馴鳥的人

陳克鋒

亞運村拔草的農民工

城里的孩子，整齊劃一

好金貴

鄉下的麻雀，山谷的風聲

帶領馬尾巴、薺菜、婆婆丁

浩浩蕩蕩，進城務工多年了

亞運村，這些帶著苦味的草根，埋頭

一門心思地干活

褲腿、鞋殼、皺紋

掖不住野孩子的身影

開滿繭花的手。青筋畢露。它們

從草坪中，把三妮子、二狗子、四

順子

毫不猶豫地扔出來

馴鳥的人

在后海，一位老人

調教兩只鸚鵡如何生活

一只勤 一天到晚遵規守矩

待在籠內背名人語錄。游客聽膩了

它就用濃重的湖南話，朗誦兩首詩詞

每天都不重復自己 不錯一字一句

另一只懶 拒不發言謝絕表演

一次次地從敞開的籠門

飛出來，啄食主人掌心的米

啄上一氣 再飛進籠子

兩只虎皮鸚鵡，沿著不一樣的軌跡

同時飛丟了

鳥類的翅膀

有時，我看見老人得意地

微微一笑

有時我發現 圍觀的人群

其實也在一個大敞四開的籠子內

伸長好奇的腦袋，像鸚鵡

一樣。被貌似五彩繽紛的生活

調教著 身不由己

賣菜的中年男子

大棚支起來，風就進不去了

冷就進不去了。即使雨霜冰雪來了

也在棚外干著急

這樣，他就可以從容淡定地

給每一個蘿卜量體重

替每一顆大白菜抱緊干凈的內心

夜里，賣菜的中年男子

把芹菜摟入懷。要不就抱緊兩根

瘦小的絲瓜

他怕冷 一筐鮮嫩的菠菜

比他更怕冷 他怕凍

一袋子掛著嫰花的黃瓜

比他更怕凍

一枝子藕，被風吹斷了腰

氣若游絲，他恨自己不是李時珍

一筐紅柿子傷風感冒，集體打噴嚏

他怨自己非華佗。青椒們滿臉都是

凍瘡，他心如針扎，遺憾孫思邈過

早去世

上千年

賣菜的人，顧不上臉面，涕淚橫流

他跺著腳。罵那場突如其來的寒

流，又似乎

在哀求——

你就是把我凍死，也不能凍著我的菜

老天爺，行行好

現在，一切都好了。大棚

支起來，風就進不去了

冷就進不去了。即使雨霜冰雪來了

也只能在棚外邊

急得跺腳

可是，賣菜的人，在一場奇大無比

的雪中

和他的菜

一起永遠地睡了

看守菜攤子的花狗

我捧著它的臉，像一個孩子

搖晃著。向它撒嬌

菜老板家的花狗，這真實的情感，

使我每天飯后

都要去看它一次，搖它一次，問候

它一次

而且，一定把它抱起來

高高地拋向空中，接住，再輕輕地

落到

地上。這時的花狗，溫順、柔和、

不吱一聲

比舞伴還像舞伴

轉過身來。我發現

我們的真實

讓兩位中年男子目瞪口呆

中科院幼兒園門前即景

放學沒有鈴聲。各種型號的轎車

各種表情的家長，就是最好的

鈴聲

兩個男孩在比賽，標語牌下的空檔

做球門，空餐盒是足球

凌空射入。歡呼、擁抱

我第一次看到敵我雙方

可以為勝利與失敗，同時慶祝

兩個女孩在阻擊，一只蠢蠢欲動的

蟲子。它左沖右突，始終無法擺脫

小小的包圍圈，前路沒了，退路

也找不到。一個忐忑地問另一

個——

它吃人嗎

那個小帥哥，將捏泥人的袖珍花籃

拔下插上插上拔下。他責備爺

爺——

人家喜歡，也不買嗎

三個女生繞著一根柱子轉圈，飛跑

她們摸摸對面的玻璃，再回來，嘻

嘻哈哈

樂得一塌糊涂

只有一個男孩，因為剛買的喜洋洋

搖頭搖尾地飛進中關村上空

靠著墻根號啕大哭

捏泥人的家伙，一邊捏著灰太狼

一邊偷著嘿嘿地笑，他把自己的狡黠

捏進了灰太狼不太明顯的眼角

賣養樂多的婦女

她的存在，讓我

無從下筆

“養樂多，營養可口的養樂

多——”

站在北辰集團冬日的十字街頭，這

位婦女

把寒冷與風聲，一點點地

喊出靈魂

我不買，每次走過她身旁

都要看一看這些瘦孩子

一排排

地站在那里

伸著脖子，探出腦袋

看著我

轉眼到了春天。這位婦女

站在十字街頭，手里繡著十字繡

恣意綻放的牡丹

漸漸開在她掌心

我又聽到了那句

熟悉而親切的喊聲——

“養樂多，營養可口的養樂

多——”

我不買，走過她的身旁，

看一看這些瘦孩子

一排排

地站在那里

伸著脖子，探出腦袋

看著我

賣饅頭的女人

她和她的饅頭

都叫北漂

她們漂得比我更徹底

幾塊木板，將家支撐在

立湯路的攤子上

瘦弱的男人，從窄巷深處，被一籠籠

熱氣騰騰的大饅頭

搬出來

一年不說一句話

女人空閑時，把自己交給小學課本

工整的方塊字，一個個

挪進女兒的田字格

她用一筆

親親女兒的額頭

她用一畫

親親鄉村的唇

她把一串阿拉伯數字

種子一樣埋在心底

沒進過學堂，賣饅頭的女人

就跟女兒的筆學走路

一撇一捺

有板有眼

她很不好意思地說，現在，她只

學到二年級

落后女兒兩年

午后，麥香飄逸

我經過饅頭攤點

看到她望著縹緲的遠方

輕輕地，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