茸 木
這把削鐵如泥的電工刀是師父在與世長辭前送給小刁的。它很快取代了原來的那把,也在墨綠色大帆布包的里層,就好像它一直是小刁的貼身之物。
五年前,師父在醫院里住院,一天,他讓兒子叫來了小刁。
五年前小刁25歲,單干已有兩年,師父自然有兩年多沒見著了。
春天只是節氣上的春天,醫院里的暖氣還有點燙手。病房是個三人間,每天二十元的床費可以全額報銷。
房間里每個病人都有陪護的家屬和不時變換的、來探望的親友。他們全都在熱氣烘著的疾病味、消毒水味、饅頭米飯小米粥味、重油炒大白菜味等龐雜的味道里攢動著。擺弄橙紅黑白綠各種顏色電線都不暈的小刁被攢動得眩暈了。
師父床邊的藍色塑料凳看起來又薄又脆,小刁像放個紙團似的把自己放上去。他感到自己就是一截實心木頭,口水根本無法下咽,只好囫圇含著。
師父的床在東面的窗子前,東窗外的柳樹枝知道了什么,婀娜的雛形已經擺好了,在等風來。
師父是半躺半坐的,他展開左手說:“這刀,怕是,只有你用,才能掌握好,力道。”師父邊說邊把刀遞給小刁,騰出手后把被子一點點往腰上面拽,一下,又一下。小刁看見肥大的藍白條病號服里不著一物。師父突然抿開衣襟說:“你也看看,哪天,這些腫,挪到這兒,哪天,就是,最后一天。”
小刁背靠窗蜷坐著,正對著師父那迎著春光的渾圓碩大的肚子,渾圓里隱藏著某種婀娜,蛇樣的條條青筋閃著冷艷的光,不禁讓小刁懷疑那里面裝的是別樣的生機,而非即將熄滅的生命的火。
這個肚子讓小刁后背生出幾道冷汗,詛咒成真了,心里卻是慌亂的。
師父還做了個決定,讓二十歲的兒子對天起誓改行。去學廚師、學修車學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再干電工了。
師父對小刁說:“你跟著我那年是17歲吧?”小刁把眼睛從肚子上挪開,師父的聲音在疾病的欺壓下只能在水泥地面上爬行,這也驗證了肚子里的東西。
師父續上氣息繼續“爬”,“跟著我,沒幾天,你的,小眼睛里,就全是,電了。電,老早,就知道,躲著,你,走道了。”
“這崽子,也想吃,想吃,電工這碗飯。四年了,兩個傻大的,眼睛里,亂七八糟,啥都有,就是沒有電!”說到電,有股電流應聲而來,師父的聲音被滋啦一聲電大了,眼睛又大上了一圈,像再也閉不上。然后是偃旗息鼓的結束語:“這崽子的前面,沒了我的屁股,他就得電死。”
從醫院出來,那蠟黃的腫臉上鑲嵌的兩個大眼珠,還有那聲“電死”合在一起,鍥而不舍地一路追著。小刁在街邊把口水吐干凈了,就去把師父知道的這個電話號碼注銷了。聯系活計早已不用這個號了。
回到家,小刁猴急地跳上炕,從最里面的炕柜抽屜里拿出田字格本,那上面的圓珠筆字跡已經長粗,數字依然瘦骨嶙峋。那幾年師父給他的工錢,都不到應得的一半,他一筆沒落都記著。爺爺說:“學徒學徒,咱圖的是學。”小刁有小刁的想法,跟爺爺不一樣,也只能先記著。
有的小活兒師父是不接的。在小刁眼里只有活兒,沒有大小之分。披星戴月地回家比按點回讓他踏實,好像自己在補償那個本子。現在本子揉成了團扔進灶坑,舊賬變成個大火團耀了一下眼。
小刁的摩托車幾乎每天都風馳電掣地往返于楊樹村和全安市之間。村里雞棚多,楊樹也多,高高的白楊相距都有兩米遠,遠看卻像是聚在一起,沒日沒夜地嘮閑嗑兒。
小刁在樹下一閃而過時,樹下空空蕩蕩,可他的一閃而過難免引來樹木以外的好奇。
村里有個“一等閑人”,因為有退休金可拿,每天挺胸抬頭,像在四下找人比個頭。他在食雜店打完一鍋一毛錢的麻將,就在村里閑逛,顯擺只有他的閑才是一等,幾年如一日,從不厭倦。
但閑出的好奇卻琢磨不出小刁搞裝修能賺多少錢。
爺爺的眼皮快把眼睛蓋上了,不急不忙地說:“你見過一個打零工的掙大錢了?”再問,還拿眼皮蓋眼睛:“花的比掙的多。”
閑人想起村主任的話:“一個低保戶的名額你們爭搶的就差支黃瓜架了,整個楊樹村就刁家的老爺子一次也沒提過。”
閑人觍著自己走南闖北的見識,雖然這見識不過是趕通勤車上班下班,說走南闖北很牽強,可總比一輩子就是從炕頭挪到苞米地的老刁頭強吧?“就他那睜下眼睛都費老大勁的樣還能不想白領錢?愛誰信誰信,我是不信,主要是沒那個臉吧!”閑人背著手,望向村東頭刁家的方向,“老刁頭也是可憐,好不容易一個人養大的兒子卻不學好,年輕力壯的就去吃牢飯了,還妻離子散的。不對,子還沒散。刁家的幾畝地,早租給別人種了,房子也還是三十年前的,這么些年也沒見添什么家什。孫子老大不小了也沒見領回來一個半個女的,跟他一般大的怕是孩子都上學了,馬上耽誤一輩人了。”閑人豁然開朗地竟臉紅脖子粗起來——那是為自家有堅定不移、春種秋收的孩子而驕傲出的紅與粗。
他沒有看見刁家廚房的里間前兩年添的冰柜。那里面左邊是小刁給爺爺買的凍餃子和凍餛飩,右邊是幾大袋小刁和爺爺一起給大黃狗做的、加了白菜胡蘿卜和碎雞骨的玉米面餅子,做一次夠大黃狗吃上兩三個月,不過他時不時要提醒爺爺想著喂。爺爺和大黃狗都餓不著,小刁戴著摩托帽才安穩。
全安市的大小街道像電路圖,小刁是暢通無阻的電流。
爺爺的門牙上下對稱地掉了兩顆,下面的白天還插在牙齦里,吃飯時再拿出來,上面的沒法插上去。晚上,兩顆牙團聚在一個小調料盒里,爺爺說他的東西都攢著,到時候一起帶走。
每次小刁說“明天我有空,咱們去鑲牙吧”,爺爺都板著臉說:“浪費那錢干嗎?我還能活幾年?誰家老頭老太太不缺倆牙?咱不干用錢換牙的事。”
小刁買的高利息債券快到期了,他想到時候把錢取出來,一摞摞扔炕上讓爺爺看看,一撞嘩嘩響的,翻著錢花,鑲幾顆牙還不是芝麻大的事。
每到小刁休息時,他都會給爺爺改善生活。爺爺把小刁買來的熟肘子切塊,放在盆底,再撒上姜片蔥花,倒些醬油,然后放些土豆塊,再添上熱水。銀白的大蓋簾再擺好一盆泡好的大米,米香肉香土豆香,香氣混在一起像成精了一樣,東屋繞完繞西屋。爺爺望著繚繞,繚繞里有軟爛爛的肉和土豆,哼段小曲再添兩根柴火。
村里有人家托“一等閑人”來提親,這家女兒的眼睛有明顯缺陷。
小刁說:“她跟人說話像跟老天爺在嘮嗑兒,還比我大兩歲,我可不想找個姐。”
閑人嘴上不停地勸,心里卻想,怎么看都像個剛起出來的土豆,泥巴溜湫的都找不著臉,沒有點毛病的哪個會稀罕土豆子。
小刁還是說,不想找個姐。
閑人邊往外走,邊嘟囔“這破家還挑”,順勢踢了一腳灶坑邊幾根燒火的苞米稈子,“老大不小了,也不怕憋出病。”
小鐘跟他們仨來這家美容美發沙龍打工剛好兩年。他們仨中有兩人是情侶,另一個是小鐘姑姑家的豐哥。他們仨在樓下的美發沙龍,兩個男的是美發師,一個女的是洗頭做雜事的小工。
早上八點,兩臺電動車一前一后,從楊樹村風馳電掣地到全安市的這家美容美發沙龍。兩個女孩斜背著的小皮革包啪嗒啪嗒打著后腰眼,帶著歡快一起躍進店里,就像是來做美容美發的客人。
小鐘的美容按摩是速成的,手勁卻是天生的,柔中有韌。按頭部時一個胖女人說,就像接通了電源,麻酥酥的,可得勁了。被她服務過的,有的再來,貴人多忘事的叫不上工號,就找那個嘴唇自然紅的女孩。
老板娘喜歡小鐘干活兒的手,不喜歡她總是紅潤的嘴。
“才二十歲記性就這么差,我還得說多少遍,邊干活兒邊賣產品,賣產品,賣,賣!”老板娘的聲音劈頭蓋臉,像在劈柴火。
“我都記著哪,前天不剛賣出去一套嗎?你說我一揉她們就困,像三天沒睡覺似的,怎么提賣東西呀?等醒了,我有時候是忘了,有時候還以為說完了呢,說多了像嘴漏似的,人家煩了再不來了咋整?”
老板娘盯著這個城邊村子里來的一根筋,這張大圓臉若不是趕巧有張紅潤的小嘴,真是沒法多看幾眼。
中午不讓她買韭菜盒子,她買韭菜餡餅,吃得哪兒哪兒都是味,吱吱吸著牙縫里的韭菜屑還說:“真好吃,我就愛吃韭菜餡的,不放雞蛋才好呢,雞蛋一股雞屎味。”
“真是氣死人不償命,還想讓我給她介紹對象。”老板娘心里哼哼地生氣,“不過白日夢就是收費我也收不到,讓人家隨便做吧。”
小鐘沒活兒的時候就愛回想幾個難忘的夏夜——四個人坐在燈火通明的大排檔,像城里人一樣,雖然說的還是店里的事。
有一次他們遇到了小刁,小刁請他們喝旁邊攤位的酸梅汁,吃蛋卷冰激凌。
出了楊樹村,人都變大方了,城市讓人變大方,真是大方的城市。
小鐘頭發上別著涼絲絲的風。天上掛著幾顆星星,像風鈴,天空太遙遠,鈴聲傳到耳邊時已靜悄悄的了。在后座的,是她又不是她,家在天邊就好了。
家在哪里呢?載她的也不是豐哥,是個什么樣的人呢?管他是誰呢,重點在于,他們返回的是城里的家。
發酵后的雞屎味主動熱情地撲上來了,夢就醒了。
年邁的燈光從雞舍高處的小窗里爬出,雞像是患有不可治愈的牙疼似的,哼哼唧唧的不睡覺。你如果沒在這種擠在一起的聲音里瘋掉,也會在重復的喂雞、撿蛋、起雞糞的活兒中瘋掉。爺和奶、爸和媽卻一個也沒瘋,整天為了雞進進出出,跟那些雞才是一家子。
小鐘是要把自己將來的家安在城里的,她可不想聞一輩子雞屎味,她要做個城市人,冬天泡熱水澡,夏天天天沖涼。
老板娘曾請她們去過一次高檔洗浴中心。小鐘這也摸摸那也摸摸,按摩床也爬上去躺一躺,老板娘一把拉起她說:“別處躺去,套餐可不含按摩。”
“這玫瑰花瓣使勁撩撩沒事吧?”
老板娘氣呼呼地瞪她:“吃也沒人管。”
藍汪汪的游泳池,晃悠悠的大吊床,各式各樣熱死人的蒸汽屋,原來城里人愛蒸自己玩。躺在黑乎乎的熱石子堆里看手機,也不怕給自己蒸熟了,給手機蒸爆炸了。蒸好了自己,在沒邊沒沿的大廳,慢悠悠喝著茶水聊著天。玻璃頂棚白云朵朵,帥哥美女也如云,像電影一樣,舒服死了。
小鐘單獨睡的里間,離擴建后的雞舍更近了。躺在炕上,雞的聲音也跟著上炕了。“雞,你一個牙也沒有,哼哼唧唧的就能長牙了嗎?我要是有勁一定把雞房弄扁,把雞蛋都踩碎,我可不愛吃雞蛋,我就愛吃香腸。”
夏天要過完了,豐哥對小鐘說,他們仨要去市中心新開業的一家大型連鎖發廊了,那里的提成高。可那個店沒有美容項目,他們問小鐘愿意做美發小工不?小鐘說老板娘對她好她可不走,他們三個真不仁義。
豐哥心想:“這傻胖丫,自己在這兒還不得挨欺負?”又想,就是被欺負了她也不知道,也就不跟她一般見識。
小刁那天停下來只是想喝杯酸梅汁,看到小鐘后,他忘記了自己要干嗎。
小鐘接過豐哥不吃的冰激凌,左手的一口,右手的一口,吃完笑著說:“吃急了,腦袋有點疼,就是腦袋瓜子里的腦仁疼。”紅艷艷的唇上還粘著蛋卷屑。
要是多遇到小鐘幾次就好了,給她買東西吃,不停開合的嘴,紅彤彤的讓人歡喜。
就是師父給小刁電工刀那年,他給小鐘家重扯電線,換幾個開關。吃飯時,小鐘還不是小鐘,是個繞桌走的十四五歲的胖學生。
她說:“你們老挪那個盤子干嗎?不知道我就愛吃香腸啊?香腸在哪兒我就得在哪兒!”
這句話帶著一種味道,正千里迢迢地返回來。
小刁在炕上鋪了個半尺厚的單人床墊,除了冬天,他都相當于睡在床上。
酸梅汁酸得他一會兒床上一會炕上地滾著,外屋冰柜也配合他用聲音在滾。小刁像熟練工種那樣,刀,從手掌大的深棕色硬皮刀鞘里拔出,與手成為一體,塑料水管旁還堆著沙子水泥,亂哄哄的房間里孕育一種殺機。這些有紅有藍的管子,走冷水或熱水,最后它們中的一根,只有一根被隨意拿起,小刁在眨眼之間已一刀下去,刀口的深度從來都是拿捏得恰到好處,以至于這根水管并不知道自己已經帶著半指長的傷口了。它會有驀然回首的一天,那天也許很近也許很遠。
新買的衣物,小山似的,半鋪炕都跟著簇新了。
因為暫時要跟小鐘一起上下班,他特意去逛了趟全安市最大的商場。在尋找物美價廉的衣物的同時,竟看到了師父的兒子在賣鞋。商場里外好像不在一個季節,外面的秋風已刮得肉疼,里面的“這崽子”還穿著卡通圖案的半袖T恤,頭發吹得好似又長出了半個腦袋。時間跟電流一樣跑得賊快,這小子都有25歲了吧,看樣子只要電吹風不漏電,電死的可能性不大,師父在地下大可高枕無憂了。
大黃狗昨天開始在屋里睡覺,它也許還處在興奮期,東屋西屋竄來竄去。一道寒光后,電工刀牢牢地刺進門框,黃狗瞬間逃到東屋,沒再出現,不知道是看見了還是感受到了那道光。
據說,七歲的孩子在農歷七月初七的晚上,在黃瓜架下,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就能聽到鵲橋上牛郎織女的悄悄話。
小刁沒有聽到。他蹲在黃瓜架下,毛茸茸的葉子提醒他,單薄的紅磚墻外有話傳來。
“沒媽的孩子呀就是棵草,沒媽的孩子不能聽到牛郎織女說話。”
他可不想聽牛郎織女說話,他要跟織女說話,說許多的話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