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吉明
(安徽建筑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 1946—)是當代英國著名小說家,與馬丁·艾米斯、伊恩·麥克尤恩并稱為英國文壇三巨匠。早在20世紀80年代,巴恩斯就以其實驗性小說《福樓拜的鸚鵡》(1984)和《10 1/2章世界史》(1989)享譽英國文學界,這兩部小說可謂是英國后現代主義文學的標志性作品,奠定了巴恩斯作為后現代主義文學實驗大師的地位。2011年巴恩斯憑借小說《終結的感覺》獲得英國布克文學獎,創造了其寫作生涯的又一次高峰。該小說情節多變,表達精煉,敘述手法新穎獨特。作者嫻熟地游走于虛實之間,為讀者呈現了一個回憶與真相縱橫交錯的“殘酷卻富有人文共鳴的故事”。
小說《終結的感覺》一經出版便獲得廣泛好評,《紐約時報》的Michiko Kakutani評價小說“充滿哲學思想……作為一種心理偵探小說,它設法營造了真正的懸念”。倫敦《獨立報》的Boyd Tonkin為其撰文,認為“它漸漸地讓你入迷……慢慢地喚起你的閱讀激情,精雕細琢、充滿懸念、情節緊湊,每一個句子似乎都寓意深刻、不可或缺”。《華盛頓時報》的Corinna Lothar稱其“擁有復雜而微妙的底調,飾以巴恩斯標志性的寫作智慧和優雅文風,扣人心弦,耐人尋味”。目前國內外學者對于該小說的研究呈多元化和專題化,且有不斷擴展和深入的趨勢,這與其豐富的內涵和巧妙的敘事為研究者提供了多重視角是密不可分的。巴恩斯的每部小說在創作形式和技巧上都極具特色,他的每部作品都在探討“新的經驗領域”,實驗“不同的敘事模式”。《終結的感覺》中,巴恩斯同樣匠心獨具地運用了一系列新穎獨特的后現代主義敘事手法,如碎片化、互文、隱喻等,使故事情節一波三折,懸念迭出,引人深思。接下來,本文擬結合文本,分析小說敘事手法的后現代主義特征以及它們對彰顯作品主題所起的作用。
傳統小說在涉及文本和可能存在的世界之間的關系時,一般都是按照一定的順序來敘事,因而讀者很容易理清事情的因果關系,整理出前后一致的事件年表,而后現代主義敘事恰恰與之形成鮮明反差。詹姆遜認為,后現代文本的特點是零散的、破碎的、流動的、非線性的,大多數后現代主義小說家在其文本中帶給讀者的是一種新的時間體驗,不再追求敘述的完整、統一,而是有意使自己的作品具有混亂的意味,這一點在小說《終結的感覺》中體現得十分明顯。小說始于年已六旬的男主人公托尼·韋伯斯特的回憶:高中時托尼結交好友艾德里安,后者聰敏理性但羞澀內斂。畢業后,艾德里安就讀劍橋,托尼去了布里斯托爾,并在學校交往了女友維羅妮卡,但兩人最終分手。后托尼得知艾德里安打算與維羅妮卡交往,便寫信祝福并建議艾德里安去找維羅妮卡的母親作進一步了解,然而不久后托尼驚悉艾德里安在學校自殺身亡。時間流逝,托尼結婚又離婚,亦漸漸淡忘往事;之后的故事時間來到四十年后:已退休的托尼收到一封陌生遺囑,這促使他和維羅妮卡重新建立起聯系,在一次又一次的交往中他的記憶漸漸被喚起,原來當年他寫給艾德里安的是一封詛咒信,后者遵循了信中建議去找維羅妮卡的母親,未曾想兩人暗生情愫,并生下有先天缺陷的孩子。最終艾德里安自殺,得知真相的托尼悔恨萬分。
作為一部關于“衰老、記憶和遺憾的深刻思考”的作品,小說情節的構建基于主人公托尼對往昔歲月的回憶,因此巴恩斯多次使用碎片化敘事來呈現文本的記憶書寫特征,同時利用敘述者的思緒串聯起看似獨立的記憶碎片。眾所周知,記憶是一種生理功能,是過往生活的事件、感受和經驗在大腦中的存儲和積累,隨著年齡的增長,大腦功能逐漸衰退,記憶力越來越差,最終的記憶可能只停留在印象最為深刻的人或事上,這是每個人都會經歷的事情。小說主人公托尼是年已六旬的老人,其記憶“已模糊不清”,“時間已將它們扭曲變形”,他呈現出來的記憶大多是一個個零散的片段,因此碎片化敘事手法相對真實地還原了人的認知狀態。然而碎片化敘事并不意味著作者的寫作是一盤散沙,貫穿小說主線的是敘述者的思想意識,因此小說從一開始便攫取了六個獨立而零散的片段:
“我記得,雖然次序不定:一只手的手腕內側,閃閃發光;
笑呵呵地把滾燙的平底鍋拋進了水槽里,濕漉漉的水槽上頓時蒸汽升騰;
團團精子環繞水池出水孔,然后從高樓的下水道一瀉而下;
一條河莫名地逆流而上,奔涌躍騰,在六束追逐的手電筒光線照射下波光粼粼;
另一條河,寬闊而黑暗,一陣狂風攪亂了水面,掩蓋了河的流向;
一扇上了鎖的門后,冰冷已久的浴水”。
這里的六個片段對于敘事者十分重要,它們是他年輕時的重要經歷,貫穿于整部作品。手表翻轉過來戴在手腕內側是高中時代四個好友之間的約定,但特立獨行的艾德里安始終不愿效仿;片段二、三是托尼第一次去女友維羅妮卡家做客的場景,這次經歷使他感覺受到輕慢,只有維羅妮卡的母親給了他些許安慰;第四個片段是托尼和維羅妮卡去塞文河觀潮的回憶,這是兩人生命中溫馨美好的場景之一,卻在不同時期的記憶中呈現截然不同的面貌;第五個場景在小說中沒有明確的交待,但看完小說再回到第一頁,可以猜想這可能是托尼得知艾德里安打算與維羅妮卡交往后的內心反應,暗示他的憤怒和報復行為;最后則是托尼對艾德里安死亡場景的想象。這里作者運用蒙太奇手法,如同電影播映般概述了托尼的前半生,也奠定了整個故事的基調,幫助讀者理解后續情節的發展。
除此之外,巴恩斯還以碎片化的方式來處理片段記憶,竭力展現事情的本來面目,使故事情節充滿懸念及不確定性,吸引讀者探求真相,給讀者更多思考空間。在記憶的展示過程中,巴恩斯同樣打破傳統敘事手法,突破了人物、情節、環境三要素對文本的控制,以排版上的空行來分割不同情節,以第一人稱內聚焦、自由間接引語、直接引語等方式推動情節發展,以此進一步還原真實場景,“強化故事與生活、生活與故事早已混淆不清這樣一個后現代理念”。如托尼在講述自己和維羅妮卡發生關系的這一段,“我們分手以后,她和我上了床。我就知道你們會想:這個可憐的笨蛋,他怎么沒想到這一點?但是我確實沒想到。我以為我們結束了……我從來都沒想到會發生這一切……”。“是的,你可以再說一次:你這可憐的笨蛋。在她為你戴上安全套的時候,你還會認為她是個處女嗎?”巴恩斯從第一人稱視角出發,僅以托尼的口吻表達內心想法,一方面讀者成了傾訴對象,從托尼的敘述中得知兩人上床是維羅妮卡在分手后主動索求的,目的是要繼續滿足她的控制欲望,并且安全套細節似乎證明維羅妮卡并非單純少女,托尼仿佛成了無辜的受害者。然而另一方面,鑒于第一人稱敘事“受到個人觀察世界的角度限制,講述者僅能提供單一視角下的個體感悟,難免會造成敘述內容的‘不可靠’”,因此有獨立思考能力的讀者不免對敘述內容產生懷疑:事實情況是否真如托尼所說的那般?緊接著,巴恩斯用長達兩頁的直接引語對話方式將讀者置于兩人分手時的場景:
“你這個自私的混蛋。”
“是的,呃,確實。”
“那簡直就是強奸。”
“我認為沒有任何事實可以說明這點。”
“嘿,那你就算是為了禮貌也該事先告訴我。”
“之前我還不知道。”
……
在這段精心編制的長對話中,巴恩斯掩藏了作者的敘事聲音,亦不打算為讀者做出某種傾向性判斷,而是將解讀權交還于讀者,由讀者來判定事情真相。但值得一提的是,直接引語作為對話的一種表達形式,保留了人物的原話,還原了人物口吻與說話語氣,對于幫助讀者理解情節和塑造人物性格特征起著重要作用。可以看出,維羅妮卡并非是在分手后與托尼上床,托尼也不是無辜的受害者,相反,兩人是在上床之后分手的,之前托尼的種種言辭不過是推卸責任的一種表現,雖然他的內心有些微內疚,但更多的是急于推卸責任的自私怯懦,表現了他復雜矛盾的心情。這里直接引語作為后現代主義小說常用的表現手法,使讀者閱讀文字的過程猶如觀看舞臺上的人物表演,讀者能更為直觀地體會微妙、復雜的情感,從而增強小說的感染力。
小說中,碎片化敘事方式其實還有著另一個重要的功能,即敘述者虛假自我的表征。后現代主義文學的焦點問題之一就是對個體身份的探尋,而“記憶是個體身份在時間中的延伸”,確立自我身份的關鍵在于人對記憶本質的認識。在其另一部小說《沒什么可怕的》中,巴恩斯明確斷言“記憶即身份,身份即記憶。……做過什么樣的事情,你就是什么樣的人,因為人做過的事情都保存在記憶里,而記得住的事情就確定你是誰”。小說中,主人公托尼一開始對自我形象的定位顯然是基于虛妄記憶,即堅信根本沒有發生過的事或否認真實發生過的事。無論是和艾德里安的友情還是和維羅妮卡的愛情,托尼潛意識選擇的都是有利于自己的記憶片段,這充分展現了記憶的主觀性。而這種摻和了個人情感的主觀性記憶必然會與客觀事實相沖突,從而導致托尼記憶的模糊感和片段化。如:為了證明自己和維羅妮卡分手的責任在后者,托尼選擇性地夸大了在維羅妮卡家過周末時受到的冷遇,而其內心又不得不承認還有另一種可能性,即“一個天真的小伙子發現自己身處較為上層、擅長社交的家庭時所感到的局促不安”;托尼完全刪除了寫給艾德里安詛咒信的記憶,并將其篡改為僅僅給了他祝福和一些善意的告誡。這表明:一方面出于趨利避害的本能,托尼內心希望營造和維持自己善良溫和的好人形象,另一方面他潛意識里又不得不承認其記憶的可信度和真實性都無法確定,因此,某種意義上說,虛假的記憶導致托尼無法自圓其說,只能自欺欺人,而作者采用碎片化敘事方式來呈現主人公零散的記憶片段,正是暗示主人公對真實自我的隱瞞。
綜上所述,通過碎片化敘事,巴恩斯隱身于文本之中,以蒙太奇手法呈現情節片段,推進情節發展,使小說具有電影化的敘事特征;碎片化敘事方式亦有助于挖掘人物內心,展現人物意識的流動性和跳躍性,使之呈現出意識流小說的痕跡,通過這些看似破碎、分裂、離題的情節片段,小說呈現自我解構的風格,消解了敘述者的“權威”,提醒讀者對敘事秉持懷疑態度,參與文本游戲,形成自己的思考。
互文性一詞最早由法國符號學家茱莉亞·克利斯蒂娃提出,她認為:“一個文本總會同別的文本發生這樣或那樣的關聯。任何一個文本都是在它以前的文本的遺跡或記憶的基礎上產生的,或是在對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轉換中形成的”。羅蘭·巴特也在后來提出,任何文本都是互文本,“每一篇文本都是在重新組織和引用已有的言辭”,任何作品或文本都或多或少受先前作品的影響,同樣小說也無可避免地復制或再次呈現先前的假設、以往的思想、傳統的描述方式等。互文性是后現代主義小說的重要特征之一,閱讀相關作品,讀者會發現文本作者的作用大大減小,僅為文本的相互游戲提供場所或空間,每一個文本是在與其他文本相關時才能確定自己的位置,一切文本都在互相影響、交叉、重疊、轉換之中。運用互文性這一理論去探究小說《終結的感覺》之間的文內關系,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巴恩斯巧妙的敘事技法和寫作意圖。
在小說中,互文性可以看成是其內在屬性。某種意義上說,小說本身即是一個文本,同時它又包含許許多多的次文本,這些次文本之間存在著延展、轉換、重寫甚至顛覆的關系。在小說中,一個不可忽視的次文本是托尼寫給艾德里安的信,這封信置于整部作品的坐標軸中,其作用不啻于軸心,是整個故事的轉折點,對讀者了解事件始末不可或缺。在托尼的記憶中,這封寫于四十年前的信中所有的僅僅是“把自己對他們在一起的種種道德顧忌的想法一一告訴了他”。回想起這件往事,托尼覺得自己的處理方式是得體的,頗顯紳士風度,內心不免自鳴得意。然而當托尼再次看到這封信的影印件時,他才發現原來信中處處是平庸的惡毒,“丑陋粗俗”。自己惡意地詛咒艾德里安和維羅妮卡分手,他們的子女必遭報應,還建議“如果我是你,我會向她母親問清楚她曾經所受的創傷”。對前文本而言,這封信否定了之前的故事內容,改寫了故事的結局,顛覆了讀者的已有認知。托尼發現曾經的自己并不是印象中的溫良無害,而是“易怒,善妒,邪惡”。他曾經堅不可摧的記憶瞬間開始坍塌,記憶的覺醒開始啟程。托尼漸漸意識到因為失敗者的自欺欺人,曾經很多不愉快的記憶被自己下意識地調整、修飾和剔除;于之后發生的種種,這封信里的“詛咒”一一成真,預設了故事的走向,預示了不可避免的悲劇結局。顯然,從敘事結構來看,托尼的回信作為小說情節必不可少的環節,可謂承上啟下,與小說中的多個次文本形成互文關系,它既是主人公舊自我幻象的終結,也是其新自我建構的開始。這里,互文性特征延伸拓展了小說的表達空間,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故事的脈絡。
小說中另一個重要的次文本是艾德里安之死,艾德里安為何會在生命的最好年華自殺?他的死對小說中的其他人物有著怎樣的影響?面對這一問題,作者巴恩斯巧妙地設置了與其情況相似的羅布森事件。在托尼的回憶中,高中同學羅布森“其貌不揚,毫無出眾之處”,和頗受老師同學青睞的天才少年艾德里安截然不同,然而隨著小說情節的發展,讀者發現羅布森和艾德里安的死因是相似的。羅布森因為女友懷孕而自殺,艾德里安同樣因為“害怕過道里的嬰兒車”選擇終結自己的生命。羅布森自殺前留下遺言:“媽媽,對不起”,艾德里安在遺書中向警察道歉。巴恩斯故意安排了兩個情節的前后映照,吸引讀者自己追本溯源去尋找線索解開謎團。在羅布森去世后,艾德里安表示,“加繆說,自殺才是唯一的真正哲學問題”。結合艾德里安的單親家庭和他后來的經歷,或許表面看起來超越同齡人的他其實更敏感也更怯懦,“他對生命的感觸也更鮮明——或許甚至更特別,尤其當他認為生命得不償失,劃不來的時候。”所以成為有先天缺陷的小艾德里安的父親是艾德里安無法承受的生命之重。與此同時,艾德里安死亡的真相在某種程度上喚醒了托尼的道德責任感,當他意識到自己一直羨慕并崇拜的艾德里安,不過是“把自己女朋友肚子搞大卻不敢面對后果,而選擇‘走捷徑’”的羅布森第二時,他突然想到羅布森的女友和他們的孩子。當年的他曾經冷漠又惡意地猜測對方的身份,但現在的他開始同情這位從未謀面的女人,為她和她腹中胎兒的命運感到擔憂,并為自己曾經的冷漠和對她的惡意揣測感到羞愧和悔恨,也開始反思身為男人的畏縮與怯懦,會給他人帶來怎樣的傷害。艾德里安的死令人唏噓,卻也在痛苦中孕育出令人安慰的“新樂音”。由此可見,這里情節的互文有助于揭示人物性格,彰顯作品主題。
在小說中兩個重要的女性人物——維羅妮卡和瑪格麗特的身上,作者同樣設置了某種微妙的互文關系。不難看出,托尼是一個安于現狀,隨波逐流的人,他自認為是“溫和派”,對于一切都追求中等。“中等就好,自從離開校園,我就一直這樣。上大學時,工作后,中等就好;友誼、忠誠、愛情,中等就好;性,毫無疑問,中等就好。”托尼多次強調自己有種“自我保護”的本能,這種本能使他避開可能的痛苦,因此當他意識到自己的家庭背景不及維羅妮卡時,他感到自卑并退縮;兼之“性愛原則總會與死亡原則起沖突”,即愛情的過程中必然會有痛苦,因此當維羅妮卡追問兩個人如何應對未來時,托尼選擇了逃避。可以說,和維羅妮卡戀情的終結是托尼自私懦弱的選擇。托尼滿足于和瑪格麗特的婚姻生活,因為這場安靜的如同“冗長而無聊的飯局”的婚姻正符合托尼平庸的個性,可是這樣的婚姻是瑪格麗特想要的嗎?其實兩人婚姻的結束已經給出答案。當托尼再次見到維羅妮卡時,后者家中發生了重大變故,維羅妮卡也不復往日風采,而這一切都與托尼有關,得知真相后的托尼悔恨不已,他開始反思自己的過錯,重新審視自己應擔負的道德責任并希望做出補償。然而值得一提的是,這一切都是在托尼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傷害”了維羅妮卡的基礎上,反之,托尼還會有自我反省的可能么?或許瑪格麗特就是一個很好的回答。瑪格麗特溫柔且善解人意,在托尼遭到維羅妮卡拒絕時,他總是迫不及待地向前妻傾訴,急于分享他對這段“黃昏戀”的感受,因為他“覺得她喜歡當一個善解人意的傾聽者……我覺得事實就是如此”,然而事實并非如此,瑪格麗特對維羅妮卡的稱呼是“水果蛋糕”,并且承認自己對她的評價“從來都不會超過海平線”,這固然有受托尼意見的影響,同時也是在暗示自己的醋意和不滿,試想哪位前妻能在看到前夫大談特談自己的初戀女友時無動于衷?果不其然,瑪格麗特最終還是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真實的情感,那句“托尼,你現在得靠你自己了”道出了她心中的委屈、傷感和絕望,卻沒能喚醒托尼對于他們之間感情的珍惜。某種意義上,維羅妮卡的那句“你還是不明白。你從來就沒明白過,以后也永遠不會明白”也是對托尼無聲的譴責,因為在托尼身上,只有當他看見自己對他人的傷害時,他才會反思、懊悔,而他看不見的那些傷害卻被忽視,這也就錯過了許多原本可以被挽救的人和事。由此可見,作者對主人公和兩位女性人物關系的書寫提醒著讀者去思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個人對他人應擔負的責任。兩位女性之間的互文關系,深化了作品的道德意蘊,加重了作品的倫理警示意味。
簡言之,如果說碎片化敘事體現了作品的后現代主義色彩,那情節與情節之間巧妙的互文關系則加重了這一印象,是作品引人入勝的關鍵因素。整個故事里,文本與文本之間如同馬賽克般互相鑲嵌,這些看似矛盾沖突的情節,實際上彼此暗合、彼此對照、缺一不可,這使作品更為豐滿、立體、完整,也進一步深化了作品主題。
羅蘭·巴爾特曾在論及“作者之死”時認為文本是“語言中符號的自由嬉戲”,這種觀點認為整個語言中,凡表面上可以取其字面意義的,事實上都帶有喻義,那些表達字面意義的文本,一旦仔細分析,會發現事實上它們都是隱喻的表達,小說《終結的感覺》顯然是這一觀點在作品中的踐行。
巴恩斯對小說中個人自我幻象的批評和顛覆具有象征意味,折射出作家對整個民族特性的自省和反思意識。和巴恩斯的大部分小說一樣,《終結的感覺》聚焦于當代英國社會主流人群,即受過高等教育、具有一定專業知識和技能,擁有穩定工作的中產階級白人。福斯特曾在他的名篇《英國人的性格特點》中指出,虛偽是對這一群體提出的最重要的指控,小說中作者對以托尼和艾德里安為代表的中產階級白人男性的形象塑造似乎是這一觀點的印證,在他們身上,巴恩斯批判了這個群體的自私、平庸、自以為是和自我逃避。如前所述,主人公托尼安于現狀,甘于平庸,自謂“溫和派”。在他前六十年的生命中,每一次遇到問題,他都傾向于將原因歸結給他人,視自己為受害者。無論是戀情的失敗還是婚姻的失敗,托尼很少從自身尋找原因。即使是面對女兒蘇茜的冷漠,他也只是暗自抱怨女兒對自己不關心,卻未曾想過父母離婚、家庭破裂可能會對女兒造成的傷害。追溯到小說中對第一次世界大戰起因的討論,艾德里安曾說過:“說實在的,這整個追究責任的行為難道不就是一種逃避嗎?我們責備某個個人,目的就是為其余人開脫罪責。”可見,托尼一味強調他人對自己的傷害,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逃避自身責任的一種表現。這一點上,看似特立獨行、與眾不同的艾德里安同樣如此,艾德里安聰明睿智,理性冷靜,在很多問題上頗有見地和看法,是這個階層男性當中的佼佼者,他的自殺遺書處處流露出對人生的哲思,一度構建并維護了他受人崇拜的存在主義思想者形象,然而隨著事實真相的展露,他那充滿哲思的“對生命這一禮物的拒絕”,其實是不倫情欲與怯懦本性的惡果,他的自殺是對現實的逃避,更是對自身應承擔的責任的逃避。出身單親家庭,他本應更深刻地體會到失去父親的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可能會遭遇的傷痛,然而他還是選擇懦弱地離開,將傷痛和問題留給身邊其他人。布克獎評委會主席斯特拉·里明頓曾評論《終結的感覺》,“幾乎是我們時代的一部原型之作”,小說厚重的悲劇意味不得不被視為是作者本人對這個時代的詰問、反思與批判。
幸運的是,作為一個極具創新意識的人文主義者,巴恩斯的小說投射給讀者的不僅僅是他的憂患意識,還有人文關懷和對未來的希望。故事結尾托尼的幡然醒悟和自我省察則象征著巴恩斯倡導的個人對他人、對社會應具有的道德責任感。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托尼的記憶之門被打開,篡改的記憶不斷被修正,他意識到自己引以為傲的“自我保護本能”不過是自私懦弱和無所作為的代名詞,是以和身邊人保持距離、拒絕親密交往為代價的。當他發現自己自以為是的“溫和”其實已經深深傷害了他人并不可彌補時,托尼感受到了無盡的悔恨。他鼓起勇氣面對自己過往人生的錯誤:“時間先安頓我們,繼而又迷惑我們。我們以為自己是在慢慢成熟,而其實我們只是安然無恙而已。我們以為自己很有擔當,其實我們十分懦弱。我們所謂的務實,充其量不過是逃避,絕非直面。”借托尼之口,巴恩斯駁斥了理性和中庸掩蓋下的虛偽自私的中產階級價值觀,呼吁個人重新評估人生的價值,審視自己應擔負的道德責任。小說的結尾寫道:
“你的生命走向終結——不對,不是生命本身,而是其他什么東西:生命中任何改變的可能性的終結。你有一段漫長的暫停時間,足夠讓你提出這樣的問題:我還有其他什么事做錯了嗎?……有累積。有責任。除此之外,還有動蕩不安。浩大的動蕩不安。”
開放式的結尾留給讀者太多思考,然而毋庸置疑的是,托尼時間上的“暫停”暗示他最終會認真地思考,從而顛覆曾經的記憶幻象,解構虛假的自我,承擔起自己的責任,建立新的自我認知,尋求救贖。從這一點上看,小說標題sense
of
an
ending
(一個結局的意義)也意味著陳舊過往的“破”和美好新生的“立”,正如巴恩斯始終在積極探尋“破”與“立”之間的矛盾運動關系,這一次他嘗試從個體的境遇出發,對當下人類的生存境遇進行深入思考,提倡通過自我省察,在經驗的積累中成長,在對道德責任和人生價值等問題的思索中曲步前進。在《終結的感覺》中,巴恩斯巧妙地通過后現代主義敘事策略,如碎片化敘事、文內互文、隱喻等手法講述了一個關于記憶、真相、責任的故事。碎片化敘事手法的運用符合年邁的主人公的記憶特性和心理需求,也為情節轉變做好鋪墊;文內互文的方式幫助主人公實現對被篡改的記憶進行顛覆、解構和修正,還原故事真相,引發讀者的深度思考;隱喻的運用彰顯了小說主題的深刻內涵,通過呈現以主人公為代表的英國中產階級的理性自詰,作者反思并評判了當今英國社會現狀,并進一步提倡人的道德責任感,呼吁人勇敢面對真相與真實,勇敢面對自己過往生活中的錯誤,在人性的道路上復歸真正的自我,重現本真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