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系”“躺平”，我們在用什么詞安慰自己？

“內卷”已成為席卷中文互聯網的熱詞，每個人都或多或少體會過激烈的內部競爭所帶來的窒息感。放眼整個東亞社會，內卷似乎并非中國獨有的現象。

內卷有著怎樣的社會學意涵？它在中國和日本分別有著怎樣的體現？內卷的同時，為何又出現了“摸魚”這一看似與之矛盾的現象？中式“佛系”是日式“低欲望”的另一種表達嗎？我們如何用社會學的眼光理解日常生活、理解社會？

在7月2日舉行的《驚呆了！原來這就是社會學》新書活動上，清華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穿透：像社會學家一樣思考》的作者嚴飛，與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外籍專家、原巖波書店總編輯馬場公彥圍繞“別卷啦！東亞——一次對當代東亞的社會學觀察”這一主題開展了一場跨文化、跨學科的熱烈對談。

提問：“內卷”如今被用來指代一種非理性、非自愿、激烈的內部競爭，雖然是一個中文網絡熱詞，但似乎也適用于日本社會，例如“社畜”一詞就來源于日語?！吧缧蟆边@一說法是如何產生的？它與中國的“打工人”有什么不同？

馬場公彥：“社畜”建立在日本公司傳統的身份導向雇傭制度上，從字面來看，是“公司的奴隸”的意思，“歸屬于特定公司”是構成員工個人身份的重要部分。中國的公司制度則屬于身份導向與崗位導向的中間形態，員工并不期待將自己跟一間公司捆綁至退休，跳槽現象十分普遍，公司也不會保證長期的雇傭關系。因此在中國，比起“社畜”，“996”“打工人”這樣的說法更容易固定下來。

提問：從社會學的視角如何解讀內卷現象？“打工人”和“社畜”為什么都這么卷？

嚴飛：一方面，中國從穩定型、福利型社會轉變為市場經濟社會，逐漸走向加速時代，競爭壓力必然不斷上升；另一方面，人口結構從倒丁字型轉變為土字型，越來越多的民眾上升為中產階層，有了更多對未來的期待，繼而產生更多的欲望。在這樣的期待之下，大家都會拼命向前，努力去學習，努力去工作。在市場的競爭壓力下，企業要想活下來，就需要把壓力轉移到員工身上。

馬場公彥：目前中國是大家一起向著一個目標、集中力量辦大事的競爭型社會。在競爭中被淘汰的人意志消沉，失去了社會地位，勝出的人也不再滿足于現狀，害怕自己某一天也會淪為被淘汰的那個，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這里面有不容妥協的嚴苛邏輯，即優勝劣汰，不努力的人注定落單，于是就步入了壓力社會。

提問：內卷的同時，為何又出現了“摸魚”這一看似與之矛盾的現象？中式“佛系”是日式“低欲望”的另一種表達嗎？

馬場公彥：我認為“摸魚”是一種抗拒“內卷”的自我防御行為，或者說是處世之道。日本也有不浮躁、不爭搶、不奢求的“極簡生活”“慢生活”等相似的概念，這些生活方式往往帶有正面色彩。

在日本，“極簡生活”“慢生活”一度是人們對抗社會高度發展和結果主義的手段，即使在經濟趨于零增長的今天，這樣的生活方式也受到人們推崇。不擁有、不爭搶、不急躁，追求質樸而安逸的生活，由此也興起了“清貧哲學”“斷舍離”的風潮。

“極簡生活”是從去除一切無用的事物開始，但是不等同于窮困生活，而是要把錢花對地方?！奥睢辈⒉皇撬腥硕寄芨吨T實踐的，足夠的積蓄和業余時間都是必要條件，除非是生活富裕的退休人群，否則很難實現。

嚴飛：日本所謂的“低欲望”是一種對較低欲望水平的真實自我表達。與之相對，當我們不斷地表達自己是“佛系青年”時，我們其實是有很高的欲望的——想找到一份好的工作，想去到一所好的大學，想買好的房子，想獲得社會的認可。當這種真實欲望無法得到滿足時，我們就只能自嘲是“佛系青年”。在進行“內卷”的同時，我們通過“摸魚”不斷消解內卷，進行自嘲式的展現。

提問：東亞，能不能別卷了？

馬場公彥：我認為競爭型社會本身并沒有什么問題，競爭的目標只有一個及價值觀一元化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需要尊重每個人的故事，并且承認多元化的價值觀，為此或許可以采取一些措施營造寬松的社會環境，因為每個人都是“世界上唯一的花”。無論是中國還是日本，所有社會都是按照能力主義和結果主義的方式在運作。學校不允許學習能力不符合學校標準的學生被錄取，企業也不希望有能力不到位的員工。《驚呆了！原來這就是社會學》里面也說到了這個問題。

提問：我們應該如何用社會學的眼光理解日常生活、理解社會？

嚴飛：我想送給大家八個字，也是我目前在努力踐行的一個重要原則，叫做“穿越田野，發現社會”。我會跟同學們說，要看見身邊司空見慣的小事，這就是“每日的社會學”，或者叫“每日的現代性”，日常生活中的現代性。

在電線桿上貼小廣告的人，他們居住在什么地方，賺多少錢？為什么菜市場被拆遷后，菜販還一直頑強地留守在北京？廣場舞中有怎樣的“派系”和“江湖”？一定要進入到田野當中，才可以發現很多有趣的真實世界當中的故事。

把這些故事和動人的聲音記錄下來，再加上社會學的分析，對我們來說會有很大的幫助。也許這些觀察和記錄，在現在這個階段并沒有馬上傳播出來，但假以時日，一定會有積極的社會影響。

提問：《驚呆了！原來這就是社會學》究竟是本怎樣的書？為什么在當下我們要懂點社會學？

嚴飛：我對這本書的第一反應真的是“驚呆了”！我非常開心出版方用這樣一種漫畫或者圖鑒的形式，幫助更多的普通讀者認識什么是社會學、原來社會學是這樣發展起來的、有這么多不同的社會學理論，幫助我們認識自己身處的社會。

中國社會在過去的四十年時間里，面臨著巨大的社會轉型、經濟發展，需要經濟學家來幫助我們解決經濟發展中遇到的問題。但當經濟發展到一定的程度后，必然會出現城鄉不平等、收入差距擴大等社會問題，需要社會學家進行解讀與解決。所以我一直判斷，這二十年時間實際上是社會科學，特別是社會學的黃金時代。再往后推，也許二十年以后我們會發現，諸多問題的最終指向或許是制度性問題，那時沒準就輪到政治學家站出來了。

第二點小小的體會是，這本書里有一些術語，我自己也不太熟悉，比如“諸眾”，還學到了一個詞叫“游客的凝視”。所以，這本書對我也很有幫助，我也向同學大力推薦了。

馬場公彥：這本書集結了日本科普讀物出版文化的精華，其中介紹的76位社會學家的作品大多已被翻譯成了中文，因此現在正是大家閱讀這本書的好時機。

（本刊編輯整理自發布會視頻）

圖書簡介

懂點社會學，走出混沌的日常，理解社會與人生。

在《驚呆了！原來這就是社會學》中，上至學科奠基人奧古斯特·孔德、埃米爾·涂爾干、格奧爾格·齊美爾、馬克斯·韋伯，下至當代中流砥柱安東尼·吉登斯、喬治·瑞澤爾、齊格蒙特·鮑曼——重要的社會思想家在書中超萌登場。76位社會學巨擘、135個社會學核心概念、400幅超可愛漫畫，從炫耀性消費到文化資本，從社會失范到風險社會，從公共人的衰落到諸眾的崛起——重要的社會學概念輕松獲悉！

作者簡介

田中正人，1970年生，畢業于倫敦藝術大學倫敦傳媒學院，平面設計師，并從事圖書策劃和制作工作。

香月孝史，1980年出生，東京大學跨學科信息研究院博士，專攻文化社會學，從事以流行文化為主題的寫作和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