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華
在爺爺還沒有出生的時候,日子就開始變得不太平了,開始是鬧長毛,那時候爺爺的爺爺,四十歲左右,每年春夏季節(jié)的晚上,總會到運河里捕魚。夜晚運河的魚能感覺光線的明暗,不少魚類有趨光習性,爺爺的爺爺就利用手里的燈光,幾乎每天都能捕到很多的魚。
一天晚上三更左右,漆黑漆黑的,爺爺的爺爺挑著燈籠,睡眼蒙眬地走到岸邊,突然不經意間發(fā)現眼前黑黝黝的河道里,竟然晃動著一艘又一艘亮著燈光的船,黑乎乎的船像黑夜中吃人的幽靈。爺爺的爺爺透過船上隱隱約約的燈光,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船上立著無數個拿著刀槍劍戟的兇神惡煞。當時,爺爺的爺爺嚇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兩腿發(fā)軟,連燈籠也不要了,連滾帶爬地跑回家里,插上大門,熄滅燈。
第二天,爺爺的爺爺就看到濟州城里就多了很多穿著奇異服裝的士兵,他們一個個披頭散發(fā),張牙舞爪,拿著明晃晃的大刀長矛,挨家挨戶征集軍糧,不交的就殺頭,聽說好幾家大戶都被滅門了。
過了不幾天,又有一批留著大辮子的士兵涌進城,看見披散著頭發(fā)的長毛子就殺頭,一時之間,城樓上掛滿了人頭,運河里的水也變成了紅色的。
自從鬧了長毛子,運河里烏篷船就變得越來越少了,濟州城也變得越來越亂,開始是各種皇糧國稅迅速增加,然后難民越來越多,再然后就出現了打、砸、搶,運河岸上幾乎每天都有打架的,爺爺伴著濟州城的動蕩出生,長大。
后來又出現了大刀會、斧頭幫,他們拿著大刀和斧頭,沖進教堂,殺了很多的傳教士,運河岸邊的東大寺和基督教堂都被破壞得七零八落,他們還時不時地領著老百姓打開官府糧倉,救濟老百姓,分給百姓糧食,老百姓倒也歡欣鼓舞。不過,讓爺爺感到苦惱的是,這些大刀會和斧頭幫的人來鐵匠鋪打造兵器,總是不給錢,而且還理直氣壯地不給錢。
過了不久,聽運河跑船的人說,老佛爺被洋人趕出北京了,有數不清的長著黃頭發(fā)、藍眼睛、大鼻子的妖魔鬼怪,從天而降,進入北京,見人就殺,見東西都搶,見大媳婦小姑娘摟著就睡覺。一時間人心惶惶,六神無主。
25歲的爺爺抬頭望著天上太陽,刺眼的光芒晃得人一陣眩暈,禁不住踉蹌了一下,幾乎要摔倒,內心不由得生發(fā)了很多的感慨:難道天真的要塌了?地真的要陷了?
運河的水依然像明鏡一樣,在明晃晃的陽光下閃著晃眼的波紋,晃動的波紋像一道道刺,晃得爺爺睜不開眼睛。運河兩岸到處是殘垣斷壁,破舊的房屋讓這條河流顯得非常疲憊,爺爺這個時候就想到:這個流經千年的運河該不會也要斷流吧。
再到后來,濟州城又有一伙人,滿大街地剪辮子。最讓爺爺崩潰的是,讀了幾年私塾的兒子,竟然趁爺爺睡熟的時候,晚上劃著小船從運河里不辭而別,留了個紙條說是到南方尋找新生活。爺爺和阿婆一下子陷入絕望,不知道流淌的運河水能把兒子送到哪里,更不知道兒子會不會遇到壞人,會不會被壞人殺掉……
爺爺老了,感覺自己長滿老繭的雙手突然間沒有了力量,曾經健步如飛的雙腿連路都走不動了,爺爺不知道自己是病了,還是要死了,恍恍惚惚中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什么東西都吃不下,最后強迫著自己站了起來,拄著拐杖,慢慢挪到運河岸邊,在岸邊的石頭上足足坐了一下午,整整一下午爺爺就像濟州城墻上冬天的枯樹一樣,一動不動。爺爺的頭發(fā)和胡子一下子白了許多,不到50歲的爺爺知道自己從兒子走的那一天開始,已經開始了變老了。
兒子消失了兩年后,有個從上海回來的鄰居告訴爺爺,他在上海的大街上看到兒子了,跟著兒子在一起的還有一個留著短發(fā)的女學生,看起來他們的關系很親密。聽到這個消息,爺爺長滿皺紋的老臉竟然露出了笑臉,甚至眼睛里忽閃著晶瑩的淚珠,當晚就讓老伴做了兩個菜,足足喝了半斤老白干。
以后的日子繼續(xù)陷入平淡,外面的世界依然亂哄哄的:過去的總督換成了市長,衙役換成了巡捕,長袍換成了中山裝,女人不再纏足了,男人頭上的長辮子也剪了。不過,運河岸邊上依然有很多逃荒的,運河的水依然不緊不慢地流淌著,爺爺的日子依然過得緊緊巴巴。
自從兒子走后,爺爺就形成了一個習慣,總愛一個人坐在岸邊的石凳上,看著千年不變的運河水,吧嗒吧嗒地抽自己的長煙桿。駝背的身體,長長的煙桿,一口一口的濃煙,讓沉默的爺爺和沉默的運河融為一體,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直到有一天,爺爺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這是農歷1927年5月8日的黃昏。夕陽西下,喧囂了一天的大運河變得沉靜了許多,一些光著膀子的搬運工,還在忙著卸貨裝貨,運河兩岸冒起一縷縷晃晃悠悠的炊煙,炊煙在半空中慢慢散開,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煙味,這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不過,爺爺今天不知怎地總是心神不定,慌慌的,總感到要發(fā)生一些不好的事情,老伴這幾天也一夜一夜地睡不著。
在夜色中,爺爺坐在岸邊的青石上,漠然地看著流淌的運河水,其實,爺爺什么都沒有看到,大腦像是一團毫無頭緒的亂麻,又像是一鍋沸騰著的稠糊涂。
不經意間,運河里慢悠悠地劃過來一條烏篷船,不曉得什么原因,這條船讓爺爺心口猛然一顫,仿佛被人突然插了一刀,眼前的天、地、河、船一下子清晰了起來。這是一艘從南而來的烏篷船,烏篷船從一個模糊的黑影,變得越來越清晰,甚至爺爺能看到船艙里坐著的人。爺爺的內心竟然也跟著搖搖晃晃的烏篷船搖晃了起來,心跳越來越快,拿著煙桿的手也禁不住顫抖了起來。
船靠岸后,下來兩個人,一男一女,都三十多歲,男的戴著禮帽,穿著長衫;女的短發(fā),穿著旗袍,在女的手里還抱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的雙手緊緊地摟著女人的脖子。上岸后,兩個人來到抽著旱煙的爺爺跟前,向爺爺打聽老姜家鐵匠鋪子,爺爺一下子站了起來,顫抖地吼道:“快說,發(fā)生了什么事?”
這兩個人告訴爺爺,爺爺的兒子剛剛在上海遇害,與兒子一起遇害的還有爺爺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兒媳婦,女人懷里的小女孩,叫盼盼,是爺爺的孫女,已經兩歲了。說完,給了爺爺幾個大洋,兩個人又回到船上,晃動的船很快就融入了運河的夜色里,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運河再次陷入寂靜,寂靜得讓人窒息,爺爺呆住了,像失了魂一樣呆呆地站在運河岸邊,過了好一會,爺爺突然心口翻滾,“噗”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爺爺下意識地把懷里小女孩抱的更緊了……
破舊的運河在鐵匠鋪叮叮當當的敲打聲中變得越來越破舊,沉悶的河道里不時傳來“砰……”“啾……”“噠噠噠……”的各類槍響的聲音和“嗚嗚……”“哇哇……”“嗷嗷……”的各種哭的聲音,兩岸到處是殘垣破壁,曾經光鮮的門樓早已在歲月和戰(zhàn)火之中蒼老下來,夕陽下的黃檗樹的樹皮愈加粗糙,像爺爺滄桑的臉。
小時候的盼盼一直不明白:為什么別人有奶奶,盼盼只有阿婆而沒有奶奶。每次問爺爺,爺爺總是深深地吸一口旱煙,慢慢地吐出來,然后緩緩地說:“盼盼的祖上在南方,南方人都是稱奶奶為“阿婆”,所以盼盼也要喊阿婆。”伴著蒼老的聲音和彌漫的煙霧,盼盼仿佛能夠感受到爺爺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阿婆身體一直不好,盼盼總是膩著爺爺,爺爺在不忙的時候,領著盼盼走遍了,也吃遍了濟州的大街小巷:稅務街的糝湯,蓮亭街的粘糕,西小門街的糖人,東小門街的熱豆腐,三皇廟胡同的王家馓子……
爺爺還給盼盼講了好多好多的故事,有運河的故事,有烏篷船的故事,有爸爸的故事,有爺爺自己的故事,也有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故事……
不過,盼盼還是能感受到爺爺和阿婆并不快樂。阿婆經常一個人偷偷地流淚,爺爺常常一個人靜靜坐在黃檗樹下的青石上,呆呆地望著流淌著的運河水,吧嗒吧嗒地抽旱煙袋。
盼盼五歲的時候,阿婆去世了,阿婆去世后,爺爺更是很少說話了。鐵匠鋪的生意不是太好,爺爺掄不動大錘了,只能打造或者修補一些小的生活器具,比如鐵锨、鐮刀、魚叉、魚鉤、門鼻子之類的。濟州城一直很亂,經常有打架的,偷竊的,搶劫的。隨著盼盼年齡的增加,盼盼看得出來:爺爺的心事也越來越多。
后來愈發(fā)不太平,經常會聽到炮聲,當兵的越來越多,聽說日本人就要進城了。農歷1937年11月13日,盼盼12歲的時候,爺爺決定變賣家產,離開濟州,投奔他的干孫子去。
好多年后,爺爺告訴盼盼,那時候轟鳴的炮聲他想起了幾十年前曾經在運河里跑船的人說的“有數不清的長著黃頭發(fā)、藍眼睛、大鼻子的妖魔鬼怪,從天而降,進入北京,見人就殺,見東西都搶,見大媳婦小姑娘摟著就睡覺……”
爺爺的干孫子叫順子,比姜盼盼大四歲,是長溝人,沒有父母,本來是竹竿巷李老摳糝湯館的學徒,一天實在餓得支撐不住了,就偷喝了一碗糝湯,被李老摳發(fā)現了,打了個半死。爺爺看這個孩子可憐,就收留了順子,后來又給他盤纏,讓他回老家。順子臨走的時候,給爺爺磕了三個頭,喊了三聲爺爺。
順子回到長溝后,擺了攤子賣糝湯,過得還算不錯。后來順子經常來看爺爺,來的時候給爺爺帶來一些長溝的特產。因為濟州城越來越亂,順子就多次勸爺爺和盼盼跟著他去長溝,畢竟那里是農村,相對太平,再說他的糝湯館也能養(yǎng)活三個人。
盼盼蜷縮在烏篷船里,沿著運河一路向西北,二十多里的水路,盼盼感覺像是走了一輩子,兩岸的殘垣破壁慢慢變成了荒涼的莊稼地,沿途不時地看到一些像自家一樣逃離濟州的船,晃動的船像運河里勞累了一輩子的搬運工,費勁地挪動著苦澀的步子。冷颼颼的北風肆無忌憚地侵襲著烏篷船里的盼盼,盼盼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收緊身子。
爺爺、順子和盼盼,祖孫兩代,在長溝靠賣糝湯為生,爺爺負責燒火,順子盛湯和送湯,盼盼賣油餅和收錢。糝湯是濟州城的特色名吃,有羊糝、豬糝、雞糝,順子賣的是羊糝,先是把生雞蛋打碎,攪拌,然后澆上滾燙的羊骨湯,最后再撒上姜末、芫荽。香味撲鼻,有芫荽的清香,也有肉的濃香;喝在口里,暖在心里。由于張平安深得熬制糝湯的技術,糝湯味美可口,倒也賣的紅火,周邊的鄉(xiāng)紳都成了糝湯攤的常客。
不覺之間,盼盼已經長到17歲了,即使穿著簡樸,白皙的皮膚、俊美的臉龐、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讓人贊不絕口,被當地人稱為長溝第一美女。不過,周圍人對盼盼的夸獎,反而讓爺爺坐立不安,以至于燒火的時候常常忘記了向鍋爐里放木柴,盼盼知道爺爺焦慮什么,爺爺擔心有壞人,想早點把自己和順子的婚事辦了。
最終爺爺擔心的事還是來了,農歷1942年的9月16日的上午,長溝已經進入了秋天,天氣慢慢轉涼了,樹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發(fā)出嘶啞的殘鳴,趕集的人往來不斷,熙熙攘攘。爺爺告訴盼盼他從早上起來就心神不定,右眼一跳一跳的,總感到有不祥的事情發(fā)生。
這一天,糝湯鋪依然像往常一樣忙碌,在忙碌中盼盼慢慢就忘記了爺爺的焦慮。
不知道什么時候,長溝有名的媒婆王快嘴扭著一腚肥肉,帶著刺鼻的胭脂味來到糝湯鋪,向正在燒火的爺爺,深深地道了個萬福,然后夸張著滿臉的諂媚,眉飛色舞地告訴爺爺:本地鄉(xiāng)紳王二麻子看中了盼盼,馬上就來娶盼盼做三姨太。與王快嘴一起來的還有幾個兇神惡煞般的壯漢。
王二麻子,四十多歲,膚色黧黑,滿臉瘢疤疙瘩,本來是一個孤兒,從小就偷鄰居的東西,長大后來聚集一伙痞子豪取搶奪變?yōu)猷l(xiāng)紳,濟州淪陷后投靠日本人,據說曾經因為他的告密,日本人殺了一些與日軍對著干的鄉(xiāng)黨,日本人對他大大贊賞,另外,他還與濟州城皇協(xié)軍小隊長張大牙是拜把子,當地人對他敢怒不敢言。
話音未落,吹吹打打的迎親隊伍就到了,瞬間迎親的隊伍和看熱鬧的人就把糝湯攤圍得水泄不通。盼盼一下子懵了,大腦一片空白,臉色煞白,直挺挺地呆在那里;爺爺氣得上氣不接下氣,隨手拿起劈柴的斧子,怒沖沖地擋在盼盼面前;順子像發(fā)瘋了似的,拿了個棍子要找王二麻子拼命。
頭戴禮帽、胸口掛著大紅花的王二麻子,咧著大嘴下了轎,像一只剛剛從運河里上岸的鴨子,一步一晃地來到爺爺跟前,對著怒氣沖沖的爺爺鞠了個躬,緊接著,堆滿皺紋的笑臉露出了陰森森的兇光,從腰里拔出槍,對著爺爺“砰”“砰”兩槍,然后用槍頂著順子的額頭,對盼盼惡狠狠地說:“是答應婚事,還是也讓順子去死?”
血!鋪天蓋地的血!瞬間,盼盼眼前的世界成了一片血紅,血紅的糝湯攤,血紅的看客,血紅的天空,血紅的張著血盆大嘴的野獸……野獸在一點點地吞噬著、咀嚼著自己,盼盼甚至可以聞到野獸攪動著的血紅舌頭散發(fā)出的腥臭味,頓時感到一陣眩暈……
“讓順子去死”,“讓順子去死”,“讓順子去死”……盼盼的大腦蹦出無數個惡狠狠的聲音,這些聲音就像血紅天空中炸響的一聲聲驚雷,電石火光之間驅散了盼盼眼前世界的血紅。盼盼很快清醒過來,清醒過來的盼盼感到自己一下子想透了所有的事情,冷冰冰地對王二麻子說:安葬爺爺,放了順子,然后出嫁,否則自殺。
結婚這一天,長溝刮了很大的風,楊樹的落葉伴著灰塵在空中飛舞,天空灰蒙蒙的,太陽也灰蒙蒙的。盼盼卻出奇的平靜,沒有哭鬧;整個長溝也出奇的平靜,甚至連圍觀的人都沒有,響徹長溝的只有震天的鑼鼓聲和喇叭的嘶鳴。盼盼一身紅裝,滿臉淚水,像木頭人一樣走進了王二麻子家。
第二天一早,王二麻子家的仆人發(fā)現王二麻子靜靜地躺在洞房的床上,胸口插著一把尖刀,很顯然王二麻子已經死去多時了。誰也不知道洞房之夜發(fā)生了什么,不過,從此之后,長溝再也沒人見過盼盼,也再也沒人見過順子。
后來,聽衙門內部消息說,在大運河里出現了一個殺人如麻的女魔頭,她貌美如花,心狠手辣,幾個與日本人走得近的鄉(xiāng)紳都死在她的刀下。
日子依然緊巴巴地過著,天空中時不時地響起悶雷似的炮聲,每天都有殺人的,也自然有被殺的。不過,每逢趕集的日子,長溝依然聚集著很多的人,有逃荒的,有打短工的,有到當鋪里當東西的……每個人都在為活著掙扎著,誰也不知道自己能掙扎到哪一天。漸漸地,盼盼的故事也像其他人的故事一樣,淡出了長溝人的生活……
趕走了日本人后,長溝人發(fā)現盼盼和順子又回來了,依然是賣他們的糝湯,同過去一樣。不過,細心的長溝人還是發(fā)現了某些細微的變化:盼盼的眼神變得犀利了,犀利地讓人感到恐懼。后來,也就是1948年1月,國軍撤出長溝前逮捕并槍殺了一批地下組織成員,其中就有盼盼的男人順子,這個時候盼盼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
后來,盼盼在曾經賣糝湯的地方蓋了兩間草房,依然是賣糝湯。不忙的時候,盼盼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古運河岸邊,望著河水發(fā)呆,有時候自言自語……
春天運河兩岸冒出毛茸茸的小草,清清的河水蕩漾著盼盼的思緒,盼盼仿佛跟著河水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夏天火辣辣的太陽照在運河里,河水反射出刺眼的光,晃得盼盼睜不開眼睛,眼前時不時地恍恍惚惚出一個在濟州城玩耍的小姑娘;秋天運河兩岸鋪滿了枯黃的落葉,盼盼坐在落葉上總會惦念爺爺和順子是不是準備好了過冬的棉衣;冬天運河里瘦瘦的蘆葦在寒風中搖晃著兩岸的枯黃,也搖晃著盼盼心里的感傷,盼盼時不時地會流出眼淚……
在歲月的流逝和每天的客來客往中,草房變成了瓦房,瓦房變成了樓房,兒子們也逐漸長大,有了兒媳婦,有了孫子,盼盼開始教孫子喊“阿婆”。再后來,孫子多了,阿婆也老了,阿婆開始以照看孫子為主。在照看孫子的時候,阿婆時不時地會犯起迷糊,說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話,她不停地告訴孫子們,他們是南方人,祖上是順著運河來到長溝的,一遍又一遍地講述運河的故事、烏篷船的故事、爺爺的故事和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故事。
窗外的古運河在歲月的侵蝕下,河道越來越窄,兩岸的草木枯了又榮,榮了又枯,河水泛起的清波像歲月一樣靜靜地流淌著,在流淌的水面上,外婆總能看到一些跳動著畫面:烏篷船、濟州、爺爺、順子……
阿婆越來越老,做不動體力活了;孫子們也工作的工作,留學的留學,不能再聽她嘮叨從來沒有聽明白的故事了。于是,古老的阿婆每天就坐在古老的圈椅上,對著窗口外面的運河喃喃自語,對爺爺說,對順子說,對烏篷船說……
冬日的風,年復一年地吹著糝湯館外面的世界,吹枯了樹木,吹老了長溝一代又一代的生命;古運河的流水,依然在長溝流淌著,像千百年前一樣流淌著,還有像流水一樣的日子,也像千百年前的日子一樣,一代連著一代……