈得犯將軍?聊與將軍戲耳,將軍無恐。”復吹蓽篥數聲,大呼曰:“將軍珍重,某去矣!”書生及小舟皆不見。

將軍急令回舟,“喪魂者累日”,從此不再捕盜。作者筆下的盜魁書生,“能作學問語、才語、仙佛語、農桑經濟語、俳優諧謔語,出風入雅,吐史談經,隨事酬應,動中窾會”,本為棟梁之才,卻懷才不遇,憤而為盜。作品明顯流露出作者胸中的不平與傷感。

這類采用文人的視角觀察世事,以江湖俠盜題材抒發文人情懷的作品,在清代文言技勇小說里為數不少。這類作品以批判的眼光掃描社會,寄托了封建社會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和感傷情緒,表現出鮮明的作家主體色彩,且有著強勁的時代回音,值得認真探討。

語言是小說的主要元素,對表現和傳達人物形象的準確性、生動性具有重要意義。清代文言技勇小說描寫江湖傳聞與武林軼事,大多是在民間傳聞的基礎上,由文人加工潤色而成。因此,技勇小說的敘述語言淺近、樸拙、洗練,文約事豐,人物對話呈現出口語化、生活化、通俗化、市井化的特征。由于技勇小說描寫的人物主要是江湖豪客、捕快、鏢師或盜賊,故人物語言粗俗、直白,江湖韻味十足。如張潮輯錄的《名捕傳》,名捕與妻子在馬上的一番對話十分有趣:

名捕病甚,俯首鞍上。其妻亦短小好夫人,以皂羅覆面,手抱一嬰兒。諸捕告之故,哀求相助。名捕曰:“賊幾人?”曰:“五人。”曰:“余病甚,吾婦往足矣。”婦搖手:“我不耐煩!”名捕嗔罵曰:“懶媳婦!今日不出手,只會火坑上搏老公乎?”

名捕和妻子略帶俏皮的對話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顯示出名捕夫妻的深情愛意,大敵當前兩人仍如此坦然淡定,相互調侃,愈發襯出其藝高膽大。

《諧鐸·青衣捕盜》寫某公婢女聶書兒遇盜賊時的情景:

時已薄暮,聞林中鳴鏑聲,公股栗,夫人色如土。侍從仆御,無不色變。書兒從容進曰:“么么鼠輩,何敢犯大人駕?如渠不欲生,婢子手戮之可也。”乞公前騎,徒手而去。叱盜曰:“賊狗奴,識得河南聶書兒否?”盜笑曰:“我輩但要得錢兒鈔兒,書兒何所用哉!”書兒怒曰:“若輩死期至矣,敢戲言!”盜亦怒,驟發一彈,書兒右手啟兩指接之;又一彈,接以左手;第三彈至,以口笑迎之,噙以齒。盜驚,又發一彈,書兒仰臥馬背,以雙蓮瓣戲夾其丸。第五彈至,書兒即發腳下丸抵之,鏗然有聲,去三十步遠。騰身而起,吐口中丸,大笑曰:“賊奴技止此耶?”一盜舞鐵拐而前,書兒手奪之,曲作三四,盤揉若軟綿,擲諸地,笑曰:“爾娘灶下棒,亦持來恐嚇人,大可笑也。”兩盜失色。書兒即出手中丸,左右彈,兩盜盡斃。群盜羅拜馬前乞命。書兒曰:“汝等何足污我手。”喝令去。

聶書兒對群盜戲語謾罵,輕蔑嘲諷,言辭之間直將眾盜視如一群廢物,雖是俚詞俗語,但配以聶書兒絕技殺賊的颯爽英姿,將人物的神態、情狀刻畫描摹得十分生動、形象,且富有諧謔之趣。

技勇小說中俠客的談吐一向隨性而發,直白坦率,口氣較大,往往以老者、長者自稱,表現出鮮明的江湖色彩,十分契合其江湖人物形象的設定。其中女俠最喜歡自稱“老娘”,如鄒弢《記勇》中女俠找僧人尋仇時言道:“既聞之,尚不泥首就死,尚待老娘動手耶?”宣鼎《郝騰蛟》中婦人云:“吾道小妮子不正經,果偕破野頭來,反圖賴一頂綠頭巾誥贈汝矣!尚以老娘為盲耶?”女俠自詡為“老娘”,既是發泄自己被對手輕視的憤慨,也凸顯了江湖女俠的性情灑脫、言行豪放。俠客對敵手的稱呼往往是輕蔑的,如“鼠輩”“狗奴”等。聶書兒與賊人打斗前,多次怒叱盜賊,“幺幺鼠輩”“賊狗奴”(《青衣捕盜);李士杰遇盜,直呼“何懼鼠輩”(《李士杰》);益都西鄙人家中進賊,其妾喝道“鼠子不足辱吾刀杖”(《池北偶談·賢妾》)。技勇小說中的奸惡歹徒自恃武藝高強,在言語上大都鄙俗粗魯,口出狂言。如《翁嫗擊僧》中僧人出言不遜,視老翁為“棺中死骨”;《名捕傳》中盜賊口無遮攔,將名捕之妻比作“牝豬”;《賣蒜叟》中楊二則用惡毒粗俗之語沖撞老叟:“老奴能受我打乎?打死勿怨?”清代文人用簡潔生動、尚質黜華的語言來描摹武林人士和江湖兒女的聲口語氣,可謂繪聲繪色,風采盡現,神韻十足。

小說情節與故事內容、敘述方式密切相關,分析情節對于理解小說有著重要的意義。就中國文言武俠小說而言,情節安排還與小說文體關聯緊密。一般來說,筆記體小說的情節設置簡潔單一,平鋪直敘,沒有波瀾。如《閱微草堂筆記·恃技自斃》寫丁一士輕功了得,能縱高兩三丈,飛越河流。一日,在河面穿越,河岸塌陷,掉入水中。他不識水性,“但從波心涌起數尺,能直上而不能旁近岸,仍墜水中”,反復數次,竟被淹死。小說只是敘述一個片段,情節極其簡單。

傳奇體小說的情節設置則比較復雜,情節曲折生動,跌宕多姿。如《聊齋志異·田七郎》寫武承休與田七郎結交,兩人同宿一屋,七郎佩刀夜間突然錚錚作響。七郎警覺,認為屋內床下仆人中必有惡人。武承休盤算之后,辭退其中一人。但情節一轉折,惡人暴露出來,竟然是武承休最為信任的林兒。武承休告訴七郎壞人真相,本想和七郎商量,七郎卻“顏色慘變,終無一語,即徑去”。情節至此又一轉折。武承休抓住了林兒,送官法辦,卻被官府釋放,其很生氣,正沒有主意時,忽報林兒被人殺了。情節至此又作轉折。因林兒被殺,武承休叔侄被官府傳喚,叔父被地方官杖斃。武承休想找七郎商議,卻遍尋不見蹤跡。其憂憤難平,不知如何處置。情節至此再轉折。七郎扮作樵夫再次出手,殺死武承休的仇家,驚動地方官府,自盡而死。情節再生轉折。地方官聽聞七郎身亡,前來勘驗,“見七郎僵臥血泊中,手猶握刃。方停蓋審視,尸忽崛然躍起,竟決宰首,已而復踣”。七郎人死,殺仇報恩的精魂不死,死后殺賊,圓滿結局。整篇小說以田七郎報恩殺仇為重心,情節波瀾起伏,極盡轉折變化。

《里乘·金錢李二》敘巡撫公子與江湖盜魁李二結交事。公子挾重資雇船回鄉應試,過岳州,岸上有客欲附舟隨行。船家謂江湖險惡,不許。公子認為只有一人,身無長物,可以搭載。登舟后,“視客年四十許,紫面闊顙,髯叢如蝟”,但言語豪爽,文史精熟,公子認為不會是盜賊。情節至此還算平穩。數日后舟泊村市,客攜金上岸,公子偷窺客人行李,見一匕首,并有一只臘干人手。公子很害怕,以為非俠即盜。情節開始起波瀾。客回舟,已知公子翻動過自己的行李,坦率承認自己是盜魁金錢李二,本想劫財,但與公子意氣相投,反而愿護送公子返鄉。情節出現了反轉。李二力邀公子去府上做客,公子極力推辭,仍被李二強行帶往。李二將家人介紹給公子,公子看上了一個叫夜月的小丫頭,李二答應等夜月成年后送給公子。十數日后,李二送公子回程,且贈千金。情節變得曲折有致。一年后的夜里,公子正夜讀,李二飛檐走壁而來,請公子為其取撫軍信矢。公子竊信矢交付李二。一月后,李二歸還信矢。情節又有起伏。三年后,公子又攜帶重資回鄉,為避開李二,不走水路而陸行,過峻嶺時被一伙強人劫持。公子自忖難以生還,不料擄至一村,竟遇見李二,原來此處也是李二的地盤。李二命人接來夜月,使其與公子團聚,歸還所劫財物,護送回鄉。小說結尾可謂柳暗花明,絕處逢生。作者通篇精心構撰,情節跌宕騰挪,記敘詳盡委曲。

《惡餞》是沈起鳳文言小說集《諧鐸》中的名篇。小說寫盧生離家投靠族兄,族兄卻調往別處任職。囊中羞澀、困頓無計時,一位大胡子老者看中了他,愿招贅其入門,盧生就此安頓下來。居住半年,盧生察覺這家人做的是打劫越貨的買賣,十分不安。他與妻子商量,打算離開匪巢,回家鄉謀生。按照規矩,離開需要“祖餞”,“所謂祖餞者,由房而室、而堂、而門,各持器械以守。能處處奪門而出,方許脫身歸里”。第二天,盧生夫妻按照盜門“餞行”規矩,手持兵器從房到門依次打出,回到故里。后來,女子一家事泄被擒,盡斬于市,唯盧生夫妻得免于難。盧生夫妻以武功打出匪穴一段描寫十分精彩:

晨起束裝,暗藏兵器而出。才離閨闥,姊氏持斧直前曰:“妹丈行矣,請吃此銀刀膾去!”女曰:“姊休惡作劇!記姊丈去世,寒夜孤衾,替阿姊三年擁背。今日之事,幸為妹子稍留薄面。”姊叱曰:“癡婢子!背父而逃,尚敢強顏作說客耶?”取斧直砍其面,女出腰間錘抵之,甫三交,姊汗淫氣喘,擲斧而遁。至外室,嫡母迎而笑曰:“嬌客遠行,無以奉贈,一枝竹節鞭權當壓裝。”女跪請曰:“母向以姊氏喪夫,終年悲悼,兒雖異母,亦當為兒籌之。”嫡母怒曰:“妖婢多言,先當及汝。”舉鞭一掣,而女手中錘起矣。格斗移時,嫡母棄鞭罵曰:“刻毒兒!欺娘病臂,只把沙家流星法咄咄逼人!”呵之去。遙望中堂,生母垂涕而俟。女亦含淚出見,曳盧偕跪。生母曰:“兒太忍心,竟欲拋娘去耶?”兩語后,哽不成聲。盧拉女欲行,女牽衣大泣。生母曰:“婦人從夫為正,吾不汝留。然餞行舊例,不可廢也。”就架上取綠沉槍,槍上挑金錢數枚,明珠一掛,故刺入女懷。女隨手接取,砉然解脫,蓋銀樣蠟槍頭耳。佯呼曰:“兒郎太跋扈,竟逃出夫人城矣!”女會其意,曳盧急走。將及門,鐵拐一枝,當頭飛下。女極生平技倆,取雙錘急架,盧從拐下沖出,奪門而奔。女長跪請罪。老嫗擲拐嘆曰:“女生外向,今信然矣!速隨郎去,勿作此惺惺假態也!”

盧生夫婦盜穴闖關,從房至室至堂至門,由姊、嫡母、生母、祖母分別守候,武功實力愈后愈強,盧生夫妻的拼殺也越來越兇險。但盧妻審時度勢,或憑實力,或因僥幸,或靠親情,或借智慧,硬闖巧奪,安全沖出重圍。這段情節層層遞進,描摹生動,在闖關打斗中將不同的人物關系、人物情態細致準確地刻畫出來,既搖曳生姿,又情趣盎然。這篇小說的情節布局影響較大,現當代許多武俠小說作家都有不同程度的承襲模仿。

文言技勇小說描寫武功較量的場景常常會出現“情節反轉”。《聊齋志異·武技》敘李超得到少林僧真傳,名揚天下,“遨游南北,罔有其對”。偶見一少年尼姑開場獻藝,一時技癢,與之較量。尼姑得知李超師門出處,甘拜下風。李超不知進退,硬要比武:

眾慫恿之,尼乃曰:“既是憨師弟子,同是個中人,無妨一戲。但兩相會意可耳。”李諾之。然以其文弱故,易之。又年少喜勝,思欲敗之,以要一日之名。方頡頏間,尼即遽止,李問其故,但笑不言,李以為怯,固請再角。尼乃起。少間,李騰一踝去,尼駢五指下削其股,李覺膝下如中刀斧,蹶仆不能起。

小說先講述李超技出少林,“藝頗精”,打起拳來“如猿飛,如鳥落”,遍尋南北,沒有對手。少年尼姑體質文弱,聞聽李超是少林憨和尚弟子,不愿交手,比試之間又似有些畏怯,看來似乎李超掌控局面,勝券在握。然而接下來情節卻出現了一百八十度的反轉,在李超的再三邀斗下,少年尼姑展露功力,出手教訓了李超。李超打遍南北無敵手,卻敗在看似弱不禁風的少年尼姑手下,情節發展與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建立起來的預設完全相反。出人意料的結局有效地諷刺了社會風氣中普遍存在的驕傲狂妄之弊,使小說情節更為豐富,主題更為深刻。文言技勇小說中類似作品很多,如《子不語·賣蒜叟》《笠翁一家言·秦淮健兒傳》《客窗閑話·難女》《耳食錄·張將軍》《涼棚夜話·翁嫗擊僧》《亦復如是·響馬盜》《妙香室叢話·曹大》《蟲鳴漫錄·恃術而敗》等,其情節模式為:某人武藝高強—驕橫自負—偶遇貌不驚人的對手(或女子,或老人,或書生,或少年)—交手—慘敗。此類作品情節高度相似,有明顯的可復制性,可以看作是一種獨特的小說情節類型。

文言技勇小說的人物形象塑造難免在某一方面會有所放大,或無比神勇,或十分粗豪,或舉止怪異,其武功身手也會被夸大,但他們仍然是中華武術文化和江湖文化孕育出來的人物類型,相比于劍俠小說,其人物設置基本是寫實的、可信的。如《觚剩·云娘》寫汪參將的仆人王忠之妻云娘,在護送汪參將解任回鄉途中,憑借自身武藝打退盜匪:

時歲在己卯,群盜塞路。行至一荒原,云縱馬而前,遙見十余騎,擁塵突至。飛矢拂云袖,云揮袖矢落。又一矢到,云隨以手承之,即彀而發,騎駭反奔,中項仆地。又于箙中出矢斃一騎,余皆散遁。由是參將抵家無寸箸之失。

文言劍俠小說《池北偶談·女俠》描寫劍俠處置盜匪,則是另一番景象:

尼笑曰:“此奴敢來此弄狡獪,罪合死,吾當為一決。”顧嫗入,牽一黑衛出,取劍臂之,跨衛向南山徑去,其行如飛,倏忽不見。市人集觀者數百人。移時,尼徒步手人頭驅衛而返,驢背負木夾函數千金,殊無所苦。入門呼役曰:“來,視汝木夾官封如故乎?”驗之良是。擲人頭地上曰:“視此賊不錯殺卻否?”眾聚觀,果紅帩頭人也。

我們再來比較一下技勇小說與劍俠小說的主人公是如何對付欺壓良善的官吏豪紳的。《觚剩·云娘》篇中參將之子垂涎云娘美貌,欲攆走王忠,強娶云娘為妾。云娘安頓好丈夫之后,在婚宴上果斷出手:

云忽易戎服,掣所佩刀,出立堂上,責公子曰:“爾家忝建高牙,不能出奇報國。偶遇萑苻,苶焉膽栗。妾以一婦人,奮衛長途,迄于安吉,所以報公子者至矣。乃恣行不義,玷我貞素耶?”遽以刀擬公子,且前且卻,曰:“有追我者,我即斷其頭,如河北盜矣。”公子驚悚喪魄。云娘行及門,門外已有碧衫奴控馬以待,遂馳去,永不復返。

文言劍俠小說《曠園雜志·瞽女琵琶》寫一美麗女子雙目盲,手持琵琶漫游四方,居無定所。某顯貴聞知,派人四處打探,欲行不義之事。一日:

忽夜半所居四壁皆琵琶聲,或前或后,或聞或不聞,舉家驚悸,不知所從來。日出,忽大聲砰然起空中,一琵琶落枕上,分裂為二,內得書一札,字跡端勁。……又曰:“天下驛騷,民命如倒懸。公等安享作奸,貪得靡極,妾雖女子,能斬公首!”朝貴得書惶悚。

兩相比較不難看出,技勇小說里的俠士是憑武藝征服對手,靠氣勢威懾對方,事成之后,全身而退;而在劍俠小說里,劍俠采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神術碾壓對方的心靈,使其惶恐、震撼,不知所措。

文言劍俠小說中的劍俠形象有一種神秘感:行蹤詭秘,性格冷酷,平時隱身塵世,一旦干預社會,便人去樓空,蹤跡難尋。為了達到這種神奇效果,作家往往采取獨特的敘事策略,拉開劍俠與“世人”的距離。作者運用限知敘事來講述故事,以“凡人”的視角觀察劍俠,“凡人”當然無法探測劍俠的深淺,于是神秘氛圍自然增強。反觀文言技勇小說,作者在具體描述時,總是緊扣“武術”與“江湖”,其人物形象,不論是武師、鏢客、捕快,還是綠林豪強,雖然武技不免夸張,性格有些偏激,但其言行舉止仍然符合武林規矩,體現出江湖風范,且有濃郁的市井生活氣息,讀來自然感覺親近和實在。敘事筆法的差異,使文言技勇小說和文言劍俠小說表現出不同的審美效果。

清代文言技勇小說數量眾多,內容涵蓋了大量民間流傳的武林軼聞和江湖趣事,為后世的武俠小說創作提供了廣泛的素材。清代文言技勇小說中詳實而又夸張的各類武功描寫以及武林門派紛爭、江湖仇殺等內容,更是被后世武俠小說作家全面承襲且又發揚光大,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近現代武俠小說的創作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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