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連廣
金色的胡楊林招來很多攝影愛好者,這些天,胡楊林里來了很多人,稀里嘩啦地拍一陣子就走了。他覺得現在的人日子都過好了,閑著沒事就旅游。來的人中也有不搞攝影的,他們純屬出來玩,沒見過秋天的胡楊林,出來看稀奇。畫家這陣子沒有創作的感覺,在微信群里看到有人要去胡楊林玩,畫家也跟著來了。當他看到牧羊人買買提裝束和金色胡楊林,一下子就來了創作的欲望,特別對買買提造型很滿意。花白的胡須,深深的眼窩子,黑黝黝的皮膚,頭戴皮帽子,身上披著那件居瓦,都是畫家想要的素材。就對牧羊人買買提說:來,放羊的老頭兒,給我當模特,我要畫一幅能獲獎的作品。
買買提知道做模特是干什么,這些日子他經常成為那些攝影愛好者當模特,站在那里不動,讓他們拍就是了。其實,當模特也不白當,拍一次要十元錢。要不然他早就趕著羊群回家了。他知道一到這個季節,跑到胡楊林搞攝影的人多,掙十塊是十塊,回到家里也是閑著,逛巴扎沒錢等于白逛。老婆是不會給他錢逛巴扎的,錢到了老婆的手里,就別想要出來。趁著這個季節來胡楊林的人多,能掙幾個逛巴扎吃小吃的錢也是很不錯的。胡楊林的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再過幾天就得回家了。他就問畫家:給錢嗎?
畫家愣了,上下打量著他,心里卻在想,這個放羊的老頭兒,當模特還知道要錢,真是想錢想瘋了。可又一想人家要錢也沒錯,這也是人家應得的。就說:一百行嗎?
買買提說行就伸過手。畫家也沒有猶豫,掏出一百就給了他。
買買提接過錢說:我得換套衣服,這套衣服太破了。他揪著身上居瓦(沒吊面老羊皮大衣)說:你看看,到處都是窟窿眼,太破了。
畫家笑著說:我要的就是這種感覺,你要是穿得西裝革履就沒啥意思了。
買買提說:我可不能穿成這個樣子讓你畫,你的畫得獎了,我就沒有形象了。
你一個放羊的要什么形象!再說了,誰認識你是誰?畫家冷笑著說:錢都給你了,你也答應了,怎么?你要耍賴嗎?
買買提把手里的錢遞給畫家說:要不然就不畫了或者加錢。
畫家輕輕地搖了搖頭說:那就加錢,你說,加多少合適?
買買提直勾勾地看著畫家說:一百行嗎?
你太貪了,不過對于我來說還是值的。畫家說:不準再提無理的要求。
買買提說:那當然,站著尿尿的人,說話算話。
畫家邊畫邊和買買提聊著天說:天氣都這么冷了,你怎么還不回去?
買買提說:我在等你。
畫家覺得很奇怪,細細打量著買買提,并不認識,他很疑惑地問:等我?我們認識嗎?
不認識。這不,我把你等來了。買買提說:準確地說,我不是等你,而是等你的錢。
這話怎么講?畫家瞟了他一眼問。
買買提說:這些年,一到這個季節,胡楊林就回來很多人,搞攝影的最多,還有作家、詩人、畫家和電視臺拍紀錄片的,我就給他們當模特,拍一張照片收十元錢,一個冬天也掙個幾百塊錢,逛巴扎我就錢花了。
畫家笑著插嘴說:你這是在藏私房錢。
買買提也笑著說:不藏不行,不藏我就沒有錢花。我老婆是個只進不出的人,把錢拿回去,她笑得就像花兒似的,要想從她的手里要出來一分錢,比登天都難。
畫家邊畫邊說:還有這么摳門的人。
買買提嘆息地說:唉!也不能怨她摳,還是我沒本事,要是我像別人家的男人,也就不用受這份罪了,誰愿意一個人在胡楊林里呆十來個月,像傻子一樣自己和自己說話,像你們畫家多好,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畫架子一支就可以畫畫了,一幅畫就能賣幾萬,比我放一年羊還要多得多,獲了獎還可以多賣多錢。
畫家聽了買買提的話,停下手里的畫筆說:老哥哥,你說得太輕松了,我們也很不容易,我一年也畫不了幾幅滿意的作品,沒有好的素材,沒有創作的欲望,即便畫了也都是垃圾。
哎呀!我一直覺得你們畫家好,拿起筆就可以畫。買買提說:我聽說,一幅畫能賣幾百萬,我要是這本事多好,畫一幅就夠我活一輩子的了。
老哥哥,那是大名人大畫家的作品。我這輩子算是做不到了,畫家說:賣幾百萬有啥用,你看到哪個畫家花到自己賣畫的錢?
買買提說:聽你這么一說,還真是的。
畫家畫完了,收起畫架子說:我該走了,和你聊天我很高興。
買買提把揣在兜里的錢掏出來還給畫家說:我們現在是朋友了,是朋友就不能收錢。
畫家推開買買提的手說:這是你應得,以后我再來就不付費了。畫家拿出一張紙,寫上電話號碼遞給他說:回家以后,給我打電話,我請你喝酒。
買買提說:這幅畫要是獲獎了,我請你。
畫家笑著說:你老婆給你錢嗎?
買買提抬起手晃晃手里錢說:這不是有嗎?
畫家和一大群人走了,買買提感覺自己很失落。他趕著羊群走在金燦燦的胡楊林里,感覺就像走在金色的皇宮里。他希望畫家把這一切都畫出來。
驢對于麥麥提來說是朋友,是最親密的朋友。他不管干啥都要把帶著驢,干活兒時,把驢拴在地頭吃草,晚上也和驢同居一室,他睡在火炕上,驢就站在火炕下邊上。村里人說他上輩子一定驢托生的,離了驢就好像過不了日子,對驢比對他親媽還好。
麥麥提不愿意搭理村里人,這有什么稀奇的?驢為大家吃了多少苦受過多少累,讓你騎,還給你拉犁拉車,驢從來都沒叫過一聲累。對驢好點兒不是理所應當嗎!這些人就是愛嚼舌根,把很簡單的事情搞得很復雜,驢要是會說話,非得罵你八輩祖宗。在沒有機器的時代,誰家不養一兩匹驢,把家庭的重擔讓驢馱在背上拉在車上,替我們受苦受累。驢這東西特別皮實,吃得少,耐力好,干活從不偷懶,還很少得病,和其他牲口比起來驢好養活多了,給一捆青草就解決了。驢是沒有馬的力量大,可不給馬加細草料試試,用不了多長時間馬就扛不住了,毛長了,也沒精神了,哪還有力氣拉車拉犁。驢不需要特殊照顧,只要有青草甘草吃飽就行了,不挑揀不耍賴。別看驢的身體矮小,可干起活兒來有的是力氣,這是馬不能相比的。唉!有人就是這么沒良心,受驢以惠卻不知感恩。
時代變了,很多傳統的東西都已走向消亡,趕巴扎(集市)的路上再也見不到趕著驢車和騎著驢的人了。取而代之的是風馳電掣的摩托車和電動車,帶著漂亮的媳婦或者女朋友,“嗖”的一聲就不見影子了。三輪摩托車上拉著一家老小,鳴著喇叭朝著誘人的巴扎飛奔而去。以前,趕巴扎的路上不是驢車就是騎驢的老頭兒,那是讓人很回味的風景。
麥麥提趕巴扎還是喜歡騎驢。村里人都笑話他,說他死腦筋,都什么年代了,還是那么老土,騎著驢趕巴扎,大好的時光都耽誤在路上了。開三輪摩托多快呀,把一家人一拉眨巴眼睛的工夫就到了,只要兜里的錢允許,想吃什么巴扎上有的是,敞開來享受。騎驢趕巴扎兩頭不見日頭不說還得緊趕,不然到了巴扎人就快散了。逛巴扎就是要人多,巴扎上沒有人還逛個啥意思。養驢確實挺費勁兒,白天黑夜都要操心驢的吃喝,不像拖拉機不吃草料,干完活兒了,把火一息就沒事了。可他就是舍不得把驢賣了,他覺得騎著驢去逛巴扎是別具風味的,是騎摩托車和開拖拉機不能相比的。
麥麥提掰著指頭算,巴扎天才不急不慢地來了。麥麥提早早了起炕,給驢飲了水,又牽著驢在院子外的軟土上打了幾個滾,用小耙子把驢的皮毛收拾干凈,才從屋里拿出一塊舊毯子,往驢背上一搭,前后都用一根被繩子,把毯子固定住,全都收拾妥當了,有辦過一個木頭墩,左腳踩在木頭墩上,右腿才跨過驢背,嘴里喊了一聲“嘿”,用腳后跟輕輕地一磕驢的肚子,驢就啼嗒地出發了。騎著驢上了柏油馬路,他的兩條腿很有節奏地擺動著,驢的腳步伴著擺動而啼嗒著。路上還沒有什么行人,偶爾駛過的小汽車,“嘀”的一聲就過去了。看著路兩邊綠油油的莊稼,他的心情特別好,看樣子又是一個豐收年。農民對別的不感興趣,對豐收在望的莊稼卻有著特殊的感情。
他回頭看了一眼,前面和后面都沒有趕巴扎的人,他有點奇怪,怎么沒見到一個趕巴扎人呢?是不是自己記錯了日期。他坐在驢背上,又認真地掰著手指頭,確認沒錯之后,他的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心想,現在的人逛巴扎都不積極,看來真是世道變了。還有一公里就到巴扎了,他甚至都聞到巴扎上各種美食的味道了。后面才傳來摩托車的聲音,一會就從的身邊疾速駛過,之后,越來越多的兩輪三輪摩托車駛過他的身旁。忽然,有一輛三輪摩托在他聲旁放慢速度,和他肩并肩的時候,扭過一張熟悉的臉,他認識,是村里的斯迪克。斯迪克微笑著說:麥麥提大叔,你怎么還騎驢趕巴扎呢?多慢呀!以后趕巴扎我捎你來。
趕巴扎又不是去搶什么,那么著急干什么,巴扎在那里也跑不了。麥麥提沒有一點笑臉地說:我謝謝你了,可是我就想騎驢趕巴扎,趕巴扎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過程,“嗖”的一下去了,又“嗖”的一下回來了,那還有什么意思?
斯迪克感覺自己熱臉蹭了別人冷屁股,心情很不爽,訕笑了一下,一加油門就走了,他望著斯迪克漸漸遠的背影搖了搖頭,心想,現在的人都追求快節奏的生活,不管干什么事,都希望立竿見影。他希望生活慢下來,讓人都有個思考的空間,不要那么急功近利,生活是讓人享受的,不是為了生活得更好,而忘記了慢生活帶給人們的快樂。
麥麥提覺得,機器大爆發的時代,減輕不少人的體力勞動,也替代了驢的工作。每個人好像都活得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其實也好像失去了很多。鄉間的驢越來越少,表面看是驢的悲哀,又何嘗不是人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